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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韩上 非韩第一 北宋 · 释契嵩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六、《镡津文集》卷一七
叙曰:非韩子者,公非也。质于经,以天下至当为之是,如俗用爱恶相攻。必至圣至贤,乃信吾说之不苟也。其书三十篇,仅三万馀言。
韩子议论拘且浅,不及儒之至道可辩。
予始见其目曰《原道》,徐视其所谓「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考其意正以仁义人事必有,乃曰仁与义为定名;
道德本无,缘仁义致尔,乃曰道与德为虚位。
此说特韩子思之不精也。
夫缘仁义而致道德,苟非仁义,自无道德,焉得其虚位?
果有仁义,以由以足,道德岂为虚耶?
道德既为虚位,是道不可原也,何必曰「原道」?
《舜典》曰「敬敷五教」,盖仁义五常之谓也。
韩子果专仁义,目其书曰《原教》可也,是亦韩子之不知考经也。
其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夫道德仁义四者,乃圣人立教之大端也,其先后次第有义有理,安可改易?
虽道德之小者,如道谓才艺,德谓行善,亦道德处其先。
彼曰仁义之道者,彼且散说,取其语便,道或次下耳,自古未始有四者连出而道德处其后也。
《曲礼》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
《说卦》曰:「和顺道德,而理于义」。
《论语》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义」。
《礼运》曰:「义者艺之分,仁之节也。
协于艺,讲于仁,得之者强」。
此明游于义者,乃圣人用义之深旨耳。
扬子曰:「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
老子虽儒者不取,其称儒亦曰:「道而后德,德而后仁,仁而后义,道先开通」。
释曰:开通即《系辞》云「开物成务」,又曰「通天下之志」是也。
由开通方得其理,故德次之;
得理为善,以恩爱惠物,而仁次之;
既仁且爱,必裁断合宜,而义又次之。
道德仁义相因而有之,其本末义理如此。
圣人为经,定其先后,盖存其大义耳。
韩子戾经,先仁义而后道德,臆说比夫开通得理,不乃颠倒僻纡无谓邪?
然儒之道德,固有其小者大者焉。
小者如《曲礼》别义一说道谓才艺,德为行善,在己是也。
大者如《系辞》「一阴一阳之谓道。
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说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
立天之道,曰阴与阳;
立地之道,曰柔与刚;
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中庸》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是也。
《系辞》以其在阴阳而妙之者为道,人则禀道以成性。
仁者智者虽资道而见仁智,遂滞执乎仁智之见。
百姓虽日用乎道,而茫知是道。
故圣人之道显明,为昧少耳。
然圣人之道岂止乎仁义而已矣。
《说卦》以性命之理,即至神之理也,天地万物莫不与之。
故圣人作《易》重卦,顺从此理,乃立天地人三才之道。
天道资始,则有阴有阳;
地道成形,则有柔有刚;
人道情性,则有仁有义,乃资道而有之也。
《中庸》以循率此性乃谓之道,修治此道乃谓之教。
教则仁义五常也,是岂道止仁义,而仁义之先果无道乎?
若《说卦》者,若《论语》者,若《曲礼》之别义者,若老子扬子者,其所谓道德,皆此之大道也。
然是道德,在《礼》则中庸也、诚明也,在《书》则《洪范》皇极也,在《诗》则「思无邪」也,在《春秋》则列圣大中之道也。
孔子曾子曰:「乎,吾道一以贯之」。
曾子曰:「唯」。
又谓子贡曰:「也,予一以贯之」。
曾子缘弟子问之,而曾子以其弟子小子未足以尽道,故以近道者谕之,乃对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曾子盖用《中庸》所谓「忠恕去道不远」之意也。
后儒不通,便以忠恕遂为一贯,误矣。
《系辞》曰:「天下之动贞夫一」。
又曰:「一致而百虑」。
《礼运》曰:「礼必本于太一」。
《中庸》曰:「其为物不二,其生物也不测」。
以此较而例诸,乌得以忠恕而辄为其一贯乎?
颜渊喟叹曰:「仰之而弥高,钻之而弥坚。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夫子循循然善诱人」。
颜子正谓圣人以此一贯之道教人,循循然有其次绪,是为善进劝于人也。
此明圣人唯以诚明大道开通一理为其教,元为众善百行之本。
《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岂不然乎?
于此辄三本略经,正以仁义二者曲为其道德,其于圣人之法岂不阙如?
《中庸》曰:「道之不行,我知之矣,贤者过而不肖者不及」。
兹谓贤智之人忽道,而所以为过也,愚不肖辈远道,而所以为不及也。
韩子忘本,岂不为过乎?
轻亡至道而原道,欲道之辩明,是亦惑也。
《系辞》所谓仁智云者,为昧道执滞其见,致乃圣人之道衰少不备显。
韩子局仁义而为其道德者,正《系辞》所患也。
夫义乃情之善者矣,于道德为次。
以情,则罕有必正而不失。
故《论语》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
又曰:「也过,商也不及」。
又曰:「色取人而行违,居之不疑」。
《表记》:「子曰:仁有三,与仁同功而异情。
与仁同功,其仁未可知也;
与仁同过,然后其仁可知也」。
庄子》曰:「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
其欲偏以仁义而为可乎?
子贡、子夏为仁义之贤者,犹有过与不及,况其不如赐与商者,后世何可胜数?
此乌得不究大本,与人教其以道德而正其为善乎?
《中庸》曰:「道其不行矣夫」!
是乃圣人悯伤其不与至道至德而教人也。
或曰:韩子先仁义而次道德者,盖专人事而欲别异乎佛老虚无之道德耳。
曰:昔圣人作《易》以正乎天道人事,而虚无者最为其元。
苟异虚无之道,则十翼、六十四卦乃非儒者之书,伏羲、文王孔子治《易》之九圣人亦非儒者之师宗也。
孔子非儒宗师可乎?
果尔,则韩子未始读《易》。
《易》尤为儒之大经,不知《易》而谓圣贤之儒,吾不信也。
其曰:「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
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天罪也」。
老子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此诚不毁小仁义也,盖为道德与仁义,为治有隆杀,而其功有优劣耳。
夫明此,不若以《礼运》较。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又曰:「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通而不闭,是谓大同」。
是岂非大道与德为治而优乎?
又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
又曰:「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
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
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其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
如有不如此者,在埶者去,众以为殃。
是为小康」。
是岂非仁义为治,于道德为劣乎?
如此,何独老子而小仁义耶?
韩子何其不自忽儒经,而辄诮老子乎?
又曰:「老子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韩子之言所以大不公也。
老子之所言者大道也,道果私乎?
所谓大道者,岂独老子之道,盖三皇五帝列圣之大道也。
韩子不知,徒见老氏道家,自为其流,与儒不同,欲抑而然也。
夫析老氏为之道家者,其始起于司马氏之书,而班固重之。
老子者,其实古之儒人也。
在周为主藏室之史,多知乎圣人神法之事,故孔子于礼则曰「吾闻诸老聃」。
是盖老子尝探三皇五帝之书,而得其大道之旨,乃自著书发明之。
韩子不能揣本齐末,徒欲排之,而务取诸儒名,不亦易乎?
《礼运》曰:「大道之行,与三代之英,未之逮也,而有志焉」。
郑玄解曰:「大道谓五帝时也」。
然他书多谓大道为皇道,而郑独谓五帝之时也,其意以谓虽皇与帝,其道相通故也。
《五帝本纪》而黄帝当其首,然黄帝与虙牺、神农,其实三皇,而经史但为帝者,盖皇、帝与王,古亦通称耳。
故郑谓五帝之时,而皇在其间矣。
黄帝乃三皇,处五帝之初,而冠乎,虽本末小异,而大道一也。
《系辞》曰「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此其然也。
孔安国谓三皇之书为三坟,言大道也;
五帝之书为五典,言常道也。
孔颖达正其义曰:「皇优于帝,其道不但可常行而已,又大于常,故为坟也」。
此谓对例耳,虽少有优劣,皆乃大道,并可常行,亦引兹《礼运》大道之行「谓五帝时」为之證。
然五帝三皇之书,莫至于《易》,以《易》与《老子》较,而其道岂异乎哉?
如《系辞》曰:「天下之动,正夫一者也」。
而《老子》曰:「王侯得一以为天下正」。
此其大略也。
茍考其无思无为之理,阴阳变化之说,二书岂不皆然?
班固《汉书》曰:「老氏流者,盖出史官」。
又曰:「合于尧之克让、《易》之谦谦」。
此之谓也。
吾少闻于长者曰,老子盖承于黄帝氏者也。
及见庄周广成子曰「得上为皇,下为王」,益信老氏诚得于三皇五帝者也。
此明老子之道德者,实儒三皇五帝道德仁义之根本者也,章章然,岂出于老氏一人之私说耶?
必以老子为非,则《易》与《礼运》可燔矣,文王孔子则为槌提仁义者也。
夫先儒之好辩者孰与孟子
孟子之时,老子之书出百有馀年矣,而庄周复与孟氏并世。
如其可排,则孟已排之矣,岂待后世之儒者辩之耶?
司马迁老子道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儒者或不然,讥其先而后六经,是亦不知其意也。
太史公之书,孔子即为之世家,老子即为列传,此岂尊老氏之谓耶?
盖以老氏之道乃儒之本也,所以先之者,正欲尊其本耳,茍先其人也。
子长之言,微且远矣。
韩子不能深思而远详之,辄居于先儒,乃曰:「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于汉,佛于晋、宋、齐、梁、魏、隋之间。
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
不入于墨,则入于老;
不入于老,则入于佛。
入于彼则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
呜呼,何其言之不逊也如此?
其曰出入奴污,谓出于杨墨乎?
出于佛老乎?
佛老岂致人恶贱之如是耶?
夫佛法,居家者果以诚心入道,其所出远,则成乎殊胜之贤圣;
其所出近,则乃身乃心洁静慈惠,为上善人,出处闾里,则人敬之而不敢欺。
是亦人间目击常所见也,安有出者奴之污之之辱耶?
古者有帝王而入预佛法者,自东汉唐不可悉数。
唐太宗崇福寺发愿称「皇帝菩萨戒弟子」者,玄宗务佛清净、事其熏修者,是亦佛教而出,果奴乎污耶?
韩子徒以梁武为尤,而不知辱类其本朝祖宗,此岂有识虑耶?
梁武之事,吾《原教》虽顺俗稍评之,而未始剧论。
如较其舍身,于俗则过,于道则德,尔人情辄知,唯天地神明乃知之耳。
故当梁武舍身之际,而地为之振,此特非常之事,而史臣不书,而后世益不识知梁天子幽胜之意也。
其发志不同庸凡之所为,未可以奴视之也。
韩子既攘斥杨墨佛老如此矣,而其《师说》乃曰:「孔子以礼师老聃」。
其《读墨》曰:「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
其为《绛州马府君行状》曰:「司徒公之薨也,刺臂出血,书佛经千馀言以祈报福」。
又曰:「居丧有过人行」。
其称大颠,序高闲,亦皆推述乎佛法也。
韩子何其是非不定,前后相反之如是耶?
此不唯自惑,亦乃误累后世学者矣。
佛老果是,而韩子非之,后学不辨,徒见韩子大儒而其文工,乃相慕而非之;
杨墨果,而韩子是之,学辈亦相效而是之。
夫以是而为非者,则坏人善心;
而为是者,则导人学
坏善之风,传之后世,误人之所以为心,小事也。
损刻阴德而寘增其过,不在乎身,必在其神与其子孙后世,亦可畏也。
儒有附韩子者曰:孔子但学礼于老聃氏耳,学其道也。
曰:不然,礼亦道也。
《乐记》曰:「大礼与天地同节」。
又曰:「中正无邪,礼之质也」。
《礼运》曰:「礼必本于太一」。
中正、太一,礼之质本也;
仪制上下,礼之文末也。
茍圣人但学文末,而不究乎质本,何为圣人耶?
唯圣人能文质本末备知而审举之也。
学者徒知《曾子问》孔子学礼于老聃之浅者耳,而不知《史记》老聃孔子问礼之深明者也。
韩子虽学儒之言文,岂知礼之所以然耶?
其曰:「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
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二。
农之家一而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夫所谓教者,岂与乎天地皆出,而必定其数耶?
是亦圣人适时合宜而为之,以资乎治体者也。
然古今迭变,时益差异,未必一教而能周其万世之宜也。
昔舜当五帝之末,其时渐薄,其人渐伪。
圣人宜之,乃设五教,制五刑,各命官尸之。
而契为司徒,专布五教,遂遗后世,使率人为善,而天下有教自此始也。
周公之世,复当三王之际,其时益薄,其人益伪,而天下益难治。
圣人宜之,遂广其教法而备之,天下谓儒者之教自周公起焉。
其后孔子述而载之《诗》《书》六经,而儒之教益振。
季,三代之政弊,善人恃术而费智,不善人假法而作伪,天下靡靡,役生伤性,而不知其自治。
老子宜其时,更以三皇五帝道德之说以救其弊,而天下遂有老子之教也。
两汉之际,视周末则愈薄愈伪,贤与愚役于智诈,纷然相半,万一虽习于老子之说,而不能甚通乎性命奥妙,推神明往来,救世积昧,指其死生之所以然,天下遂有佛之教也。
扬子曰:「夫道天然,应时而造,损益可知也」。
是岂不然哉?
夫自周秦汉魏,其薄且伪者日益滋甚,皆储积于后世之时,天其或资乃佛教以应其时,欲其相与而救世也。
不然,何天人与其相感应久且盛之如是耶?
韩子泥古不知变,而不悟佛教适时合用,乃患佛老加于儒,必欲如三代而无之,是亦其不思之甚也。
夫三皇之时无教,五帝之时无儒,及其有教有儒也,而时世人事不复如古。
假令当夏禹之时,有人或曰,古之治也,有化而无教,化则民化淳,吾欲如三皇之世,用化而不用教。
当此,无教乎?
当周秦之时,亦有人曰,古之为治用教也简,今之为治用儒也烦,烦则民劳而茍且,吾欲如五帝之世,用教而不用儒。
当是时,无儒乎?
然以其时而裁之,不可无教无儒必也矣。
比之韩子之说,欲后世之时无佛无老何以异乎?
韩子曰:「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
是亦责之裘者曰,曷不为之之易也;
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韩子其亦知后世不可专用太古之道,而讥其言之者不知乎时之宜也,方益后世;
韩子欲无佛与老,何为乃自反不知其时之宜耶?
岂有所党而然耳,将欲蔽而特不见乎?
若夫四民之制,六家食用之费,吾《原教》论之详矣,今益以近事较之。
周汉而来,治天下垂至于王道者,孰与唐之太宗
贞观之间,佛与老氏,其教殊盛,其人殊繁,其食用殊广,而国之断狱,卒岁死刑者不过三十人。
东至于海,南至岭外,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
玄宗开元中天下治平,几若贞观之时,而佛老之作益盛。
是岂无佛老之人耶?
而唐天下富羡、攘窃杜绝若尔。
吾谓民穷且盗,但在其时与政,由佛老而致之也。
然佛教茍以去之,则唐之二宗以其势而去之久矣,乌得后世之人讻讻徒以空言而相訾也?
或谓韩子善摈佛老,而功侔于
较其空言实效,无乃屈于乎?
狂夫之言,何其不思也!
其曰:「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其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也」。
此乃韩子恶佛教人出家持戒,遂尤其词。
夫出家修道岂如是之酷耶?
夫出家者,出俗从真,臣得请于君父,肯命其子乃可,叛去而逆弃也。
持戒者唯欲其徒洁清其淫嗜之行,俗戒则容其正偶,一切断人相生养之道也。
然情之为累,淫累为谨。
三教教人慎淫,窒欲无欲,而天下犹纷然溺于淫嗜,至于丧心陷身者也。
韩子何必恐人男女之不偶,见人辟谷,遽忧其遂绝五谷之种,无乃过虑乎?
夫清净谓其性之妙,湛寂谓至静,灭谓灭其情感之累,取其顽寂死灭之谓也。
夫出家持戒者,佛用其大观耳。
圣人大观乎人间世,天地夫妇,常伦万端,皆以情爱所成,都一浮假如梦。
贪斯著斯,苦斯乐斯,荣斯辱斯,徇斯弊斯,恩爱斯,烦恼斯,以至死不觉其为大假大梦,不知其为大患,而大宁至正之妙诚乎亡矣。
出家者乃远尘绝俗,神专思一,易觉而易修。
视身无我,奚著?
视心无意,奚贪?
视有为之事不足,何必徇?
是故大宁矣,至正矣,胜德得而圣道可成也。
《语》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是二何与佛出家法,其因似是,唯大圣人皆知而究之。
使圣人只徇浮世,迷不知出,虚死生一世,与凡人者远乎?
孔子稍言之,盖微于世书耳。
其广说大明,研几极妙,行而效之,若待乎佛出世之教,宜为然尔,此盖可以宜数审也。
今佛以其出家持戒,特欲警世之浮假大梦,揭人业障,而治其死生之大患也。
韩子反以此为患者,假其介胄其障者,而毅然排佛,谓佛诡扰我世治,此韩子以己不见而诬人之见,其情弊如此之甚也,佛尚何云?
异书云:古有梦国,举其国人皆以梦而为觉。
及其以真觉者谕之,而伪觉之人反皆诟曰:「尔何以梦而欺我耶」?
彼觉者默然,无如之何。
是颇与韩子属拒佛类也。
韩子诗曰:「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
是必因于大颠稍省,乃信有外形骸以理自胜者始尔。
虽然,其前说已传,欲悔言何及也?
又曰:「呜呼!
其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韩子疑耳无断。
君子临事,即以理决之,何必赖古人?
使韩子出入为将相,临国大事,尚曰此未可黜,未正于、汤、文、武、周公孔子,冘豫则其大事去矣,何用将相为?
夫百行洁身禁,不出乎斋戒也;
群善致政,不出乎正心也。
佛法大率教人斋戒正心,无恶不断,有善不宰。
今世后世盖当有圣贤自以其道理辨,奚必其既死之文、武、周公正之黜之,乃为信耶?
儒书之言性命者,而《中庸》最著。
孔子于《中庸》特曰:「质诸鬼神而不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
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
是必俟乎大知性命之圣人,乃辨其中庸幽奥而不惑也。
然自孔子而来将百世矣,专以性命为教,唯佛者大盛于中国。
孔子微意,其亦待佛以为證乎?
不然,此百世复有何者圣人大盛性命之说,而过乎佛欤?
斯明孔子正佛亦已效矣,韩子何必疑之?
又曰:「斯何道?
曰:斯吾所谓道也,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
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孔子孔子传之孟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韩子此文乃谓、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九圣贤皆继世相见,以仁义而相传授也。
,汤与文、武、周公周公孔子孔子孟子者,乌得相见而亲相传禀耶?
韩子据何经传,辄若是云乎?
孟子曰:「舜禹至乎汤五百有馀岁,汤之至乎文王五百有馀岁,由文王至乎孔子五百有馀岁,由孔子而来至今百有馀岁」。
、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其年世相去赊邈既若此矣,而韩子不顾典籍,徒尊其所传,欲其说之胜强,而不悟其文之无实,得不谓谩乱之也?
韩子之言可尚信乎?
《论语》谓尧将传天下于舜,乃告之曰:「咨尔舜,天下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
舜亦以命
传授如此,未闻止传仁义而已。
至于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之世,亦皆以中道皇极相募而相承也。
《中庸》曰:「从容中道,圣人也」。
孟子》亦曰:「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岂不然哉?
如其不修诚,不中正,其人果仁义乎?
如其诚且中正,果亡仁义耶」?
韩子何其未知夫善有本而事有要也,规规滞迹,不究乎圣人之道奥耶?
韩氏其说数端,大率推乎人伦天常与儒治世之法,而欲必破佛老二教。
嗟夫!
韩子徒守人伦之近事,而不见乎人生之远理,岂暗内而循外欤?
夫君臣、父子、昆弟、夫妇者,资神而生。
神有善恶之习,而与神皆变,善生人伦,恶生异类。
斯人循法不循法,皆蔽一世,茫乎未始知其身世今所以然也。
必死,死而遂灭,乃恣欲快其一世,虽内自欺,亦莫知愧乎神明焉。
及乎佛法,教人内省不灭,必以善法修心,要其不失于人伦,益修十善,盖取乎天伦,其人乃知其万世事之所以然。
上下千馀载,中国无贤愚、无贵贱高下者,遂翕然以佛说自化,纵未全十善,而慎罪募福,信有冥报,则皆知其心不可欺。
此属几满天下,今里巷处处所见者。
纵然,佛犹于高城重垣辟其门而与人通其往来者,若于大暗之室揭其窗牖,而与人内外之明也。
比以诗书而入善者,而以佛说入者益普益广也;
比以礼义修身事、名当世者,而以善自内修入神者切亲也,益深益远也。
较其不烦赏罚,居家自修,其要省国刑法而阴助政治,其效多矣,此不按而不觉耳。
彼悟浮生,谓死生为梦为幻,而出家修洁,以其道德报父母为重,甘旨之勤为轻者,是亦生人万分而其一乃尔也。
虽然,犹制其得减衣资以养于亲,容其果弃父母也。
夫佛之设法如此,其于世善之耶?
恶之乎?
其于人伦有开益耶?
无济益欤?
与儒之治道,其理教乎顺耶?
韩子属盍深探而远详之?
老子之教,虽其法渐奥,与佛不侔,若其教人无为无欲、恬淡谦和,盖出于三皇五帝之道也,乌可与杨墨概而排之?
孔子以列圣大中之道断天下之正,为鲁《春秋》,其善者善之,恶者恶之,不必乎中国、夷狄也。
《春秋》曰:「徐伐」。
徐本中国者也,既不善则夷狄之。
曰:「齐人、狄人盟于刑」。
狄人本夷狄人也,既善则中国之。
圣人尊中国而卑夷狄者,在疆土与其人耳,在其所谓适理也。
故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
若佛之法,方之世善,可谓纯善、大善也,在乎中道,其可与乎?
拒乎?
苟不以圣人中道而裁其善恶、正其取舍者,乃庸人爱恶之私,不法,何足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