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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论(下 康定元年 北宋 · 欧阳修
 出处:全宋文卷七二九、《欧阳文忠公集》卷一六、《文编》卷二八、《文章辨体汇选》卷三九四、《古今图书集成》皇极典卷一六九
凡为正统之论者,皆欲相承而不绝,至其断而不属,则猥以假人而续之,是以其论曲而不通也。
夫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尧、舜、夏、商、周、秦、汉、唐是也。
始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上,则是天下之君矣,斯谓之正统可矣,晋、隋是也。
天下大乱,其上无君,僭窃并兴,正统无属。
当是之时,奋然而起,并争乎天下,有功者彊,有德者王,威泽皆被于生民,号令皆加乎当世。
幸而以大并小,以彊兼弱,遂合天下于一,则大且彊者谓之正统,犹有说焉。
不幸而两立不能相并,考其迹则皆正,较其义则均焉,则正统者将安予夺乎?
东晋、后魏是也。
其或终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于一,则可谓之正统乎?
魏及五代是也。
然则有不幸而丁其时,则正统有时而绝也。
故正统之序,上自尧、舜,历、商、秦、汉而绝,晋得之而又绝,隋、唐得之而又绝,自尧、舜以来,三绝而复续。
惟有绝而有续,然后是非公、予夺当而正统明。
然诸儒之论,至于秦及东晋、后魏、五代之际,其说多不同。
其恶秦而黜之以为闰者谁乎?
是汉人之私论,溺于非圣曲学之说者也。
其说有三,不过曰灭弃礼乐,用法严苛,与其兴也不当五德之运而已。
五德之说,可置而勿论。
其二者特始皇帝之事尔,然未原秦之本末也。
昔者尧传于舜,舜传于禹。
之衰也,汤代之王;
商之衰也,周代之王;
周之衰也,秦代之王。
其兴也,或以德,或以功,大抵皆乘其弊而代之。
初,世衰而桀为昏暴,汤救其乱而起,稍治诸侯而诛之,其《书》曰「汤征自」是也。
其后卒以攻桀而灭
及商世衰而为昏暴,周之文、武救其乱而起,亦治诸侯而诛之,其《诗》所谓「崇」、「密」是也。
其后卒攻而灭商。
推秦之兴,其功德固有优劣,而其迹岂有异乎?
秦之《纪》曰:其先大业,出于颛顼之苗裔,至孙伯翳,佐禹治水有功,唐、虞之间,赐姓嬴氏
及非子为周养马有功,秦仲始为命大夫
襄公与立平王,遂岐、丰之赐。
当是之时,周衰固已久矣,乱始于穆王,而继以厉、幽之祸,平王东迁,遂同列国。
而有齐、晋大侯,鲁、卫同姓,擅相攻伐,共起而弱周,非独秦之暴也。
秦于是时,既平犬夷,因取周所赐岐、丰之地。
而缪公以来,始东侵晋,地至于河,尽灭诸戎,拓国千里。
其后关东诸侯强僭者日益多,周之国地日蹙,至无复天子之制,特其号在尔。
秦昭襄王五十二年,周之君臣稽首自归于秦。
至其后世,遂灭诸侯而一天下。
此其本末之迹也。
其德虽不足,而其功力尚不优于魏、晋乎?
始秦之兴,务以力胜。
至于始皇,遂悖弃先王之典礼,又自推水德,任法而少恩,其制度文为,皆非古而自是,此其所以见黜也。
始皇之不德,不过如桀、纣,桀、纣不废、商之统,则始皇未可废秦也。
其私东晋之论者曰:周迁而东,天下遂不能一。
仲尼作《春秋》,区区于尊周而黜吴、楚者,岂非以其正统之所在乎?
晋迁而东,与周无异,而今黜之,何哉?
曰:是有说焉,较其德与迹而然耳。
周之始兴,其来也远。
当其盛也,规方天下为大小之国,众建诸侯,以维王室,定其名分,使传子孙而守之,以为万世之计。
厉王之乱,周室无君者十四年,而天下诸侯,不敢侥倖而窥周。
于此然后见周德之深,而文、武、周公之作,真圣人之业也。
平王之迁,国地虽蹙,然周德之在人者未厌,而法制之临人者未移。
平王以子继父,自西而东,不出王畿之内。
则正统之在周也,推其德与迹可以不疑
夫晋之为晋,与乎周之为周也异矣。
其德法之维天下者,非有万世之计,圣人之业也,直以其魏之禅而合天下于一,推较其迹,可以曰正而统耳。
惠帝之乱,至于悯、怀之间,晋如线尔,惟嗣君继世,推其迹曰正焉可也。
建兴之亡,晋于是而绝矣。
夫周之东也,以周而东。
晋之南也,岂复以晋而南乎?
自悯死贼庭,琅邪起江表,位非嗣君,正非继世,徒以晋之臣子,有不忘晋之心,发于忠义而功不就,可为伤已!
若因而遂窃正统之号,其可得乎?
《春秋》之说「君弑而贼不讨」,则以为无臣子也。
使晋之臣子遭乎圣人,适当《春秋》之诛,况欲干天下之统哉?
若乃国已灭矣,以宗室子自立于一方,卒不能复天下于一,则晋之琅邪,与夫后汉刘备五代汉之刘崇何异?
未尝为正统,则东晋可知焉耳。
其私后魏之论者曰:魏之兴也,其来甚远。
昭成建国改元,承天下衰弊,得夺其力,并争乎中国。
七世至于孝文,而去夷即华,易姓建都,遂定天下之乱,然后修礼乐、兴制度而文之。
考其渐积之基,其道德虽不及于三代,而其为功,何异王者之兴?
今特以其不能并晋、宋之一方,以小不备而黜其大功,不得承百王之统者何哉?
曰:质诸圣人而不疑也。
今为魏说者,不过曰功多而国彊耳,此圣人有所不与也。
春秋之时,齐桓、晋文可谓有功矣。
吴、楚之僭,迭彊于诸侯矣。
圣人于《春秋》,所尊者周也。
然则,功与彊,圣人有所不取也。
论者又曰:秦起夷狄,以能灭周而一天下,遂进之。
魏亦夷狄,以不能灭晋、宋而见黜。
是则因其成败而毁誉之,岂至公之笃论乎?
曰:是不然也,各于其党而已。
周、秦之所以兴者,其说固已详之矣。
当魏之兴也,刘渊匈奴,慕容以鲜卑,符生以氐,弋以羌,赫连、秃发、石勒、季龙之徒,皆四夷之雄者也。
其力不足者弱,有馀者彊,其最彊者符坚。
当坚之时,自晋而外,天下莫不为秦,休兵革,兴学校,庶几刑政之方。
不幸未几而败乱,其又彊者曰魏。
自江而北,天下皆为魏矣,幸而传数世而后乱。
以是而言,魏者才优于符坚而已,岂能干正统乎?
五代之得国者,皆贼乱之君也。
而独伪梁而黜之者,因恶梁者之私论也。
唐自僖、昭以来,不能制命于四海,而方镇之兵作。
已而小者并于大,弱者服于强。
其尤彊者,朱氏以梁,李氏以晋,共起而窥唐,而梁先得之
李氏因之借名讨贼,以与梁争中国,而卒得之,其势不得不以梁为伪也。
而继其后者,遂因之,使梁独被此名也。
梁固不得为正统,而唐、晋、汉、周何以得之
今皆黜之。
而论者犹以汉为疑,以谓契丹灭晋,天下无君,而汉起太原,徐驱而入汴,与梁、唐、晋、周其迹异矣,而今乃一概,可乎?
曰:较其心迹,小异而大同尔。
刘知远,晋之大臣也。
方晋有契丹之乱也,竭其力以救难,力所不胜而不能存晋,出于无可奈何,则可以少异乎四国矣。
汉独不然,自契丹与晋战者三年矣,汉独高拱而视之,如齐人之视越人也,卒幸其败亡而取之。
契丹之北也,以中国委之许王从益而去。
从益之势,虽不能存晋,然使忠于晋者得而奉之,可以冀于有为也。
汉乃杀之而后入。
以是而较其心迹,其异于四国者几何?
矧皆未尝合天下于一也。
其于正统,绝之何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