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孔中丞书 北宋 · 石介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徂徕石先生全集》卷一三、《皇朝文炮》卷一一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八八、《圣宋文选》卷一六、《古今事文类聚》新集卷一八、《经世八编》卷一二○、《阙里志》卷二一
夫子之道不行于当年,传于其家,直四十馀世以俟子孙,如此其远也。夫子没,后世有子思焉,安国焉,颖达焉,止于发扬其言而已。有汉相光、唐相纬,虽得位,亦不能尽行其道。夫子之道,其肯郁然蟠伏于其家?乃跃起奋出,散漫于天下,天下人皆可以得之。汉高祖、唐太宗能得之于上,以之有天下三百年。孟轲、扬雄、文中子、韩愈能得之于下,以之有其名于亿万世。惟孔氏子孙无有得之者,俟四十馀世,仅二千年,阁下乃得之。今夫子之道不专在于天下,在于阁下也。阁下又且赫然有声烈于天下,复得位于朝,见用于天子。阁下不徒能得夫子之道,其将以夫子之道事于圣君,施于天下,俾国家为二帝,为三王,为两汉,为钜唐矣。夫子之志曰:「吾志在《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夫子惧之,而又时无君,己无位,不能诛,不能止,乃作《春秋》焉,所以正王纲,举王法。故《春秋》成,乱臣贼子惧。为司寇,则七日而诛少正卯于两观之下;摄相事,则齐终不敢窥兵河南。当时之君则昏也,当时之位则摄也,尚不及阁下得明君,有大位。为中丞逾月,而未闻有举焉。阁下在朝,朝廷尚有癚臣敢在位,天下蠹贼未悉除,是夫子之道犹未克尽举。岂夫子直四十馀世,仅二千年,以俟阁下?阁下宜念之。且天子之设御史府,尊其位,崇其任,不与他府并。旧有大夫,则中丞亚大夫而领其属。今大夫阙,则中丞其长也,故中丞之任特重焉,中丞之责尤重焉。君有佚豫失德、悖乱亡道、荒政秸谏、废忠慢贤,御史府得以谏责之;相有依违顺旨、蔽上罔下、贪宠忘谏、专福作威,御史府得以纠绳之;将有骄悍不顺、恃武肆害、玩兵弃战、暴刑毒民,御史府得以举劾之。君,至尊也,相与将,至贵也,且得谏责纠劾之,馀可知也。御史府之尊严也,如轩陛之下,庙堂之上,进退百官,行政教,出号令,明制度,纪赏罚,有不如法者,御史得言之。御史府视中书、枢密虽若卑,中书、枢密亦不敢与御史府抗威争礼,而反畏悚而尊事之。御史府之重,其无与比,然须得如阁下者居之始贵矣。《易》曰:「茍非其人,道不虚行」。《礼》曰:「人存则政举」。阁下圣人之后,又能得圣人之道,以方重刚正、公忠清直,烈烈在于朝,为天子献可替否,赞谋猷,持纲纪,天下想望其风采者,十五年间,简于清衷,期将大用。且历试于外,更观其能,连更三大藩,皆卓然有治声,闻于天宇,浃于日下。御史府中丞虚位,日班于紫宸殿下,癿金煌煌,行声锵锵,且有百数,天子弗录之,乃南走三百里,以驿召阁下,直入其府,登其位。自陛下独决万机来,登崇俊良,黜逐纤人,革故鼎新,百度修举,太平之望,日月以隆。然而天人之心,犹郁然不大舒释者,以阁下尚稽大任也。至是,天人之心始大舒释矣。阁下自初及终,皆以直道进。《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介尝闻朝大夫语曰:「有某官为某官时,忠鲠直谠,謇謇敢言,触龙逆鳞,不避诛死,由是人主知之,声名蔼然,耸动朝野,不四五年,取显仕。今为某官,位弥高,身弥贵,禄厚惠渥,私庭曳青绶者五六人,门前炎炎可炙手。顾此势力荣宠,有所惜也。如有物塞其耳,如有叶蔽其目,如有钳缄其口,朝廷有阙政,国家有遗事,若不闻,若不睹,而不复言。则向之忠鲠直谠,謇謇敢言,乃沽名耳,其以为速进之媒乎」!噫!士之积道德,富仁义于厥身,盖假于权位,以布诸行事,利于天下也,岂有屑屑然谋夫衣食者欤?正色直己立于朝,以行其道,乃使天下有此论,庸无伤乎?古今君子少,小人多。君子常不胜小人,小人不惟常胜君子,而又不能容之,恶直丑正,嚚嚚实繁。幸而有一君子在于朝,则百小人排之,非铁心石肠,刚正不折,未有不从而靡者。小人不容君子也如是,而不能死节以永终誉,中途晚节,须有渝变,宜其为小人之所排也。今有人位未显,身在下,能坚正不顾其身,敢直言极谏,犯天子颜色,封章抗疏,论天下利害,群小人必丛立指点曰:「此人求速进也,沽虚名也,非以行道也」。吁!吾徒不见容于小人也,不取信于天下也,固若是乎!学周公、孔子之道不用,则卷而怀之;用之,则肯已乎?实将施及国家,布于天下,以左右吾君、绥吾民矣。群小人排毁不已,吁,可怪也!阁下亦当大警戒之,勿使天下有所论,则君子幸甚,天下幸甚。不宣。介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