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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戎论 北宋 · 宋祁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六、《宋景文集》卷四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三八
客问主人曰:「盖闻王者受命,继天作主。
尽日月之所照,以为臣妾;
极霜露之所坠,以通文轸
内抚诸夏,外威四夷,荡无能名,尊无与上。
负固不宾者,抗大顺以肃之;
恃险与马者,誓六师以夷之。
上以取侔赀比崇之勋,下以定深根固蒂之业。
所以稽古,商周所以播宪,九伐所以作,六籍所以书,万古之同风,百王之不易者也。
大宋奄承骏命,光有中区,敷至仁高蹈乎帝尧,笃洪伐茂对于天下。
自武祖立极,文宗拓统,承五代之残杀,属九州之屠裂。
孱王伪帝,分据州郡,恃险多游魂之敌,当阳有和戎之义,绨帛之锡,委属于金微;
岁时之馈,相望于绝漠。
宽以愿法,若奉骄子。
意者殆非圣皇所以操绝瑞,垂无穷之意乎!
夫率鸟举之民,不足当一县之众;
驱乌合之卒,不能抗八阵之师。
执事者不以此时长驱而深入,系弱而累老,蹑冒顿之落,搴翕侯之旗,方且规规然询乐成之近议,舍虑始之远谋,识一劳之浅害,忘久逸之深利,此贾生所以请属国,终军所以求长缨也,蒙窃惑焉」。
主人喟然叹曰:「客所谓知其一未知其二,见其内不识其外也。
夫持夕死之类与论春秋之变,则极矣;
从尺泽之鲵而谋江海之深,则乖矣。
仆常恶闻其说,今为子扬搉而陈之。
夫天生五材,民之经用;
守在四夷,君之善教。
兵者凶器,可戢而不可玩;
争者末节,可遏而不可召。
故善师谓之不陈,至仁所以无敌。
子贡足食,以去兵为先;
楚王还师,以禁暴为德。
先诸夏而后夷狄,限于中外也;
修文德以来远人,贱夫争战也。
故圣王能禦大灾、能捍大患而后举,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不为。
讨其君,除其害,救之涂炭,驱之仁寿而已。
故七旬所以格,后予所以怨,三舍所以降,一戎所以定,此圣人所以用兵之大略也。
匈奴之患,为日久矣。
《虞书》有猾夏之诫,《禹谟》著即叙之戎。
高宗之明,不能息鬼方三年之役;
宣王之盛,不能休太原六月之师。
高祖白登之围,孝文灞上之戍。
斯皆当鸿钧之代,困侵略之暴。
惊边抗士,烽举而燧燔;
飞刍挽粟,云属而波委。
以至甘辞重币,命奉春而和亲;
抚髀击节,思李牧以为将。
此皆穷极发愤,计深虑远之谋也。
是知可以德服,不可以兵碎;
在乎严备,不在乎深入。
匈奴无城郭之守,廪庾之备。
膻肉酪浆以适口,革笥木荐以便体。
桀骜相尚,迁徙无常。
折胶之威,骋新羁之足。
蒙犯无皲瘃之疾,胜败无让救之援。
轻赍而入,则师不宿饱;
转粟而前,则重不及事。
得其地,幽阴惨杀,不可以播殖;
辇其财,旃被毳,不足以祭祀;
其众,被发左衽,不足以使令。
糜敝中国,以奉绝域,非恻隐之仁;
血战不解,胜败参半,非定功之武。
秦皇藉破纵之势,举推锋之师,东转琅琊,北收河南之地。
及其末也,天下愁怨,民不聊生,于是乎始有陈胜之乱。
汉武摅数世之愤,矫前代之议,筑朔方以毁左臂,通乌孙以裂右肩。
及其末也,府库殚竭,贰师外叛,于是乎始罢轮台之卒。
由是观之,力非不足,士非不勇,其势然也。
李斯谓之非完计,严尤称其得下策,不其然乎!
是故圣人知亟战之劳民,则怀之以恩信;
虑内侵之为患,则严之以亭障。
来朝也,不徵其玉帛;
请和也,厚结以盟誓。
入而寇也,禦之以整;
引而去也,纵而不追。
春秋以奇赢之帛,关市通其贸迁之货。
汎惠以抚之,畜力以待之,然后可得而制也。
今子乃欲舍盛际而论爽德,徼小利而阶宿祸,亦已谬矣。
且往年单于有南牧之患,上圣濯征之旅。
轻车突骑,布于宝城
擒俘斩馘,献于行在。
旬日之内,戎丑大歼。
当此之时,六骡之君,贤王之师,震怖相视,鞮译狎至,咸愿移珍款塞,息军旅之事,放牛牧马,结兄弟之国。
尺奏既入,诸帅会议,多以为敌众既坏,归路且绝,内无抄略之获,外无求应之援,屡挫其锐,罔有斗心。
计者不若阳许之和,且懈其志,然后阴诏环卫之士,勒兵坚壁,与之上下。
又命沿边之郡,乘高守险,掠其辎重。
命一上将,躬率锐旅,以当其中。
如是,则不数日单于之头可致于麾下矣。
惟天子圣仁昭旷,罢退众说,以为获而杀之,非胜残之道;
迁而处之,非顺物之性。
搏之于败非勇,许之而背非
一动而四失附,何为而可哉?
大赉其众,厚答其意。
漏以吞舟之网,结以刑马之盟。
自是以来,朔野之民,息肩于奔命;
龙廷之赆,厥角而请朝。
以谈,则来而拒之,成汤之甚武也;
拒而胜之,文王之三捷也;
服而舍之,唐之至仁也;
抚而安之,宣帝之重威也。
按六经而校德,历列辟而论功。
声名之盛,殊尤之伐,未有若斯者也。
传曰:『王者之师,有征无战』。
语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
宋德可谓当之矣」。
客曰:「有若是言也。
且《小雅》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春秋》美『九州共贯,六合同风』。
爰自晋室召戎,伊川被发,种落既盛,干戈日寻。
侵伐我边疆,凭凌我畿甸,是使先王桑梓为瓯脱之区,离石将兵乱可封之俗。
至乎皇朝诞命,殊俗来廷,而匈奴尚窃据幽都,首鼠北鄙。
先帝念遗黎之困,承战国之馀,姑务敉宁,未遑吊伐。
洎我后抚期御历,柔远怀迩,财力雄富,朝廷淑清,躬行节俭,垂二十载。
禁钱流出,仓箱红腐;
介士拳勇,神兵犀利。
坐筹之相,决胜于内;
注意之将,分命诸外。
加以天休地宝,雾集山委。
古人有言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
是宜挟符瑞之感,贤能之力,大启土宇,以成先志。
图上方略,克复内地,必取之术也。
又何疑焉」?
主人曰:「甚矣,客之不知言也。
夫公刘避狄人而去国,周德不以衰;
孝元朱崖而罢戍,汉道于是显。
贪外虚内,君房之格言;
费十爱一,子云之深诫。
况乎芜绝之域,泻卤之地,黠敌之所处,共工之所流。
得其域不以益广,失其众不足损威。
莫大于安民,祸莫大于从欲。
今不忍涓涓之愤,而驱元元之众,挤之幽冥之城,以攘尺寸之地。
嫁从欲之祸,隳安民之
岁月不拔,师人流离,则祸可胜道哉!
故曰,仁言不如仁声之深也,地利不如人和之愈也。
古者不居之地,不牧之民,靡与受朔,安足烦中国!
是以侯甸要荒,限远迩之宜;
义应贪骄,戒兵革之举。
过此以往,圣人所不论矣。
方今宏大之化,安若覆盂;
密清之风,高迈垂策。
今子乃欲秉翻然之成议,角无用之虚文,劳四海之富,复一州之地,亦以褊矣。
且子徒惜匈奴之获我币帛,曾不知怀其部落,使远徙漠北;
徒见匈奴之窃我土地,曾不知羁其王侯,使自致阙下。
谓符瑞之可恃,曾不知安必虑危;
将帅之可用,曾不知师曲为老」。
言未卒,客降服而谢曰:「鄙人黔浅,泥于闻见,牵胶言而踰侈,历执古之醇听。
而今而后,乃知圣人之事业,非匹夫之所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