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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政晏侍郎1030年 北宋 · 范仲淹
 出处:全宋文卷三八一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天圣八年月日,具衔范某,谨斋沐再拜,上书于资政侍郎阁下:近者伏蒙召问:「曾上封章,言朝廷礼仪事,果有之乎」?
尝辱不次之举,矧公家之事,何敢欺默,因避席而对曰:「有之」。
遽奉严教云:「尔岂忧国之人哉!
众或议尔以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
茍率易不已,无乃为举者之累乎」!
方一二奉对,公曰:「勿为强辞不敢犯大臣之威」。
再拜而退。
退而思之,则自疑而惊曰:当公之知,惟惧忠不如金石之坚,直不如药石之良,才不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未足副大贤人之清举。
今乃一变为尤,能不自疑而惊乎!
且当公之知,为公之悔,傥默默不辨,则恐缙绅先生诮公之失举也。
如此,何面目于门墙哉!
请露肝膂之万一,皆质于前志,非敢左右其说,惟公之采择,庶几进不为贤人之疑,退不为贤人之累,死生幸甚!
死生幸甚!
天不赋智,昧于几微,而但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
韩愈自谓有忧天下之心,繇是时政得失,或尝言之,岂所谓不知量也?
盖闻昔者圣人求天下之言,以共理天下,于是命百官箴阙,百工献艺,则大臣小臣无非谏也。
建善旌,立谏鼓,咨刍荛,采谣咏,斯则何远何近咸可言也。
此诚历代令王,惧上有所未闻,下有所未达,特崇此道,以致天下之言,俾九重之深,无所蔽也。
亦必忧国大臣,惧义有所未从,谏有所未上,复广此道,以致天下之情,冀万乘之心,有以动也。
又闻,事君有犯无隐,有谏无讪,杀其身,有益于君则为之。
卫觊曰:「非破家为国、杀身成君者,谁能犯颜色,触忌讳,建一言哉」!
亦忠臣之分也。
而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者,谓各司其局,不相侵官。
如当二千石之位,则不责尚书之政;
尚书之位,则不责三公之政,非言路之谓矣。
又曰「天下有道,庶人不议」,盖言有道之朝,教化纯被,则庶人无所议焉。
进士第,由幕府宰字,为九卿之属,似非庶人,敢不议乎?
如云远不当谏,则伯夷叩马谏武王,岂近臣哉!
太公谓之义士,夫子称其贤人,曾不以远而为过乎。
至于颍考叔、曹刿、杜篑、弦高、鲁仲连、梅福之徒,皆远而谋国者也,前史嘉之。
况国家以公之清举,置于近阁同文馆之列。
唐文皇于此延天下之才,使多识前言往行,以咨政教之得失,备廊庙之选用。
如朝廷延才之意不减于前,则事君于此非远也。
又闻,「言未及而言谓之躁」。
今国家诏百官转对,使明言圣躬之过失,宰司之阙遗,其不预转对者,俾实封章奏以闻,则非言未及而言也。
若以好奇为过,则伊尹负鼎,太公直钓,仲尼诛侏儒以尊鲁,夷吾就缧绁而霸齐,蔺相如夺璧于强邻,诸葛亮邀主于弊卢,陈汤矫制而大破单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乔杖策于军门,姚崇臂鹰于渭上,此前代圣贤非不奇也,患好之未至尔。
若以邀名为过,则圣人名教而天下始劝。
庄叟云「为善无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说,岂治天下者之意乎!
名教不,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
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
经曰「立身扬名」,又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又曰「耻没世而名不称」,又曰「荣名以为宝」。
是则教化之道无先于名,三古圣贤何尝不著于名乎!
患邀之未至尔。
又闻,天生蒸民,各食其力,惟士以有德,可以安君,可以庇民,于是圣人率民以养士。
《易》曰:「不家食,吉」。
如其无德,何食之有?
官小禄微,然岁受俸禄仅三十万。
窃以中田一亩,取不过一斛。
中稔之,一斛所售不过三百金,则千亩之获,可给三十万。
以丰歉相半,则岁食二千亩之入矣。
其二千亩中,播之耨之,穫之歛之,其用天之时、地之利、民之力多矣。
无功而食,则为天之螟,为民之螣。
使鬼神有知,则为身之殃,为子孙之患。
今职在校雠,务甚清素,前编后简,海聚云积。
其间荒唐诡妄之书,十有七八。
朱紫未辨,膏肓柰何?
栖迟于斯,绝无补益。
上莫救斯文之弊,下无庇斯人之德,诚无功而食矣。
所可荐于君者,惟忠言耳。
况我国家以六合之广,四叶之盛,抚既济之会,防未然之几,兢兢持盈,旰昃不暇。
谓今天下民庶而未富,士薄而未教,礼有所未格,乐有所未谐,多士之源有所未澄,百司之纲有所未振,兵轻而有所未练,边虚而有所未计,赏罚或有所未一,恩信或有所未充,乃诏百官转对,其未预者,并许封章。
此吾君尽心以虚受天下之言也,亦天下君子尽心以助成王道之日也。
然献言之初,或有所赏,于是浮浅侥觊之辈,争为烦言,或采其细而伤其大,或誇其利而隐其害,下冒上之宠而矫其辞,上疑下之躁而轻其说。
此政教之大害也。
远观五帝三王,爵以尚德,禄以报功,未有赏其空言者。
至于舜俞禹拜,惟重其言而行之。
逮夫春秋之时,则有举贤之赏。
唐文皇孙伏伽之谏,以天下始定而权以进之,未始久行焉。
今朝廷必欲求有道之言,在其择而必行,不在其诱于必赏。
言而无赏,则真有忧天下之心者,不废其进焉。
然后下不冒上之宠而直其辞,上不疑下之躁而重其说。
此政教大利也。
亦尝闻长者之馀论,郁于胸中而莫敢罄者,耻与浮浅侥觊之徒受上之疑于国门矣。
昨辄言国家冬至上寿之礼者,斯言有罪,必不疑其侥觊矣。
是故轻一死以重万代之法,请皇帝率亲王、皇族于内中,上皇太后圣寿;
请诏宰臣率百僚于前殿,上两宫圣寿。
实无减皇太后尊崇之威,又足存皇帝贵高之体。
盖一人与亲王、皇族上寿于内,则母子之义亲,君臣之礼异。
与百僚上寿于外,则是行君臣之仪,非敦母子之义。
在今两宫慈圣仁孝之德,而行此典,则未见其损。
柰何后代必有舅族强炽,窃此为法,以仰制人主者矣。
圣朝既不能正之,使后代忠臣何所执议?
先王制礼之心,非万世利,则不行焉。
或曰:五帝不相沿乐,三王不相袭礼,此何泥于古乎?
谓礼乐等数,沿革可移,帝王名器,乾坤定矣,岂沿革之可言哉!
若谓不知圣人之权,则孔子何以谓晋文公谲而不正,以臣召君,不可以训?
《书》曰「天王狩于河阳」,是讳其权而正其礼也,岂昧于权哉!
小臣昧死力言,大臣未能力救。
茍诚为今日之事,未量后代之患,岂小臣之狂言,大臣之未思也!
天拙之效,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
傥进用于时,必有甚于今者,庶几报公之清举。
如求少言少过自全之士,则滔滔乎天下皆是,何必之举也?
夫天下之士有二党焉:其一曰,我必危言,立必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为?
其一曰,我逊言易入,逊行易合,人生安乐,何用忧为?
斯二党者,常交战于天下。
天下理乱,在二党胜负之间尔。
傥危言危行,获罪于时,其徒皆结舌而去,则人主蔽其聪,大臣丧其助。
而逊言逊行之党,不战而胜,将浸盛于中外,岂国家之福,大臣之心乎!
人皆谓危言危行,非远害全身之谋,此未思之甚矣。
使缙绅之人皆危其言行,则致君于无过,致民于无怨,政教不坠,祸患不起,太平之下,浩然无忧,此远害全身之大也。
使缙绅之人皆逊其言行,则致君于过,致民于怨,政教日坠,祸患日起,大乱之下,恟然何逃!
当此之时,纵能逊言逊行,岂远害全身之得乎?
凡今之人,生于太平,非极深研几,岂斯言之信哉!
魏晋之乱,哲人罹忧,至有管宁之徒涉海而遁。
今进危言于君亲,蹈危机于朝廷,不犹于涉海之险,而遁于异域者乎?
傥以远而尽心,不谓之忠,言而无隐,不谓之直,则今而后未知所守矣。
惟公察之辞,求之志,谓尚可教,则愿不悔前日之举,而加平生之知,使罄诚于当时,垂光于将来,报德之心,宜无穷已。
傥察之志,如不可教,则愿昌言于朝,以绝其进。
前奏既已免咎,此书尚可议责。
使黜之辱之,不为贤人之累,则退藏其身,省求其过。
不敢以一朝之责,而忘平生之知,报德之心,亦无穷已。
恭惟资政侍郎,羽翼旧贤,股肱近辅,赫赫之猷,天下所望。
愿论道之馀,一赐鉴虑。
与其进,则天下如之徒皆不召而进矣;
与其退,则天下如之徒皆不斥而自退矣。
决天下进退者,其在公一言乎!
干犯台严,不任战惧之至。
不宣。
再拜(《范文正公集》卷八。又见《儒林公议》上,《圣宋文选》卷六。)
义:宋本作「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