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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楚辞序 北宋 · 晁补之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二二、《鸡肋集》卷三六、《苏门六君子文粹》卷六九、《四续古文奇赏》卷一八、《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一七三、《宋元学案补遗》卷九九
《诗》亡而《春秋》作,其事则齐桓、晋文,其书王也,以其无王也;存王制,以惧夫乱臣贼子之无诛者也。以迄周亡,至战国,时无《诗》、无《春秋》矣,而孟子之教又未兴。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者,谏不行,言不听,则怒,悻悻然去。君又极之于其所往。君臣之道微,寇敌方兴。而原一人焉,以不获乎上而不怨,犹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而望其改也。夫岂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耳!则原之敬王,何异孟子?其终不我还也,于是乎自沉。与夫去君事君、朝楚而暮秦、行若犬彘者比,谓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岂过乎哉!然则不独诗至原而未亡,于《春秋》之微,乱臣贼子之无诛者,原力犹能愧之。而扬雄以谓何必沉江。原惟可以无死,行过乎恭。使原不得死龙蛇,虽归洁其身,而《离骚》亦不大耀于世。是所以贤原者,亦由其忠死,故其言至于今不废也。而后世奈何独窃取其辞以自名,不自知其志不类而无愧?而《续楚辞》、《变离骚》,亦奈何徒以其辞之似而取之?曰:《诗》非皆圣贤作也,舍周公、尹吉甫、仲山甫诸大夫、君子,则羁臣、寡妇、寺人、贱者,桑濮淫奔之辞,顾亦与猗那清庙金石之奏俱采而并传,何足疑哉?且世所以疑于此者,不以夫后之愧原者众哉?而荀卿、贾谊、刘向、扬雄、韩愈,又非愧原者也。以迄于本朝,名世君子尚多有之,姑以其辞类出于此,故参取焉。然则亦有其行不足于原而取之者,犹三百篇之杂而不可废。汉息夫躬为奸利以忧死,著《绝命辞》,辞甚高。使躬之不肖不传,而独其《绝命辞》传,则譬犹从母言之为贤母,言固无罪也。柳宗元、刘禹锡皆善属文,而朋邪得废,韩愈薄之。王文公曰:「吾观八司马,皆天下之奇才也。一为叔文所诱,遂陷于不义,至今欲为君子者羞道而喜攻之。然八人者既困矣,往往能自彊,名卒不废。而所谓欲为君子者,其终能毋与世俯仰以自别于小人者少,复何议于彼哉」!王公世大儒,其学自韩愈已下不论,虽要不成人之恶,至奇宗元辈而恕,知其爱人忧国,志念深矣。而士之一切干禄,阳自好而阴从利,徼一时之愿,无祸而老者,皆是也,于王之言,可遂不戒而视八司马不反怍乎?禹锡不暇议,宗元之才盖韩愈比,愈薄而惜之,称其论议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而谓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使在台省时已能持身如其斥时,亦自不斥。愈于宗元恳恳如此,岂亦知夫才难,与王之意无异也。抑息夫躬类江充祸国,宗元、禹锡诚邪,不至于为躬。躬之辞录,则凡不至于为躬而辞录者,皆录躬之意也。汉荡秦,唐扫隋,然颇因其法制、文物。为国犹尔,以治易乱,不可以皆废也,况言语趣操异世之习哉?以狐父之人为盗,因以食为盗而呕之,昔人以谓此失名实者也。是乃《续楚辞》、《变离骚》所以无疑于取此杂者也。
上黄门苏侍郎书 北宋 · 彭俊民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二四、《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八六、《宋代蜀文辑存》卷三四
古之圣贤自任以天下之重,虽功名富贵时有不同,至于进退行藏,不过一道,曰正而已矣。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徇身;天下无道,以身徇道」。夫惟时之必有治乱,道之必有兴废,而圣贤之有遇不遇也。是以古之人用则以正进其身,不用则以正明其道。昔者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汤使人以币聘之,伊尹曰:「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也」。又曰:「我何以汤之币聘为哉」!伊尹非不知汤之必可与有为而欲亟售其身也,盖以为不能自重而轻以自徇人,则物重而己轻,物重而己轻,则人君亦将易之而莫之尊,惮道未及行而己先屈矣。故曰:「非其义也,非其道也,虽禄之以天下,弗受也」。夫惟处畎亩之中,以天下禄之而有所弗受,使一朝得君而信其说,则知其心不挟天下以自利也。故能以匹夫之贱,屈万乘之贵,举天下之大以听其所为,而不以为泰者,其道出于正故也。孟子曰:「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又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非不知时之不可为也,而每汲汲于求进,盖当时士大夫握腕而游说者,术有馀而道不足,苟可以邀利而求名者,率攘臂争先。杨、墨之徒又倡为邪说,以乱先圣之教,孟子以为不直其道,厉其言,则不足以决天下之聋瞽而反于见闻,恐先圣之道遂至于委靡而不复振也。故倾侧齐、梁之间,据礼以折右师之汰,抗词以伐臧仓之毁,其言峻发严厉,足以激末俗而振颓风。轲若得志,其功岂减伊尹哉!故伊尹处时之可进,而每事于退;孟子处时之可退,而每事于进。二人迹不同而同归于正,何则?伊尹先正其身而后行其道者也,故将进而先之以退;孟轲耻身退而道不明于天下者也,故处退而示之以进。将进而先之以退,不诎身以伸道也,故身益尊;处退而示之以进,不屈道以伸身也,故道益明。今夫功名富贵,人之所必争,而圣贤之所不能免者也。唯不以物累己者,贵身而贱功名,大我而小富贵。功名富贵一付之傥来,而不轻以身与之较,故己重而物轻。己重而物轻,则可富可贫,可贵可贱。富贵而身益尊,贫贱而道益明,此伊尹、孟轲之所以同归于正,无意于世而世归之也。后之君子则不然,其待物也重,而其所以待己也轻,道不足以胜己,己不足以胜物,己与物相战于荣辱利害之途,而卒为物所胜,则挟数任术以事攘夺,背师毁友以奉权势。如汉之平津、安昌侯辈,身为名儒,经术、爵位居当代之冠,观汉帝所亲款与时流所归重,必有大过人者,宜其正色慷慨,发明六经之蕴,足以救末学之弊而折奸雄之谋。然位至鼎辅,而身不免于阿私;口谈先王,而行有甚于垄断。唐之柳宗元、刘禹锡数子,才名擅天下,其议论文采固足以自立于世,然不能厚自溅拂,而见得忘义,附丽匪人,一跌而不复,发言怨刺,亦足以明浮议,是岂功名富贵误使之然哉?平津、安昌有其位,而不能以正守之,故志在持禄,而卒死于阿谀;宗元、禹锡有其才,而不知以正用之,故轻以其身为人用,而终亦见弃于世。是数者,皆负能为之才,乘可为之势,惜乎不知以正行之也。某生长村野,未尝获见天下伟人,自顾愚陋,何足以造古人之阃阈!然自少稍知读书,尝闻父师之教曰:「吾乡有老先生苏公者,其为人也,好学乐道,有伊尹、孟轲之风」。今虽不及见,其子东坡先生与黄门公,皆能以老先生之志行于天下,高气直节,凛乎在上。如巨山乔岳,虽不见其运动,而丰功厚利,赡足天下多矣。是以朅来京师,愿一望见之。而二公适在朝廷,幸今天子即位之始,稍欲收还故老大臣,尊礼而用之。二公德望在天下,凡忠臣义士举手相贺者,莫不以二苏为称首,庶几伊尹、孟子之志复申于今矣。惜乎未及用,而东坡先生遽厌世,公亦栖迟在外。夫公之遇不遇,四夷八蛮视之以为天下重轻。公岂求于世者?而天下望之如此。今虽不用公,如用之,亦未易浼而前也。彼用不用,于公何有哉!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配义与道,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夫守正行义,持之以不动心,而刚大之气遂至于塞乎天地,则举天下之大,孰为有重于我者?天下之大,莫有重于我,则公之处世岂不绰绰然有馀,而其志岂浅哉?观公正色立朝,而使奸人佞子屏气侧迹,知有畏惮,及一旦解绶去职,遗富贵如鸿毛,天下知与不知,莫不想闻其风槩。争自澡雪,唯恐有污于己者,可谓特立独行而无累于正矣。湘沅长沙,屈原、贾谊之所以辛酸愁苦而卒殒其生者也。而公涉岭万里,触冒瘴疠,困折百端,无一毫少挫,竟完节而归,翛然独居,释王公大人之尊,就颜回、原宪之乐,刚明之操,过乎屈、贾之上,岂非道足以驭气,气足以胜物,而所守独出于正者耶?昔宋广平治南海,开元召而相之,使六阍人逆之。比至,不交一言。广平惜一言之出,而天下之仕者,不敢不以正事其君。张曲江劝人主重名器,且云「羞与牛仙客辈等列」,虽以此疏外,而终唐之世,天下称曲江公而不名。仁贤之遇不遇,天也,岂一嬖人所能毁誉?二公亦知天命之在我而无与乎人言也,故能以正出处而不污其身。今公之进也以礼,而退也以义,进退行止一本于正,而不以贫富贵贱累其天真,上期合于伊尹、孟子,而下得遂广平、曲江之志,则公之处事,亦可以无憾矣。故某不自揆,辄举伊尹、孟轲与夫宋广平、张曲江以折公孙、张禹、柳宗元之徒,而试陈于执事,卒然不知其身之贱而言之僭也。伏惟执事才全而德不形,道大而不遗微细,感钟离之操,听越人之音,而怜其志在于父母之邦也,少加优容。他日使得问道于下风,不胜万幸。
田制总序 南宋 · 唐仲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六一、《悦斋文钞》卷四
神农氏为耒耜以教天下,黄帝立井田之法,因以制兵。陶唐以前,简策罕存,法制不可得而详矣。舜命后稷播百谷,禹定九州,则三壤,赋中邦,弼成五服,甸服之赋,百里为差。启战甘野,乃召六卿,田赋军法,大略可见。商因于夏,更立助法,贡之用否,莫得而考。周自封邰,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公刘居豳,彻田为粮;古公至岐下,乃疆乃理;文王仁政,耕者九一。然犹诸侯之制,商家之法。周公致太平,经制大备,法兼夏、商,不可易矣。中更厉王,纪纲文章大坏。宣王命召伯、韩侯疆理亩籍,至于蛮貊,方叔南征,其车三千,周道灿然复兴,而不耤、料民,寖以违古。幽王荒废,不能修成王之业以奏禹功,诗人悲伤思古,《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所为刺也。平王东迁,王政不行,诸侯力征,变成法以济其私。齐作内政,以趋功利。鲁号秉礼之国,亦税亩、作丘甲、用田赋。子产相郑,复修庐井,国人始欲杀之,后更颂其德,法坏难复如此;其后又作丘赋,虿尾见讥。爰田、州兵,晋法非古,楚蔿掩为赋,亦一时之兴废也。战国并争,经界愈慢,典籍亦亡。孟轲为齐、梁王言王政,皆谓迂阔,独滕文公问井地,轲言大略,卒以国小而逼,不克自振。秦用商鞅,开阡陌,以招三晋之民,遂倾六国,教天下,先王法制无复存者。汉兴,蒐求遗典,祗得《周礼》五篇,名儒宿学,尚未之见,或加诋訾,故董仲舒辈皆谓井田难猝行,欲限民田,以渐致之。哀帝用师丹之请,公卿议定,卒以权贵不便寝。王莽妄意古制,令天下皆为王田,民用愁怨,虽勉强复故,世已大乱。世祖止行检覆,迄东都不复更张。三国、六朝,兵乱相寻,因循茍简而已。元魏都洛,甸服萧条,庐井流亡,田赋淹滞,始因李安世之议,均给天下民田,时势人情,适当可变,非其智能优于往昔也。齐周迄隋,大因小革。唐朝损益,口分、世业,制度初立。时久户滋,官吏偷惰,版籍寖以纷乱,天宝以降,经常之法,荡然不存矣。五代日不暇给,周世宗读《均田图》,慨然怀古,享国日浅,大志不遂。国朝历载三百,十圣相承,俱存不扰,远恢禹绩,以复周典,我则未暇。又诸儒考论《周礼》,疑信大半,人学家师,古制益以暧昧。盖周公制法,思兼三王,乡遂都鄙,为制不同,古文质略,举凡互见,当时官有典常,更相发明。今惟一经,又缺《冬官》一篇,汉儒训释,矛盾横生,康成一家,自相牴牾者不可胜述。今举古法,为纲领二篇,维以兼析,著后世法制之变,以便观览。自汉以来复有屯田以赡军国,虽法异井牧,亦庶几农战并修之意,故并列于后。
通鉴托始论 宋末元初 · 王柏
出处:全宋文卷七八○一、《鲁斋集》卷九、《王鲁斋先生传集》卷一、《金华文徵》卷七
圣贤吾不得而见之矣,而得见圣贤于书;治乱吾不得而见之矣,而得知治乱于史。事纪于言,理寓于事,非事则理不可见,非言则事不可传。大哉,书与史之功乎!所以开万世之光明,立人心之好恶也。《书》曰:「天叙有典」。典者,君臣父子长幼夫妇朋友之伦也。因其生而分之以其所当处者谓之叙。又曰:「天秩有礼」。礼者尊卑贵贱等级隆杀之品也。因其叙而与之以其所当得者谓之秩。德者得也,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谓也。是以表章而荣显之于车服、名器之内,故曰:「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夫命者天之令也,人主体之而代天行化也。唐虞之世,面命之而已,虽尧之命舜,舜之命禹,皆命之以天下,亦不过执中之数语。至于命九官,咨二十有二人,往往见之于「都俞吁咈」之间。及殷高宗之命傅说,亦不出于一时之训诫,必皆叮咛于「钦哉」之一词。周之治尚文,然后有策命之礼,命微子,命蔡仲,命君陈,命毕公,命君牙,凡五篇皆成周盛时之文。穆王之二命已不可同年而语。平王之命文侯,悲叹感伤,气象索然,圣人存于《周书》之后,于以著王辙之所以东也。逮其末年,归惠公仲子之赗,圣人存于《春秋》之首,于以伤王辙之所以不复西也。甚矣,王之昏也。褒姒之难,废后黜适,王之所亲尝也。今乃以天王之尊,命冢宰之贵,下赗诸侯之妾,若礼所当然而不愧,此圣人绝望于平王,而《春秋》之所自始也。策命盖非常典,授之以土,授之以民,抚之以彝器,旌之以车服,明之以词章,司徒书命,司马与士书服,司空书勋,将之以太宰,侑之以内史,卿逆于境,侯郊劳,馆诸宗庙,馈九牢,设庭燎。及期设主,布几筵,太宰涖之,侯端委而入,太宰以王命命冕服,内史赞之,三辞三命,而后即冕服。既毕,宾飨赠饯,加之以宴好。吁,周之旧典礼经如此之重,授受其可不谨乎!春秋之国,咸沈酣于战争攘夺之中,纲沦法坏,朝贡聘告之使,希阔寂寥于天子之庭者,正以王命之轻也。秉周礼者莫如鲁,请以隐公观之。平王之崩,鲁无吊使,又不供王丧,致武氏子来求赙。后四年,王使樊伯来聘。后二年,南季又聘,而未闻鲁之玉帛入于洛也。桓公弑隐而立,篡贼也,鲁之所当讳也,固不敢命一介之使以告王。王乃使宰渠伯纠来聘,继之以仍叔之子,又继之以求车之使。桓公薨于齐,绐终不以礼,王乃使荣叔追命之,夫何王命之亵也!又以晋国大略言之。曲沃夺宗,叛王屡矣,不惟不之罪,反使虢公命曲沃一军为晋侯,其后侵并诸国,日益强大。文公伐楚,献俘于王,王享醴命侑,命尹氏及王子虎、内史叔兴父策命重耳为侯伯,赐之车服、弓矢、秬鬯、虎贲,曰:「王谓叔父,敬服王命,以绥四国,纠逖王慝」。重耳三辞,再拜稽首,奉扬天子之丕显休命,受策而出,出入三觐,其仪如此之恭也。惟此一命,于史有光。其次则卫之二命,一追命襄公,一答命蒯聩,皆有辞。自是不复再闻王命。后当威烈王二十有三年,忽有命三晋大夫为诸侯之辞,使人惊喜东周之勃兴,何为有是旷礼也。然既无备物典策,又无王人下临,若之何而命之哉?此又春秋之一变。仆深疑之。我朝治平初,司马温国公奉旨论次历代君臣事迹,锡命曰《资治通鉴》,正托始于三晋之侯。盖公不敢上续《春秋》,而乃下承《左氏传》,传以赵丧智伯终,《通鉴》以智伯立后始。然智伯之事陋矣,不足以为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纲,于是提三侯之命而追原智伯于其下,复著其述作造端之意,伤周室名分之大坏,而以「哀哉」二字殿于后。有典有则,正大激昂,所以扶天伦,奠民极,示万世帝王之轨范也。后之儒者,以公之言诚忠厚矣,犹虑其阔于事情也,故致堂胡氏追论晋悼公病于一惰,使大夫主诸侯之盟会于三晋强盛之几,以补司马公谨微之说。此特言其晋之几,而未及乎周之几也。是以朱文公《感兴》以昭王南下而不返,历春秋二百四十二年,王章久已沦散,何独至是而始可论也,此又补致堂之所未及。虽然,述春秋以后之书,舍是亦几无以为托始也。东迁之周平王以晋文侯立,而周已弱;襄王以晋文公定,而周遂衰;敬王以晋大夫立,而周益乱,晋大夫自是争衡于中国矣。况战国之周,土地日蹙,人才日消,王官不备,声名文物,黯无精彩,实不过诸侯一附庸耳。积轻至此,岂足以为天下重哉?仆闻君能制命为义,臣能承命为信。君不能以义制命,则无以使人心丕应,惟命之承。仆因质其疑于太史公,考之帝纪,书命三侯于九鼎震之下,此温公所以开端而著论也。考之世家,则曰魏、赵、韩皆相立为诸侯,岂非因其自相立,不得已而命之欤?又十有八年,田和求为侯,魏使使言,王许之,而后立。详观「许之」一字,即太史公以之而为命也。当是时王命轻于一羽,乌得而拒之哉?五伯莫盛于齐桓、晋文,犹熟视楚之至而不敢问,尚何待后之桓文罪一大夫之自侯也?前乎七十有馀年,卫犹以王命为重,后乎七十有馀年,诸侯自相王,王之不足,而又相帝,则于王何有?上下百五十年,苍姬将讫录,如日之莫,如岁之冬,天叙斲丧,天秩流离,天命僭忒而不可禦,非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立极,岂区区智力所能折其冲而摧其势哉?天下固有不可为之时,而圣人则无不可为之道。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圣人固未尝不欲兴周道于东方。孟子亦谓夫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必能朝诸侯,有天下,信不诬也。今考周之亡也,犹有邑三十六,口三万,土地宝器虽俱输于秦,周民遂东,是知王可降而民不可强之从,国可得而民不可强之屈。周之德泽入人如此之深也,在圣人亦未可谓不可为之时,况自有可为之道乎?胡氏乃遽曰「吾末如之何」者,亦勇于自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