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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三首(一作项安世诗) 其一 宋 · 刘子翚
五言律诗 押阳韵
八叶炎图茂,千龄圣主昌。
农桑开汉域,礼乐焕周庠。
晏粲三登乐,讴吟七闰长。
徽名辞镂玉,盛举冠前王。
有感三首(一作项安世诗) 其二 宋 · 刘子翚
五言律诗 押蒸韵
运属宣和末,干戈变故仍。
倦勤修内禅,流泽启中兴。
雎水千麾集,胡沙八骏腾。
尺书传讳日,寰宇泪如渑。
有感三首(一作项安世诗) 其三 宋 · 刘子翚
五言律诗 押萧韵
孝感柔强敌,和盟定一朝。
龙輴来瀚海,鹤驾返神霄。
歌吹仍祠禹(自注:事具郭璞书。),羹墙若见尧。
稽山同峻极,从此百神朝。
有感(一作项安世诗) 宋 · 刘子翚
七言绝句 押支韵
抱石亲征泽潞时,艰难犹想旧开基。
官军不守河阳渡,回首桥山泪欲垂。
庄器之作招隐阁项平父诸人赋诗予亦继作 南宋 · 陆游
七言律诗 押先韵 创作地点: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
诸公共赋反招隐,细字斜行肯见传。
语到淮南小山作,人如江左永和年。
一窗萝月禁春瘦,万壑松风撼昼眠。
我亦尚嫌林谷浅,因君更拟斸云烟。
心太平庵(余取《黄庭》语名所寓室) 南宋 · 陆游
押纸韵 创作地点:四川省成都市青羊区
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
胸中故湛然,忿欲定谁使。
本心倘不失,外物真一蚁。
困穷何足道,持此端可死。
空斋夜方中,窗月淡如水。
忽有清磬鸣,老夫从定起。
与无锡吴宰猎书(二 绍熙五年春)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九七、《书稿》卷二 创作地点:江西省吉安市
某悚息拜启:别日滋久,倾企良深,音驿不能频致,更以为愧。春元甫届,缅惟道与时亨,倍拥如川之祉。某以衰残理繁剧,可谓不自量而强所短。岂料幸逃殿罚,俯仰三腊,微诸贤有以掩覆之,何以及此?今蒙上恩徙镇,藉此且为归计,安敢希昼绣之荣耶?辞庙二文,颇述鄙意,别纸录去,烦呈似南强平父也。冯教授举状垂成,而职司未入手,乃公廷劳以为言,不敢效近世姑用虚言塞责,详具南强书中,更望相与实图利之。旅琐,遣记草草,馀惟为远业珍厚,以俟晋迁。道夫袖诗送别,深以为感。不宣。
与项平甫正字书(一 绍熙四年)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九八、《书稿》卷三
某悚息启:叠辱书翰,亦频奉记,顾岂若向来款承之为乐也!迩日履况何如?登瀛浸久,讲贯必有新功,但深企羡。某病目益甚,全不能作字,日俟祠报,想在道矣。奏篇谨读数过,意婉义深,学广文赡,叹服不已。眷聚在此甚安。先为修方总坐船,支钱百三十九千、米十石,为荆南往复之费。偶得尊君书,却令径过武昌,仍差人护送过湖,而自以小舟往相就,顺流同下;仍俟彼起发,走介再来,方且离岸。自当一一奉承,惟是舟人归日溯流费夥,非特州郡目前窘乏,那融未得,兼缘总管、路钤辈向开此例,今不可止,将来芹泮定是攀援,遂成此例册。莫若就浙中寻士大夫来此赴任者,就令乘坐以来,庶几支给有词。已给引明言之,想喻此意。不然,漕司亦须相助,他时贴支亦不多矣。欲去犹为后虑,迂拙皆此类也。占吏草草,惟为时珍爱。不宣。
饶掾事依部符申省照会而已,却闻批下刑部勘会。郑丈侍郎既是乡人,必可一言,或恐不相照应耳。某与郑丈厚,正以目痛未能作书也。
与项平甫正字书(二 庆元二年春)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九八、《书稿》卷三 创作地点:江西省吉安市
某顿首启:贺州刘教授方附到去秋书翰,亦足为慰。即日不审履候何如?校雠高选,又兼史事,足展闳蕴。丁怀忠文字想已投下,只恐某休官遂请,未及放散,亦足表区区之意也。右相近有劄子,颇讶久无一字。向来作郡,每遇二府除拜,不敢不通书,盖藩侯体当如此。今闲居,岂应以姓名至东阁?今诸府皆然,不独相府。又乡曲相识知诸公皆旧交,争来觅书,一切告以未尝通问,请从门司询访,然后稍定,岂敢有短垣而自踰之耶!若挂冠后却当遣书叙谢,此则前辈例也。天官侍郎亦告及此意,其他未暇及,只是欲从汪季路借《六一集跋》十卷甚切。季路性缓,又有不肯借书之癖,望吾友雇人就抄一本,速附示,厥直当奉还。得此则欧集可成编。至祝至祝!馀冀为远业珍厚。庭闱寿祉骈臻,眷集均祉。不宣。
与赵子直丞相劄子(一九 绍熙三年十一月)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四、《书稿》卷六、《宋忠定赵周王别录》卷七
某数奉尺牍,深愧烦慁,时勤掷答,感愧兼之。霜寒,恭惟表仪禁近,台候动止万福。某丐祠未允,本欲再请,缘城壁事初意就飞虎旧将数人趁时修筑,又虑去计已定,籍漕军风力成之。既经商量,幸庙堂应副度牒,而或者乃劝漕大兴工役,浚隍增陴,规模甚广。其说未必不当,然与当时所料不同,其费浩瀚,又毁拆民居颇多,定致纷纷,兼迫隆冬,遂未敢下手,势须别更相度,缘此须候来春方申前请。此非所计,但庐陵子中值岁中连丧兄姊弟三人,独存任数房百口之责,急难莫助,心甚不安,忧挠殊甚,如坐针毡之上也。长沙财赋全藉违法放倍岁税,累任漕臣视而不问,往往却于其他名色,时为宽恤。自某到官,首罢此项,而已放者不可复比,今尤欲民誉时复,降榜住催,遂成窘迫,独幸年丰尔。苦节未睹其效,先受其害,理固当然,盖平生分定者。漕相处极无他,前尝谓贤者过之,皆此类也。项平父暂往省亲,馆职岂易得耶?桑景询事,子中写来,别纸录呈,末后一节亦足不朽。因《实录》载赠官事,附小传于后可也。王氏子恩泽奏已令投下,望催趁,聊以劝忠。效用子弟乞暂廪给,闻议者已恐费无从出,况全给乎?此在朝廷指挥如何耳。中兴初,密院典故顷在西府,尝委编修官编类,徐议笔削,记得纂得数年,丞辖所云岂谓此耶?当时虽曾写得数项,后来归家,或舟或陆,或携或寄,今遂无寻处。最是初元御营使与三府并置官吏,降旨则云「三省、枢密院、御营使同奉圣旨」,体面极异,至数年方并归一,此不可不记也。馀乞保重。
筑城奏稿并破料数昨已录呈。当时经商量而后奏,谨以回劄拜呈,庶知非敢造次。本意只藉其威重,且倚为代,免临去旋取旨。不谓听迂阔者大言,闻欲画图奏申,其势难遏。意非不善,事则多碍。盖内地非极边比,扰人固是一节,其费恐数倍于今。兼云日须支工钱三百,此间自来无此例,既开则难合。望密与丞相商量,不欲形于公文,彼此俱善类,自为异同,到则不好看。或恐文字到朝廷只合从元申,或且需后,唯命是听,况度牒未能便去手耶?颙俟台谕,方敢徐禀。更望语丞相,两司相与初无他,不必他疑。州郡待监司惟恐不至,岂争閒气也?此语切勿广,盖漕有手段,笼络士人甚厚,纤悉皆知耳。
与孙从之提刑劄子(四)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五、《书稿》卷七
某近附来便再奉状,必获过目。邹浩断敕已下,详具公文,似已适中,却当作全文戒约季峒以不杀之意而禁其再犯。刘巡检者欲申乞与岳祠,如何?对移则须先择可任之人。前日使司所差止是待阙官,又难两易,更望垂诲,当奉承也。张副将毛举正官之过亦是不靖,未审体究得如何,并愿批报。初欲一时解纷,来谕深以为然,不料武夫聒噪人如此。赵子直书谓庙堂许用项平父,而不知诸司两疏皆籍于中书,今想未暇及此耳。
与孙从之提刑劄子(五 绍熙四年)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五、《书稿》卷七
某比因按临,获奉名理,适缘尚甥之戚,不得延款,迄今愧赧。比遣介尝致尺纸,计溯流方达而云翰已至,玩味不能去手。喜承观风馀暇,台候倍膺殊祉。某丐祠文字四月上浣已到临安,缘先恳诸公力为开陈方投奏劄,适值昭文丐去副枢礼数未断,遂迟了数日,计旦夕可被命而去,尚容专奉记也。芒种前偶值甲子大雨异常,此去恐有乘船入市之虑。漕司今祈晴,众论又谓非其时,更看数日间如何。深恐秋间必闵雨,只赖诸台福星耳。蚕麦所在皆损,夏税何从取办耶?荐士奏已备数,向在朝见诸路荐人多用监司印也。项平父对策极强人意,要是学问文采气节参备乃能如此。傅子颜曾见之否?黄夕拜驳章极痛快,其推尊子直甚至,谅必思所以副善类之望云。馀冀顺序珍调,倚需召节。
某悚息拜问台闳仙聚,缅想长少均祉。蒙催督夏汝羲公事,今右院勘作不是使令,而宁乡专以杨师祐等在此为解,不免依条押下,勘證解州,姑令从实结正。所谓灭口一节,须俟使司移推乃可见。次第当如此,他时责自有归也。
与章德茂侍郎劄子(绍熙四年)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一四、《书稿》卷一四 创作地点:湖南省长沙市
某窃以东风解冻,恭惟知府安抚待制侍郎化行江汉,神物赞襄,台候动止万福。某已具尺书致泰亨之庆,重勤双启,甚非所安。不敢重复讲礼,数语姑酬大况。馀冀滋厚保调,向用繁祉。
某密邻大府,藉赖为多,音驿时通,又足自慰。厨酝多且旨,每拜嘉未尝不感愧于中。鲁酒愈不敢出,盖自知甚明耳。元夕以大功服未除,既有监司,略举杯杓,哦「百千灯,同一光」之句以自解耳。豫章增创山棚,郡人呼舞,叹服钜公之手段。又闻连日登滕阁剧饮,殊不畏风,盖福人然后可以与民同乐耳。项平父二十一日启行,尝云侍郎欲见茇堂始末,谨以封呈,全无文理,匆匆又不及装褫。若《近思记》,则岂容轻易?所以蓄缩未敢录去,然决不敢食言也。
高太夫人司徒氏墓志铭 南宋 · 周必大
出处:全宋文卷五一九二、《平园续稿》卷三六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余再直禁林,居第在临安之俞家园,每见北来朝士盛言高司农有贤母。会司农来卜邻,益知其详。先是绍兴十一年金虏再和,司农之父赠朝议大夫讳薄世居海州,间道归朝,上书陈恢复大计,秦丞相不纳。后四年,追遣随众北去,忧愤而卒。司农年甫十三,太恭人日夜教育之,使毋忘父志。十九年冬,完颜亮戕其主亶,明年营都燕山,二十九年又治汴京,谋南侵。三十年春,东海民徐元、张旺、史整共起义师,以帛书求援于我。我守盟约不敢报,元等婴城半年,虏师水陆夹攻破之,诛戮极惨酷。亮由是益疑我得中原心,决策入寇,起蕃汉兵二十七万,傔人不与焉,仿唐制分二十七军。明年,自将巡洛至汝,遣高景三、王金来求衅。太恭人闻之,密语诸子:「汝父常谓虏必败盟,今事急矣,我守节教汝曹正为今日」。乃相与自拔归,惧陆行不免,密与忠义家五十馀人航海而南。朝廷嘉之,司农兄弟皆得补官。俄南北交兵,魏胜克复海州,都督府檄司农为州从事,奉亲还故乡。虏连三年攻围不置,司农冒矢石分守东壁,屡濒于殆,赖张子盖大破虏师,围乃解。隆兴二年割弃海、泗,司农来家江南。自被遇寿皇,更中外使任,尝褒谕云:「不意卿将母远来,今可以养矣」。擢守安丰。使者强取郡僚之妾,其人诉诸朝,当路意有所徇。事下守臣,司农将直之,入白太恭人曰:「窜逐非所畏,虑贻母忧,奈何」?太恭人曰:「吾母子仗义来归,自分必死。蒙国厚恩为二千石,茍能公以报上,吾独不能为范滂母耶」?司农竟坐徙施州,自淮溯江,历尽三峡之险,太恭人处之怡然。秩满入对,上劳之曰:「卿母勿复忧远适」。留为度支郎官,遂贰司农。淳熙七年夏,出帅江陵。太恭人安享荣养,年八十有五,九年七月二十六日以微疾坐而逝。按司徒氏本河北人,五代广顺元年,礼部侍郎、充集贤院学士、知贡举讳翊者,太恭人远祖也,后徙海之朐山。曾祖恂,祖俨,父庠,母颜氏。自幼聪慧过人,通儒释书。归高氏,不逮事舅姑,倾资送以赡夫族,乡人义之。初该德寿庆典恩封太孺人,郊礼封太恭人。高君先娶赵氏,生二子:大亨,故迪功郎;秉,故将仕郎。二女:适进士陈公辅、将仕郎赵坚。太恭人惟生司农,人见其均一,莫知为各母也。孙男六人:蟾、叔豹、赐、叔夜,皆前死;今叔献为修职郎,特改差淮南西一路安抚使主管书写机宜文字;叔夏,将仕郎。孙女八人:二早夭,次适进士朱、修职郎临安府仁和县尉王颐、文林郎平江府吴江县丞赵炳,馀在室。是岁十二月二十四日,葬南康军星子县丹桂乡黄龙山之原。司农数来请铭,有校书郎项君安世尝家江陵,言太恭人临终作诵,超然生死之际,荆人至今称之。余维妇人隐德闺门,非遇事莫显。既显矣,抑而弗扬,何以成人之美?故为第其初终,系之以铭。司农名夔,今为朝请大夫、右文殿修撰,历典名藩,制置鄞县、海州,所至有能声,皆母教也。有《定庵集》五卷。铭曰:
少而鞠子教之忠,老则知命全其终。此烈士之所难,何夫人之能充?表而出之,可以继烈女而传无穷矣。
诗话(上)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四○、《诚斋集》卷一一四
句有偶似古人者,亦有述之者。杜子美《武侯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此何逊《行孙氏陵》云「山莺空树响,垄月自秋晖」也。杜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此庾信「白云岩际出,清月波中上」也。「出」「上」二字胜矣。阴铿云「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杜云「月明垂叶露,云逐渡溪风」,又云「水流行地日,江入度山云」,此一联胜。庾信云「永韬三尺剑,长捲一戎衣」,杜云「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亦胜庾矣。南朝苏子卿《梅》诗云「秪言花是雪,不悟有香来」,介甫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述者不及作者。陆龟蒙云「慇勤与解丁香结,从放繁枝散诞春」,介甫云「慇勤为解丁香结,放出枝头自在春」,作者不及述者。
山谷集中有绝句云:「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落杏花香。春风不解吹愁却,春日偏能惹恨长」。此唐人贾至诗也,特改五字耳(贾云「桃花历乱杏垂香」,又「不为吹愁」,又「惹梦长」。)。
东坡云:「春霄一刻直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歌管楼台人寂寂,鞦韆院落夜深深」。介甫云:「金炉香尽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二诗流丽相似,然亦有甲乙。
「问君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宛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又「相随遥遥访赤城,三十六曲水回萦。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岳度尽松风声」,此李太白诗体也。「麒麟图画鸿雁行,紫极出入黄金印」,又「白摧圬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又「指挥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又「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此杜子美诗体也。「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画像》「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浣吾足乃敢嗔」,此东坡诗体也。「风光错综天经纬,草木文章帝杼机」,又「涧松无心古须鬣,天球不堟中粹温」,又「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此山谷诗体也。
《金针法》云:「八句律诗,落句要如高山转石,一去无回」。余以为不然。诗已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子美《重阳》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夏日李尚书期不赴》云:「不是尚书期不顾,山阴野雪兴难乘」。诗有一句七言而三意者:杜云「对食暂餐还不能」,退之云「欲去未到先思回」。有一句五言而两意者:陈后山云「更病可无醉,犹寒己自知」。
诗有句中无其辞而句外有其意者。《巷伯》之诗,苏公刺暴公之谮己,而曰「二人同行,谁为此祸」?杜云「遣人向市赊香粳,唤妇出房亲自馔」,上言其力贫,故曰「赊」,下言其无使令,故曰「亲」。又「东归贫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上有相干之意而不言,下有恋别之意而不忍。又「朋酒日劝会老夫,今始知嘲其独遗」,已而不招也。又夏日不赴而云「野雪兴难乘」,此不言热而反言之也。唐人云:「葛溪漫淬干将剑,却是猿声断客肠」。又《钓台》:「如今亦有垂纶者,自是江鱼卖得钱」。唐人《长门怨》:「错把黄金买词赋,相如自是薄情人」。崔道融云:「如今却羡相如富,犹有人间四壁居」。
诗有惊人句。杜《山水障》:「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又:「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白乐天云:「遥怜天上桂华孤,为问姮娥更有无。月中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韩子苍《衡岳图》:「故人来自天柱峰,手提石廪与祝融。两山坡陀几百里,安得置之行李中」?此亦是用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杜牧之云:「我欲东召龙伯公,上天揭取北斗柄。蓬莱顶上斡海水,水尽见底看海空」。李贺云:「女娲鍊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褒颂功德五言长韵、律诗,最要典雅重大。如杜云:「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八荒开寿域,一气转鸿钧」。又云:「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彫梁」。李义山云:「帝作黄金阙,天开白玉京。有人扶太极,是夕降元精」。
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唱和《早朝大明宫》,乃为典雅重大。和此诗者,岑参云「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最佳。
七言长韵古诗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将军画马》、《奉先县刘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伟宏放,不可捕捉。学诗者于李、杜、苏、黄诗中求此等类诵读沉酣,深得其意味,则落笔自绝矣。
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此《诗》与《春秋》纪事之妙也。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所赋赵武所不得闻者,有过之无不及焉,是得为好色而不淫乎?惟晏叔原云「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谓好色而不淫矣。唐人《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后宫迟」,可谓怨诽而不乱矣。近世陈克《咏李伯时画宁王进史图》云「汗简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纳寿王妃」,是得为微,为晦,为婉,为不污秽乎?惟李义山云「侍燕归来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可谓微婉显晦尽而不污矣。
士大夫间有口传一两联可喜,而莫知其所本者。如「人情似纸番番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又「饱谙世事慵开眼,会尽人情只点头」,又「薄有田园归去好,苦无官况莫来休」。又《贺人休官》:「重碧杯中天更大,软红尘里梦初收」。竟不知何人诗也。又有嘲巧宦而事反拙者,「当初只谓将勤补,到底翻为弄巧成」,此尤可笑。
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余尝与林谦之论此事,谦之慨然曰:「但吾辈诗集中不可不作数篇耳」。如杜《九日》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徒入句便字字对属,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则意味深长,幽然无穷矣。东坡《煎茶》诗云:「活水还将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取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寻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之清美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即少陵「红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之味。
初学诗者须用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如山谷《猩猩毛笔》:「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平生」二字出《论语》;「身后」二字,晋张翰云「使我有身后名」;「几两屐」,阮孚语;「五车书」,庄子言惠施。此两句乃四处合来。又「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风春雨」,「江北江南」,诗家常用。杜云「且看欲尽花经眼」,退之云「海气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口便成诗句,不至生梗。要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
诗家备用古人语,而不用其意,最为妙法。如山谷《猩猩毛笔》是也。猩猩喜著屐,故用阮孚事。其毛作笔用之抄书,故用惠施事。二事皆借人以咏物,初非猩猩毛笔事也。《左传》云:「深山大泽,实生龙蛇」。而山谷《中秋月》诗云:「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周礼·考工记》:「车人盖圆以象天,轸方以象地」。而山谷云:「丈夫要弘毅,天地为盖轸」。孟子云:「武成取二三策」。而山谷称东坡云:「平生五车书,未吐二三策」。
孔子老子相见倾盖,邹阳云「倾盖如故」。孙侔与东坡不相识,以诗寄东坡,和云:「与君盖亦不须倾」。刘宽为吏,以蒲为鞭,宽厚至矣,东坡云:「有鞭不使安用蒲」?杜诗云:「忽忆往时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苍苔,如何不饮令心哀」?东坡云「何须更待秋井塌,见人白骨方衔杯」,此皆翻案法也。余友人安福刘浚字景明《重阳》诗云「不用茱萸子细看,管取明年各强健」,得此法矣。
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如李义山忧唐之衰云:「夕阳无限好,其柰近黄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如「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如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唐人《铜雀台》云:「人生富贵须回首,此地岂无歌舞来」?《寄边衣》云:「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折杨柳》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皆佳句也。如介甫云:「更无一片桃花在,为问春归有底忙」?「秪是虫声已无梦,五更桐叶强知秋。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暗香一阵连风起,知有蔷薇涧底花」。不减唐人。然鲜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唐人云:「树头树尾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韩渥云:「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蔷薇花在否,侧卧捲帘看」。介甫云:「水际柴扉一半开,小桥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东坡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四句皆好矣。
五言长韵古诗如白乐天,《游悟真寺一百韵》,真绝唱也。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后山《送内》,皆有一倡三叹之声。
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林谦之,范至能、陆务观、尤延之、萧东夫。近时后进有张镃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黄景说岩老、徐似道渊子、项安世平甫、巩丰仲至、姜夔尧章、徐贺恭仲、汪经仲权。前五人皆有诗集传世。谦之常称重其友方翥次云诗云:「秋明河汉外,月近斗牛旁」。延之有云:「去年江南荒,趁逐过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归未得」。有《寄友人》云:「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又《台州秩满而归》云:「送客渐稀城渐远,归涂应减两三程」。东夫《饮酒》云:「信脚到太古」。《登岳阳楼》:「不作苍忙去,真成浪荡游。三年夜郎客,一柂洞庭秋。得句鹭飞处,看山天尽头。犹嫌未奇绝,更上岳阳楼」。又:「荒村三月不肉味,并与瓜茄倚阁休。造物于人相补报,问天赊得一山秋」。至能有云:「月从雪后皆奇夜,天到梅边有别春」。功父云:「断桥斜取路,古寺未关门」。绝似晚唐人。《咏金林禽花》云:「梨花风骨杏花妆」。《黄蔷薇》云:「已从槐借叶,更染菊为裳」。写物之工如此。余归自金陵,功父送末章云:「何时重来桂隐轩,为我醉倒春风前。看人唤作诗中仙,看人唤作饮中仙」。此诗超然矣。昌父云:「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又云:「吹入征鸿数字秋」。渊子云:「煖分煨芋火,明借绩麻灯」。又:「客路二千年五十,向人犹自说归耕」。平甫《题钓台》:「醉中偶尔闲伸脚,便被刘郎卖作名」。恭仲云:「碎斫生柴烂煮诗,又有姚宋佐辅之」。一绝句云:「梅花得月太清生,月到梅花越样明。梅月萧疏两奇绝,有人踏月绕花行」。僧显万亦能诗:「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作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又《梅》诗:「探支春色墙头朵,阑入风光竹外梢」。又:「河横星斗三更后,月过梧桐一丈高」。又有庞右甫者,使虏过汴京云:「苍龙观阙东风外,黄道星辰北斗边。月照九衢平似水,胡儿吹笛内门前」。吾族前辈讳存字正叟,讳朴字元素,讳杞字元卿,讳辅世字昌英皆能诗。元卿年十八第进士,其叔正叟贺之云:「月中丹桂输先手,镜里朱颜正后生」。吾乡民俗,稻未熟,摘而蒸之,舂以为米,其饭绝香。元素有诗云:「和露摘残云浅碧,带香炊出玉轻黄」。余先太中贫,尝作小茅屋三间,而未有门扉,干元卿求一扉,元卿以绝句送至云:「三间茅屋独家村,风雨萧萧可断魂。旧日相如犹有壁,如今无壁更无门」。昌英有绝句云:「碧玉寒塘莹不流,红渠影里立沙鸥。便当不作南溪看,当得西湖十里秋」。
吾州诗人泸溪先生安福王民瞻,名庭圭,弱冠贡入京师太学,已有诗名。有绝句云:「江水磨铜镜面寒,钓鱼人在蓼花湾。回头贪看新月上,不觉竹竿流下滩」。绍兴间宰相秦桧力主和戎之议,乡先生胡邦衡名铨时为编修官,上书乞斩桧,谪新州。民瞻送行诗:「一封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百辟动容观奏议,几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落南州瘴海间。不待百年公议定,汉庭行召贾生还」。「大厦元非一木支,要将独力拄倾危。凝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秪心知。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有欧阳安永上飞语告之,除名窜辰州。孝宗登极,召为国子监簿,以老请奉祠,除直敷文阁、宫观。
尤延之尝诵吴则礼诗:「华馆相望接使星,长淮南北已休兵。便须买酒催行乐,更觅何时是太平。满船卖了洞庭柑,雪色新裁白纻衫。唤得吴姬同一醉,春风相送过江南」。又:「枫叶芦花满钓船,水风清处枕琴眠。觉来失却潇湘月,却问青山觅酒钱」。
神宗徽猷阁成,告庙祝文,东坡当笔。时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陈无己毕集,观坡落笔云:「惟我神考,如日在天」。忽外有白事者,坡放笔而出,诸人拟续下句,皆莫测其意所向。顷之坡入,再落笔云:「虽光辉无所不充,而躔次必有所舍」。诸人大服。
润州火,爇尽室庐,惟存李卫公塔、米元章庵。元章喜题塔云:「神护卫公塔,天留米老庵」。有轻薄子于「塔」「庵」二字上添注「爷」「娘」二字。元章见之,大骂。轻薄子再于「塔」「庵」二字下添注「飒」「糟」二字。盖元章母尝乳哺宫中,故云。「糟」字本出《汉书·霍去病传》云「鏖皋兰山下」,注云:「今谓糜烂为鏖糟」。轻薄子用「糟」字黏「庵」字,盖今人读「鏖」为「庵」,读「糟」为子甘切。添注遂成七言两句,云「神护卫公爷塔飒,天留米老娘庵糟」矣。
乡先生刘尚书才邵字美中,云刘弇伟明献《南郊大礼赋》,首句云:「粤惟古初,豺獭有祭」。大(音惰)小大南郊大礼,祭天地祖宗,而比之豺獭之祭,此譬如千乘万骑羽猎长杨,而于其间说斗虾蟆。
刘侍郎岑字季高,居建康。中书舍人张孝祥字安国,时为师,还往甚密。一日安国忽具衣冠造季高,季高惊异未出,先令人问盛服而来何故。安国曰:「欲北面书法」。季高不辞让,著道服而出。安国即令人扶季高纳再拜者再,季高亦不辞让。安国请曰云云,季高答曰云云,大意令安国学李邕书。
徽宗尝问米某:「苏轼书如何」?对曰:「画」。「黄庭坚书如何」?曰:「描」。「卿书如何」?曰:「刷」。
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最后作孙过庭字,故孝宗与今上皆作孙字。
韩退之《答李师锡书》云:「思元宾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则如元宾焉」。此用石勒语。王浚赠勒麈尾,勒悬之壁间,每瞻仰之云:「王公不得见,见王公之玩好如见王公焉」。退之作《河南少尹李素墓铭》云:「高其上而坎其中,以为公之宫,奈何乎公」!此用东方朔谏武帝近董偃云:「奈何乎陛下」!退之《上宰相书》云:「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此用《左传》语。南蒯将叛,邑人歌之曰:「恤恤乎,湫乎,悠乎」!又《杜兼墓铭》云:「事在于人,日远日忘」。此用《晋书》张骏语,谓「中原之于晋,日远日忘」。又《平淮西碑》自「皇帝曰光颜汝为陈许帅」,曰重胤云云,曰弘云云,曰文通云云,曰道古云云,曰愬云云,曰「度,惟汝予同,汝遂相予」,此用《舜典》命九官文法也。
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用《周礼·考工记·函人》句法,云:「视其钻空,欲其惌也,视其里,欲其易也;视其朕,欲其直也。櫜之欲其约也;举而视之,欲其丰也;衣之欲其无齘也」。
韩退之《行箴》云:「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柳子厚《忧箴》云:「宜言不言,不宜而烦。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二箴相似,未知孰先为之者。曾子固《王无咎字序》云:「以颜子之所以为学者期乎己,余之所望于补之也。假借乎己而已矣,岂予之所望于补之哉」!此用孟子句法:「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而介甫《送陈升之序》云「堪大臣之事可信而望者,陈升之而已矣。煦煦然仁而已矣,孑孑然义而已矣,非予所望于升之也」。子固《送王希序》、介甫《九曜阁记》言洪抚两州山川之胜、游览之乐,亦大略相似,未知孰先为之者。
与项平父书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七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二九
熹老病死矣,无复可言。今漫遣人去下致仕文字,念公平生故人,不可无数字之诀。时论一变,尽言者得祸,求全者得谤,利害短长之间,亦明者所宜审处也。
答陈同甫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九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六、《龙川文集》附录、《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一六、《南宋文范》卷三三、《陈亮年谱》卷一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九月十五日,某顿首再拜同甫上舍老兄:夏中朱同人归,辱书,始知前事曲折,深以愧叹。寻亦尝别附问,不谓尚未达也。兹承不远千里专人枉书,尤荷厚意。且审还舍以来,尊候万福,足以为慰。即细询来使,又详归路戒心之由,重增叹骇也。事远日忘,计今处之帖然矣。熹衰病杜门,直此生朝,孤露之馀,方深哽怆,乃蒙不忘,远寄新词,副以香果佳品;至于裘材,又出机杼,此意何可忘也!但两词豪宕清婉,各极其趣,而投之空山樵牧之社,被之衰退老朽之人,似太不著题耳。示喻缕缕,殊激懦衷。以老兄之高明俊杰,世间荣悴得失本无足为动心者。而细读来书,似未免有不平之气。区区窃独妄意,此殆平日才太高,气太锐,论太险,迹太露之过,是以困于所长,忽于所短。虽复更历变故,颠沛至此,而犹未知所以反求之端也。尝谓「天理」「人欲」二字,不必求之于古今王伯之迹,但反之于吾心义利邪正之间,察之愈密,则其见之愈明;持之愈严,则其发之愈勇。孟子所谓「浩然之气」者,盖敛然于规矩准绳不敢走作之中,而其自任以天下之重者,虽贲育莫能夺也。是岂才能血气之所为哉?老兄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高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直以其能假仁借义以行其私,而当时与之争者才能智术既出其下,又无有仁义之可借,是以彼善于此而得以成其志耳。若以其能建立国家、传世久远,便谓其得天理之正,此正是以成败论是非,但取其获禽之多而不羞其诡遇之不出于正也。千五百年之间,正坐如此,所以只是架漏牵补,过了时日。其间虽或不无小康,而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若论道之常存,却又初非人所能预。只是此个自是亘古亘今常在不灭之物,虽千五百年被人作坏,终殄灭他不得耳。汉、唐所谓贤君,何尝有一分气力扶补得他耶?至于儒者成人之论,专以儒者之学为出于子夏,此恐未可悬断。而子路之问成人,夫子亦就其所及而告之。故曰「亦可以为成人」,则非成人之至矣。为子路,为子夏,此固在学者各取其性之所近,然臧武仲、卞庄子、冉求中间插一个孟公绰,齐手并脚,又要文之以礼乐,亦不是管仲、萧何以下规模也。向见《祭伯恭文》,亦疑二公何故相与聚头,作如此议论。近见叔昌、子约书中说话,乃知前此此话已说成了。亦尝因答二公书力辨其说,然渠来说得不索性,故鄙论之发亦不能如此书之尽耳。老兄人物奇伟英俊,恐不但今日所未见。向来得失短长,正自不须更挂齿牙,向人分说。但鄙意更欲贤者百尺竿头进取一步,将来不作三代以下人物,省得气力为汉唐分疏,即更脱洒磊落耳。李、孔、霍、张,则吾岂敢?然夷吾景略之事,亦不敢为同父愿之也。武夷诸诗能为下一语否?韩记陆诗纳呈。韩丈又有《棹歌》,今并录去。大字甚荷不鄙,但寻常不欲为寺观写文字,不欲破例。此亦拘儒常态,想又发一笑也。寄来纸却为写张公集句《坐右铭》去,或恐万一有助于积累涵养、睟面盎背之功耳。闻曾到会稽,丘宗卿颇款否?更曾与谁相见?项平父未受代否?曾游山否?越中山水气象终是浅促,意思不能深远也。武夷亦不至甚好,但近处无山,随分占取做自家境界。春间至彼,山高水长,红绿相映,亦自不恶。但年来窘束殊甚,诗成屋未就,亦无人力可往来,每以为念耳。来人不欲久留,草草布此,不能尽所欲言。无物可伴书,古龙涎二两,钟乳四两,藤枕一枚幸视入。更有《近思录》两册,并以唐突,勿怪勿怪。尊嫂郎娘均庆!徐子才今在何处?或见,幸为致意。向寒,珍重为祷。有人之城,谩作数字寄叔度处,恐有便来此也。引领晤对,临风怅然。不宣。熹顿首再拜。
与刘共父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九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七、《二程集》第六七六页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近略到城中,归方数日,见平父示近问,承寄声存问,感感。但所论二先生集,则愚意不能无疑。伯逢主张家学,固应如此,熹不敢议。所不可解者,以老兄之聪明博识,钦夫之造诣精深而不晓此,此可怪耳。若此书是文定所著,即须依文定本为正。今此乃是二先生集,但彼中本偶出文定家,文定当时亦只是据所传录之本,虽文定盖不能保其无一字之讹也。今别得善本,复加补缀,乃是文定所欲闻。文定复生,亦无嫌间。不知二兄何苦尚尔依违也?此间所用二本固不能尽善,亦有灼然却是此间本误者,当时更不曾写去。但只是平气虚心看得义理通处,便当从之。岂可肚里先横却一个胡文定后,不复信道理耶?如《定性书》及《明道叙述》、上富公与谢帅书中删却数十字,及辞官表倒却次序,《易传序》改「沿」为「溯」,祭文改「侄」为「犹子」之类,皆非本文,必是文定删改。熹看得此数处有无甚害者,但亦可惜改却本文,盖本文自不害义理故也,《叙述》及富、谢书是也。有曲为回互而反失事实、害义理者,辞表是也。曲为回互,便是私意害义理矣。惟《定性书》首尾虽非要切之辞,然明道谓横渠实父表弟,闻道虽有先后,然不应以闻道之故傲其父兄如此。语录说二先生与学者语有不合处,明道则曰「更有商量」,伊川则直云不是。明道气象如此,与今所删之书气象类乎?不类乎?且文定答学者书虽有不合,亦甚宛转,不至如此无含蓄,况明道乎?今如此删去,不过是减得数十个闲字,而坏却一个从容和乐底大体气象。恐文定亦是偶然一时意思,欲直截发明向上事,更不暇照管此等处。或是当时未见全本,亦不可知。今岂可曲意徇从耶?向见李先生本出龟山家,犹杂以游察院之文。比访得游集,乃知其误。以白先生,先生叹息曰:「此书所自来可谓端的,犹有此误,况其它又可尽信耶」?只此便是虚己从善,公平正大之心,本亦不是难事。但今人先着一个私意横在肚里,便见此等事为难及耳。又「犹子」二字,前论未尽。《礼记》云:「丧服,兄弟之子犹子也」。言人为兄弟之子丧服,犹己之子,非所施于平时也。况「犹」字本亦不是称呼,只是记礼者之辞。如下文嫂叔之「无服」,姑姊妹之「薄」也。今岂可沿此,遂谓嫂为「无服」,而名姑姊妹以「薄」乎?古人固不谓兄弟之子为侄,然亦无云犹子者,但云「兄之子」、「弟之子」,孙亦曰「兄孙」耳。二先生非不知此,然犹从俗称侄者,盖亦无害于义理也。此等处文定既得以一时己见改易二程本文,今人乃不得据相传别本改正文定所改之未安处,此何理耶?
又明道《论王霸劄子》等数篇胡本亦无,乃此间录去,有所脱误,非文定之失。伊川《上仁庙书》此间本无,后来乃是用钦夫元寄胡家本校,亦脱两句。此非以他人本改文定本,乃是印本自不曾依得文定本耳。似此之类,恐是全不曾参照,只见人来说自家刻得文字多错,校得不精,便一切逆拒之,几何而不为訑訑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乎?夫乐闻过、勇迁善,有大于此者,犹将有望于两兄,不意只此一小事,便直如此,殊失所望。然则区区所以剧论不置者,正恐此私意根株消磨不去,随事滋长,为害不细,亦不专为二先生之文也。如必以胡氏之书一字不可改易,则又请以一事明之。集中《与吕与叔论中书》注云:「子居,和叔之子」。胡氏编语录时,意其为邢恕之子,遂削此注,直于正文「子居」之上加一「邢」字。顷疑吕氏亦有和叔,因以书问钦夫。答云:「尝问之邢氏,果无子居者」。以此例之,则胡氏之书亦岂能一无缪误?乃欲不问是非,一切从之乎?况此乃文字间舛误,与其本原节目处初无所妨,何必一一遵之而不敢改乎?近以文定当立祠于乡郡说应求、邦彦,二公皆指其小节疑之,魏元履至为扼腕。今二兄欲尊师之,而又守其尤小节处以为不可改,是文定有所谓大者,终不见知于当世也。此等处非特二先生之文之不幸,亦文定之不幸耳。今既用官钱刊一部书,却全不赌是,只守却胡家错本文字以为至当,可谓直截不成议论。恐文定之心却须该遍流通,决不如是之陋也。若说文定决然主张此书,以为天下后世必当依此,即与王介甫主张三经、《字说》何异?作是说者,却是谤文定矣。设使微似有此,亦是克未尽底己私,所谓贤者之过。横渠所谓「其不善者共改之」,正所望于后学,不当守己残而妒道真,使其遗风馀弊波荡于末流也。程子尝言,人之为学,其失在于自主张太过。横渠犹戒以自处太重,无复以来天下之善。今观二兄主张此事,得无近此?圣贤稽众舍己,兼听并观之意,似不然也。胡子《知言》亦云:「学欲约不欲陋」,此得无近于陋耶?如云当于他处别刊,此尤是不情悠悠之说,与月攘一鸡何异?非小生所敢闻也。每恨此道衰微,邪说昌炽,举世无可告语者。望二兄于千里之外,盖不翅饥渴之于饮食。乃不知主意如此偏枯。若得从容宾客之后,终日正言,又不知所以不合者复几何耳。钦夫尊兄不及别状,所欲言者不过如此,幸为呈似。所云「或不中理,却望指教」,熹却不敢惮改也。向所录去数纸合改处,当时极费心力,又且劳烦众人,意以为必依此改正,故此间更无别本。今既不用,切勿毁弃,千万尽为收拾,便中寄来,当十袭藏之,以俟后世耳。向求数十本,欲遍遗朋友,今亦不须寄来,熹不敢以此等错本文字误朋友也。天寒手冻,作字不成,不能倾竭怀抱,惟加察而恕其狂妄可也。
答李季章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五
熹今岁益衰,足弱不能自随,两胁气痛,攻注下体,结聚成块,皆前所未有,精神筋力大非前日之比。加以亲旧凋○,如蔡季通、吕子约皆死贬所,令人痛心。益无生意,决不能复支久矣。所以未免惜此馀日,正为所编礼传已略见端绪而未能卒就,若更得年馀间未死,且与了却,亦可以瞑目矣。其书大要以《仪礼》为本,分章附疏,而以小戴诸义各缀其后。其见于它篇或它书可相发明者,或附于经,或附于义。又其外如《弟子职》、《保傅传》之属,又自别为篇,以附其类。其目有《家礼》,有《乡礼》,有《学礼》,有《邦国礼》,有《王朝礼》,有《丧礼》,有《祭礼》,有《大传》,有《外传》。今其大体已具者盖十七八矣。因读此书,乃知汉儒之学有补于世教者不小。如国君承祖父之重,在经虽无明文,而康成与其门人答问盖已及之,具于贾疏,其义甚备,若已预知后世当有此事者。今吾党亦未之讲,而憸佞之徒又饰邪说以蔽害之,甚可叹也。喻及仁里士人有志于学而能不事科举者,近亦似曾闻说,但不知其姓名。此殊不易得,幸因风略报及也。旧来诸经说三四年来幸免煨烬,今亦恐未可保。然间因讲说时有更定,欲寄一本去,恐可与西州同志者共之而未暇也。留卫公得《诗》说,日阅数版,手加点抹,书来颇极称赏,仍尽能提其纲,亦甚不易。老年精力乃能及此,又不厌章句训诂之烦也。要是天姿深静纯实,故能若此。亦恨其闻此之晚,不得早效区区之愚耳。德修、文叔家居亦何所务?各有一书,烦为致之,子直亦然也。今年闽中郑、黄、邓皆物故,气象极觉萧索。杨子直得祠又遭驳,项平父闻亦杜门不敢见人,其它吾人往往藏头缩颈,不敢吐气,甚可笑也。熹明年七十,已草告老之章,只从本贯依庶官例陈乞,亦不欲作庙堂书劄。而或者尚恐触犯祸机。顾念礼律自有明文,而罪戾之馀尚忝阶官,亦无不许致仕之法,并已决意为之,不复顾虑。政使不免,亦所甘心。盖比之一时辈流,已独为优幸矣。尚欲低回贪恋微禄,以负平生之怀,复何为哉!
前此附书,似是因李普州便。书中欲烦借黄文叔家地理木图为制一枚,不知达否?此近已自用胶泥起草,似亦可观。若更得黄图参照尤佳,但恐此书或已浮沉,不曾制得,即亦不必为矣。礼殿图旧亦有之,但今所寄摹画精好,想正得古本笔意也。三五之目不可考,古事类此者多矣,今日岂能必其是非也邪?但既有是名号,则必有是人,《易》《大传》但举其制作之盛者而言耳。如汉人但言高祖、孝文,岂可便谓其间无惠帝耶?洮研发墨,锋铓可畏,此所难得,足为佳玩矣。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八。又见《群书考索》别集卷一三,《朱子年谱》卷二,《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二三五、礼仪典卷一二。
与平父书中杂说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
近得《庙堂记》一本奇甚,盖百十年前物,刻画完好,尚有界行,恨未令平甫见也。
《论语》读之想有味。《训蒙》草草不堪看,只看《要义》自佳也。
沙县罗家传得先圣像甚佳,并武侯成都本,与阎本大异。此像严毅沈正,恐差近之也。
二先生、邵、张公四象,今并欲烦为背之。惟横渠一象服章不类,或有此阔绢,并告为摹易之。如二先生野服,如何?
元履此劄曾寄呈枢兄否?此题目难做,非「吁俊尊上帝」之比,而彼易为之,亦不思矣。又时宰何尝知有此事?率尔发之,殊不中节。比以书正之,已不及矣。可笑可笑!
裘父诗胜他文,近体又胜古风,今乃见之,幸甚。
曾诗有《庐山图》者,不知有此图否?若未得游,且得一图想像胜处亦佳。
熹碌碌如初,贫病日侵,而仕宦之意愈薄,吾命有所制矣。
《程氏遗书》细看尚多误字,盖元本如此,今以它本参之,乃觉其误耳。
文定《春秋》并二书传之甚善,更问钦夫看如何。渠似不甚爱《通旨》,愚意则以为亦可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