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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言集跋 宋 · 王绹
出处:全宋文卷三一三五
先公宫傅天性嗜学,于书无所不读,问之亦无不知,多闻强识,自以进士贡则称博洽。元祐戊辰,以彭山令丁内艰,归寓畿邑。时复制科,即慨然益蒐讨旧学,期以是举进。居三四年,待问之业悉备,人未甚知,亦不求知于人。邑距京不百里,独不一往,或劝之曰:「闻从官往往荐所知,未剡章者亦既许人,左右无乃后乎」?先公笑而答曰:「患不能尔,会有知者」。久之至都城,果如所闻,唯宝文阁待制、枢密都承旨刘公难其人,犹未举也。作书以谒,一见称奖,乃录所撰策论,继见则深爱之,遂应诏举焉。明年甲戌改元绍圣,时事更新,公自镇帅坐向所言事谪岭外,先公以是不与召试。绹侍侧,每闻言知遇特达之意,欲登其门,恨不能也。大观戊子先公没,既踰岁,绹扶其丧溯汴趋洛,过永城,闻公寓传舍,亟往见之,与进甚厚,以门人之子留饭,谆诲良渥。因话及初除谏官时入白太夫人曰:「言责之任,称职实难。依世吐茹,则忝先人;直道不回,将蹈祸患,诒慈亲忧。方今孝治,某无兼侍,以亲辞必得请,辞之如何?太夫人愀然曰:『是职也,汝父平生修蕴欲为而不得者,今朝廷命汝,汝父之意伸矣。第为之,万一斥,吾誓偕行,慎无以吾挠汝素志』。某再拜受教,辞不获命,乃不固辞。既就职,则遇事极言,无所顾避,以报异知。及后被谴,即白曰:『高年适炎荒非便,请留妇及孙以养,某当携它子之贬所』。太夫人曰:『吾向许汝偕行,临事食言,吾弗为也。且吾留则忧思益甚,不如前迈,死生命也,避可得乎』?家人犹疑强勉慰其子尔,从容微伺之,恬恬不异平日。遇患难几三年,一夕无疾而终,卒无悼怛之色」。呜呼!世徒知公正色立朝,论议风节,冰霜凛然。盖其母太夫人之贤如此,虽传记所载贤母烈妇,又何以加诸?绹以行速,不果再造,起立,愿闻治心行己之要。公命之坐,乃告之曰:「某少学温公,既擢第筮仕,行有日即往别,且丐一言终身行之。温公曰:『其诚乎!吾平生力行之,其后用之不可既』。某曰:『行之何先』?温公曰:『当自不妄语始』」。绹服膺钦诵,奉以周旋,初犹勉强,久乃安之,凡所云为无一不出于诚者。绹心识之,愿学焉,病未能也。建炎丁未,今上即祚睢阳,绹时守寿春,复召为给事中。过同寮直舍,传公谏草《尽言集》者,就观之,首见耆德魁隽世所共贤者举错非是,公必言之不少假。或者甚之,绹应之曰:「治己如公则可,苟为不然,必有蹑其后而攻之者」。欲传之未暇。甲寅,绹自会稽得请外祠,来寓昆山,公季子至叔以尚书郎职事继至,绹借《尽言集》,则已为人所先矣。独得公所为文《元城集》二十卷,且传且读,躬自是正,反复惟验以求公之志趣而则效焉。今至叔除守海陵,复来待次,绹始求是集传录亲校,读玩再三,备见所上章疏,讽谕论列,动系国体,诹访审订,咸有根据。严而恕,简而不苛,气平守固,辞直事核,皇皇乎仁义之说也。大旨务在人主慎微师古,总揽纲柄;辅臣协恭弼直,杜绝阿私;凡百有位持身顾礼义,莅官循法度,如是而后已。则是书乃言官之模楷、辅弼之龟鉴、卿士大夫之药石。绹观其书则思其人,思其人则诵其言,因忆畴昔「致诚不妄」之语,无少不合,故辄题其集后,并记亲闻之说,以见一话一言未尝不根于诚也。噫!先公出公之门十六年,而后绹识其面,又二十年而后见其集,又十年而后得其全书,家藏而时观之。景仰之心,盖四十四年矣。非特如是,搢绅好事者多传其书以为师法,方将盛行于世,为时利泽,施诸千载而未艾也。绹虽老矣,犹庶几及见之。绍兴六年丙辰季冬望日,资政殿大学士、左中大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河南王绹题。
按:《尽言集》卷末,四部丛刊三编本。又见《皕宋楼藏书志》卷二五。
送曾云巢被召 宋 · 罗茂良
七言律诗 押支韵
泰华山人上赤墀,上嗟安在见何迟。
老于尚父投竿日,少似辕生对策时。
怨鹤惊猿辞旧隐,鞭鸾笞凤总新知。
早陈经国平边策,归领云巢旧住持(同上书乙编卷五 《鹤林玉露》:云巢曾无疑,益公门人也,年尤高,以隐逸召为秘阁校勘,吾党之士多劝其毋出,而无疑竟出。先君竹谷老人送以诗云云。)。
送胡季昭二首 其二 宋 · 罗茂良
七言绝句 押尤韵
频寄书回(《象台首末》作来)洗我愁,莫言无雁到南州。
长相思外加餐饭,计取承君旧话头(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六 《鹤林玉露》:吾郡胡季昭,宝庆初元为大理评事,应诏上书言济邸事,窜象郡。先君竹谷老人送行诗云云。)。
答或人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九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四、《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八九
谢、游、杨、尹、侯、郭、张,皆门人也。
程门高第不止此数人,如刘质夫、李端伯、吕与叔诸公,所造尤深,所得尤粹。
四端五典者,穷理之本。
恐当云明四端、察五典者,穷理之要。大凡尽此而可以推及其馀者,本也,一事而有首尾之名也。了此而可以次及其馀者,要也,众事而有缓急之名也。以此推之,则三十条者之得失略可见矣。
或以仁训觉训公者。
此二训程子已尝明其不然,恐不必更著于此。
蓝田吕侍讲。
吕终于正字,未尝作讲官。
张无垢。
此书深辟佛氏,而所引之言以此为号,终不稳当,请更详之。又诸公称号合立一条例差等,如泰山、海陵、徂徕、濂溪、明道、伊川、横渠、康节称先生(如云泰山孙先生。),公卿称谥(如云王文正公。),无谥称爵(如云王荆公。),无爵称官(如云范太史。)。程、张门人及近世前辈亦如之。其无官者称字(如云张思叔。),或兼以号举(如上蔡、龟山、衡麓、横浦之类。),今人称郡姓名(如东莱吕某。),凡奸邪则直书姓名(如云章惇。)。
当恻隐时体其仁。
孟子论四端,只欲人扩而充之,则仁、义、礼、智不可胜用,不言当此之时别起一念,以体其为何物也。无垢此言犹是禅学意思,只要想象认得此个精灵,而不求之践履之实。若曰一面充扩,一面体认,则是一心而两用之,亦不胜其烦且扰矣。疑此不足引以为證。又云一处通透,四处廓然,此亦禅学意思,正前章所讥初学躐等之病,尤不当引以为證也。
复何言哉。
当云「然世本岂得而出哉」。
格物以穷之,多识前言往行以择之,就有道以正之,归诸心以居之。
多识而择之,乃所以格物,不当分格物、多识为二事,而反以格物为先,多识为后也。格物就正,固皆心之所为,不待更归诸心而后可居也。且归诸心者,亦想象之而已矣,未见其践履之实,亦若之何而能居乎?窃恐此语不能无病。若论为学之序,则《中庸》所谓博学、审问、谨思、明辨、笃行者尽之。故程子以为五者废其一则非学,而蓝田吕氏解释甚详,其语皆悫实而有味也。
「察于天行」止「乐循理也」。
穷理者,欲知事物之所以然与其所当然者而已。知其所以然,故志不惑;知其所当然,故行不谬。非谓取彼之理而归诸此也。程子所谓物我一理,才明彼即晓此,不必言观物而反诸身者,盖已说破此病。况又加所谓宛转者焉,则其支离间隔之病益已甚矣。
吕氏谓诚者理之实然。
诚之为言实也,然经传用之,各有所指,不可一概论也。如吕氏此说,即周子所谓「诚者圣人之本」,盖指实理而言之者也。如周子所谓「圣诚而已矣」,即《中庸》所谓天下至诚者,指人之实有此理者而言也。温公所谓诚,即《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指人之实其心而不自欺者言也。此条「诚」字援引不一,使学者不能晓,当稍分别之。
吕侍讲论寡欲。
此乃吕原明侍讲。
安人安百姓,则又扩而大之也。
修己而安人,以安百姓,盖其积愈盛而其效益广尔。广非有扩而大之之意也。
致用者穷经之本。
程子曰:「穷经将以致用也」,则其本末先后固有在矣。今以致用为穷经之本,恐未安也。若曰「求实用者穷经之本」,其庶几乎。
推己及人者治道之本,恕者待人之本。
推己及人,即所谓恕。此两条不惟重复,而别出「恕」字,恐有流于姑息之病。
程明道立门庭以「慎独」两字。
前贤据实理以教人,初无立门庭之意。慎独固操存之要,然明道教人本末具备,亦非独此二字而已。
审势者平天下之本。
此语未安,下文亦多此类。唯「澄源、节用、立志、守正」四语为最稳耳。
顺人情。
人情不能皆正,故古人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然则固有不必皆顺之人情者。若曰顺人心,则气象差正当耳。井田肉刑二事尽有曲折,恐亦未可遽以为非。
知良心者去恶之本。
此段意思未安。封建之说与井田肉刑相类,皆未易轻论也。
赏罚者行师之本,又曰师之道,又贵乎以正耳。
此二语似倒置。
弘毅者任重之本。
据曾子说,弘主任重,毅主致远。
伊川论守令(云云,)康节论新法。
此二事恐不类上下文意。
原思为宰。
衡麓之说,其文义恐未安。
知止。
详下文所引(云云)至「物我俱败矣」是量力之事,伊川元城及《易》三节是防微虑远之事,陈希夷以下乃为知止之事。今概以知止目之,恐未尽也。
和靖论语录/(云云。)此语恐非通论。孔门之教,未尝专恃《春秋》而直废《论语》也。
道之大本。
程子论未发之中与无过不及之中不同,恐更当详考。
吕氏杨氏「中」字之说。
此二说恐有未安处。
东学温公语常不及变。
此语甚佳,然终恐难持,不若不论之为愈。
学者于已发处用工,此却不枉费心力。
程子言存养于未发之前则可,求中于未发之前则不可,然则未发之前,固有平日存养之功矣,不必须待已发然后用工也。
论论语 其一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八、《慈湖先生遗书》卷一○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知学之道者以时习而说,不知学之道者以时习为劳苦。劳苦则安能时习?时习必不劳苦。今学者欲造无时不习之妙,断不可有毫釐劳苦之状。当知夫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但夫放逸则劳他求,他求则成放,他求则成劳。是心有安有说,无劳无苦。是心初无奇,初无心,则吾目视、耳听、手持、足履、口语,心思之心,此心非物无形,无限量,无终始,无古今,无时不然,故曰无时不习。时习之习,非智非力。用智,智有时而竭;用力,力有时而息。不竭不息,至乐之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此爱人之心也,此广大之心也,此不自私之心也。有朋自远方,何为乎来也?以好善之心来也,则吾乐与共之。乐吾之善,盖有不自知其所以然而然。此乐,天乐也,非人乐也。杨朱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固无是乐也。此则异端之道,非天地大公之道也。庄子谓杨朱得道于老聃,则亦非禄碌者矣。盖知有己而已,不知他也。见天地间未始有一物,而不见天地间未始无万物也。知一而不知十百千万也,知静而不知动也,溺心于小而不知大也。然而此非碌碌者所能知,故天下靡然从之,而无君之说遍天下,非孟子不能辟。非知夫子朋来而乐之意,无以知孟子所以辟杨墨之意。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不知而不愠,虽贤者容或有之。此愠不必暴见于外,苟动于念虑间,即谓之愠已。子思曰:「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易》曰:「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谓之潜龙之德,非德之纯而无毫釐外驰者至是乎?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者多疑所习者何事,必有其说。吁!使所习之有说,则必不能时习矣。时习者言乎时时而习,无时而不习也。使所习有说,则必有意;意作,必有时而息;至于息,则非时习也。惟其无意也,故能时时而习。时习之习,乃不习之习。《易》曰:「不习无不利」。今学者患乎习之不能时者,正以其以思虑而习,以智力而习,故不能时也。使果有说,果有可言之事,则孔子已明言之矣。孔子无所言,正以明时习之习非学者作辍之习也,正以明学者本有之心即道,而无俟乎复为也。作辍之学,安得有说?非智非力,无作无辍之学,故有无穷之说乐也。或者又曰:「孔子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若斯之类,是乃所习之说」。吁!是又实未识所谓孝弟、谨信、汎爱、亲仁、学文者也。方子之事亲时,爱敬之心自生,不知所以然,此则孝也。使作意曰「吾将以学为孝也」,则亦伪而已矣,非真心之孝也。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使胸中有意有说,则失其所以为真孝真弟矣。不真则伪,伪则终于失。孔子诲学者,使出入之间无非孝弟,则真而不伪,不思不勉而自爱自敬矣。谨则无放逸,无思虑;信则允塞,亦安得有思虑?惟如此者乃能汎爱。其不能汎爱者,必其思虑纷扰,私意横生,则不虚明,不广大也。孝弟、谨信、汎爱,无非道心之所发见,自然喜于亲仁,自然与仁者同心,自然谦虚,不敢自足。其有不亲于仁,必有私意,必有阻隔。但顺此孝弟、谨信、汎爱、亲仁之心而行,谓之由道而行,行之既熟,为有馀力,乃可学文。文非道外之物,文学之事,皆此道之精华,日用之妙,何往而非一贯?但圣人设教之序,当自孝弟始,当自幼而达之。通则悟其本一,一则无时而非习矣。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后学靡然从之。偏枯孤止,无爱利之大用,非道也。夫朋至而吾乐善之心油然而生,乃道心之变化,非思虑之所及,是为圣人之大道。举天下万古之人皆有此,而人自不知之,自不信之,自偏溺之,不溺于动则溺于止。朋来而乐,不溺于静止之阱矣。然又虑其复溺于动,乐于人之知己,不知则愠,则亦非君子之道。君子朋至而乐自生者,非动也。朋不至,人不知而不愠,非勉强抑止也,清明之性,自尔寂然,夫是之谓学,夫是之谓天下何思何虑,夫是之谓不习之习。《论语》谓之「时习」,《中庸》谓之「时中」,无时而不中也。无时而不中,即无时而不习,有意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之中,故曰「时中」即「时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者多疑所习者何事,必有其说。吁!使所习之有说,则必不能时习矣。时习者,言乎时时而习,无时而不习。使所习有说,则必有意;意作,必有时而息;至于息也,非时习也,非时时而习也。惟其无意也,故能时时而习。时时而习,乃不习之习。《易》曰:「不习无不利」。今学者患乎习之不能时者,正以其以思虑而习,以智力而习,故不能时也。使果有说,果有可言之事,则孔子已明言之矣。孔子无所言,正以明时习之习非学者作辍之习也,正以明学者本有之心即道,而无俟乎复为也。作辍之学,安得有说?非智非力、无作无辍之学,故有无穷之说乐也。或者又曰:「孔子又言:『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汎爱众,而亲仁。行有馀力,则以学文』。若斯之类,是乃所习之说」。吁,此孔子言弟子之事,言岂一端而足?然事似异而实非异。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亦曰:「仁,人心也」。此心即道,故舜曰「道心」。心无形体,故变化无方。孝之心何状?弟之心又何状?谨之心又何状?信者不诈欺而已,不诈欺之心又何状?汎爱之心又何状?亲仁之心又何状?学文虽不可胜纪,夫学文之心精神变化又何状?孔子谓「孝者天之经,地之义」,谓礼断然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然则百姓日用之妙,果有不可得而思,不可得而言者。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后学靡然从之。偏枯孤止,故自古学者率求于无思无为之说而不悟。无思无为之实,乃人心之精神妙用。《易》曰:「变化云为」。日月之光无所不照,而无思也,无为也。溺于沈寂,而不达日用之妙。故子曰:「知者动」。知道之谓智。夫朋至而吾乐善之心油然而生,乃道心之变化,非思虑之所及,是谓圣人之大道。举天下万古,人皆有此大道之常,而人自不知之,自不信之,自偏溺之,不溺于动则溺于止。朋来而乐,不溺于静止之阱矣。然而又虑复溺于动,乐于人之知己,不知则愠,则亦非君子之道。君子朋至而乐自生者,非动也。朋不至,人不知而不愠,非勉强抑止。清明之性,自然寂然,夫是之谓学,夫是之谓天下何思何虑,夫是之谓不习之习。《论语》谓之「时习」,《中庸》谓之「时中」。时中,无时而不中也。有意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中。有说则必有倚著,不可谓中。无时而不习,即无时而不中。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曰:「刚毅木讷近仁」,「雍也仁而不佞」。大抵精神外浮,此心放逸,则安得仁?仁,人心也。动则失之,而况于外浮乎?放逸乎?由心而发为事亲,为从兄,为众善,为百行,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随物而动,为昏迷,为机巧,为诈妄。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盖曾子有此三过,故日以自省,此三语者,乃问心之辞。人若不自问心,其不觉又陷乎此也。尝读《檀弓》,见曾子出,祖之,遽以告从者;裼裘之讥,遽以示人,而实未尝学习。观此则知曾子有传而不习之过,特无所考见。君子不以过为讳,而以不能改过为耻。人心即道,自灵自明。过失蔽之,始昏始乱。观过,则知仁矣;无过,则此心清明广大如故矣,云气散释,而太空澄碧矣。
汲古问:「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此亦是圣人治天下之道,而孔子止言『千乘之国』者,其义何也」?先生曰:「千乘谓侯国。其时王室微,诸侯浸彊盛而多,故此言其多者。古之治天下者必圣人,诸侯难遽责以圣,度其能行者言之。事不敬必失,必害;不信,无以出令。民无信不立,而况于君乎?敬生信,治国之道,敬信为大。其次节用。节用则可以推有馀以补助斯民;不节用,则厚敛于民矣。民为邦本,厚敛于民,是自伐其邦本。民离国亡,君随以亡。爱民而后能使民以时。国君爱民,乃所以自爱其国,自爱其身」。
孔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又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子思亦曰:「斋明盛服,非礼勿动,所以脩身也」。盖严重则此心不放逸,自然有德威,所学亦固。此要当知主于忠信,忠信即吾之心,吾心日用平常无诈伪,是为忠信,是即吾之主本,非吾心之外复有忠信也。人皆有此忠信之心,而不自知其为吾之主本,故孔子明以告之,使勿外求。学者既自省主本,又当亲贤以求助,不可友不如己者。若不如己者来亲于我,固不可拒;若不来求,而我自友之好之,与胜己者疏,与不如己者亲,畏人之压己,乐人之奉己,此学者大患。又有虽亲能胜己之友,谦虚乐善,而止于此,惮于改过,此尤切身大害。学道无他,改过而已。高明之士往往不无过,而改过之士诚为难得。此心虚明,一无所有,安得有过?因起意,故生过。
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记者曰:「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此非夫子学温又学良,学恭又学俭也;亦非学温而厉,又学威而不猛,又学恭而安也。初学者则然,至于适道则不然矣,而况于圣人乎?人心自神,人心自灵,人心自备众德,不学而能,不虑而知,自温自良,自恭自俭,自温而厉,自威而不猛,自恭而安。人不自知,因物有迁,故昏故失。自适道而上,则自知自信。孟懿子问孝,夫子对以「无违」;孟武伯问孝,夫子对以「父母唯其疾之忧」;子游问孝,夫子对以「敬」;子夏问孝,夫子对以「色难」。所问则一,所答则异。夫子之意安在哉?盖曰:孝者,人之良心也,人人之所自有也。人之所自有,而有不足焉者,有以蔽之也。孟懿子蔽处在违礼,孟武伯蔽处在父母不以疾而忧,子游蔽处在不敬,子夏蔽处在色。各去其蔽,则数子之心固自全也,数子之孝固未始不足也。圣人不能予人以其所无,能去人之蔽而已。
子曰:「为政以德」。为政之道无出于德,吾夫子以一语尽之,甚明白,甚简易,更无馀论。而自两汉以来,至于五代,无一人信得及者,岂夫子欺罔天下后世哉?盖后世不识所谓德者,习闻其号,未烛厥理,故辄疑德之外更有事在,如法令,如礼乐,如任选,如赏罚,如兵财,科条殆纷纷,未易一二数。呜呼,有是哉!有是言也,是岂德之散殊哉!谓德之外自有无穷之事,不惟不知德,亦不知事。政事不出于德,非德政也;政非德政,苟非安,即危乱矣。法令不出于德,则将以遏民之不善,反以长民之不善。民有良心,不可贼也,不可扰也。衰世之法,惟便利之从,增之削之,惟己意所欲。非有皋陶之胸中,何足定天下之刑?一失其中,则贼民之良性多矣。礼乐不出于德,则礼文不足以导民心之正,而反以起民心之伪;乐音不足以导民心之和,而反以感民心之淫。任选不出于德,则我既无德,亦不知何者为德,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后世法度坏,礼乐崩,风俗浮荡,虽有贤才,亦难于不随。其间无文王,而自兴者几人?故贤才多不成就,不缺则瑕。然贤者虽有瑕缺,大概诚悫,不肯习诈,故过失亦不隐。小人终日为不善,见人则掩然去其不善而著其善,又善于佞媚。使人君无德,其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也则宜。赏罚不出于德,则赏以行一人之私喜,罚以行一人之私怒。兵财不出于德,则将不肖而兵惰,兵虽多而蠹财;兵多财匮,虽周公不能为也。善为财者如刘晏,王者之佐乎?晏之术,三代之法乎?苟道耳。人君无德而欲为政,无一可者。然汉唐治绩亦有可称者,亦其君不至于全无德也。是德之在人心,人皆有之,非惟君天下者独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得其所同然者谓之德。同然者,天下同此一心,同此一机。治道之机缄总于人君之一心,得其大纲,则万目必随,一正君而国定矣。选任自明,教化自行,庶政目举,如水之有源也,何患其无流?如木之有本也,何虑其无枝叶?凡后世君臣之所忧,不足忧也。不知后世何为不及此,而为是纷纷?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大哉,德乎!天以此覆,地以此载,日月以此明,四时以此行,百物以此生。君以此尊,臣以此卑,父以此慈,子以此孝,家以此齐,国以此治。故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何以能至此也?天下同此一德故也。孟子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人皆有此德性,患上之人无以感之,则民之应也如响。《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以德施教,其妙如神,故曰「神道」。《禹谟》谓「后克艰,臣克艰,而政即乂,民即敏,德亦神速矣」。孔子又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又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曰德,曰孝弟,曰神明,曰克艰,曰正,其名不同,其实一也。秦汉以来,不复知有此矣,权谋纵横,惟利是务。张良发八难,谓汉高必不能行仁义;娄敬谓汉不当比隆成周。君臣相与规图乃如此,故高帝断弃诗书,慢骂陆贾。及贾说曰:「使秦行仁义,法先圣,汉安得而有之」?于是心动,始听贾言,赖有此耳。故汉家规模本以霸王道杂之。使贾果能开明正德,帝明达易晓,导而入王道不难也。贾亦惟义利为言耳,故仅足小补。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孔子之学异乎他人之学,他人之学冥行而妄学,孔子之学明行而实学。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孔子于此深省天下何思何虑,实无可思虑者。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皆吾心中之物,无俟乎复思,无俟乎复虑。至于发愤忘食,虽愤而非起意也;好谋而成,虽谋而非动心也。终日变化云为,而至静也,终身应酬交错,而如一日也,是谓适道之学。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孔子如是者久之,至于三十而后有立。所谓立,非于学之外复有立也,学久而固,如木之生,久则坚立,非有二木也,成就之叙也。困苦患难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富贵声名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白刃鼎镬之足以动其心,非立也。此非勉强而为立也,立非强力之所能致也。以强力而立,立于暂,不至于久;不以强力而立者,吾心之所自有也。吾心未始不刚健也,戕而贼之,始弱、始不立。立非孔子之所独能,而他人无之也。人皆有之,而未明也,未学也,是以未立也。明乎己,故立;通乎物,故不惑物。己一贯而进德有序,知己而不知物者有矣。天下古今物情事理、利害本末、虚实众寡,曲折万状,不可胜穷,自古明智之士,至此一无惑者有几?孔子既明乎己,又明乎物,物己一贯,利害一贯,本末一贯,虚实一贯,众寡一贯,夫是以惑无从而生也。一则虚,实则明,明则无所不照。故凡物之情理昭然自明,凡事之利害晓然自辨,虽询谋不废而明德内彻。学道而至于不惑,可谓光明洞彻内外矣。而旧习之气或未能尽泯,感物而动,日用百为,犹有谓吾之所为,不知其为,天也。非不知也,习气间兴而偶昏,则虽谓之不知天命可也。孔子至五十则旧习之气消尽,无有或昏者矣。必至是,而后可以言知天命。呜呼,至矣!日用百为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如水鉴之永无尘矣,天而不人矣。物之拂违乎我者不知其几也,顺适乎我者不知其几也。进德之纯,至于六十,则凡物之顺乎我不复微动其意,凡物之逆乎我、阻乎我,亦不微动其意,顺逆一物,物我一体。明之非难,常明为难。常纯纯然而无间,则耳顺矣。目之所见犹寡,耳之所接为多。暮夜无月与烛,目力所不及,而耳接其声。又自近而远,四方万里,目所不及,而言辞之所传。事物情状不胜其多,举不足以动其意。又自此而上,极于远古,简册之所载,言辞之所及,亦属乎闻。无不融然而一,怡然而顺,纯然而和,是谓耳顺。耳顺则无不顺矣,无不纯一矣;而亦非一无所辨,如鉴焉,妍丑万状,纤微毕见,而鉴无动也。自志学而已。默造斯妙矣,至是而纯乎纯也。孔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闻蘧伯玉使者寡过之言而叹美之,寡过之难如此。微动乎意即谓之过,微有不一即谓之过。故六十而始耳顺,至七十虽从心之所欲,未尝踰矩焉,纯乎纯,不足以言之矣,至矣尽矣,不可以有加矣。非谓未七十而犹踰矩,因言从心而及乎此,释学者之疑也。然圣人至此,初无以异于志学之道。道无先后精粗之间,而进德则有先后精粗之序。如谓道果有先后精粗之不同,则何以谓一以贯之?
汲古问:「人既知觉,则无不通达,何孔子谓五十而知天命」?先生曰:「此圣人之学也,自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学力进进有次第。志学之初,虽已知天性之本,然而习气间起,未纯乎天,日用应酬,人为未尽释。至五十始知皆天命,无俟乎人为。六十而耳顺,无所不顺,有顺无逆,纯乎天矣」。汲古又问:「耳目同体,何以言耳顺而不及目」?先生曰:「目之所见者寡,耳之所接者多。暮夜无月与烛,目力所不及,而耳接其声。又自近而远,四方万里,事物情状,目力所不及,而耳皆闻之。又自此而上,极于远古,方策之所传,言辞之所及,亦属乎闻」。
先生曰:「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故则善,有进而无退;知新则善,愈益而愈通。道不在他,善而已矣。人性自善,又能尽集天下之善,则道在我矣。学者自少至壮,由壮至老,所知不胜其多,惟其旋得旋失,是以终于无成。诚能已知者不失其善,未知者又知之,则此心无非善,日用无非善。学者如无顿觉之明,当自此入;虽觉而未能无过,亦不可无学」。汲古云:「尝见周子《通书》云:『曷为天下善?曰师。故先觉觉后觉,闇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师道立,则善人多;善人多,是朝廷正而天下治矣』」。先生曰:「是如此」。汲古问曰:「道者所以明德也,德者所以尊道也。是故非德不尊,非道不明。此夫子答曾子之问。其分道与德而为尊与明之义如何」?先生曰:「道德非二。道者,言其无所不通,谓如道路之四通。人心之善谓之德,此德即道也。茍不通达,则己虽有德而不自知,故曰道所以明德,非德外复有道,道外复有德也。然人亦有虽明乎道,而己德犹有不善,则人心终未服,故孔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又曰:『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所不贵。君子行斯可乐,德义可尊,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其德不脩,则人咸贱之。圣人以学者于道未洞明,或微明而未全,则德行多亏,故循循善诱」。
子曰:「君子不器」。偏则器,不偏则不器;止则器,不止则不器。有意、必、固、我,则器;无意、必、固、我,则不器。
「君子周而不比」。君子之心无私好,无私恶,如天地太虚。然万物纵横,纷乎其中,孰为反我者?孰为顺我者?反我顺我,在物则尔,天地太虚安知哉!惟其若此,故周而无可比者也。小人之心夺于物,倚于物,又从而为血气所使,有顺我者喜之,反我者恶之。喜则比,恶则否,比左则遗其右,比此则失乎彼,安得周天下哉!此无他,本心一失,坐血气纷扰之中,吾固知其然也。君子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如日月之光然。日月之光,容光则及,何所取舍?知此则可以知君子之心矣。故亲亲而仁民,仁固杀于亲,而君子非私也;仁民而爱物,爱固杀于仁,而亦非私也,惟其义尔。故君子之爱,铢分锱别,而天下不以为私,固非如墨氏兼爱而二本也。小人以利合,尔汝爱昵,相濡以沫,胡越可使一家;一旦临小利害,父子有疑心焉。私欲之为害如此,血气之能夺本真如此。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则多矣。以不知为知,非曰饰其辞之谓,饰辞以欺人者不足道。固有胸中自以为有见,自以为知道,如斯而已,不复求知。若此者多矣,然非真知,诘之则穷,用之必不继,似是而非,似明而昏,似真而伪。以此知为知,殆不若不知之愈也。然能自知其不知,不认伪为真,不执昏为明,此亦明者也。此虽不知,乃所以为知也,其进于真知也有日矣。以不知为知,是无时而知也。子张亦有此病,故夫子诲之曰「多闻阙疑」,盖子张以疑为不疑而言者有矣。此子张所以难与并为仁,而由知德者鲜。
子谓子路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大哉圣言!夫不知而曰是知,何也?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又谓忠信为大道。又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不知为不知,诚实无他,无思无为,非道而何?圣言善于明道如此。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圣训至矣,惜乎子路之不领也。不知为不知,何以曰知?孔子谓忠信大道,见于《大戴记》。《中庸》曰:「诚者,天之道也」。子又曰:「主忠信」。又诲子张,见其参前倚衡者,指忠信也。学者于此所以多疑者,以于平常实直心之外复求之也。孔子曰「中庸」,庸,常也,平常也。箕子曰:「王道平平」。孔子又曰:「心之精神是谓圣」。人皆有是心,即平常实直之心,空洞无形体,无际畔,变化云为,不可度思,矧可斁思?诚实之妙如此,复何求?即此即知。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直与服同一机缄,枉与不服同一源流。天下之道二,善与不善而已矣。善者天下之公道,不善者非天下之公道。直者善道,为公,为民心之所服。枉者不善道,为不公,为民心之所不服。一开其端,其类咸应。于戏,直者民心之所同然,枉者非民心之所同然。圣人得我心之所同然,举之于上,而天下之同然者应矣,此之谓要道。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学者随文释义,皆能言之,而能深知孔子之心者有几?后世学者其能于平居事亲从兄时,与出而事君临民,果一而无二乎?于以验孔子之心常一而无二。变化云为,日用万殊,而道心常一。此一,人人所自有,而自不知,自不信。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实为信,实则不伪,不伪则直,无矫揉,无支曲,荡荡坦坦,可与天地同,鬼神合。人生天地间,所以相处,群而不乱者,以其有此心也。无是,则相诬相罔,相诈相夺,亦安能一日而处?今人平居暇日,所与人交,茍未睹利害,往往皆诚实语,有物夺之则伪耳。人惟不知自有良知,昏蔽既久,奸诈日炽,至以机变为巧,不复知耻,见伪诈之巧者则喜,见信实之人则窃笑,又从而讥侮,甚至父子兄弟之间无所不用其诈。此与禽兽鬼魅等耳,尚何可齿以为人哉!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俭则不放逸,奢则放逸;戚则不放逸,易则放逸。不放逸之心至矣哉!为孝为弟,为谨为信,为忠为恕,为敬为恭,为刚健,为中正,为万善,顺而无失,应而无穷,不识不知,何思何虑?俭与戚人皆有之,而不自信其为大本。孔子又曰「礼本于天」,所谓天道在此。又曰「礼本于大一」,所谓大一者在此。不放逸之心至矣哉!孟子亦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尧曰「钦哉」,禹曰「克艰」,皋陶曰「兢兢」,周公曰「无逸」,孔子「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一也。
汲古问:「圣门言礼者非一,子张问礼之损益,曾子问昏祭之礼,言偃问礼之急也。惟林放问礼之本,而夫子乃答云:『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因其问礼之本而有奢易俭戚之分,非礼有本末欤」?先生曰:「孔子答门人之问,每每不同,各去其蔽尔,或有非切要者。唯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以礼之本难言。礼即人心之妙用,奢易放逸,则非道。使放即俭戚而忽觉焉,虚明澄一,即大一,即天地,即四时,即鬼神,即经礼三百,曲礼三千。无本无末,匪异匪同,匪有匪无,不可度思,矧可斁思」?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绚,文也。巧笑,美目之文,不俟外饰,以质素为文也。孔子于是明质素之为本,而曰绘事后素。子夏稔闻夫子一贯之教,故曰「礼后乎」,疑不可以礼为后也。文质一致也,本末一贯也。他日以子游本末之论为非,即此意也。子夏蔽在溺于文,故孔子示之以质素。子夏之论又高焉,夫子安得不是之曰「起予者商也」?非子夏能发夫子之所未知,谓能发夫子之所未言也。子夏不为诗所拘,则庶乎善观诗矣。他日子夏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曾子不可,则子夏犹不无蔽。
汲古问:「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因观卫人闵庄姜之诗,止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无『素以为绚兮』一句,恐此《诗》之阙文。何圣人又据以子夏之对而为起予耶」?先生曰:「《硕人》诗四章,章七句,若益『素以为绚兮』一句,则八句矣。他章皆七句,又此章文势不应继此一句,此疑当阙。孔子答以『绘事后素』者,谓绘画之事后于素功,质素为本也,其旨欲潜消子夏尚文无实之蔽。子夏不领孔子之旨,而为大言:如此则礼后乎?言文与质一也,无本末先后。孔子于是因而善之曰『起予者商也』。圣心虚明广大,一无意必」。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杞、宋二国文献既皆不足,无所徵验,则孔子何所考而能知夏商之礼?既无所考,又何所据而能言?大哉礼,言本于大一,分为天地,转为阴阳,变为四时,生而为万物,行而为万务,为经礼三百、曲礼三千,父以此慈,子以此孝,君以此尊,臣以此卑,兄弟以此笃,夫妇以此和。是谓天则,是谓帝则,是岂以有文与献而存,无文与献而亡?近在人心,本非外物。贤献知之,愚众惑之。唯孔子自知自信,故自能言;但无文策可證,无贤献能證,则庸众必疑、必不信也。然则礼岂礼家之所能知」?
礼部王郎中墓志铭 南宋 · 刘克庄
出处:全宋文卷七六二九、《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五五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莆田
宝祐改元五月壬寅,葬尚书郎王公于郡南嘉禾乡平山之原。前葬,二孤谂于前史官刘某曰:「先友如铁庵方公、臞轩王公皆往矣,题宰上者非公而谁」?予惰荒久,砚尘寸许,念孝子之意不可孤,故人之谊不可忘也,乃叙而铭之。王氏自司徒公审邽唐光化中牧泉,家焉,传五世至莆田长官保隆,始为莆人。又六世至给事中晞亮,给事生长溪尉桂,尉生奉直大夫润之。奉直五子,公次也,名太冲,字元邃,擢嘉定戊辰第,为潮阳尉、邕州法曹。盗陷郁林,官军驻贵州,公白其逗挠,帅下令济师,盗平。历湖北、浙东提刑司检法官,谳议酌大情,不吹求小节目以留狱,轻囚无瘐死,辟多末减。丁母郑恭人、奉直公忧,服阕擢知吉水县。问政于杨公长孺,杨公科条以告,公采用之。兵馑,按产敷粜,官不抑价,巨室乐从,邻艘踵至。揽人旧操县赋,公籍其长雄者,以众揽分隶,输各有差。学畬素薄,于刑台陈公垲得田六十有四石以助。政成,邑耆□□君三异、罗君茂良歌之。公初为补填数月,考□□□□□令,台郡荐留,诏改秩因任。满三考,桂师赵公师□□经略司干办公事。宜卒据城叛,张提刑琮往捕□□公摄州,叶力夹攻,枭贼全城。又摄邕、宾、容三郡,知□州,造城北浮梁。以疾乞仙都观。知梅州。国用房□□东钞盐岁八万箩外,再收浮盐十五万箩,公力争之,奏记时相曰:「钞盐斤百四十钱,私盐斤五十钱,一旦使私贩依钞价,盐子失业,愚恐新兴之利不偿供亿。若谓失之于淮,取之于广,犹肩背既伤而欲并亏心腹也」。吏方奉新书不暇,独以斗垒小侯抗论撑拄,后诏罢浮盐。铁庵帅粤,叹曰:「梅州一申之助也」。知肇庆府,盗奔出境,军府称治。俄以赵提刑师笺疏罢,赵去,杨提刑大异继之,与铁庵直公前诬。岁馀,除大理寺簿,迁大宗正丞。贾胡蒲姓求婚宗邸,公曰:「归明徭□乃欲妇宗姬乎!婚帖不可得也」。轮对言:「陛下何不以太平责宰相,以谠言责台谏、侍从,以富强责主兵财者」?次言:「东汉召处士魏仲英,而仲英曰:『后宫厩马、左右权豪可减去乎』?遂不行。今君子屡招而不至,得无有发仲英之叹者乎」?上问孰为君子,公奏:「如李韶、徐霖之类」。除考功郎中,有未该员郎希遗泽者,尚书□不与笔,公书纸尾曰:候!奉常定范相宗尹谥,归□□议,公从其谥而驳其议曰:「普安建邸,本出高宗圣断,范将顺之。且今以此功归之,恐范公不敢安也」。时安晚郑公当国,史宅之副枢,公之言如此。以郎班对,言括田榷契、遣使兴利非便。兼礼部郎,俄为真,寻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轮对条四事:一、正资善之名。二、近命二相,葵辞宠,清之避事,独相、并相,谓宜早决。三、风宪之司,于今尤难,牢笼甚苦,缶视贡蛇,节帖中休,拳空霜鹘。宜养其气,以来忠言。四、戚里内满朝,外接壤,非祖宗家法。次言:「臣顷考太学秋赋,参详省闱。论体贵精密,今粗疏如括策;策体贵明整,今繁冗如经义;词赋当字字精粹,今亦引语录,殆类方言。宜以有变之」。上欣纳。他日语大臣:「王某所论文体诚是」。士或匿哀求试,缩举奉对,皆执法不与。以风闻去,奉崇道祠,需次汀州,以疾卒于寝,淳祐辛亥九月丁亥也。年六十八,官至朝散郎。娶方氏、余氏,俱赠安人。今安人吴氏。二孤:天麟、应麟。四女,迪功郎监惠州石桥场林公琰、进士李某、黄某、林某,其婿也。长女前卒。二孙:仪子、国子。应麟以禋霈、仪子以遗泽,俱补将仕郎。吴安人阖户自誓,子亦嗜学,庶几公不死者。公少发愤,截发读书,与兄秉哲迭魁乡试,以声律擅于一世,老犹流落不偶。予与臞轩以书荐之郑公,贽卷有「独负尺举主,一友我同心」之句,郑公大喜曰:「今增一举主矣」。遂开朝迹。公素清淡,不善丰殖,俸入奉亲外与诸弟共之。南归仅有田庐,岁晚西上,鬻其田以具仆马,身后伏腊萧然,谓公挟赀以进者误也,惟里人知其不然。予闻之长老,给事公长身方面,高宗器之,曰「南人作北人生」。然一生忤秦丞相,秦死始召。公亦昂藏有祖风,晚遇圣主,与南宫笺奏,预东观记纂,经帷琐闼,唾手还毡矣,乃亦不究于用,悲夫!予观士之用世者,以圆不以方,以密不以疏也。公之郎吏、礼也,一事目可漏必拒,不太方乎?众惮风宪而含讥玩之意,世重理学而排质俚之弊,不太疏乎?行远士孤立之意,持一世绝异之论,居众人必争之官,纵使上有怜才之意,而公自无容身之地矣。悲夫!奏议、表笺、杂著若干卷,皆奇峭有气骨。惟诗别为《友我集》,乃公手选。于古书多贯通,晚闻虚斋赵公以夫明《易》,归作《易爻变义》与赵公说相发明,未成而卒。铁庵名大琮,臞轩名迈,公友也。铭曰:
呜呼公乎!无叔文之累兮负子厚之诗,有贡禹之贫兮蒙王阳之疑。纷浮论之喧啾兮,哀细德之险微。四方上下兮将安之,公曷不来兮返故栖。南山之南兮西山之西,荔子丹兮蚝甘,社酒熟兮鸡肥。曷不续《九老》之图兮,而入《八哀》之诗。酹公阡兮永诀,镵予辞兮孔悲。
贻罗竹谷 宋 · 杨长孺
五言律诗 押词韵第四部
与世长多忤,持身转觉孤。
夤缘新齿舌,收拾老头颅。
我已诃泷吏,君谁诵子虚。
同归灯火读,家里石渠书(以上宋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四 《鹤林玉露》:杨伯子帅三山,不请供给钱,以忤豪贵劾去,作诗贻先君竹谷老人云云。时先君与之同入闽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