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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斋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四一、《北溪大全集》卷九
圣门教不躐等,下学而上达,未有下学之不致,而可以径造夫上达者。
当时门弟中从事于此为最笃者,自颜子之外,惟曾子一人,平时于圣人用处,每随事精察而实履之。
观《曾子问》一篇,所讲明者,皆其变礼,则于周旋进退之常,固已无一节之不究矣。
日省吾身以三者,内外交相饬,则体之在我者,又已无一刻之不谨矣。
所欠者,但未知夫大本之所以为一尔。
夫子知其下学之功到,将有所觉而可以上达发之也,于是呼而语之以一贯之旨。
曾子果能于言下心融神会,即应之速而无疑,亦其真积力久所必至,而非一蹴之所能强也。
及门人扣之,难于为言,乃借学者尽己推己之目,所谓忠恕者以著明之,欲听者之易晓。
自今观之,忠即所谓一,恕即所谓贯,而未可以常情论也。
盖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至诚无息,犹维天之命于穆不已,所以为天之忠,固无待于有所尽。
及日用,酬酢万物,各止其所,而莫非浑然一理者之所流行通贯,犹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所以为天之恕,而亦无待于有所推。
其为忠也,道之体也,而万殊之所以一本也;
其为恕也,道之用也,而一本之所以万殊也。
由一本而万殊,而所谓体者,常呈露于用之中;
合万殊而一本,而所谓用者,未尝离乎体之内。
此夫子所以授之曾子,而曾子所以契诸夫子而喻诸门人者。
其为心法精微之实,讵容以二观哉!
在学者,追慕其学,则未可躐进。
夫所谓一,亦惟致曾子下学之功,专从事于所谓贯者而已尔。
凡日用千条万绪,各精察其理之所以然,而实践其事之所当然,使无一不明诸心,而无一不诚诸身,然后合万理为一理,而浑然夫子太极之全体,自此其上达无馀蕴矣。
譬之钱十百,曾子已数而列之整矣,夫子与之缗一条,则不复问而贯之矣。
其未曾下学者,殆犹散钱之未数,虽以贯指之,亦末如之何。
此门人之同在侧者,所以皆莫喻其旨,而异时子贡尝亦与有闻焉,竟亦莫晓其意之果为何如也。
或曰:曾点浴沂之志,见道之大体甚明,夫子深叹与之。
岂非与参之唯,亦同一趣味欤?
曰:曾氏父子之学正相反,也由贯以达夫一,点则又专游心于一,而不必实以贯。
盖以上达为高,而不屑夫下学者,所以行有不掩,而不免为狂士,是固不可以同日语也。
仙游陈生沂伯澡,始慕为名,今复以贯名斋,盖觉之病,而欲务参之学以实之,且来讲明其义。
予嘉其立志之审,而用功之有序也,因书此以为之勉焉。
虽然,曾子之所以能胜重任而远到者,亦由有其弘毅之质以充之。
盖不弘则畜德易厌,而万理无以嘉其会;
不毅则立操易移,而万理无以刚其守。
兹正古人之所不容阙,而叔世学者之所甚不足者。
而况于颓波流俗之中,欲卓然有以超凡而达圣,非此亦将何以真能自拔而任重致远乎?
呜呼,此又伯澡之所当自警焉者也,此又伯澡之所当自力焉者也。
戊寅七月朔陈某记。
陈伯澡李公晦往复书 南宋 · 陈淳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一六、《北溪大全集》卷二八
泉人寄吾友与李公晦往复书,三复,为之慨叹。
平昔于吾友所以切磨讲贯,不拘粗粗细细,是说几多话矣,而吾友所以钻研考究,为之勤勤恳恳,是用几多功矣。
而此书乃茫然无定主,何耶?
默而不言则无以救其偏,言而不白则无以释其疑,欲意之白又不免费辞。
且廖丈病学者妄谈高远,无圣贤切己工夫,遂令其须将《语》《孟》卑近平实处,身体心验,以求受用。
此教人循序著实,是发明一义。
然圣人之道,不离卑近平实者,为是亦至论也。
愚以学者散漫无统纪,遂令其入德之始,先就穷格下功,而必须真知此为人发蒙进步,又是发明一义,然非臆见杜撰,实按《大学节目,亦至论也。
二义虽若不同,合而言之,在廖丈所谓卑近平实者,亦岂不必真知而可体之以受用;
而愚之所谓穷格必真知者,亦岂穷高骛远之谓?
大要亦不外乎切己人事之近,如为臣真知止于敬,为子真知止于孝之类,虽天地万物皆有理,乃人事通贯后馀力之及亦姑以参订吾之理而已,而非其本也。
所谓理义精微,须重重入细做工夫者,亦岂求玄求妙于离形绝物之表?
亦不过即切己人事之近者,而密察之。
如敬里面多少事,岂一致恭足以为敬?
孝里面多少事,岂一致爱足以为孝?
是则二义之实,固未尝相反也。
然愚之所谓「真能知则真能行,行之不力,非行之罪,由知之不真切」者,乃就穷格一节说个尽头,兼与行相关之效云耳,非是只教人专务致知而不必力行。
而吾友领去,反认以为必待知至后方去力行,又以为只要知得,便自能行得。
若然,则《大学》从诚意而下许多节目,都只束之高阁,不用著工夫,可谓大失其旨矣。
不知吾友平时所孜孜穷格求真知者,知何事耶?
即面前至近至切,意不知著功夫使之诚,心不知著功夫使之正,身不知著功夫使之修,家不知著功夫使之齐,是大昏暝者,更以何事为真知耶?
壬申五月之书,丙子六月之书,及严陵《用功节目》讲义与《贯斋记》,所以谆谆属意于知行两节,亦已苦口矣,何荒忽莫之省耶?
大抵圣学以力行为主,而致知以副之。
以力行为主,则日日皆是行底事;
以致知为副,日间讲究,皆是所以达其行,彻首尾无容丝发间。
要之,以极至而论,知与行其实只是一事,不是两事。
凡以知行为两事,或分轻重缓急者,皆是未曾切己真下功夫,徒猎皮肤之故耳。
真切己下致知功夫者,念念每与行相顾。
知得如是而行不去,便就步头思所以窒碍如何,而求必通之故,则知益精细,而所行益缜密,真切己下力行功夫者,步步每与知相照应,行得如是,而不知其理之所以然。
节目必疏,率不合圣贤之成法。
须知其理昭昭在前面,则行去便无碍,而所知益清澄。
知始终副行,行始终靠知,正如行路目足相应,目顾足,足步目,无顷刻可偏废处。
乾九三发明「知至至之」与「知终终之」二节,示人以进德居业,始终条理之方。
然合而观之,知至、知终,皆致知之属;
至之、终之,皆力行之属。
今于始条理,以知至为主,而必继以至之;
于终条理,以终之为主,而必继于知终之下。
知与行,终始常相依,而不能相离,则圣人精密之意可见矣。
丙子六月书,譬瞽者不用目视,而专靠足履,则寸步决不能前;
跛者不用足履,而专靠目视,则又空劳望想,决无可至之处。
其意亦可谓精切,与《易》非有异旨,而忘之,何耶?
至病理义重重,入细真知之为难,未得以力行,乃欲据见成明白无可疑者,且把来做身心受用,得尺守尺,得寸守寸,渐立一定家计,恐纸上钻研,终无所依据。
是何于理求玄妙之过,在己失疏阔之甚,为差误之至此耶?
即此便是蹉过多少难得底日月,空缺多少合做底工夫,宁不半间半界,若有若亡,如在风波汹涌中流耶?
其读《语》、《孟》之法,廖丈令先看《集义》,诸家之说各有落著,方将《集注》玩味,谓文公亦是从诸说中淘来做《集注》。
然此盖未成《集注》时读书之法也。
文公本先觉大才,又早于儒宗传心正统,得之有素,故可从诸家说中淘来做《集注》。
兹可以常法论,今幸已有《集注》为学者准程,何可放缓作閒物,且复循旧辙,责常情以先觉之事?
世恐必有明睿之才,可以如文公之法,但愚未之见。
只据愚以鲁钝之质言之,决不敢若是之泛。
先须专从事《集注》为一定标准,果于是复熟餍饫,胸中已有定见,然后方可将《集义》诸家说来相参较,仍以《或问》之书订之,方识破诸家是非得失,瞭无遁情,而益见得《集注》明洁亲切,辞约而理富,义精而味长,信为万世不刊之书。
非是禁人绝不要看《集义》与《或问》之书也。
故凡以读《集注》为可缓,及虑其枯涩无浃洽意者,皆是未得《集注》中趣味而然。
使果得其中趣味,日夜不能去手矣。
若吾友向来于《集注》微言至论,却草率过了,而《集义》诸家之偏旁閒慢者,却苦思研究不休,实枉工夫,为可惜。
何为不自省觉,反以切磋之言为讶之?
有真学问须有真切磋,有真切磋然后真理义出焉,真德业成焉。
若「与点」一段议论,又难与初学者道。
且点意见极高明,而实不外乎日用人事之近,非洞见道体不至此。
而其所以然者,惟程夫子识得破,而文公发得出,甚醒学者眼。
且廖丈说涵养后事,而谓涵养之理在里许,不可分前后作两截,不是徒含糊作此大言以包之,而实于曾点程朱旨趣根原未能洒落融彻,学者若未晓此,则姑涵泳以俟他日,何可强钻之不得,反过以为疑乎?
所谓别寻一个光辉底物,为收藏之说,此正文公摘出异端心腹隐疾,以警学者。
而世儒多不免此,凡其穷高极远、求玄语妙者,皆是坐此病,吾儒所谓高远,实不外乎人事卑近,非穷诸天地万物之表;
所谓玄妙,实不离乎日用常行,非求诸空无不可涯之中。
故精义妙道,须从千条万绪中串过来,方为精妙之实;
盛德至善,须从百穷九死中磨出来,方为盛至之实。
观六经《语》、《孟》所载,何尝有一悬虚之说?
考孔、颜、曾、孟相传,何尝有一过分之事?
语其所以为教,则循循有序,下学上达,然亦非谓专务下学便自能上达,亦非谓只务下学而上达便在里许。
盖其始须从下学,工夫至到,然后可以上达。
于是而著上达工夫,则冰融冻释,自不劳馀力,至是方真知上达只在下学中,而下学真所以为上达之地。
彻上下、本末,真为一贯者,是则下学之功不可缓,而上达之志不必急,下学之事未易致,而上达之境不难造。
但学者自信,不过不肯安心循序用功耳。
如吾友此全书之旨,首以廖说卑近为厌,既又以专就人事理会为隘,以道体渊微为念,以天命于穆为叹,以理义愈穷愈深安有尽期为患,以原头未莹为恐。
所谓须穷究其根原之大端,又恐不能即得其根原之大端;
所谓要向上深去理会,所谓上达工夫急切不能放下,所谓此心大有迟疑而不知所据。
凡此等云云,却是求高远玄妙之意多,而平实用功之意少;
驰心上达之意急,而循序下学之意缓。
愚不知其果为何也?
今请平心放下,审思平日讲贯意旨之正脉为何如,而就实用功以副之,勿支勿离,则尚庶几其复之不远,而不堕于迷复凶矣。
凡言语须活看,自古圣贤,有就一节说话,方发端而未竟者,遽从而偏执之,则必至于差。
伊川初谓心指已发而言,及与叔反覆问难,有此固未当之说,而兼明体用之全,至此已说得圆而尽矣。
后来五峰不知何为又反错认心指已发一句,乃专以性动为心,门徒复从而实之不肯改,其失旨之害,可胜叹哉!
至若公晦所答似矣,然不审人发言本指,而遽立说以取胜,岂平心当理之论乎?
如谓廖丈之说,重于行而轻于知,则是厌卑近而骛高远,以沮学者之就实;
谓愚之说重于知而轻于行,则是恶真切而事鹘突,以沮学者之进步。
皆是未曾切己、真著致知力行功夫,只见知、行为两事,而不见其相关系之密处。
谓圣贤之言,不必著意扶撑,著意于左则偏于右,著意于右则偏于左。
然此说流弊,必至使学者于所当为之事不敢深著十分功夫,只于中骑墙,即这边五分,又那边著五分,都要平匀无偏,然后为得也。
缘渠质软弱,以骑墙为便。
在泉幕,正遇真侯乐善而好受尽言,乃反讲学务骑墙,而不必是非之太白
论事务骑墙,而不必义利之太分;
行政务骑墙,而不必诛赏之太明;
与人交务骑墙,而不必善恶之太察。
熟此一线路,而不自知其为病痛之不小也。
其读书,谓廖丈先《集义》而后《集注》为得先师之遗训,且如先于一说,随其意之所在,以验其通塞,复于众说求其理之所安,以攻其是非,此乃先师教人于文义有疑,而众说纷错者,其法当如此读,何尝指说须先读《集义》而后读《集注》也?
果如其说,则于《集义》将以何为准?
若何而可以判通塞、决是非乎?
请愚专看《集注》为准的之说,乃为精力记识之弗强与夫夺于事而鲜馀力者言之,然则精力记识有馀,而又有暇日者,只得迂从诸家之泛览,而不必太快于正逵直道之适乎?
谓先考诸家而折衷于《集注》,犹手挈天下之物,而取正于规矩准绳,然未识规矩准绳为何物,乃欲挈天下之物而取正之,吾恐必错认方者为规,圆者为矩,平者为绳,直者为准矣,若何而可得其正?
所谓规矩准绳与所取正之物,岂不作一场没理会乎?
盖先读《集注》而后考《集义》,为先约而后博,然博学详说,将以反说约也,之两言,又岂非先于约中已有定准,故可博学详说不为之流,因得以观其会,而复反来归之约乎?
末说世儒窃禅师之绪馀,以为别有一物,明迥超物表者,固当麾之门墙之外。
凡吾徒之略于事而亟于闻性天道者,亦不可不戒。
然渠门下乐与缁黄来往,而又好观《楞严经》解,则恐其看他必不破,必亦未能脱此圈槛也。
有如论「明明德」至「莫非天命流行」一节,及末梢论「见虚」「见实」二条,则却平正无病,有补于学者,亦不可以不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