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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毅向公墓志铭1132年 宋 · 杨时
 出处:全宋文卷二六九九、《杨龟山先生集》卷三五 创作地点:福建省三明市将乐县
某年月日,北寇袭陈,余时在行朝,得报,谓同列曰:「陈守向公必死矣」。
为之废寝食者累日。
未几讣至,人或问曰:「方今雄藩巨镇拥重兵弃城而遁者踵交于道,陈无高城深池以为阻固,以千百惰羸之卒,当天骄屡胜之兵,虽庸人知其不敌矣。
避其锋而去,宜无不可者,何自而知其必死也」?
余曰:「公之忠贯白日,非死生祸福能易其操者,其素行然也。
余以是知之」。
闻者莫不钦叹。
其孤将以某年月日葬公于某所某原,以通判潼川府朱震之状来请铭。
余告之曰:公之仗节死义有谏臣之章,议行易名有太常之诔,褒赠之典,布在天下,其勋烈不待余言而传也。
然公自筮仕以来,所至皆有风绩可书,世人或未知之也,亦不可湮没而无传,乃叙而铭之。
公讳子韶字和卿,故相文简公之曾孙,钦圣宪肃皇太后之再从侄也。
世为开封人
曾祖讳某,故任国子博士,赠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尉
曾祖妣李氏,封太夫人。
祖讳某,故任西京左藏库副使
祖妣王氏,封太原县君
考讳某,故任太中大夫致仕,赠通奉大夫
妣夏侯氏,封硕人
公生而有异禀,不妄嬉戏,庄重如成人。
比志学,即游贤关,清约如寒士,人不知其为相门后族之子侄也。
其强学自励,至焚膏继晷不少懈,同舍相与语曰:「君子之于学也,息焉而后能安其学,君何自苦如是」!
公愀然对曰:「家门衰替,敢不彊勉,而自惰乎」?
永嘉刘安节辈,皆伊川先生之门人,有识致,讶其语,因问之曰:「公家富贵闻天下,二郡王奉朝请,仕于中外,以材望显者甚众,何谓家门衰替也」?
公曰:「先丞相事业寂寥久矣」。
安节壮其言,引为忘年交。
元符二年,与国学荐,钦圣闻之喜甚,补假承奉郎
三年进士第,唱名集英殿钦圣紫云楼,密令宦者引公至楼下视之,翌日赐赉有加。
保州司法参军,有旨改承事郎,皆特恩也。
差监在炭场,会有族人除太府卿,以亲嫌罢,改授签书荆南府节度判官厅公事。
是时公方冠,初未更事,而练达政体如素官者。
荆南马瑊器其才,府事多赖之。
去,董必代。
公尝具袍笏,而以短帽束带见之。
为人简严,属吏无敢忤其意者,公移书责之,不少屈。
秩满,知苏州吴江县。
苏人私铸黄钱,流布一路,诸邑听民自便,郡守是之。
公独以为不可,为书极言其害,下令禁切之,一县无敢犯者。
中司论其事,诏置狱绳故纵之吏,诸邑皆曰:「太守之命也,吴江令尝力争以为不可,书具在」。
公闻制使来,自谓理须被逮,即具舟束装以俟,吏及门即行。
初,太守意公以抗论不从为功,比公至,卒无一言及太守者,守甚德之,而后信其为仁人君子也。
狱成,自太守而下皆贬秩,公独赏一官。
其后太守孙公杰召诸邑会议,欲一大保置一鼓楼,保丁五人,以备巡警,盗发则鸣鼓以相闻。
公曰:「一大保二十五家而已。
如吴江外镇有合境不过五里者,无虑数百家。
若二十五家置一楼,则不可胜计矣。
又以数十人持梃更巡,则其间不无彊悍不逞者递相侵陵,则斗争自兹始矣,不可为也」。
郡守意欲行之,不从,公持之益坚,逾月不能决。
同列厌苦之,谓公曰:「不若禀令而归,到县则措置在我矣」。
公曰:「不可。
禀令归而不行,则有司得以慢令罪我矣」。
久之,卒如公议。
大观二年,除开封府右曹参军明年,转朝散大夫
李彪欲言蔡京擅权误国,书草具未上,有告其事者。
丞相何公取旨下开封狱,有司谓谤讪大臣,欲置之重典。
公方初来,力争之。
李孝寿开封,依违不断。
丞相张公用公议,薄罪。
已而复相,御史狱不当,乃流海岛,李孝寿已死,追所赠五官,更追三官。
公时已去职监在进奏院,追三官,停任。
四年,叙朝散郎、监保州盐酒税。
五年,以建储赦,复朝散大夫提点信州太霞宫。
未几除知虢州,不就。
六年,差主管西京外宗室财用。
外宗室之法,未出仕者计口给食,至是有养子以增数者。
公与同官高大中论曰:「财用不足,患之细也。
蓄养他人子,则本支乱矣」。
公乃建议为之措画,以去其弊,宗室财用以黄河退滩地、淮浙围田及常平赡学所不取者充。
案牍隔远,吏缘为奸,隐漏不可胜计。
公手自翻阅,尽得其情,量入为出,无匮乏之患。
判外宗正赵士暕常患不及,公笑而不答。
他日出其大数,沛然有馀,士暕服其明焉。
七年移管南京外宗室财用,俄复还旧任。
宣和元年,除知虔州,又除知建昌军,未赴,除夔州路转运判官
朝廷议罢新开边郡,公条陈利害,请罢溱、播、思、珍四州,反其县。
同官谓珍不可废,公争之不能得,乃罢三州,而珍州至今以为不便。
久之,泸南刘亚夫复用夷冉万耍议,请开溪州南通辰沅,西抵泸戎,置一州二县。
诏发潼川府夔州两路兵输钱粮,辟官属
泸南遣南骑兵至涪州,责钱绢甚急。
公率同官王蕃论奏其事,意难之。
公曰:「若有疑,某自具奏」。
乃同上疏曰:「顷年庞寅孙守夔,创开边隙,是时欲建溪州,冉万耍曰险阻深僻,不可为郡县。
今万耍与冉蛮老以仇怨相攻,乃更建议开路。
且路之所经者十有一族,而七族被诱,四族不出。
四族者,蛮老在其中。
又有蛮由册一族,以人为粮。
彼万耍意在报仇,假官军以杀蛮老耳。
且自昔蛮人纳土请置州郡,必先通路创屋,以俟王人官司遣人相视,然后调兵储粮,经理其地。
今请吏者未集,山溪未通,遽遣王师深入不测,是委肉于饿虎之蹊也,事大不便」。
奏方上,而大役已兴矣。
郡邑骚动,萧然烦费,人心震恐,识者危之。
公又为书上二府申御史台,极陈开边徼置州县以蛮夷弊中国之害,争论甚力。
俄得可报,亚夫削官,其役遂罢。
夔路廉访使者曹东请筑瞿唐关,乃夔州故基也。
山岭越溪谷,楼橹城壁费甚广,请置兵三千屯守,公申尚书省曰:「世乱则守险,世治则去险而居平陆
守险者所以固强圉,居平陆者所以杜觊觎。
故前代割据夔州,附瞿唐关,本朝削平僭乱,丁谓薛颜乃移夔居鱼腹以就平土。
今无故劳民费财,而起战争,又屯兵于外,太阿倒持,若一夫开关奋臂,则夔州无兵可抗,非久长之利」。
东怒,欲以他事中公,竟不能,而瞿唐关止因其旧而增葺之,卒如公议。
六年,使还,入对延和殿,首荐寒士,上皇颔之,曰:「进贤受上赏」。
当路阻格之,不报,除知蔡州
下车,去贪暴,屏巨猾,宽逋负,举下吏可任以事者。
然后兴学校,延见儒士。
县令狃旧例献遗利以入公帑,公判其状付州学养士。
前守计份议开小河泄积水,功大不能就。
公论其非于部使者,曰:「小河浅狭,不足容诸水之入,徒费财力,有害而无利」。
乃罢其役。
八年,主管亳州明道宫,除知徐州
靖康元年,近臣荐公材堪出使,除京东转运副使
户部尚书聂昌以国用不足,讽诸路进羡馀
密州郭奉世有旧,进万缗,荐诸朝,请赏之,以劝天下。
公劾奉世曰:「一路财用,有馀不足相补。
设使密有馀财,当具数闻,部使者通融计会,兵吏之费。
安可不恤大计,不顾他州,进通用之财,徼非道之宠?
不罚奉世,无以惩奸,而主计近臣首开聚敛之端,浸不可长」。
士论韪之。
于是有旨下京东治其事,会昌副西枢,故事不竟,奉世罚金而已。
山东久苦李彦暴虐,朝廷初罢梁山泺税、燕山夫钱,黜兴利之臣。
民凋瘵未复,盗贼相煽野聚,公条具民间利病十馀事上之。
丁通奉忧,解官,与诸弟居淮宁府
蔡州缺守,州人邀使者马首,愿得公三年,使者上其事,而蔡已除新守矣。
乃起复就除知淮宁府,公三拜章乞终丧,不许。
公视事六月,寇兵至陈,公率诸弟城守,励战士,开谕百姓,曰:「汝等坟墓之国,去此何之?
吾与汝当以死守之」。
城昼夜攻急,公亲擐甲胄,冒矢石,遣其弟子率赴东京留守司乞援。
兵未至,寇益众,城陷,公犹率众巷战,力屈被执。
渠帅坐城,欲降之,酌酒于前,左右按令屈膝,公植立不动,戟手骂之,遂见害。
时年五十,实二年二月二十二日也。
陈掞默记其处。
公弟中奉大夫、新知唐州事子褒,朝请郎子衮,迪功郎子某,皆见害,家已破散,入其府,取公诰敕藏之。
子鸿六岁,乳母抱去,遇寇兵,夺其母,弃儿井中,有出之者,兵又击之,一夕复活,他日过,复抱藏民家。
后公子沈奔丧,乃得公遗骸并诰敕及鸿以归。
后二年,子率守仪真,遣人至淮宁访寻得公季女于民家,时年十一。
娶夏侯氏,封令人,先公八年卒。
男十人,女五人。
让,将仕郎
混、汋及三女早亡。
护,将仕郎
溥,通仕郎
涖、溥、瀚及洛、汝为寇骑所掠,未知所在。
沈,登仕郎
鸿以褒典补将仕郎
孙女一人。
谏官上疏曰:「臣伏闻去冬夷人入寇,诸路守臣或望风逃遁。
杰然以忠义自奋,誓以死守者,陈州向子韶是也。
至城陷,犹率众巷战,与介胄之士同毙于兵革之下,行道之人称颂咨嗟,忠义之士愤发激昂。
愿下明诏褒子韶忠义之节,优加爵秩以旌显之,搜求其后而锡赉之。
天下闻风,孰不踊跃奋厉,为陛下尽死节乎」?
五月二十七日,有旨赠三官四资,本宗有服亲将仕郎
时秀州兵乱,害武功郎江东西路经制司书写机宜文字安宗,有旨赠五官,与六资恩泽。
谏官再上疏曰:「今戎事未息,一赏之行,万众观听。
朝廷出于无心,而见闻者妄意轻重。
又向迩来守土之臣,望风奔避者不可一二数,如子韶城陷犹能身率馀兵巷战致死,诚可载之信史,无愧古人,以励臣节。
一时恩赠,所宜特厚,岂当更居安宗之下」?
于是诏增二资恩泽,特赠通议大夫
久之,有言「用兵以来,仗节死义者甚少,朝廷所以风励之有未至也。
望明诏礼官,凡临难不屈死节昭著者,特赐之谥,使得垂名不朽,亦风励节义之一端也」。
太常以公名闻,有旨赐谥「忠毅」,闻者耸然以为效忠义之劝。
公为人端悫夷易,不事表暴,一言之出,洞见心膂。
通奉公笃于惇族,公承其志,率诸弟分俸以均给本房之未仕及待阙者。
远方珍异,必以时至。
通奉有疾,衣不解带。
与人交,主于忠信,不为浮文末礼,以投众人耳目。
书尺不过一幅,语严而意尽。
所至必与君子长者游,暇则观书,门无杂宾。
与人议论匪一,然必反复曲折归于至当。
发为辞章,典雅温厚,有唐词人之风。
自始仕,由幕职县令,退为筦库,进而处刺史二千石,一以诚意为主,不以色辞假人,故居官可纪,去必见思。
至其陷大难,临大节而不可夺,非苟然者,盖其胸中素定也。
高才远识,未究其用,而遽至此,呜呼,命矣夫!
铭曰:
狄人侵疆,横流稽天。
取义舍生,维公则然。
秉节不渝,几至覆宗。
昊天不闻,罹此鞠凶。
季子之幼,亡而复存。
神实相之,将大其门。
褒赠之荣,永光窀穸。
忠毅之名,千古无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