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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习疏嘉祐七年六月二十九日上)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一八一、《司马公文集》卷二二、《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六、《国朝诸臣奏议》卷二四、《崇古文诀》卷一七、《九朝编年备要》卷一六、《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九、《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一六、《右编》卷二二、《文章辨体汇选》卷一○二
月日,具位臣某谨昧死上疏尊号皇帝陛下
臣以驽蹇之质,再为谏官陛下宠禄之优、责任之重,夙夜震恐,不遑宁处,思极竭愚忠,以报塞万一。
顾琐琐细务,皆不足以烦渎圣听。
窃以国家之治乱本于礼,而风俗之善恶系于习。
赤子之啼,无有五方,其声一也。
及其长,则言语不通,饮食不同,有至死莫能相为者,是无他焉,所习异也。
至于古今亦然,有服古之衣冠于今之世,则骇于州里矣;
服今之衣冠于古之世,则僇于有司矣。
衣冠乌有是非哉?
习与不习而已矣。
夫民朝夕见之,其心安焉,以为天下之事正应如此,一旦驱之使去此而就彼,则无不忧疑,而莫肯从矣。
昔秦废井田而民愁怨,王莽复井田而民亦愁怨。
赵武灵王变华俗、效胡服,而群下不悦;
魏孝文帝变胡服、效华俗,而群下亦不悦。
由此观之,世俗之情,安于所习,骇所未见,固其常也。
是故上行下效谓之风,薰烝渐渍谓之化,伦胥委靡谓之流,众心安定谓之俗。
及夫风化已失,流俗已成,则虽有辩智,弗能谕也,彊毅不能制也,重赏不能劝也,严刑不能止也。
自非圣人得位而临之,积百年之功,莫之能变也。
《周易·履》之《象》曰:「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
故天子之令必行于诸侯,诸侯之令必行于卿大夫士,卿大夫士之令必行于庶人。
使天下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率从。
《诗》曰:「勉勉我王,纲纪四方」。
此礼之本也。
昔三代之王皆习民以礼,故子孙数百年享天之禄。
及其衰也,虽以晋、楚、齐、秦之彊,不敢暴蔑王室。
岂其力不足哉?
知天下之不己与也。
于是乎翼戴王命,以威怀诸侯,而诸侯莫敢不从。
所以然者,犹有先王之遗风馀俗,未绝于民故也。
其后日以衰薄,下陵上替。
晋平公之世,鲁子服回如晋,还,谓季孙意如曰:「晋之公室将遂卑矣。
六卿彊而奢傲,将因是以习,习实为常,能无卑乎」!
其后赵、魏、韩氏卒分晋国,习于君臣之分不明故也。
降及汉氏,虽不能若三代之盛王,然犹尊君卑臣,敦尚名节,以行义取士,以儒术化民。
是以王莽之乱,民思刘氏,而卒复之。
赤眉虽群盗,犹立宗室,以从民望
王郎矫托名氏,而燕赵响应。
董卓之乱,袁绍以诛为名,而州郡云合。
曹操献帝以令诸侯,而天下莫能与之敌。
之心岂不欲废汉而自立哉?
然没身不敢为者,畏天下之人疾之也。
魏晋以降,人主始贵通才而贱守节,人臣始尚浮华而薄儒术。
以先王之礼为糟粕而不行,以纯固之士为鄙朴而不用。
于是风俗日坏,入于偷薄。
叛君不以为耻,犯上不以为非,惟利是从,不顾名节。
至于有唐之衰,麾下之士有屠逐元帅者,朝廷不能讨,因而抚之,拔于行伍,授以旄钺
其始也,取偷安一时而已;
及其久也,则众庶习于闻见,以为事理当然,不为非礼,不为无义。
是以在上者惴惴焉畏其下,在下者睽睽焉伺其上。
平居则酒肉金帛,甘言屈体,以相媚悦;
得间则铦锋利刃,很心诡计,以相屠脍。
成者为贤,败者为愚,不复论尊卑之序,是非之理。
陵夷至于五代,天下荡然,莫知礼义为何物矣。
是以世祚不永,远者十馀年,近者四五年,败亡相属,生民涂炭
大宋受命,太祖太宗知天下之祸生于无礼也,于是以神武聪明,躬勤万几,征伐刑赏,断于圣志。
然后人主之势重,而群臣慑服矣。
于是剪削藩镇,齐以法度,择文吏为之佐,以夺其杀生之柄;
揽其金谷之富,选其麾下精锐之士,聚诸京师,以备宿卫
制其腹心,落其爪牙,使不得陆梁。
然后天子诸侯之分明,而悖乱之原塞矣。
于是节度使之权归于州,镇员之权归于县
又分天下为十馀路,各置转运使,以察州县百吏之臧否。
复汉部刺史之职,使朝廷之令必行于转运使转运使之令必行于州,州之令必行于县,县之令必行于吏民。
然后上下之叙正,而纪纲立矣。
于是申明军法,使自押官以上,各有阶级,以相临统,小有违犯,罪皆殊死。
然后行伍之政肃,而士用命矣。
此皆礼之大节也。
故能四征不庭,莫不率服,泛扫九州,以陟禹之迹。
至于真宗,重之以明德,继二圣之志,夙夜孜孜,宣布善化销铄恶俗。
以至于今,治平百年,顽民殄绝,众心咸安
此乃旷世难成之业,陛下当战战栗栗,守而勿失者也。
臣窃见陛下有中宗之严恭,文王之小心,而小大之政,多谦让不决,委之臣下。
诚使所委之人常得忠贤,则可矣;
万一有奸邪在焉,岂不危甚矣哉!
古人所谓委任而责成功者,择人而授之职业,丛脞之务不身亲之也。
至于爵禄废置,杀生予夺,不由己出不可也。
《洪范》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
臣之有作威作福,害于而家,凶于而国」。
威福之柄一失于人,而习以为常,则不可复收矣。
此明主之所慎也。
又顷以西鄙用兵,权置经略安抚使,总一路之兵,得以便宜从事
及西事已平,因而不废,其河东一路,总二十二州军,向时节度使之权,不能及矣。
唐始置沿边八节度,亦如是而已。
以其权任太重,故后世有跋扈之臣。
《洛诰》曰:「毋若火始燄燄,厥攸灼,叙弗其绝」。
言慎其微也。
将相大臣典诸州者,多以贵倨自恃,转运使欲振举职业,往往故违戾而不肯从。
将相大臣在朝廷之时,则转运使名位固相远矣。
及在外为知州,则转运使统诸州职也,乌得以一身之贵庇一州之事,转运使不得问哉?
刺史以六百石吏督察二千石,岂以名位之贵贱哉!
又自景祐以来,国家怠于久安,乐因循而务省事执事之臣颇行姑息之政。
于是胥史欢哗而斥逐御史中丞辇官悖慢而废退宰相卫士凶逆而狱不穷奸,泽加于旧,军人骂三司使,而法官以为非犯阶级,疑于用法。
朝廷虽特诛其人而已停之,卒复收养之。
其馀有一夫流言于道路,而为之变令推恩者,多矣。
凡此数者,殆非所以习民于上下之分也。
夫朝廷者,四方之表仪也。
朝廷之政如是,则四方必有甚者矣。
于是元帅偏裨偏裨将校将校畏士卒。
奸邪怯懦之臣,至有简省教阅,使之骄惰;
保庇羸老,使之繁冗;
屈挠正法,使之纵恣;
诋訾粟帛,使之愤惋;
甘言谄笑,靡所不至。
于是士卒翕然誉之,而归怨于上矣。
彼既为之,则此效之;
下既言之,则上从之;
前既行之,则后袭之。
茍彼为而此不效,下言而上不从,前行而后不袭,则怨怒聚于其身,而祸乱生矣。
长此不已,日滋月益,民之耳目习而安之,此有以异唐之季世乎?
后魏孝明帝时征西将军张彝子仲瑀上封事,欲抑损武人,不预清品,羽林虎贲千馀人焚第,杀彝父子。
官为收捕凶强者八人斩之,其馀大赦以安之。
怀朔镇人高欢,时奉使洛阳,见之,归而散家财以结客,曰:「朝政如此,事可知矣」。
于是,始有飞扬之志。
由是观之,纪纲不立,则奸雄生心矣。
夫祖宗苦身焦思,以变衰唐之俗;
而陛下高拱熟视,以成后魏之风。
此臣之所为陛下痛惜也。
臣愚以为陛下当奋刚健之志,宣神明之德。
凡群臣奏事,皆察其邪正,辨其臧否,熟问深思,求合于道,然后赏罚、黜陟,断而行之。
则天下孰不旷然悦喜?
《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
君子如祉,乱庶遄已」。
盖言无所臧否之为患入也。
经略安抚使,有征讨之事则置之,无事则当废之。
傥未能废,则军事迫急,不暇奏知者,使专之可也;
其馀民事,皆委之州县,一断于法。
或法重情轻,情重法轻,可杀可徙,可宥可赦,并听本州申奏,决之朝廷,何必出于经略安抚使哉?
转运使规画号令,行下诸州,而诸州违戾不从者,朝廷当辨其曲直。
若事理实可施行,而州将恃贵势故违之者,当罪州将,勿罪转运使
将校士卒之于州县及所统之官或公卿大臣,有悖慢无礼者,明著阶级之法,使断者不疑
将帅之官有废法违道以取悦于下,归怨于上者,当随其轻者,诛窜废黜;
公正无私、御众严整者,当量其才能,擢用褒赏。
如是,则上之人难动,而下用命矣。
上之人难动而下用命,此所以尊朝廷也。
上下已明,纲纪已定,然后修儒术,隆教化,进敦笃,退浮华,使礼义兴行,风俗纯美,则国家保万世无疆之休,犹倚南山而坐平原也。
臣某昧死再拜上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