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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职 其一 南宋 · 唐仲友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五七、《悦斋文钞》卷二
问:今日之患,在于员多缺少,欲严取士之式,裁任子之令,可乎?
军籍冒滥,欲覈虚伪之籍,汰老疾之人,可乎?
用度乏急,欲括田多之赢,更钱重之弊,可乎?
贪吏肆行,欲行鞭箠之令,用黥墨之刑,可乎?
对:图事之道,以谋为主,断为辅,谋善而断从之,天下之事未有不成者也。
谋不善而断先之,天下之事,未有能济者也。
由古以来,曷尝一日无当为之事,倘患之不可不去,与利之不可不兴,欲治之主,有志之士,孰不思决拘挛,奋刚断,矫革而振起之,以兴利除弊,去故取新哉?
然而利害可否,差之毫釐,成败得失,殊于霄壤。
故必为之深谋远虑,而不敢以轻举妄动,非乐因循而惮改作也,非干名誉而畏怨谤也。
以为革而不当,动而不获,则非徒无益也,吉凶悔吝从而生焉。
昔者国侨之于郑,褚人之衣冠,伍人之田畴,人欲杀之而侨不惧。
晁错之于汉,更高祖之约,削诸侯之地,父犹危之而不恤。
二人之为,断则同矣。
然三年之后,侨有「舆人」之歌;
七国之变,受首谋之祸。
其济否之不同,何哉?
侨之谋善而断从之,之谋不善而断先之也。
故姑息之与矫枉,皆足以生患;
犹豫之与轻发,皆足以取败。
俟河之清,作舍道旁,谋而不知断者也;
欲速则不达,无远虑必有近忧,断而不能谋者也。
有一于此,不足以办天下之事,明主忠臣所不为也。
今日之患,入仕多而缺不足以给,军籍滥而财不足以赡,用度广而赋不足以供,贪吏肆而法不足以禁:此上下所共忧,公私所通患,不可不蚤图,不可不深虑者也。
然而圣主焦劳于上,议臣讲求于下,凡救弊之术,理财之方,戢奸之禁,每踌蹰熟计,重于更张明策,又以下询,岂果敢力行有未足乎?
管见测之,盖不轻于断而欲善其谋尔。
天下之理,利与害相生,爱与恶相攻,未有利而不害,爱而无恶者也。
且欲严取士之式,裁任子之令,以纾员多之患,非不可也,或未免遗才之虑;
覈虚伪之籍,汰老疾之人,以革兵冗之蠹,非不可也,或未免致怨之虞;
多田之赢,更钱重之弊,以济用度之急,非不可也,或恐吾民之扰;
行鞭箠之令,用黥墨之刑,以止贪污之风,非不可也,或恐伤好生之仁。
此议者所以纷纭而未决也,亦尝权其利害之重轻、较其功用之浅深乎?
由古迄今,取材歛贤,虽非一途,科举任子,得人为盛,三代以降,名卿才大夫类多王公之族;
隋唐以来,元臣硕辅皆由进士而选。
今以员多而欲裁减之,是因噎而废食也,虑其遗才,非过计矣。
军籍之滥,为日已久,上下相蒙,奸诈百端,狞髦幼弱而窃廪赐者,非其父兄即其子弟;
虚名冒赏以规厚利者,非其将校即其统帅
今以财匮而欲简覈之,是一拔而去齿也,虞其致怨,亦非私忧矣。
有馀而责之输,钱重而权之法,固未至于扰民,然特理财之末耳。
财之在天下,譬犹水焉。
原泉混混,不舍昼夜,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也;
雨集沟浍皆盈,其涸可立而待,无本者如是。
财而不理其本,未为尽善也。
贼民而加之刑,蠹国而其罪,固不失为好生,然特禁人之外耳。
政之入人不深于教,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者,霸者之事也;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者,王者之事也。
人而不化,其心亦未为尽善也。
大抵为天下者,当务乎经远可行之谋,不当徇乎权宜一切之制。
彼权宜者欲速者也,无远虑者也,见小利而忘大体者也。
张延赏以省员致谤讟,萧俛以销兵生厉阶;
用度不足,财所当理,而孔仅桑弘羊之属因以剥下;
吏道多端,法固当严,而张汤杜周之流倚以害善。
当时名臣智士与后之善议者,若李泌非不为之更张,若刘总非不为之措画,若汲黯非不为之廷争,若路温舒非不为之极论,或谏而不用,或悔而已晚;
此厥鉴不远,在汉唐之世者也。
至于经远可行之谋则异于是。
因其势而利导之,探其本而力救之;
通其变,使乐而不倦;
神其化,使由而不知;
待之以驯致而不迫,处之以忠厚而不暴;
法若甚宽而其严不可犯犹江河然,功若不显而其利不胜计犹天地然;
此唐、虞、三代之所先务,而五霸、汉、唐之所不及也。
今日经远可行之谋,果何在乎?
请去泰甚,精考课,以清入仕之流;
请择将帅,明赏罚,以革军籍之滥;
请兴屯田,省浮费,以济用度之急;
请尚风化,奖廉洁,以变贪墨之风。
此皆易知易行,非有超世绝俗之举也。
何谓去泰甚?
黄霸有言治道去其泰甚者,今之入仕,盖有泰甚者矣。
戚属之家,恩幸之臣,卜筮技巧之流,驺子舞胡之属,皆宁私以财而不宜私以名器者也;
流外之积劳,入赀之拜爵,降人之换补,献言之酬奖,皆可授以试官而不可使之亲民者也。
今大则析圭组,分旄钺,小犹通闺籍,滥京秩,若于此辈更加吝惜,则仕流渐清,任子稍寡矣。
太祖皇帝践祚之年,日不暇给,首开贡举,不敢少缓,至于技术流外之属,待之甚严,或罢遣归农,或诏不得入全禄,或诏不得拟外任,非爱彼而抑此,理当然耳。
成宪具在,可不鉴而行之乎?
何谓精考课?
陆贽有言求才贵广,考课贵精。
今之考课,盖有未精者矣。
外台之权轻而制举之职废,有过者既多倖免,间有得罪,又易于牵复,所宜力行汉宣帝之信赏必罚,综覈名实,使罢软无能者废而不得遽进,奸赃罪恶者去而不得复用,则源澄而流清矣。
譬之取金焉,其始歛之,沙与金犹未辨也,飏之汰之,则沙去而金存,此最官人之要道也。
唐武后收人心,务拔擢,其官最为冗滥,然陆贽谓其赏罚明,进退速,故当世称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
之格言,岂不可用之今日乎?
二策诚行,入仕之流虽欲不清,不可得也。
何谓择将帅
军政之坏,起于庸将,未有将能而军政不修者也。
彼良将者,有安边境、立功名之心,岂肯规虚籍之利?
有发奸伏、使狙诈之智,岂肯坐受冒滥之欺?
兵之骄惰,孰甚五代
一旦周世宗诛其先奔,赏其用命,汰其老弱,训其精锐,征伐四克而无犷悍不驯之患。
岂惟雄才英断之非人所及,实以我太祖皇帝之为将帅也。
至于国初简汰诛赏,靡不如志,内平五强国,外制三悍虏,有功不敢骄,被斥不敢怨,奚独明审均当有以服之,亦积威约之渐也。
今将简覈诸军而不先择其将帅,又将使朝廷任其怨乎?
何谓明赏罚?
国家治军,岂无良法?
招募之始,必欲其强壮,老疾之后,必从而汰遣,著在令甲,有司守之,严且密矣。
而尺籍伍符隐滥至此,以诸将之不畏法也。
今之诸将,非若之人杰,崛强而难制,由赏罚之未行而无所惩劝耳。
诚宜明诏诸将,贷其前非,禁其后来,使得以洗濯自新,然后亲阅而谨察之,其数足而精锐者,忠于国者也,其籍虚而疲怯者,私于已者也。
灼见其功,虽毁言日至如即墨大夫者,封之勿疑;
察知其罪,虽誉言日闻如阿大夫者,烹之勿赦。
即奸雄将慑伏,况龌龊无能者乎?
中材知奋厉,况贤智过人者乎?
孰肯舍厚赏而就严诛哉!
二策诚行,军籍之滥虽欲不去,亦不可得也。
何谓兴屯田理财之道?
生之为上,犹耕而后可以求获,犹猎而后可以求飨。
两淮、荆襄之地,有遗利而不辟;
游技末食之人,有遗力而不耕。
诚未能一返之南亩,亦宜先为屯田耳。
屯田之利,在岁月间莫有能行之者,以强寇之不容吾耕、与诸军之不乐于耕也。
不容吾耕者,不宜较之以力而宜图之以计;
不乐于耕者,不当驱之以法而当率之以身。
句践之谋吴,卑辞厚礼,重赂行间,以玩敌于外;
身自耕,夫人自织,以率民于内:此图之以计者也。
郭子仪在河中,以军食常乏,乃自耕百亩,将校以是为差,于是士卒不劝而自耕:此率之以身者也。
诚宜师勾践之谋以待敌国,使疆埸得以休息;
子仪之事以勉诸将,使士卒知所观效。
且命有司市耕牛铸农器,储粮种以给贷耕者,须熟则偿其种,官为增价以籴其馀,不过一岁,而趋利之兵劝矣。
李泌行之于唐,令一下而愿耕者什五六,遂能不烦馈运而给十七万之戍卒,岂今日而不可行乎?
何谓省浮费?
《记》曰:「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山林不能给野火,沧海不能实漏卮,浮费不省,虽富易贫,况不富乎?
汉文帝专务敦朴,海内富庶,是可师也。
武帝穷奢极欲,海内虚耗,是可鉴也。
太祖皇帝省费见于郊祀,仁宗皇帝节用先于宫掖,岂圣主能行其一而难其二哉?
声色不迩,服御不增,夫人无曳地之衣,礼饮无卜夜之过,耳不听郑卫,手不玩珠玉。
此皆前世恭俭之美,圣心所素知者,在加意而力行之耳。
二策既行,而用度不足,愚不信也。
何谓尚风化?
《羔羊》之诗曰:「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
化之感人,其深如此,岂严刑之禁所能及乎?
魏毛玠,一尚书耳,率人以俭,而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节自励;
唐杨绾为相,减驺御,散音乐,撤幄损膳,曾未终日,而效之者相继。
清德之化人若是速者,盖礼义廉耻,人心所同,非由外铄我也。
惟圣主观化原于奥窔之间,大臣承休德于具瞻之地,使百吏群臣不待言诏,默得于观感之际,则虽百世之下,闻其风者犹将贪廉懦立,而况于今日乎?
何谓奖廉洁?
天下有豪杰之士,不待文王而兴,虽无爵赏之劝,而冰霜之操固自若也。
至于中人则不然,有以劝之则勉,无以劝之则怠。
今使清白之士待远次、甘薄俸,仰事俯畜有所不给,而与贪污苟贱者同进于常调,则中人安得不怠?
天下豪杰少而中人多,宜乎廉耻之不立也。
《周官》六计,以廉为主,而汉之吏亦往往以察廉进,宣帝之赏朱邑光武之用孔奋显宗之赐祭彤,又其卓然见于表异者也。
今诚择其甚廉者而升擢之,赏一二人而千万人悦,风俗将旷然而变矣。
二策既行而贪墨不止,愚不信也。
虽然,此八策者皆法而已。
法者,治之流,非治之源;
君身者,治之源也。
精神之运,心术之动,不离乎方寸之间,而四方万里被其祸福矣。
侥倖之门难窒而易开,佚欲之心易纵而难返,可不防之于微乎?
情伪毁誉之难明,浸润肤受之易惑,可不处之以公乎?
民至愚而难欺,法既久而易坏,可不守之以信乎?
「敕天之命,惟时惟几」,虞帝之歌也;
「公生明偏生闇」,荀卿之言也;
「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夫子之训也。
信能行此三者,何谋而不得?
何为而不成?
前所陈者,皆其绪馀土苴耳,何足以裨末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