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答吕伯恭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八八、《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三、《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一三、《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九一、《宋元学案补遗》卷四九
便还奉教,感慰之深。即日春和,伏惟孝履支福。已经祥祭,追慕何穷!然俯就先王之制,诚有望于贤者。熹再辞未报,惕息俟命,未知所以为计也。承问,感感。衢温文字幸早留意。寄及横渠文集,此有一写本,比此增多数篇。偶为朋友借去,俟取得寄呈,可作别集,以补此书之阙也。所喻讲学克己之功,裒多益寡,政得恰好,此诚至论。然此二事各是一件功夫,学者于此须是无所不用其极,然后足目俱到,无偏倚之患。若如来喻,便有好仁不好学之蔽矣。且《中庸》言学问思辩而后继以力行,程子于涵养进学亦两言之,皆未尝以此包彼而有所偏废也。若曰讲习渐明,便当痛下克己功夫以践其实,使有以真知其意味之必然,不可只如此说过,则其言为无病矣。昨答敬夫言仁说中,有一二段已说破此病。近看吴才老《论语说》论子夏「吾必谓之学矣」一章,与子路「何必读书」之云,其弊皆至于废学,不若「行有馀力则以学文」,「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之类,乃为圣人之言也,颇觉其言之有味。不审高明以为何如?因便附此,不尽所怀。馀惟节抑馀哀,千万保重。
眷集伏惟均休。子约已别奉书矣。儿子久累教拊,举家愧荷,不可胜言。更愿终赐,使随其资之高下有所成就,幸甚,固不敢大望之也。子澄、伯崇到彼,所讲何事?伯崇且还江西,尚未到里中也。叔度寄得薛士龙行状,读之使人慨叹不已。不知所著诸书尝见之否?今有书吊其家,烦为致之。欲求《中庸》、《大学》、《论语》说及《阴符《、》握奇》、《揲蓍》、《本政叙》凡七书,不审能为致之否?此委却望不外。
答许顺之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九
熹一出几半年,学问思辩之益,警发为多。大抵圣门求仁格物之学无一事与释氏同,所以寻常议论间偶因记忆自然及之,非是特然立意,与之争胜负、较曲直也。想见孟子之辟杨、墨亦是如此,故其言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今观所与祝弟书,乃有「谤释氏」之语,殊使人惊叹,不知吾友别后所见如何而为是语也。及细读二书,则所可怪者不特此耳。且论其大者。如所谓栖心淡泊,与世少求,玩圣贤之言可以资吾神、养吾真者,一一勘过,只此二十馀字无一字不有病痛。夫人心是活物,当动而动,当静而静,动静不失其时,则其道光明矣。是乃本心全体大用,如何须要栖之淡泊然后为得?且此心是个什么,又如何其可栖也耶?圣贤之言无精粗巨细,无非本心天理之妙。若真看得破,便成己成物更无二致,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岂独为资吾神、养吾真者而设哉?若将圣贤之言作如此看,直是全无交涉。圣门之学所以与异端不同者,灼然在此,若看不破,便直唤作「谤释氏」,亦何足怪?吾友若信得及,且做年岁工夫,屏除旧习,案上只看六经、《语》、《孟》及程氏文字,著开扩心胸,向一切事物上理会(第一不得唤作尘事昏心也。),方知「体用一源、显微无间」是真实语,不但做两句好言语说,为资神养真、胡荼自己之说而已也。又承见警,此则甚荷相爱之深。然儒者之学,于此亦只是顺理而已,当显则显,当默则默。若涵养深淳,则发必中节,更无差互。既未到此地位,自是随其气习,所发不同。然若一向矫枉过直,则柔弱者必致狂暴,刚彊者必为退缩,都不见天理之当然。惟圣门之学以求仁格物为先,所以发处自然见得是非可否不差毫发,其工夫到与不到却在人。今吾友见教,要使天下之人不知有自家方做得事,且道此一念从何处来?唤做本心得否?唤做天理得否?直是私意上又起私意,纵使磨挫掩藏得全不发露,似个没气底死人,亦只是计校利害之私,与圣门求仁格物、顺理涵养气象大段悬隔。信知儒释只此毫釐间,便是缪以千里处。却望吾友更深思之,仍将此书遍呈诸同志,相与反复商榷,不可又似向来说「先觉」之义,更不与徐、柯二丈见也。朋友商论,正要得失分明,彼此有益,何必于此掩覆?只此是私意根株,若不拔去,使之廓然大公,何缘见得义理真实处耶?所论好善优于天下,只是一个「公」字,此等处何不公之甚也?
答李伯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三、《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四、八四、九八
承喻及从事心性之本以求变化气质之功之说,此意甚善。然愚意此理初无内外本末之间,凡日用间涵泳本原,酬酢事变,以至讲说辩论,考究寻绎,一动一静,无非存心养性、变化气质之实事。学者之病在于为人而不为己,故见得其间一种稍向外者,皆为外事。若实有为己之心,但于此显然处严立规程,力加持守,日就月将,不令退转,则便是孟子所谓深造以道者。盖其所谓深者,乃功夫积累之深;而所谓道者,则不外乎日用显然之事也。及其真积力久,内外如一,则心性之妙无不存,而气质之偏无不化矣。所谓自得之而居安资深也,岂离外而内,恶浅而深,舍学问思辩力行之实而别有从事心性之妙也哉?至于《易》之为书,因阴阳之变以形事物之理,大小精粗无所不备,尤不可以是内非外、厌动求静之心读之。鄙意如此,故于来喻多所未安。窃恐向来学佛病根有未除者,故敢以告。然恐亦未必尽当于理,惟高明择之。
与赵咏道书 其二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三九、《象山集》卷一二
为学有讲明,有践履。《大学》致知、格物,《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辩,《孟子》「始条理者智之事」,此讲明也。《大学》修身、正心,《中庸》笃行之,《孟子》「终条理者圣之事」,此践履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自《大学》言之,固先乎讲明矣。自《中庸》言之,学之弗能,问之弗知,思之弗得,辩之弗明,则亦何所行哉?未尝学问思辩,而曰吾唯笃行之而已,是冥行者也。自《孟子》言之,则事盖未有无始而有终者。讲明之未至,而徒恃其能力行,是犹射者不习于教法之巧,而徒恃其有力,谓吾能至于百步之外,而不计其未尝中也。故曰:「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讲明有所未至,则虽材质之卓异,践行之纯笃,如伊尹之任,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不思不勉,从容而然,可以谓之圣矣,而孟子顾有所不愿学。拘儒瞽生又安可以其硁硁之必为,而傲知学之士哉?然必一意实学,不事空言,然后可以谓之讲明。若谓口耳之学为讲明,则又非圣人之徒矣。
与包详道书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四一、《象山集》卷一四
宇宙间自有实理,所贵乎学者为能明此理耳。此理苟明,则自有实行,有实事。实行之人,所谓不言而信,与近时一种事唇吻、闲图度者,天渊不侔,燕越异向。事辱吻、闲图度之人,本于质之不美,识之不明,重以相习而成风,反不如随世习者,其过恶易于整救。图度不已,其失心愈甚。省后看来,真登龙断之贱丈夫,实可惭耻!若能猛省勇改,则天之所以予我者,非由外铄,不俟他求。能敬保谨养,学问、思辩而笃行之,谁得而禦?
讲明敬义大旨篇 南宋 · 蔡沆
出处:全宋文卷六七五九、复斋公集
沆闻之先师曰:「敬者一心之主宰,万事之根柢;义者一心之裁制,万事之准则也」。敬则涵养本原,天君常存;义则裁度事宜,天则不乱;全是二者,然后为体用之学。苟无是敬以涵养之于先,无是义以体察之于后,方其平居,夜气不存,放心外驰,良心善性,昏于物欲,及其遇事,利害计较,是非颠倒,裁制无法,而醉生梦死皆是矣,尚何望其有正本澄源之道、开物成务之方,立天下之大本,制天下之要法哉!故必阐明为学之要,使有体而可推之用,有用而不遗乎体,歛之退藏于密,放之弥满六合,其用无穷,皆实学也,舍敬义何以哉!《坤》之「六二」,夫子释之曰:「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今析而言之,则内而立心必贵乎直,直则昭灵洞彻,不偏不倚,惟敬乃能直之;外而制事,必贵乎方,方则泛应曲当,各得其宜,惟义乃能方之。今合而言之,敬虽主乎一心,而其体虚灵,则管摄乎万事之义,是义乃敬之流行也;义虽形于万端,而其用微妙,实不外乎一心之敬,是敬乃义之根本也。不然,昏昧杂扰,无以直内,而何以为方外之妙用;偏狭固滞,无以方外,而何以尽直内之全体。折之而知其异,合之而知其同,此内外交相养之道,有不可以偏废者。自二句推之,必敬以直内而后能义以方外,上句为体,下句为用;自四字推之,必敬也而后发之直,必义也而后止之方,是敬与义为体,直与方为用,而一句之间,又各自有体用也。体用夹持,循环无穷,然后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和靖所谓「更无计较」者,其效固应尔也。或者于敬以直内则疑吾夫子之言何以不谓之正而谓之敬,殊不知以敬易正者,正指卦德而言也,敬则不失正,指人心而言也。正其体段,敬则有用力之要,正但指其地位,敬则有主一之功。至于义以方外,则为告子义外之说,殊不知敬之持之初非二事,譬如一镜莹然者是敬,其能照妍丑者即是义,又为两足立定者是敬,其能行者即是义。故程子曰,义形于外者,非在外也。然则二者用力之地若何?是说也,先师尝言之矣。以《中庸》之戒谨恐惧为主敬之本,以《大学》之格物致知为集义之端。学者知有主敬之本而存之于端庄静一之中,则主一无适,整齐严肃,其心收歛,不容一物,所以涵养于其静也无不至矣。学者知有集义之端而穷之于学问思辩之际,则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乱,合之有以尽其大而无馀,所以体察于其动也无不周矣。异时真积力久,岂惟敬义之说吾无间然,推而极之,至于《大学》之家齐、国治而天下平,《中庸》之天地位、万物育,何莫而不由期道也!子思子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此敬以直内,而喜怒哀乐无所偏倚,所以致乎中也;「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义以方外,而喜怒哀乐各中其节,所以致乎和也。惟其如是,所以寂然不动,本体卓然,感而遂通,无所间断。其寂者无时而不感,其通者无时而不寂,此敬义相涵,所以有得于太极一动一静之妙也。明道曰,释氏于敬以直内则有之,于义以方外则未有之也。今和靖专于敬以直内,且谓伊川教人专令敬以直内,若用此理,则自不敢轻为,不敢妄作,不愧屋陋矣,少异明道之说。是不然。敬之一字,通贯动静,方其未发也,浑然是敬之体,及其既发也,则随事省察,而敬之用行焉,非其体之素立,则省察之功无自而施也。有此敬即有此义,有此义即有此敬,体用相涵,非可岐而二之也。释氏之学,所以异于吾儒者,有体而无用,然其体亦不同也。吾观儒、释之异,吾儒心与理一,彼心与理二,彼其常惺惺,则坐禅入定,万理俱空,吾之常惺惺,则知止有定,万理俱灿,彼其常惺惺,则息缘无端,而归于寂灭,吾之常惺惺,则冲漠无朕,而大用流行。明道惧学者不得于言,又从而释之曰,释氏之直内,要之其本亦不是。此皆伊洛大儒发明之要旨,至先师之说而益明。《敬斋箴》曰:「动静无违,表里交正」。《白鹿洞赋》曰:「明诚其两进,敬义其偕立」。有志于学者当加察也。若夫讽诵肤浅之时文,掇拾尘腐之常语,至于涵养理义之大原,培植事业之实用,漫不加意,闻见既陋,气识益卑,乌在其为远大之业也!况时文与义理之学何殊哉?《论语》、《孟子》,无非教人以存养省察之功;《大学》、《中庸》,无非教人以致知力行之实;程、朱诸儒之议论,无非启其虚灵真静之体,经纶错综之用,小得之小有受用,大得之大有受用,岂但增益其器识而已!愚谓为学之序,当取《四书集注》潜心玩味,先《大学》、《论语》,次《孟子》、《中庸》,博取伊洛诸儒之言,《近思录》、《或问》、《精义》之书,参考而熟复之,体验而力行之,上中二旬,当课之日,将所习摘为问目,互相切磋,至于所答之辞,不过以诸儒之论援引于前,以己见推明于后,末句仍以时文为课,如此则本末俱举,体用兼该,闻见卓伟,气质益宏,发而为文,意味深长,议论精确,他日任重道远,上足以续濂洛之正脉,次足以为当时之实用,远大之业,未易量也。昔先师应试策,考官得之惊曰:「三篇皆欲为国家措置大事,他日必非常人」。其涵养器识,为何如哉!
答周晦叔(应辰)书 南宋 · 魏了翁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二、《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三五
别册下问,莫非圣贤精微之蕴。将欲学问思辩以见之实践,则世间风花雪月,人所当道之语。虽勿为可也。今世学者病在于浅近自期,而某每以远且大者告。故虽时有见是者,而疑其轻己,惮其难行者,往往亦有之。乾是四德,诸卦大亨而利于正,此非伊川臆说也,彖辞固已如此。《左传》以《随》为四德者,盖占筮者释辞类如此。彖固云「大亨,贞」云云。先天之卦,《系辞》固有之,《参同》亦有此象。自希夷、康节始尽发其秘,必潜心玩索之久,乃可得之。非信笔脱口所可言也。伊川与濂溪指意元不同,濂溪盖通字对文耳。道器之问答,《朱子语录》已有之。「唐棣之华」分章,不连上文,范氏、苏氏之说甚当,第其时卒无所考。「生生之谓性」,此语元不错,第只就气质上说,与「天命之谓性」不同。二程以来辩之悉矣,于《精义》、《集注》可见。
讲义 宋末元初 · 方逢辰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七四、《蛟峰文集》卷七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此一章以圣贤地位观之,箪瓢陋巷,乃吾儒本分,固非甚高难行之事,何为圣人独以许颜,又何为反覆称其贤?此当就人不堪其忧看,只为众人于此有所大不能堪者,是以深嘉乐道之,正欲学者于不能堪之中自寻乐处也。处富贵未足以观人,处贫贱乃可以观人;处贫贱未足以观人,处人情所大不能堪处始可以观人。有天下不与,何足以知舜;居深山,饭糗茹草,而后知舜之为大。去齐去鲁,何足以知孔子;厄于陈、蔡,弦歌自如,而后知孔子之为圣。此章以颜子对人言,以忧对乐言,各有所指。人之本心,天理具足,各自有一个至尊至贵的物事,举天下之物无以尚之,岂不大可乐者。岂特颜子有是哉!人唯不见所乐,是以得志乎富贵,则极声色之奉,穷四体之欲;一遇贫贱,则戚戚无聊,只箪瓢陋巷,便有甚不能堪者。唯颜子工夫精到,能忍天下不能忍之穷,虽处屡空,恬然不以为意,盖其胸中自有大可乐者,天地间更有何物可以易其乐哉。人见其陋巷,彼不自知其陋巷;人见其箪瓢,彼不自知其箪瓢。此无他,人见物而不见道,颜子见道而不见物也。夫子始称之曰:「贤哉回也」!终之又曰:「贤哉回也」!非誉颜子也,有所不足于天下之人也。称道颜子之旨愈深,鞭辟学者之意愈切,夫子之待学者可谓厚矣,望学者可谓深矣。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人人与之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此圣贤之镃基也。今人有百金之镃基者,惴惴慄慄,日夜护持,惟恐为人夺之而贫。而天所与我之镃基倍于百金者万万,乃反弃之如敝屣而不知惜。诚能拨转念头,移其兢兢护持于彼者,以兢兢护持于此,祗见其有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之妙,而不见其有为人夺而贫之忧也。昔程子从濂溪先生游,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呜呼,必有事焉,必有下手处。周子引而不发,盖欲学者深思而自得之。吾侪共处斯堂,所乐何事,盍相与心体而身践之。颜何人哉,颜何人哉!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
子夏圣人之徒也,子夏之学圣人之学也。圣人之学何学也?入乎耳,存乎心,修于身,行于事,明五常之理,尽五伦之道也。颜子之博文约礼,曾子之致知诚意,子思之明善诚身,孟子之尽心养性皆是也。夫人之生,以天地储精,以五行钟秀,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合而为方寸之灵,聚而为百骸之形,所以备万物而参三才者,其原有自来,而其本已素立矣。然才禀于气而性原于理,穷古今,亘宇宙,寓于流行而不易者理也;往来荡摩,杂揉交错,而无一定之体者气也。气惟无一定之体,故以流行于两间者验之。光风丽日之景恒少,风雨晦冥之变恒多,则人生而随遇者,至清极淳之气不易得,而偏倚浊驳之分不能齐,固其所也。惟圣人之生也,得其秀之秀,故气清而义理无不明,质淳而邪秽不能入。由圣人以下,虽大贤之资,一有纤毫之累,亦必资学问之力以修治之。自帝尧有匡直辅翼之言,大舜有直宽刚简之命,其转移变化之功已见于当时矣,然学之道至三代而益明,其见于《书》则曰「学于古训」,曰「惟学逊志」,曰「终始典于学」,曰「学古入官」,曰「不学墙面」。见于《诗》则曰「学有缉熙于光明」。隆古圣王,未有不以学为要务者也。吾夫子生于衰周,不得位以行其道,而天命在躬,夙夜祇畏,闵当世之人去尧舜禹汤文武之世远而不闻大道之要,当杨朱、墨翟异端之说行而不免他岐之惑,乃以身任大教,继往圣而开来学,推明大学之道,昭示明德之方,使人人皆得以消磨其物欲,变化其气质而为圣贤君子之归,何其幸也。夫以常人之资而欲为圣贤之事,耳目口鼻之蠢然,声色臭味之交接,愚者欲明而懦者欲立,顽者欲廉而薄者欲敦,以一心而明五常之理,以一身而全五伦之事。天下之义理无穷而工夫有限,代间之人生有期而白日不再,茍非勉焉孳孳,克勤无怠,则查滓未融而邪秽已入,己之所学其能迄用有成也几希矣。此夫子所以拳拳于学有时习之诲,而又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者此也。圣门之徒三千,夫子独称颜子为好学,盖以颜子明心力行,克己复礼,所学者得圣人之道也。学之得其道而又能竭其才,夫子所以既许其不惰,而又惜其未见其止也。颜子终能至于去圣人一间者,岂缪悠之功所能及哉!子夏之在圣门,笃实之功亚于曾子,而身居文学之科。其所谓学者皆人伦日用之道,诚笃切实之功也。其垂训以勉人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夫为学之道,内明五常之理,外尽五伦之事,变气质于有生之初,绝物欲于有知之后,必资师友之讲明、方册之诵习,然后能开其心术,见于躬行。然其殚日夜之力,严理欲之辩,使朝有所询,夕有所考,昼有所作,夜有所思,则志于缉熙,功无间断,人心之罅隙不开,本体之虚灵不昧矣。其或玩物弛心,废时乱日,于学问思辩不能致,耳目手足无所加,至于时弛岁去,老死无闻,岂不重可惜也。为学之道,若陟遐必自迩,若升高必自卑,故当自强不息,勉勉循循。为山未成而加一篑之土,掘井未已而见九仞之泉。温故而知新,崇礼而广业。向之得于讲明而见于诵习者既有默契于心,知而行之,拳拳奉持,服膺弗失,此古之人所以一饭不违,跬步必思,盘器有铭,几席有戒,参倚之有见,顾諟之弗忘,所以固守其德也。其或执之不固,守之弗专,或存或亡,乍得乍失,则一暴十寒而生意弗存,半途中画而前功尽废,义理之性既无学问之推充,血肉之躯不胜外诱之纷扰,则杯水不救于车薪,五谷不踰于荑稗,虽具人之形,当士之名,饮食男女无以异于众人,存心制行不能远于禽兽,中心冥冥,醉生梦死,岂不重可哀也。子夏之训,盖深勉夫有志于学者,必当日新其功,有以自考。一日之间,自旦至暮,我于义理未知未能,则深以为耻;一月之间,自朔至晦,我之学问已知已能,则固守而弗失。夫如是,故日引而月长,日就而月将,自有学之初以至于一息尚存,勉焉以尽其力,惕焉以殚厥心,其得不谓之好学之人乎?子夏之所以居文学之科者此道也。故言此以示人,欲人人皆然而底于道也。学者观此,岂可荒嬉而不知所以自勉耶?某负载经籍而来山中,诸友不以某为不肖而屑与某交修游息,尝不自揣,而述所闻于先师者告诸友矣。今观气化之流行,寒暑之迭兴,以春而夏,夏而秋,秋而冬矣,窃以诸友之日有所亡而月未有所能为忧也。良月初吉,冬序伊始,故述子夏之训以相告语,冀诸友思齐于圣人之徒而景行于圣人之徒也。非徒守方册以为勤,誇诵说以为能而已,当以明物察伦、治心修身为要务。在乎为人子者必尽孝于其亲,为人弟者必尽悌于其兄,为卑幼者必尽敬于其长。手足动静必知天理之所存,耳目口鼻毋为人欲之所汩,以消融其查滓,以荡涤其邪秽。子夏之所谓学也,深致其力,复考其成,使进修之效日异而月不同,此子夏之所谓好学也。茍为不然,徒事口耳,虚费岁月,尧言孔诵而不知求圣贤之心,禹行舜趋而不免为禽兽之行。若是则非徒尔父兄之所忧,抑亦吾师友之所羞。秦穆公有言曰:「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此某之所以区区告勉学者,当痛心刻骨而致力于学也。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夫彝伦者,人道之大纲,政事之根本也。第彝伦之在人,内而至尊者无出乎父子,外而至大者无出乎君臣。茍在家,父焉而能尽父之慈,子焉而能尽子之孝,则必有以正伦理,笃恩义,小大咸得其宜,而家道齐矣。在国,君焉而能尽君之道,臣焉而能尽臣之忠,则必有以正朝廷,平庶务,上下咸得其所而国体治矣。然则为政之本又岂有出于君臣父子之外者哉!是时齐之景公内多嬖媵,太子不立,而父子之道暌;外则陈氏厚施,擅用国政,而君臣之分乱。故圣人因景公之问政而以君臣父子之说告之,可谓至要切矣。景公亦深有感于斯,故以「善哉」之言赞之,又从而叹之曰,果使君而不君,臣而不臣,父而不父,子而不子,上下之序紊,纲维之义隳,而法令不行,祸乱寻起矣。虽有谷粟之多,尚安得而食之哉。此必然之理也。其后卒不免于篡弑之祸,盖由景公知善其言而不能自振故也。间尝论之,国土至广也,人民至众也,茍欲使之安如泰山,固如磐石,非上下之分定不可也。不然,一日之间,其或君不能君,臣不能臣,父不能父,子不能子,则家不可为家,国不可为国,而生民之命有不可得而保者矣。论至此而后知吾儒之道大,而真有以扶植天命,维持世教,而为生民休戚之所系者,正在于君臣父子秩然有序而不乱也。若《易》之六十四卦而以《乾》、《坤》为之首;《春秋》之大一统而以王正月为之先。其他如《诗》、《书》之劝戒,礼乐之防范,无非欲详夫君臣父子彝伦之道而已,无他事也。然则为政者不此之务,而规规于事为之末,而欲致国家于平治者,无此理也。读此章者所当知。
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公冶长》。)」。「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子罕》。)」。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公孙丑》。)」。「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滕文公》。)」。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尽心》。)」。
孔子教人,未尝不言命与仁,未尝不言性与天道。《鲁论》二十篇,何莫非是理,而何隐乎尔也。门人以为罕言,以为不可得闻,何也?盖孔子之教人只在日用处,凡所言仁,皆是为仁之方,不是正言仁之体;所言性命天道皆尽性至命事天之事,未尝推极性命天道之原也。孔子不言心性,而孟子开口便说性善,说尽心知性,存心养性。孔子只说一个仁,孟子乃说出仁义礼智四端。孔子一部《论语》,尽是教人就起居饮食、应事接物上做工夫;《孟子》七篇,直教人就心上存养。孔孟之教人岂有两心二道,时不同也。先儒曰:「春秋犹论是非,战国纯论利害」。春秋之时,文武之泽未斩,义理之在人心者无恙,故列国君卿大夫之自谋及辞命往来与邻国之可否者,惟论理之是非,不论势之强弱。战国时,先王之道影灭迹绝,通天下不知义理为何物,列国君臣与纵横之士谋其国者唯利害而已,不识天下人心有是非枉直也。以此观之,则春秋时人心未亡,战国时人心亡矣。孔子时人心未亡,愚夫愚妇皆可与知可与行,故教人以忠信而已,入孝出悌而已,先行后言而已。仲弓问仁,则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已。樊迟问仁,则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而已。至于夫子平日所身教者,亦不过訚訚侃侃声色容气之间,蹜蹜愉愉进退揖让之际,凡形迹之粗,事物之末,皆帝衷之流行,天则之呈露。故夫子曰:「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吾无隐乎尔也」。孟子之时,人心已亡,举国皆病狂惑,门人高弟尚未能笃信其师说,谓舜不能怨慕者有之,议周公不仁不智者有之,疑孔子主痈疽瘠环者有之,以管仲、晏子为名世,以公孙衍、张仪为大丈夫。夫人之良心陷溺如此,非湔肠涤胃、破骨洗髓不足以疗之,故孟子不得不直从其本心下手也。譬人有不识五脏而不信医者,医为之剖其腹而指示之曰,某为心,某为肺,某为肠,某为胃,然后病者方自信。孟子无奈战国人不识四端何,直从其躯壳之内标出而示之曰,此天赋于尔者谓之命,此尔受于天者谓之性,此包性命管摄乎众理者谓之心,如此为仁,如此为义,如此为礼,如此为智,使人人自见得自信得,然后吾之教可入而天理不亡。孟子之唤醒人心其苦切有如此者。虽然,孟子岂徒教人以体察而已哉?其操存,其涵养,其扩充,七篇之书,反覆言之详矣,又体验以后之实践工夫也。孟子之救人心苦切如此,端的如此,其工夫详密又如此。后世异端之家乃有窃此以为识心见性之把柄者,此不足辨也。近世学者亦有得体验之绪馀而强为执持者,究其归,亦同于异端之病而已矣。今之学者读《孟子》,必当涵养于未发之先以立其本,体验于将发之际以审其几,又操存之以定其所守,充扩之以极其所止,天所赋命,尽在日用之间,吾所受性,皆为躬行之实。以此读《孟子》,然后不负孟子苦切之心。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昔者战国之世,七雄争长,仁义之路荆棘,先王之教不明,一时才智之士林立辈出,不免利禄之趋,功名之务而已,又安知圣贤之学、正己正人之道哉?此景春所以有公孙衍、张仪之问也。盖公孙衍、张仪之为人,专以权谋之术游说于列国,纵横之法连结于诸侯,得志横行,气燄可畏。当时之人,尊仰敬畏之不暇,遂以大丈夫许之。且言一怒则诸侯为之恐惧,盖能使相攻伐也;安居则天下为之休息,盖能使相安于无事也。何则?盖七国之君一切以富国强兵为务,其心已陷溺于利欲,闻利则喜,闻害则惧,故皆为其所愚惑。茍有丈夫之气,以道义为主者,又安能惑之哉!故孟子叱之以「是焉得为大丈夫乎?但子未学礼故耳」。古者男子二十而冠,三加三祝,父必命之。女子之嫁也,施衿结帨,母必命之。及女子之往也,送之门戒之曰,汝往至夫家,必敬之戒之,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而不可违也。夫以顺从为正者,乃妾妇之道。今二子惟知以阿谀茍容,窃取权势,以侥倖于一时,岂非妾妇之道,又乌得为大丈夫哉。果能居仁由义,以礼自度,养其大者,不为小者之所夺,则能超出于一时而不屈于万物,是乃大丈夫也。盖广居者仁也,仁者之心广大宽平,以四海为一家,中国为一身,故曰,天下之广居,居乎此,则举天下卑污之私皆不足以动之矣。正位者礼也,礼则尊卑大小进退出处皆有一定之节,故曰天下之正位立乎此,则举天下不正之事皆不足以干之矣。大道者义也,义则事物之所宜,乃天下人物之所共由者,故曰天下之大道行乎此,则举天下邪媚之行皆不足以趋之矣。若然,则得志以行道,则可以使民共由之而皆归于仁寿之域;不得志独行于身,则使此身常立乎正大高明之地矣。虽多财而富,有位而贵,亦不能淫荡其心矣。虽无财而贫,无位而贱,亦不能移易其节矣。虽威势武勇之可畏,亦不能挫辱其志矣。何则?其所居者广,所立者正,所由者大故也。则视彼区区以利害之说愚惑庸常之君,以窃取茍容于一时者,诚不足道,又乌可以大丈夫言之哉!呜呼!正学不明,人心陷溺,遂使智能有用之士如瞽者之无所见,聋者之无所闻,甘心浸淫为妾妇茍贱之行而不自知。虽孟子树立如此之卓卓,辩论如此之昭昭,而卒无一人能自拔,卒无一人能委而用之,致使七国之君相胥于灭亡,海内之民相胥于涂炭而后已,岂天未厌乱而致然也欤?抑邪说横流而不可遏之也欤?是未可知也,后之欲为大丈夫而为国家者,岂不可戒而可观也哉!
孟子曰:「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又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告子上》。)」。
此一章可以见孟子之救天下者,直从人心上做起。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岂有二哉。以饥食渴饮之情言则谓之人心,以天命之性言则谓之道心。饥食渴饮之情虽圣人无以异于众人,天命之性虽凡民亦与圣人同尔。春秋已降,传心之学不明,天下之人梏于形体之私而昧乎性命之正,但知耳目口体之欲与人同,至于本心之当然不可易者乃与人异。孟子痛之哀之,谆谆然告之曰:「凡我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又曰:「圣人与我同类者」。盖谓夫知觉运动,凡物之类莫不相似,而况人乎?虽圣人亦人耳。今夫耳目口鼻四肢之所欲,一有不得,则陨护不能堪,至于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天,则乃吾所自有者,则逊之他人,曰「此圣贤事也」。又否,则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是以孟子又惕然警之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盖以饥食渴饮举天下人人所同,而方寸之微乃独不然,此孟子至痛至切之辞。犹惧夫人未之觉也,又提起此心曰:「心之所同然者何物也?理也义也」。理以体言,义以用言,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存此而已,尧舜禹之授受以传之者此也,汤武之吊伐以救之者此也,吾夫子之作六经以抗起者此也。唐、虞、三代、洙泗之圣人所以出类拔萃为万世立极者,岂有异于人哉?特先知先觉乎此而已矣。故曰:「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夫世教不明,人心不同久矣,孟子必欲强其所异而归之同,自常人观之,何自苦若是。然孟子之心,天下之心也,盖其心元自有不得不同者。夫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孟子有是心,人皆有之。今天下坏證急在人心,吾侪登斯堂也,闭户造车,出门合辙,同此心也,同此道也,群居讲习,又何为哉?乃所愿则学孔子。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又曰:「仁人心也」。
先儒论仁至矣尽矣,其最善名状者无如谢上蔡,指草木之核,种之即生,道以为仁,其中一包皆生理也。虽然,特借草木之核而言耳,人之核安在?曰心。天地之核安在?曰人。夫生生不息者,天地之心也。然其心不能以直,遂必以托诸人,人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得天地之理以为性,故万物皆备于我,而天地之所以生生者实寄吾性分之内。天高地下,一日无人则天地特块然者耳,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夫二物相配之谓合,仁以性言,人以形言,仁固所以为人之理,人又所以载是理而行之者也。离形言性,则理何所托以自见,故又曰:「合而言之道也」。然而人之所以为人者,岂以躯壳为哉?天地以生物为心,而人又得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天地以此心寄诸人,岂徒然哉!厥初赋与许多道理,皆要从人心上抽迸出来,如草木勾萌,自有勃然不可遏者。方其未形,冲漠无朕,一与物接触之则生。触著他义则善善恶恶,便有廉耻羞恶之心作;触著他礼则尊尊贵贵,便有辞逊揖让之心起;触著他智则辨黑白,别香臭,便有是非之心迸裂而出。上蔡曰:「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人心不仁则天地死矣」。故孟子又曰:「仁,人心也」。七篇之书,自首至尾,切切然以人心陷溺为忧,凡教人求、教人收、教人存、教人养,勤勤恳恳,至痛至切。一情之动则曰心之端,一思之起则曰心之官,见于面则曰根于心,害于事则曰生于心,物有长短轻重则曰心为甚,千言万语不及其他,直是指人之识痛痒有知觉处以示之,虽非便以知觉痛痒为仁,然欲其切己省察而救活其本心也。不然,死灰而已,槁木而已,顽然铁石而已,此之谓不仁。列禦寇、庄周之徒正坐此病。今天下人心陷溺甚矣,急起而救之,责在学校。心学工夫自我辈始,群居相与,所学何事?端居静念,我之生也,所以赋形宇宙而灵于物者,岂空壳哉!即天所与我之虚灵不昧至光至明底物事求之收之,存之养之,体于躬行日用之间,著于食息动作之际,则夫生生不息者,不在天地而在我矣。故曰人者天地之心。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西铭》之作,张子盖为人局于形体之私,自小其身,不知身与天地对立,而不能尽人道之大也。天高地下,人位乎中;天大地大,人居其一。故曰:「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乃者张子惕然自警之辞,谓我以眇然七尺之躯,乃得与天地对立者,岂徒然哉!「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此二句乃所以得与天地对立者也。塞者天地之气也,帅者天地之理也,以充实言谓之塞,以主宰言谓之帅,其体者以身体而实践之也,其性者以身体而实有之也。二句之上加一「故」字,「故」者承上而有所用力之辞。乾阳坤阴,此天地之气充塞乎两间,而人所得以为体者也。然得其体,必当有以体其体,不体其体,则人与物何以别?体者一身躯壳,无非造化,日月之往来,山岳之镇峙,江河之流转,寒暑之代谢,一人之身天地之所为者备,故曰「天地之塞吾其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非道也,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此即天地之主宰也。所谓天地之帅也,天地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莫不命之以是理,人所得以为性者也。得其性必当有以性其性,不性其性,则人与物何以异?格物致知,所以明此理,诚意正心,所以体此理,此性其性之条目也。操存之,涵养之,体察之,此性其性之工程也。如是则所以主宰者,不在天地而在我矣。故曰「天地之帅吾其性」。然而我有此体此性,人亦有此体此性,物亦有此体此性,特人全物偏,故有胞与之分。「同胞」者受气禀理全无间隔,「吾与」者亦我之侪辈也。民饥己饥,民溺己溺,所以行「吾同胞」之事也。昆虫草木鸟兽鱼鳖莫不使若其性,所以行「物吾与」之事也。故吾儒之道,必至于此而后为全体,大用必尽乎此,而后眇然之躯壳始可与天地对立矣。《西铭》一篇纲领在此,由此而后,皆其体其性之节目。「父母宗子」以下指圣贤在上者言,「于时保之」以下指圣贤在下者言。读《西铭》者以此体察而践行之,则各有下手处矣。吾儒素其位而行在上之事,固有任其责者。在下之事我辈之所得为而不为,则天地生我何如哉。今田野之间,骨肉反眼,闾里作仇,朋友弯弓,主奴易位,彼安知所谓理一分殊。名为儒者,不思所以植立抗起之,则风靡澜倒,其势必至于胥为禽兽而已矣。凡我同志,盍相与努力于斯。
《周礼》乡大夫之职,受教法于司徒,退而颁之于乡吏,使各以教其所治,以考其德行,察其道艺,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夫家,男女也。),辨其可任者(任者谓给繇役也。)。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七尺谓氓二十岁以上。),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六尺谓氓十五岁以上。),皆征之(征谓繇役。)。其舍者国中贵者(谓爵尊者。)、贤者(谓有德者。)、能者(谓有才者。)、服公事者(谓士大夫居官者。)、老者、(谓年尊者。)疾者(谓废疾者。),皆舍(舍,先儒谓复除其繇役也。)。
乡大夫者,司徒之属,掌教之官也。考德行,察道艺,宾贤能,其本职也。然于征役琐细之事亦与焉,何也?盖所以辩贵贱,优贤能,行弛舍也。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辩其可任者,所以考察其民之可役与否也。国中之民自年二十以及六十,野之民自年十五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此成周繇役之法也。国之民年二十则役之,六十则免,野之民年十五则役,六十有五则免。国中晚征而早舍,以地近则役多也;野中早征而晚舍,以地远则役少也。其舍者有六:贵者、贤者、能者、服公事者、老者、疾者皆舍,此成周免役之法也。贵者不役,以其爵尊也;贤者不役,以其有道有德行也;能者不役,以其有才艺也;服公事者不役,以其居官有职事也;老者不役,以其无筋力也;疾者不役,以其不任奔走也。此六者皆复除其繇役,载在《周官》,所以示万世昭昭也。后世王道不明,凡贵者有公事者与老者、疾者皆免,而独贤者、能者未得复除,而与编氓皂隶同受役于府史胥徒之下,冠履倒置,莫斯为极。古者公、卿、大夫、士与庶人各有定分而不相踰越,公、卿、大夫行先王之道以治于朝,士明先王之道以教于乡,庶人服庶人之事以役于野。凡学先王之道者谓之士,为小人之事者谓之庶人。三代之时,士、庶人家各百亩,不以贫富为差,而以贤不肖为别。世教不修,士、庶人之分不明,为有司者乃欲使士与庶人并役,是不察《周官》之法,不知士、庶人之各有定分也。庶人之役,役其力耳;吾儒则经天纬地,为天下正君臣、定父子、别夫妇、序长幼,其为役也大矣。今自国及野,仆役于主,子听于父,妻不敢二其夫,幼不得凌其长,非儒之教,其谁之功也。且有天下者必有所尊,而后足以成天下之尊。自古为人主者必折节以下天下之士,非尊其人也,尊其道也。天地设位,道行乎其中,纲常礼义自儒者出,一日无此道,则强凌弱、众暴寡、智斗智、力角力,天地间乃一凌犯角夺之区而已矣。然则君天下者乃所以自成其尊也,《王制》曰:「命乡论秀,升之司徒,曰选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乡」。不征者,先儒谓复除其繇役。若此则不独《周官》之法,通三代之制然矣。乃者上台有请以三代之法推而行之江南,此尊儒道将以立人极也夫!愚请发明《王制》,以晓未识三代之法者。
进学图说 宋 · 徐几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一、《新编事文类聚翰墨大全》辛集卷七
《进学图》者,后学徐几所作以自警也。夫人不知学,则固陷溺于物欲而不能以自拔也。几不敏,幸从诸老先生后而粗有所闻焉。厥乃悠悠岁月,不务勇猛精进,以求必至于道,进寸退尺,卒亦陷溺而已。此图所为作也。厥作伊何,浩波渺㳽,人于其中,如醉如痴。没者浮者,浅者深者,推者挽者,夺者奔者,欢者悲者,顾者返者,颠倒左右,莫知津涯,所谓利欲波涛,众人陷溺于中而不自知也。舟航维楫,圣贤拯溺之具也。水际双植,生死关也。未入此关,漂流汩没,惧其沦胥以死。入乎此者,才有生意耳。从此迤逦,可登泥淖濡滑。目之所视,足之所履,少有不谨,倾跌坠堕,甚可惧也。向者背者,入者出者,进者止者,急者缓者,跌者坠者,高者下者,扶携者汲引者,此免于陷溺,知所趋向,学问思辩,求复其善,而有用力不用力之等也。平地双植,善恶关也。未入此关,犹未敢保證其真有善而无恶,信其必为君子而不为小人也。必须极力进此,方有立足之地。盖知之明,行之笃,守之固,无所困惑,望圣人之室而至焉者也。夫然后圣人之学在我,而信其为君子也。堂宇高明,花竹辉映,天空水止,鱼跃鸟飞,圣人之域也。至此则可以与天地参而无愧于为人矣。揭之座右,朝夕视省。因赋五绝,俾儿辈诵之,庶亦自警焉。
朱子语类序 宋 · 吴坚
出处:全宋文卷八一二三、《朱子语类》卷首、《赤城别集》卷三、《皕宋楼藏书志》卷三九、民国《台州府志》卷七二
子朱子语录行于世尚矣。池录三十有三家,鄱本续录四十有二家,其三十四家池本所未有也,再见者两家。录馀凡六家,又后录二十三家,其二十家亦池本所未有也,再见者三家。合三录为八十七家。及门之士固有如谢先生在程门无录者,其有录可传者既如此矣。坚末学生晚,嘉定癸未、甲申间,侍先君子官长沙,帅西山真先生、倅弘斋李先生常进之函丈。又事长沙舒先生,列岳麓诸生。果斋李先生过潭,又获侍讲席焉。果斋,先君子畏友也,尝介以登朱子之门,坚繇是多见未行语录,手抄盈箧,凡六十五家,今四十年矣。晚得池、鄱本参考,刊者固已多,然黄士毅所录朱子亲笔所改定者,已见于辅广录中,其所自录及师言,则亦三录所未有,若李壮祖、张洽、郭逍遥所录亦未有也。朅来闽中,重加会稡,以三录所馀者二十九家及增入未刊者四家自为别集,以附续录后集之末。泰华高矣,沧海深矣,非有待增益也。独念蚤所闻于父师者罔敢失坠,今幸是录所已行者如此,则其尚有所遗者,敢付之一笔删去哉?亦并行之可也。抑坚闻之,《大易》居行,先以学聚问辩;《中庸》笃行,先以学问思辩。程子以讲明道义、论古今人物为格物致知之首,则学非问辩不明审矣。朱子教人,既有成书,又不能忘言者,为答问发也。天地之所以高厚,一物之所以然,其在成书,引而不发者,语录所不可无也。凡读先生成书者,兼考乎语录可也,若但涉猎乎语录而不玩味于成书,几何而不为入耳出口之资?为己之学盖不然也。书于篇端,以谂同志,抑以自警焉。咸淳初元嘉平之月,后学天台吴坚敬识。
鹧鸪天 其十三 前游仙词七十一首 当代 · 杨启宇
押词韵第十部
磬冷坛空落日斜,当年曾驻众神车。
通灵殿圮凌空柱,断臂人如解语花。
移地轴,量恒沙,各凭思辩领风华。
平生未礼西方佛,却拜倾城雅典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