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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对论攻战守备措置抚绥方略绍兴七年正月 宋 · 汪伯彦
 出处:全宋文卷二九六九、《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七三
臣谨奉明诏而言曰:盖闻舜好问而为五帝之盛帝,汤好问而为三王之显王
后之取威定霸以成帝王之业者,莫不皆有咨访。
汉祖赖良、平之谋而创汉业,光武用寇、邓之策而成中兴,孙权周瑜之策,遂摧曹操而拓有荆州蜀先主用诸葛之谋,遂并刘璋而控有西蜀魏武荀彧郭嘉之策,遂擒吕布下邳,破袁绍于官渡,斯皆用武询谋之效也。
恭维陛下神武默运,禦戎却敌,天人助顺,一举而亟清江淮,再举而可复疆土。
而乃谦冲退逊,参古酌今,以善后计,下询旧弼。
臣顾念宿遇,披露肝胆,竭其愚忠,精思熟讲,祈补万分之一,辄效愚论,藉万全以为元老,决战以为将军,相与问答,以为陛下献,惟陛下优容而过听之。
其辞曰:决战将军问于万全元老曰:「今天子之驻跸三吴也,盖得兵家之三势焉。
曷谓三势?
一曰气势,二曰地势,三曰国势,凭三势而命将杀敌,无往而不济。
于时逆刘干纪,金敌济师,窬我长淮,窥我江表。
明天子上承悔祸之天意,下慰厌乱之民心,以赫厥怒,旗建泰一,亲总六师,将士奋勇,人倍其气,雷动焱发,山摇谷荡,得气势也。
长江天险,巨舰鹘飞,一卒当江,万夫莫渡,得地势也。
辨其曲直,知其逆顺,察其饥饱,以壮击老,以生击死,以饱击饥,得国势也。
以此三势,按甲江上,时遣轻锐,所向必克,丑虏就擒者不啻千百,签军投降者动以万计。
势穷力蹙,知曲之不可以敌直也,知逆之不可以敌顺也,知饥之不可以敌饱也,潜师夜遁,寨幕乌集。
当此之时,我乘势越淮而袭捣其巢穴,如破竹建瓴之易,而乃踌躇淮甸,疑虑未进,蒙窃惑焉」。
万全元老曰:「嗟乎!
以若所谓善也,吾之所乐闻也,方且图之再焉。
将军之所谓知其一,未睹其精者也。
仆请为将军略举其凡,而将军必能索其至焉」。
将军曰:「唯唯,惟愿闻一二,以发愚蒙」。
万全元老曰:「禦戎之要,来则惩而禦之,去则守而备之,不贵追也,故鲁庄公追戎于济西,僖公追齐师至于酅,圣人之于《春秋》,皆书以危之。
且虏之奔北,尾击过淮也,可谓远去。
诸葛孔明曰:『未得战地,虽见大利,不前趋之;
未测彼情,虽谓羸弱,不进攻之』。
贼无故退军,勿进攻之。
设若我师犯此而前追于淮北,生灵涂炭,人人怀归,如流离赤子之思念父母。
其求救也,如大旱之望云霓
奈何馈饷千里,士有饥色。
若其略地就粮,则失遗民之望;
若其飞刍挽粟,则艰漕运之计。
本图却敌以安群情,无或动群情以资敌。
故未可急追,以侥倖一时之功;
要当爱惜寸阴,以图善后之计。
事稍前定,举而措之万全之地,盖未晚也」。
将军曰:「曷为善后之计?
又曷为前定耶」?
元老曰:「审攻战之利,得守备之宜,尽措置之方,明抚绥之略,然后可图也」。
「曷为抚绥」?
曰:「夫金敌所驱而战者,两河之民十之七,九州之虏十之二,狄人十之一焉尔。
主兵甚少,怨雠居多,彼何所利?
吾能取彼怨雠而抚之,则为我利矣。
投降之签军、就系之酋长,既贷之以锡其类,宜优恤以劝其来者,或给佃淮南之田以养无禄之人,或添差缺员以禄有官之士。
其有智虑者与有材勇者,寘诸军中,各随其宜而无失所之嗟怨。
庶使两河九州之众闻风怀惠,携持而来归。
一旦驱而之战,以夷狄攻夷狄,利莫大焉。
不惟此耳,关中诸叛如巨师古辈以不快于王似而去之,孔彦舟以雠嫌权邦彦而去之,初非本心。
傥能遣使间道以往谕上德意,而后以恩私结之,俾其自效,彼将衔恩感义,幡然改图,领所部而献虏俘于行在矣。
李成徐文辈于是乎知伪齐之不可以庇身也,气丧胆落,朝不谋夕,亦将悔过效顺,请命之不暇,不然其徒亦将斩首而来献矣。
所谓明抚绥之术,其概如此」。
「曷谓措置」?
曰:「恢复之计不患逆刘之难除,患金狄之未衰;
不患金敌之未衰,患吾措置有失缓急。
缓其所急则图长久之功,急其所缓则效见目前之利,失之毫釐,差之千里,可不慎乎?
夫立国者莫大于形势,得形势者制人,失形势者制于人。
李希烈欲破寿春以趋江都张建封围霍丘以精兵游击,而希烈为之遁长江,得形势,卒保江淮
苻坚东略至泛长江谢幼度以八千之兵阻淝水而破苻融,数十万之众弃甲宵遁。
于是径造涡颍,经略旧都。
周世宗王朴之策,下江淮,屯兵涡口,以克寿,卒取淮南十有四州以为界,岂非得形势?
今日之计,莫如屯据淮甸,置帅寿春,而真、扬、庐、濠,于武臣中择才能守之,以藩篱江表。
荆南荆州也,北窥中原,东瞰江表,三国必争之地,吴不得吴,蜀不得蜀,魏不得魏。
为今日计,当军其要害以为吴越之屏,以为巴蜀之防。
夫三秦四塞之国,巴蜀转漕给军之地,昔秦恃崤函褒陇之险以囊括四海,汉高祖之王汉中,收用巴蜀,还定三秦,以有天下。
今也巴蜀仅存而三秦已失,为今日计,当固蜀复秦,以为后来之图。
是宜申命都督,下令荆襄,戒严警备,常若寇至,飞檄川陕,蓄锐控弦,观爨而动,以为掎角制胜之势。
使彼欲南攻,则右有西师之可虞;
彼欲西寇,则左有王都之可虑。
此皆在所急而不可缓者也。
所谓尽措置之方,其概如此」。
「曷为守备」?
「《兵法》曰有馀则攻,不足则守。
《传》曰不备不虞,不可以师。
昔晋人禦秦,深垒固军以待之,秦师不能久,此善守也;
楚为阵而吴人至,见有备而返,此善备也。
以恃陋而溃,齐以狎敌而歼,郧人次郊而不戒,莫敖小罗而无次,皆守备之不谨也。
为今之计,无恃敌之不来,恃吾有以待之可也;
无恃敌之不攻,恃吾之不可攻可也。
修明攻守,拔用才能,推诚以与,使乐于用命,悦以役人,使久而无倦。
召募乐斗之士守险淮济,激厉土豪之雄益寨泗水
遣间牒以察其情状,广耳目以伺其奸诈。
经理残破之邑,劳来归业之民,恩信号令以结人之心,信赏必罚以尽人之力,理财以给犒士,营田以助兵食,补苴罅漏以为他图。
所谓守备之宜,其概如此」。
「曷谓攻战」?
曰:「两军争雄,伐谋为上,其次知彼知己,可以取胜。
要在料度人事,较量众寡,审方圆胜负之势,识劳佚浅深之谋。
见可而进,知难而止,因利乘便,合变应权而为之。
以此攻战,何往不济?
所谓攻战之利,其概如此。
虽然,于斯四者,又有先后之序焉。
先明抚绥之略,然后可以语措置之方;
得措置之方,然后可以语守备之宜;
得守备之宜,然后可以语攻战之计。
于是乎乘天时,择地利,因人和,振旅电击,诸路响应,躏轹淮、汴,蹂蹈济、郓,凭轼而复伪齐之城,横赵、魏,历雁门、大行,而传檄乎燕云之外,于以奉迎二圣,定乱中原,于铄中兴,可不务乎!
《中庸》曰『事前定则不困』,而又何急焉」」将军曰:「蒙昔闻智者不后时,勇者不常决。
又闻战以气胜,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
善用兵者用其朝气,击其惰、归,此不可失之时也。
孟贲之狐疑,不如童子之必至,猛虎之犹豫,不如蜂虿之致螫,愿元老图之」。
元老曰:「不然,鸷鸟之将击必匿其形,猛兽之将搏必伏其身。
兵,危道也,能而示之不能,勇而示之怯。
卑以骄我,佚以劳我,彼殆将以诱我也。
楚武王侵随,行成而归,斗伯比请羸师以张之。
将追楚师,季良止之曰:『楚之羸,其诱我也,君何急焉?
君姑修政,庶免于难』。
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今之敌人潜师而北,必盘礴徘徊于宿、亳、徐、淮之间,必请营粮济师,待时而再南来,声东击西,攻吾不备,出吾不意,而出没于荆襄之间,睥睨楚泽,乘桴而下,合洞庭之贼,相与为水攻之谋,益以步人,水陆俱下,使吾守株于前,而长江之险已夺其后,则将奈何?
与其急于目前之追奔,不若修政以为善后之计」。
曰:「曷为修政事」?
曰:「若所论四者是也。
虽然,修此四者,又有本焉。
《书》曰『民为邦本』,《易》曰『上以厚下,安宅能固本』。
而厚下者,当知今日地之蹙狭而有以扩其不忍之心,察恤民之彫瘵而有以固其爱戴之心。
军需之费,力役之征,有不得已而出于民者,诏令丁宁,当惜民力,使官吏并无缘为奸,田庐有乐输不厌之勤。
内之远迩众庶,三军上下,相与一心;
外之两河遗民,九州旧俗,相与并力,所助多矣。
使天下皆曰今天下有道如是,金人之多行不义,伪齐之去顺效逆,虐用其民,弃民久矣。
弃民则失助,矧前日之举,起意于逆刘,金敌为之助,得利则归功金人,失利则为刘贾怨。
淮甸之役,既不得逞,所丧又多,自兹伪齐取疑于金敌矣。
主客相疑,上下失助,因以举事,则于战何有?
孟子曰:『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诚能孳孳于四者,蚤正素定,然后奋威诸路,连衡以进,决有成功。
若徒知目前追击之利,未知善后之大计也」。
言未卒,将军愀然改容,低首自失,逡巡避席,再拜稽首曰:「韪哉,非固陋之所能及,不图今日发醯鸡之覆,廓然识万全之策也」!
将军既退,元老三复沉思,视倏忽而无见,听惝恍而无闻,若戴云气,乘虚无,浮游乎寥廓,如见箕子告之以为武王陈《洪范》曰:「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
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子孙其逢吉
汝之所论虽得于千虑,而单闻浅智,昧于事机,未可以为确论。
请献诸天子,参诸群策,质诸庙谋,而断自神算,庶几其可也」。
元老于是如梦觉醉醒,仰天而叹曰:亶哉其然乎!
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仆不得而容其喙矣。
左氏传故事 宋 · 胡寅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七八、《斐然集》卷二三
隐公元年:郑武姜爱叔段,请使居京,庄公许之。
祭仲谏曰:「都城过百雉,国之害也。
先王之制,大都不过三国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
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将不堪」。
公不听。
既而叔段使西鄙贰于己,公子吕曰:「国不堪贰,君将若之何」?
公又不听。
叔段又收贰以为己邑,至于廪延
子封曰:「厚将得众」。
公又不听。
叔段缮甲兵,将袭郑,公然后命子封率车二百乘伐京,叔段出奔共。
臣闻制国者必使本大而末小,然后势顺而易制,故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古人至言也。
郑国当是时,可谓危矣。
氏以国君嫡母主乎内,叔段以好勇得众居乎外,伐君篡国之势已成。
庄公若无兵车二百乘,则郑固段之有也。
古者用车战,一乘之车当七十有三人,二百乘则一万四千六百人。
在《春秋》书法,当名之曰师,非小众也。
「克段」者力争而仅胜之词,以一万四千六百人讨不义之叛人,力争而仅胜,则以叔段形势壮盛,不易图也。
使庄公早用祭仲之言,不至此矣。
绵绵弗绝,蔓蔓奈何?
毫釐不伐,当用斧柯。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
卫公子州吁有宠而好兵,公弗禁,石碏谏曰:「爱而弗纳于邪,骄奢淫佚所自邪也。
四者之来,宠禄故也。
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
臣闻骄谓气体傲肆,奢谓奉养侈靡,淫谓情欲纵恣,佚谓心志怠忽。
四者有一焉,必入于邪,而况兼有乎?
邪者,不由正道之谓也。
为子以孝为正,有此则不孝。
为臣以恭恪畏慎为正,有此则不恭恪畏慎。
原其所由然,则由宠待过厚,爵禄太崇,积日累月,其势必至于此。
是故严父于子戒之于初,辨之于早,不致末流之祸。
父子天性也,其治尚尔,君臣以人合,尤不可忽也。
州吁阻兵而安忍。
阻兵无众,安忍无亲,众叛亲离,难以济天。
臣谓阻者,恃也。
恃兵以为险阻,使人不敢忤犯也。
人之良心,本于不忍。
忍者,非良心也。
安于残忍,非能除害,徒生害耳。
人道以慈爱相群,所谓用兵者,去其害人者耳。
苟为阻兵、安忍,视平民如禽兽,推而进之,将何有于君父哉!
光武责其将曰:「观放麑啜羹,二者孰贤」?
盖知此道矣。
石碏恶其子从州吁为逆,使从州吁如陈,乃告于陈曰:「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
陈人执之而请莅于卫,石碏杀之。
臣谓父子主恩,君臣主义。
其轻重不二,是谓大伦。
当臣之无礼于君,虽慈父不敢私其子,石碏之于石厚,舍慈爱之小,存名分之大,可为万世法矣。
虽然,子为叛逆,父则诛之,其割恩为难,何者?
以天性故也。
臣为叛逆,君则诛之,其正义非难,何者?
以人合故也。
孔子之《春秋》,为乱臣贼子作以俟后圣也。
后世有事伪君从逆臣,而诛讨不加焉,难于行义而易于为不义,孔子之志隐矣。
鲁隐公如棠观鱼,臧僖伯谏曰:「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
不轨不物,谓之乱政。
乱政亟行,所以败也」。
曰:「吾将略地焉」。
遂往,陈鱼而观之。
僖伯卒,曰:「叔父有憾于寡人,寡人弗敢忘。
葬之加一等」。
臣谓孔子教人以克己为要,克己者以义理胜其私意也。
凡人志意云为,试以一日之中自加考校,由私意而动者,十有八九,由义理而动者,十无一二,故克己最难。
有志之士未有不由此而进德者,而况人君居移气,养移体,所以动其情恣者多乎?
不能自克,则其不善之积犹火消膏,亦不自觉,鲁隐是也。
僖伯之谏,忠言也。
隐公不能自克,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其志荒矣,其不终之兆著矣。
厥后虽加礼于僖伯之葬,又复失言,谓僖伯恨己。
僖伯,贤人也,岂致憾于其君哉!
隐公若曰「叔父有谏于寡人,而弗能从,寡人悔之,葬之加一等」,犹足以昭改往修来之意,而加等之葬为德赏矣,惜其不能及此也。
魏郑公唐太宗高丽太宗不从,及败绩而归,乃曰:「魏元成若在,不使我有此行」。
亟使驰驿,祀以少牢,立所制碑,召其妻子劳赐之。
太宗拒魏公之谏与鲁隐同,而悔过出于诚心,非如隐公之伪饰,其致太平宜哉!
隐公四年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
,翚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
左氏曰:「诸侯伐郑,宋公使来乞师,公辞之。
羽父请以师会之,公弗许,固请而行,故书曰『翚帅师』,疾之也」。
臣谓兵权者,有国之司命也。
古之得天下者,未有不谨持此权者也。
、禹三大圣人之宅天下,可谓以德不以力矣。
然四凶强族,尧不诛而以俟舜,舜初即位,按其恶而投之四夷,而后天下服。
是尧以兵权授舜也。
有苗弗率,舜不讨而以俟禹,禹初即位,乃群后,誓师奉辞伐罪,是舜以兵权授禹也。
汤、武之事又可见矣。
至周之际,天下刑措兵寝,可谓无事。
康王元子即位,名分素定,其谁敢有异志?
成王仲桓、南宫毛与齐侯吕伋以干戈虎贲之士逆康王于南门之外。
戈虎贲者,亲卫也。
于南门之外者,显之于众也。
古先帝王制世驭俗之权如此,是以令之无不行,禁之无不服,手麾指顾,动容嚬笑之间,无不如意。
所谓兵权者,有国之司命,命者死生所系故也。
宋殇公州吁之邪谋,诸侯伐郑。
隐公辞宋公之命,而拒公子翚之请,义也。
翚乃不禀公之义而乐从宋卫之邪谋,固请而行,专己无上,出入自肆,不待钟巫之事而知其为弑君之贼矣。
《春秋》简严,不贵辞费,若书曰「翚帅师会,伐郑」,亦可矣,而必曰「翚帅师会宋公陈侯、蔡人、卫人,伐郑」,言之重,辞之复,恶之之甚也。
隐公自是失权,而兵制于翚。
至于十年中丘,又不待公而先齐、郑伐宋,其纵恣跋扈如此。
隐公终弗能治,其及于寪氏之祸,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从来者渐矣。
是故伐郑之举因请而行,伐宋之举不待公而先,其志之所存,正所谓履霜阴凝,圣人之大戒,而隐公智不足以及此,惜哉!
仲尼于是去翚公子之称,一以谓翚者,隐之贼,非公子也。
二以明讨翚之法,当绝其属籍,不使得为公子也。
使隐公于翚固请之际,未及成师而出之时,夺其兵权,改付贤卿,片言而已矣。
夫为天下国家者以有法度为要,前王立法度,固为保守基业,消弭祸乱也。
而往古握兵之人,其始必请便宜从事,其久则事必出于法度之外。
便宜从事者施于临敌对阵,机不可失,难从中覆,故择利便权时之宜而行之,岂谓无时不便宜邪?
既以便宜自处,则以法度为不便宜于己,乃托为词说,曰法度者承平之所用,若施之乱世,行军用师,则有所碍矣。
今日以私欲乞行一事,明日以私怒乞罢一事,往往非法之所当听也。
设智计,较胜负,不用之于外而用之于内,人皆知之,独以迫于形势,不得已而从之者多矣。
夫事至于不得已而从,则必有欲禁而不能禁之事,其失司命之权不已著乎?
其为羽父之固请不已大乎?
此智士之所忧,懦夫之所畏,喜因循者之所不顾。
非圣人独见于魄兆之端,明霜冰之戒,传笔削之大用,其孰能与于此?
隐公六年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蕴崇之,弗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臣谓人君之德当如天地,无不覆载,何独于恶人而欲去之如此?
臣请以农圃者喻之。
去稂莠者以其伤禾稼也,除蒿蔓者为其蔽卉木也。
若推兼容之量,使稂莠禾稼并生于畎亩,卉木蒿蔓杂毓于园圃,人必指为农圃之病矣,况为国家者乎?
此所以发周任之论也。
武王圣人也,亦曰:「树德务滋,除恶务本」。
舜举十六相则十六族务滋故也。
去四凶则四凶族,务本故也。
夫黍稷果蔬养人之物,不种则不生,种而草侵之,亦不能成矣。
草之为物,其生不待种,虽芟夷蕴崇,而功或不继,未有不复生者也。
是故君子难至,小人易聚,难至则常不得行其道,易聚则每得伸其志,治日以是常少,乱日以是常多。
此有国家者之至戒也。
或曰:「芟刈也,夷杀也,不亦已甚乎」?
臣曰:天下之道二,善与恶而已。
自一言之当、一行之是,推而上之,至于圣而不可知,皆善也,有小大耳。
惟恶亦然。
所谓芟夷者,非举天下之小人而尽杀之,盖谓官使者也。
或禁之于未然,或遏之于方萌,或既形而黜除之,或滋蔓而斩绝之,皆去恶之道。
大要在于勿使能殖。
殖者,深根固蒂牢不可拔之谓也。
夫草之初生,毫末之萌耳,与黍稷果蔬之萌未有异也,其壮长条达则为害如此。
草之萌犹恶之微也,见著非难,见微为难。
自古滔天之恶未有不起于微者,如王莽志在篡逆,曹操窥伺神器,初皆匿情矫饰,终移汉祚。
然则,人之善恶皆不易知,知之矣而树德不务滋,除恶不务本,犹无益也。
桓公三年:晋始乱,封桓叔于曲沃师服曰:「吾闻国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
故天子建国,诸侯立家。
今晋甸侯也而建国,本既弱矣,其能久乎」?
臣谓人主之尊如天,臣民犹地,地无及天之理,而臣民于君有僭逼易位之道,是何也?
本小末大,威权去已。
始也欲正之而有所不忍,中也欲治之而有所不敢,终也欲取之有所不能矣。
名者实之宾。
天子者,名实之极隆也。
擅生杀之柄,操庆赏之权,予夺在我,纵舍在我,令之必行,禁之必止。
虽总众百万如韩信,虽控制万里如王忠嗣,东西南北,用舍进退,惟君所使,而莫敢或遑,此充名之实也。
至于欲取之而不能,则必有其渐,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师服之论,无乃意在此乎?
其后沃盛强,昭公微弱,国人将叛而归沃,则民不服事而下有觊觎,此言果验。
乃后世之戒也。
桓公六年:楚子侵随,楚斗伯比曰:「随少师侈,请羸师以张之」。
熊率且曰:「季梁在何益」?
斗伯比曰:「少师得君」。
随果用少师之言,追楚师,季梁请止随侯勿追。
随侯惧而修政,楚不敢伐。
其后少师益有宠,斗伯比曰:「可矣」。
楚子伐随,季梁请下之,弗许,请攻右,弗许,惟少师之言是听,遂至败绩。
少师见获而免。
臣谓国有贤材,则邻敌视其用舍为进退,而贤材者固凡愚之所忌疾也。
是故齐有管仲九合诸侯管仲死则四邻谋其国家。
百里奚一也,虞不用而亡,秦穆公用之而伯。
上论千古,无不然者。
季梁少师之谋,自今观之,一得一失,易见也。
自随侯观之,未免于二三其听矣。
夫验成败于事为之后者,众人之见也。
辨得失于谋议之初者,非小智所及,惟明主能之。
唐宪宗欲伐淮蔡,举朝不可,惟裴度以身任之,迄用有成。
非度之能,乃宪宗用度之难也。
武宗欲伐刘稹,诸镇皆有辅车之势,惟李德裕以身任之,迄用有成。
非德裕之能,乃武宗德裕之不易也。
二宗无二臣,其中兴之功未必能立。
二臣不遇二宗,则无闻而死耳,后世尚何知?
故曰君臣之会,千载一时也。
夫楩楠豫章,天付之以栋梁之用;
骐骥骅骝,世知其有千里之足。
老于空谷,阨于盐车,顾临事而叹人才之难得,何哉?
坐使反贼睥睨而无惮,强敌凭陵而不置,彼岂无如斗伯比少师之可欺,岂无如熊率且比幸季梁之不用者乎?
文王立贤无方,言用之之路广,不止一人而已。
人君于贤材惟患不知,既知之而不急于用,则大谋无时而决,大险无时而出,大难无时而平也。
古人不云乎,「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桓公十一年楚屈瑕将盟贰轸,郧人将伐楚师。
莫敖患之,请济师于王,斗廉曰:「师克在和,不在众。
商周不敌,君之所闻也。
成军以出,又何济焉」?
遂败郧师,卒盟而还。
臣闻斗廉之言,古今之至论也。
考之往事,无不然者矣。
常人之心动于血气之使,好己之胜,不能自克,是以不和。
智愚异才而并列,是以不和。
能否异功而同其赏,是以不和。
不择端方之士以裨赞之,有谗人交斗于其间,是以不和。
负才艺者屈于下,而善媚赂者压于上,是以不和。
出法违度,不以时制,驯习既久,彼惧于讨而训之,怀疑心以事其上,是以不和。
亲之厚之,疏之薄之,系于爱憎之偏,而不协赏刑之正,是以不和。
有求则必得,将至于求所不可求,而势不得与也,则怨怒兴焉,是以不和。
能者奋其勇而前,不能者忌而疾之,是以不和。
疾人之能则必幸其败,胜不相推,败不相救,彼见疾者,又思所以报之,是以不和。
官尊禄厚者奉己侈泰,多妖丽,广金帛,夺商贾,侵公家之利莫知厌也,而士卒乃有短褐半菽之叹,非心附之,徒迫于势耳,是以不和。
保任功状未必皆有功,而实有功者,或蒙私怒而见黜,鞭笞斩杀未必为军事,而实有罪者或蒙私喜而见贷,人心不服,莫肯为用,因以姑息,不敢役使,是以不和。
有一于此,虽并将,共军,关公前茅,张飞后劲,未有能成事者也。
而况才不逮古人万分之一,而兼有如前之失乎?
如是而欲所征克,所战胜,必不能矣。
之旅亿兆而心德暌离,武王之臣十人而一德一心。
王莽虎豹之师六十万,光武以三千摧之。
苻坚之众九十七万,谢安以一将破之。
斗廉之论可谓信而有證者也。
自古大众难用,而轻军易胜。
子玉刚而无礼,不可过三百乘,是能将二万人而已。
其后城濮之战,卒以众败。
汉高驾驭豪杰,灭秦亡楚,而才之所将不过十万。
古之观人者大抵如此。
若较实而论之,凡后世以将自任者,上孰与汉高,而其众已中分矣;
下孰与子玉,然未尝不以兵少为请也。
虽然,兵者诡道也,故虽不能将,而以大众虚声加之敌人犹之可耳。
至于实不可犯者,非虚声之足恃也。
上下同志,生死同情,劳逸同形,动静同虑,则在于和而已矣。
然则,如之何而可以使之和也?
惟监前所谓不和之由,处之各当于义,宜赏然后赏,当罚则必罚,予夺抑扬,若权衡于物,不徇乎私情,而行乎公道,当于其心,方且欣畏帖服之不暇,又何不和之敢乎?
是故苟和矣,光武可以敌寻邑,谢玄可以劫苻秦
苟不和,则若林之旅无救于曳兵而走,故曰师克在和不在众。
不明乎此而曰知兵,不治乎此而欲用兵,臣愚所不信也。
问左氏传所载知人祸福事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四四、《诚斋策问》卷下
晋范宁以《春秋》名家,尝言《左氏》富而艳,其失也诬。
迄今学者顺风而呼,万口一舌,亦莫不信以为诬。
以愚观之,《左氏》岂好诬哉,直后世读其书者自诬之耳。
奚以明之?
《左氏》之书后世所以称其诬者,大概有三:传之所载怪异之事、卜筮之事,与夫当时贤人君子评议人物之事,其言太迂,而近人情者少。
故尝考之,石言于晋,神降于莘,豕至于人立而啼,台骀至于出而祟,人相惊,以为伯有,楚人相惧,以为灵王出。
厉公之入,蛇斗于门;
子文之生,虎乳于野。
其为怪异尤甚,此学者所以骇其事也。
筮短龟长,卜人骊姬之不可立;
龟象筮数,韩简知败德之不可数。
穆姜之筮而薨于东宫文子之兆而得于南蒯
晋使之败,文公之胜,毕万之后必大,陈仲之世必蕃,无一不系于卜筮,此学者所以沮其说也。
至于观人之际,往往即其辞色之微、动作之渐,而必逆其是非成败于终身。
载事之迂,大率如此,然则无怪乎范宁之诬之也。
以迹论之,虽若汗漫面无归,缪愆而无当,惟概之以理,则有实然而不可易者。
夫巨迹、燕卵,鸟覆、牛字,固详陈于前矣,奚独《左氏》之怪异为不然乎?
谋及卜筮,爰契我龟,固具述于前矣,奚独《左氏》之卜筮为不然乎?
借是二者以證《左氏》之说,可无辩而明矣,请因师问而发之。
天之高也,占之以人,则天可得而知;
星辰之远也,步之以数,则星辰无得而遁。
日之短长决于一线之增,气之缪斁视于一牛之喘。
夫以阴阳造化,犹可因微以验其明,由小以推其大,而况人之一身,首足具方圆之象,呼吸侔寒暑之宜,而动作威仪又与一气运用于天地之间,茍即是而观之,亦奚有失人之患哉?
莫敖之举趾,而斗伯比知其心不固;
赵孟之语偷,而穆叔知其不能久。
郑公之视流而行速,单子之视迫而言徐,则天夺其魄矣。
正伯知其将亡,叔向谓其必丧,不亦宜乎?
不失旧而骤称其伐者,其言为谁,得此或昌或亡,韩子、郤子所以分也。
汰虐已甚,与享而堕者,其心已先亡,此栾黡所以不免,蔡侯之所以祸也。
以至越椒生而若敖不祀,伯石生而羊舌氏不存者,得非蜂目豺声之人乎?
七子赋诗而声音各殊,二君执玉而丧亡各异者,得非由中及外而可判乎?
夫人之深情厚貌,疑若难知,而数子得于一见之顷,真伪祸福,不逃所料,信乎知人之术固自有其要也。
曾子曰:「正颜色,斯远暴慢矣;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人焉廋哉」?
然则言辞动作岂不足以动人耶?
《左氏》所载知人之事,盖诚有契乎此也。
议者乃曰,知人则哲,帝尧犹以为难,言貌取人,孔子犹有所失。
知人之难若此,而数子独得以易之,是又不然。
之所难于知人者,诚以为难也,盖欲其谨也;
孔子之所以取人者,诚有所失也,盖贻后世之戒也。
不然,尧、孔之圣,曾数子之不若耶?
为是说者,殆未足以致疑于《左氏》也。
虽然,迹之似诬者固不足信,而理之实诬者不可不辩。
汉之翼奉陈封事于宣帝之朝,首言治道之要,务在知辩邪正,知辩之术在于执十二律、六情。
如北方之情好,而甲子主之;
东方之情怒,而亥卯主之。
其言诡谲不经,殆类淫巫瞽叟之论,而奉乃自以为自然之道,万不失一。
呜呼,天下安有是理哉!
读史者乐道而喜攻之,良以其诬人已甚。
范宁所谓《左氏》失之诬者,愚驾其言于翼奉,庶乎公论为有所归,抑亦可以应孰事所以下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