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神交数载，昨日奉手京门，今又论心湘上。快幸之余，作《木兰花慢》，聊寄区区企慕之意云耳。 一九八八年初夏于湘潭大学

偕袁生方、方生大丰奉叶嘉莹先生自湘潭往游张家界，以疾未能相与吟啸于山巅水溪，日立宾馆楼头，怅想杖履所至，遂成此调。

幽燕之地，自昔称雄。右拥太行，左环沧海。河济绕其南，居庸障其北。内踞中原，外控朔漠。盖苏秦所谓天府百二之国，杜牧所谓王者不得不可为王之地。是故历代帝王多都于此，为其草木山川，郁葱佳丽，有霸王之资也。虽然，古今递变，时异境迁。嘉莹幼长是邦，十馀年间，足踪所及，则徒见风劲沙飞，土硗水恶，黄尘古道，殿宇邱虚而已。间读古史，又知燕赵古多悲歌之士，未尝不慨然而兴叹也。近以青峰夫子命，至北京图书馆有所检校，徘徊太液东侧，偶一翘首，惟见故国青山，西风黄叶。感怀今古，情有不能已于言者，因刺取城郊胜迹为故都怀古十咏。昔骆宾王在狱咏蝉，取代幽忧，莹何人斯，固不敢比美前人，亦取其意聊用抒怀已尔。

丁亥岁暮，代迦陵先生为李少红红楼梦剧组讲授诗词。宿怀柔拉斐特城堡酒店。地僻野旷，入夜散步，远处有燃烟花者，因以起兴。翌日又及，昨日听讲者，乃红楼梦中人选秀所得之人，浮华者居多，故诗中有唤起红楼梦里人之语。今日为剧组新觅之四小演员讲诗。四人者曰赵鑫、于小彤、蒋梦婕、李沁，皆有灵性。初拟赵于饰宝玉，蒋李饰钗黛。余观其神形，意必蒋钗而李黛也。余谓男儿少时，皆有红楼一梦。曩者余析红楼，以黛玉为理想，以宝钗为现实，以宝玉为自我。宝玉亲黛玉而远宝钗，此亦少年亲理想而远现实之心境。然世路无情，理想破灭，又不肯屈于现实，宜自我之迷失也。故续书设宝玉出家不知所踪，厥旨当合雪芹原意，唯细节稍差耳。又，余今日为饰黛玉者授课，若寻之石头记中则为贾雨村也，不禁失笑，复为一律。时余三十初度，收雷浩、马玢及门。又及，此夜有于城堡燃焰火者，回响不绝。余行几至燃放处，仰头贪看，如列缺霹雳，撕破夜空，碎锦满天，眩人心目。因思余少年时看国庆焰火，为文曰焰火阑珊夜。今文已佚，而心境犹能得其仿佛。少年感慨，亦有不可名状者也。人间词话曰：“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今黛玉诗文亦有类乎此。非感慨人事，特直与宇宙生命对话者也。

公元二千年六月十六日至二十日，余之大连晤温浩，得本事诗二十首。时身无寸纸，觅得废电影券五张，遂涂其上。唐孟棨著本事诗一卷，其诗则触事兴咏，尤所钟情；其文则有所发挥，以明厥义。今大连本事诗二十首宪章孟氏，以写中怀。文不尽言，诗以足之；诗不尽意，文以济之。余素习近体，惟此二十首中，其十九为古绝，七律仅一焉。盖叶迦陵尝论为七律者最须閒暇，是以老杜乱离，所遗尽为歌行古风。而此时余之身固閒閒，心殊戚戚，任笔所之，但觉一派真情流泻，无复知有文字矣。

迦陵学术网有名江郎者发学律诗管见曰：“没病莫呻吟，风来铃自叮。提倡押新韵，谨防犯孤平。一三可不论，二四应分明。果腹僵蚕化，诗潭巨浪兴。”又注云：“果腹，写诗填词，格律固然不可废除，但须推陈出新。有志此道者应饱食而后化之。僵蚕，旧体诗词格律过于严格，束缚思想，因而长期以来日渐式微，形同僵蚕。”余即口占一绝以复之。

云松者相识于诗韵雅聚。彼曾任此坛版主。然余去清韵几一年，再返之日，云松已杳然无迹。唯曾赴叶嘉莹学术论坛一致意焉。二千零三年云松于国学诗词社区贴诗五首，谓“突然想写几句，向老友们问好”云。因赋一首以答之。

樊君百乐索余新诗，称其句老。迦陵居士观余旧作，谓之笔稚。然其老其稚，余则茫然不自知矣。作品唯一，而随读者之所造各有品藻。樊君初学诗词，余攻之十载，若迦陵居士者研读七十年。小大之理，尽在庄生逍遥一篇也。正月初四识。

壬午九月初八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有王惕昆曲画展及其清唱。叶迦陵先生谓余可往一观。清晨至南大新开湖畔，玉栏新葺，碧水依然。独对周遭人物，又闻远钟报刻，旧时心境一一复见。乃入东艺系观画一通。中有煤黑子之造像，上有高准先生题驼庵之木兰花慢一阕，默颂三过，惘然若失。遂不及清唱而去，亦未值迦陵先生焉。又，近日读钱穆宾四先生著作数种，感慨前辈治学之精勤，我辈不啻虚生浪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