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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续高僧传·兴福篇第九之六
后数十百年,有道梅者,戒行精严,雅志洁修,见斯崇台高阁,廊庑环列,苍柏垂阴,嚣尘不至,信禅悦之清凉,游栖之福地,而饘粥无资,住僧谢去。梅独发愿,欲振颓纲,卒感善信,檀施不绝。清康熙二十二年地震,楼殿损坏,梅甚忧之。因谋于众,为修复计,会参宪陈公捐俸为助。而前后殿堂,扶危奠倾,正其柱础,禅室厨库,次第绸缪,俱臻巩固。
(《艺苑卮言》:黄五岳省曾言南城罗公玘好为奇古,而率多怪险饾饤之辞。居金陵时,每有撰造,必栖踞于乔树之巅,霞思天想,成闭坐一室,客有于隙间窥者,见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气,皆缓履以出。都少卿穆艺伊考墓铭,铭成,语少卿曰:「吾为此铭,瞑去四五度矣!」今其所传《圭峰稿》者,大抵皆树巅死去之所得也。
《国史唯疑》:罗圭峰由输粟入监,年四十馀。祭酒丘文庄公议南士不听北留,罗固请至再三,受扑不挫,面数之曰:「若能识几字?崛强乃尔!」大声应曰:「唯中秘书未读耳!」丘异之,识其名堂柱。再试义奇甚,六馆士莫有及者。惊叹为延誉于朝,遂以其年发解联第,蔚为名儒。
田按:景鸣乡举出西涯之门。西涯依违刘瑾,景鸣寄书责之云:「屡更变故,虽尝贡书,然不敢频频者,恐彼此无益也。今则天下皆知忠赤竭矣,大事亦无所措手矣!《易》曰:『不俟终日』,此言非欤?彼朝夕献谄以为当依依者,皆为其身谋也。不知乃公身集百诟,百岁之后,史册书之,万世传之,不知此辈亦能救之乎?白首老生,受恩居多,致有今日,然病亦垂死而不言,谁复言之?伏望痛割旧志,勇而从之,不然请先削门生之籍,然后公言于众,大加诛伐,以彰叛恩者之罪,生亦甘焉。」此书可以报举主矣。景鸣文章绰有矩范,诗非所长,作文至瞑去四五度,刘彦和文章伤命之戒,谅哉!)
(《四库总目》:叔嗣诗初受知于李梦阳,然摆脱窠臼,自抒情性,乃迥与梦阳异调。
陈束《后罔集》:弘治文教大起,学士辈出,力振古风,尽削凡调。嘉靖改元,更为初唐之体。苏门高子业束发就傅,受知北郡李生。弱冠登朝,亳州薛考功一见欢服,既雅见推重,益自贵珍,谢绝品流,因心师古。涉周、秦之委源,酌二京之精秘。会晋馀润,契唐本宗。每有屡缀,伫兴而就,宁复罢阁,不为浅易之谈。故其篇什往往直举胸情,刮抉浮华,存之隐冥,独妙闲旷,合于《风骚》。有应物之冲淡,兼曲江之沈雅;体王、孟之清适,具岑、高之悲壮。词质而腴,兴近而远。洋洋乎斯可谓之诗也。
《中麓间居集》:何、李虽成大家,去唐却远;苏门虽云小就,去唐却近。蔡白石、王岩潭以苏门为我朝第一,其言虽过,要之不可厚非也。
《艺苑卮言》:高子业诗如高山鼓琴,沈思忽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又如卫洗马言愁,憔悴宛笃,令人心折。子业少负渊敏,生支干兴伪汉友谅同。既迁楚臬,恒邑不自得,发病卒。宾友谅彭湖之岁也。其诗如「积贱讵有基,履荣诚无阶」,「既妨来者途,谁明去矣怀」,「茫然大楚国,白日失兼城」,「久卧不知春,茫然怨行役」,「为客难称意,逢人未敢言」,「失路还为客,他乡独送君」,「众女竞中闺,独退反成怒」,「寒星出户少,秋露坠衣繁」,「以我不如意,逢君同此心」,「当轩留驷马,出户倚双童」,「里中夷门监,墙外酒家胡」,「为农信可欢,世自薄耕稼」,「问年有短发,逐世无长策」,「林深得日薄,地静觉蝉多」,「文章知汝在,功名何物是」,「骑马问春星,残雨夕阳移」,清婉深至,五言上乘。
吴国伦《甔甀洞槁》:献吉、仲默并策上驷而驰中原,高子业虽参驾,第缓辔后至耳。
《国雅》:子业负奇气,博雅其诗。磊磊乔松,淩风迥秀,响振虚谷。
《明诗选》:陈卧子曰:「子业沈婉焦永,多独至之言。读之如食谏果,味不骤得。」又:「词存清旷,意成凄楚」。
《池北偶谈》:明诗本有古澹一派,如徐昌国、高苏门、杨萝山、华鸿山辈。自王、李专言格调,清音中绝。同时王奉常小美作《艺圃撷馀》有数条兴其兄及济南异者,予特拈出,云: 「今之作者,但须真才实学,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又云:「计有必不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洮洮易尽,祗以五言售永,千载并种王、孟。有明则徐昌国、高子业二君,诗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有蝉蜕轩举之风,高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无绝响。」此真高识迥论,令于鳞、大美早闻此语,当不开后人抨弹矣。
田按:子业襟抱既超,故吐屡蕴藉,有魏、晋人标致,次亦不失为孟襄阳、韦苏州。自叙云:「李空同方盛,邑子之厉出其门,撰为文辞,模于古人,私心不能无慨慕,时时穹撰一二篇。夫本非所长,而强力慕之,度必取册于众。」可以明其宗旨矣。陈束之《苏门集序》出,一时名流,捧手欢绝,可谓玄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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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时春,字一元,河南汝宁府光州人,军籍。中年始从嵩阳刘先生游,为文纵横跌宕,口若悬河。河南乡试第四名举人。嘉靖十七年(1538年)中式戊戌科会试第二十五名,登第二甲第九十三名进士。授户部主事,甲辰补吏部司勋郎中。有投同舍郎金者,时春知之,颇闻于众,同舍郎忌之,引疾家居。辛亥左迁浙江运判,与当事忤,竟以计例免归。潜于龟湖,留心兵务。一日道出金陵,同乡部寺诸君饯之江浒,乃野服角巾,抵掌长啸,旁无坐客,指索巨杯醇醪,一吸立尽,左右皆错愕引避。顷之,大嘘曰:如我生江东,宁使中散步兵,擅雄名于晋耶!所著有《绰然亭集》。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明山西猗氏人,字章甫。万历十一年进士。授长安知县。以廉平考得上第,入为御史。乃闭户谢客,有所奏议,不谋于众。曾奏请止贡金花,劾太监诸奸贪不法状。朝廷为之肃然。出为宁夏临巩副使,御“套寇”有功。补皋兰镇,整伤边备,洞悉军务。迁庄浪镇监军。累拜刑部侍郎。以疾卒。溢贞襄。
丁辛老屋集·毕沅序
余自癸酉、甲戌间与老友谷原比部同居京师,其时过从无间者,为萚石宗伯、竹君学士、述庵方伯诸人。萚石素与君齐名,而竹君、述庵则又余两人同岁生也。官事多暇,销寒避暑,辄共联吟,然君每一篇出,则人皆敛手下之。盖君才本大而约之,以归于切实,气最盛而敛之,以底于和平,削肤廓而见性情,汰尘腐而存警策,于汉魏六朝及唐宋诸家外,能融会变化,自成一家,而世之貌为李杜韩苏者卒莫能及焉。至于取材于众所不经见,用意于前人所未及发,此又君之所独到,而亦吾党所共推者也。余尝谓国朝之诗,浙中最盛,而浙中又莫盛于嘉禾,竹垞先生以沈博绝丽之才,主东南坛坫最久,不五十年而君与萚石继之,此三家者,均足以信今而传后,可谓盛矣。君之诗曾梓于新安,为卷二十,然抉择不甚精,令子复又乞萚石阅定。此本凡诗十卷,词二卷,今年复官河工,余檄摄鄢陵县事,因刊之于官署。刊成,请序于余。余自维少即以诗文为性命,迨与诸君交,而所业日以勤,所闻日以廓,自谓可长此友朋过从之乐。乃忽忽三十年,君与竹君已皆物故,萚石亦老疾家居,惟余与述庵尚羁官守,而述庵又远宦滇南,旧时之友,无一得共宴谈而联砚席。序君诗,竟又不禁有成连鼓琴、向生闻笛之感也。镇洋毕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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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用迁(1788年—1851年11月16日,乾隆戊申-咸丰辛亥九月二十四日),字敦安,号见斋,又号恒斋、鉴斋。湖北省汉阳府孝感县(今属孝感市孝南区)人,咸丰初年官至贵州巡抚、太子少傅。早年为县廪生。嘉庆十九年(1814年)中式甲戌科会试,殿试位列第二甲第八十七名。授内阁中书。二十二年(1817年),丁母忧回籍。二十五年(1820年),服阙,九月,充军机章京。道光二年(1822年)闰三月,补授内阁中书。五年(1825年),升任内阁侍读,随即丁父忧回籍。八年(1828年)二月,服阙,补原官侍读,仍兼充军机章京。六月,充方略馆纂修官。十一年(1831年)二月,京察一等,记名以道员、知府用。十月,授广西南宁府知府。十四年(1834年),调任桂林府知府。十六年(1836年),升任甘肃巩秦阶道。十八年(1838年)闰四月初二日,擢任广东按察使。十九年(1839年),英吉利商人在广东市场私售鸦片烟,经钦差大臣林则徐、两广总督邓廷桢谕令上缴销毁,英国军舰移往澳门继续贩售;九月间,乔用迁偕同布政使熊常錞受林则徐令带领兵弁,数次于穿鼻洋、尖沙嘴炮击驱赶英舰。十二月,得到林则徐奏报保奖。二十年(1840年)二月,署理广东布政使。九月初四日,升授山西布政使。二十一年(1841年)十二月,因山西巡抚杨国桢赴任闽浙总督,乔用迁署理山西巡抚。二十二年(1842年)四月,鸦片战争,浙江乍浦失守,江苏省城告急,道光帝廷寄六百里加急谕乔用迁选派将官管带预先挑选的太原、大同精兵一千人驰赴苏州交牛鉴、程矞采调遣。五月,因天津可能被英军攻击,廷寄六百里加急谕乔用迁截回已启程前往江苏的山西兵一千人,改赴天津;又调用山西省所存抬炮、抬枪,挑选二三百杆,委员解赴天津交直隶总督讷尔经额收存备用,随后乔用迁奏报已经拨用抬炮、抬枪二百杆及铅丸火药运往天津。讷尔经额奏请增兵防守天津海口,经兵部议请于各省兵额中酌量裁拨;乔用迁奏请于山西抚标左右二营、太原镇、大同镇所属各营内裁减马步守兵160名,并以突然裁撤兵额将造成兵丁生计困难,请自道光二十三年起各营兵额遇缺不补,限年完成裁减。获得允准。二十三年(1843年)十一月,因审理范守仔强奸未成本妇羞忿自尽一案未能查出疑窦,遭到议处。二十五年(1845年)四月十四日,升任贵州巡抚。贵州省苗民村寨平时有客民依附居住,经前任巡抚嵩溥清查苗寨,将客民户口编入保甲,不准续增,并奏定查核章程,每年将迁离的户口按册开除。二十六年(1846年),乔用迁奏陈:「苗寨附居客民,或仍归原籍,或别徙他乡,固属事所恒有。惟佔籍既久,生齿日繁,其子孙每有分户另居者。各府厅州县,祇将旧户徙去者开除,不将分居户口载明,日久易滋流弊。查分居客民,租垦荒山,自食其力,相安已久,即属编氓。应请饬各地方官,督率村寨保长人等,将客民旧户徙去若干、现存若干、分户另居者若干,一律查载办理。」获准实行。二十七年(1847年),以湖北原籍水灾,捐银一万两以备赈济,受到交部优叙。乔用迁奏言:「黔省民苗杂处,狱讼不平,酿患必巨,教唆之犯尤应严惩。遵义举人周应先受贿干讼,请褫革。」八月,奏报前任广东南韶连道刘晸昌在籍滋事,请暂行革职提审,获准。二十八年(1848年)九月二十三日,赴京陛见。因贵阳府定番州民人韦阿香盗枪走火身亡,知州童翚详文伪称田潘大打猎误伤;安顺府归化厅李陆氏被伍帼钧殴毙,署通判方联远违例不验尸,乔用迁奏请将二员革职获准。又奏称贵州州县员缺不多,办理领运京铅、采购滇铜,往返需耗时二年,常有前次派运尚未返回、后次派运接连不断的急乱情形,加以升迁调任等事故,无人能署理职缺,请拣发曾经外任、现在吏部投呈履历的候选知县6员以供委任。三十年(1850年),清平县城墙炮台坍塌,知县郑选士出力勘估及修理,乔用迁奏请奖叙。二月,咸丰帝上谕命乔用迁遴选将弁督率兵勇堵截由湖南窜往贵州的匪徒。三月,驰驿奏报湖南匪徒窜逼贵州边境,已严饬堵剿之情形;随后咸丰帝警告情乔用迁有除暴安良职责,「如玩泄从事,致苗匪鸱张或与楚匪句结煽动」将严行究责。四月,以苗匪聚众抢劫、拒捕、杀害官员等案件已累积一百多件,乔用迁饬令候补知府胡林翼带兵深入苗疆搜捕,捕获案内大盗二百九十馀人,乔用迁又保奏、奖励出力办理的文武官员。当时湖南会匪李沅发纠众滋事,扰动贵州边境;乔用迁遵旨派遣贵东道周作楫、古州镇总兵崇福、镇远镇总兵秦定三各带兵勇,于贵州、湖南省境防堵攻剿。会匪又窜扰洪州太平山一带,经文武各官督兵攻击,生擒匪徒首领多名。又会同湖南官兵追剿到水口等地,大有斩获,剩馀匪众由贵州边境的摩天岭翻山窜逃。五月,逮捕李沅发,边境肃清,咸丰帝嘉奖乔用迁同心协力剿办,赏加太子少傅衔。六月,咸丰帝认为湖南、贵州相邻,一向有会匪出没,最好趁此时军事告一段落之际,尽力整顿,谕令乔用迁会同湖广总督裕泰筹议增兵设防、团练、保甲等各事宜。咸丰元年(1851年)九月二十四日,卒于任上,年六十四岁。咸丰帝谕照巡抚例赐恤,赐祭葬。
蛰庵诗存·梁启超序
刚父之诗凡三变,早年近体宗玉溪,古体宗大谢,峻洁遒丽,芳馨悱恻,时作幽咽凄断之声,使读者醰醰如醉。中年以降,取径宛陵、摩垒后山,斫雕为朴,能皱能折,能瘦能涩。然而腴思中含,劲气潜注,异乎而非貌袭江西,以拧态向人者矣。及其晚岁,直凑渊微,妙契自然,神与境会,所得昂王入陶、柳圣处。生平于诗不苟作,作必极备锤炼,炼辞之功什二三,炼意之功什八九,洗伐糟粕,至于无复可洗伐,而犹若未餍,所存者则光晶炯炯,惊心动魄,一字而千金也。故为诗数十年,而手自写定者仅此。孟子曰:“诵其诗,不知其人,可乎?”善读刚父诗者,盖可以想像其为人,抑得其为人,然后其所以为是者,乃益可见也。
刚父与物无竞,而律己最严。自出处大节,乃至一话一言之细,靡不以先民为之法程,从不肯藉口于俗人所即安者,降格焉以自恕。其于事,有所不为也。于其所当为者,及所可为者,则为不厌,且常精力弥满以赴之,以求其事之止于至善,不屑不洁,其天性也。顾未尝立厓岸焉,以翘异于众,而世俗之秽累,自不足以人之。其择友至严峻,非心所期许者,弗与亲者也。其所亲者,则挚爱久敬,如其处父母昆弟之间者,然壹以真性情相见。当其盛年,鞅掌度支,起曹郎,迄卿贰,历二纪馀,综理密微,一部之事皆办取,盖在清之季,谙悉食货掌故,能究极其利病症结者,舍刚父无第二人。及清鼎潜移,则于逊位诏书未下之前一日,毅然致其仕而去。盖稍一濡滞,忽已出于致无可致之地。烛先机以自洁,如彼其明决也。
鼎革之际,神奸张彀以弄一世才智之士。彼固夙知刚父,则百计思所以縻之。刚父不恶而严,巽词自免,而凛然示之以不可辱。
自刚父之在官也,俸入外既一介不取,常以所俭蓄者周恤姻族,急朋友之难,故去官则无复馀财以自活。刚父泊然安之,斥卖其所藏图籍、画书、陶瓦之属以易米,往往不得宿饱,而斗室高歌,不怨不尤,不歆不畔者十五年。呜呼!刚父之所蕴藉以发而为是者,其本原略如此。昔太史公之序屈子也,曰:“其志洁,故其称物色芳,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喻此志者,可以读刚父之诗矣。
刚父长余六岁,其举乡试于余为同年。余计偕京师,日与刚父游。时或就其所居之潮州馆共住,每瀹茗谈艺达夜分为常。春秋佳日,辄策蹇并辔出郊外,揽翠微、潭拓之胜,谓此乐非褦襶子所能晓叶。甲午丧师后,各忧伤憔悴。一夕,对月坐碧云寺门之石桥,语国事,相抱恸哭。既而余南归,刚父送以诗曰:“前路残春亦可惜,柳条藤蔓有莺啼”:又曰:“他年独自亲调马,愁见山花故故红。”念乱伤怀,恻然若不能为怀也。
余亡命十馀年而归,归后屡值世难,不数数相见,刚父虽谢客,顾以余伟未汨于世俗也,视之日益亲。
去岁六月,刚父六十生日,余造焉。甫就坐,则出一卷相属,曰:“手所写诗,子为我定之。”余新病初起,疗于海滨,将以归后卒读,而有所论列。归则刚父病已深,不复能相笑矣,余与叶玉虎暨二三故旧襄治其丧。玉虎:“此一卷者,刚父精神寓焉。且手泽也,宣景印以传后,子宜为序。”乃序如右。
刚父讳习经,亦号蛰庵居士,潮之揭阳人。光绪己丑巨人,庚寅进士。起家户部主事,历官至度支部左丞。卒时年六十。其卒后一年,岁在丁卯三月之望,新会梁启超序。
荔尾词存·序
作者:叶嘉莹
《荔尾词存》是一位终生致力于现代生物学与古农学之科研与教学的石声汉教授之遗作。我与石教授既完全不相识,我的专业与石教授的专业也完全不相干,而石教授之哲嗣现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任教的石定机先生,乃竟然专程至我的老家寻问,要我为其先父之遗集写序,这其间自然也有一段渊源。原来石声汉教授与南开大学以前的吴大任校长二人原为生前挚友,而吴校长及其夫人陈{受鸟}教授二人虽同为数理学家,但却都雅爱诗词。自一九七九年以来,每次我到南开大学来讲授诗词时,他们夫妇二人往往抽暇来听我讲课,偶逢春秋佳日,陈{受鸟}教授还会以盆花相赠,更有时邀我至其家中参加昆曲之雅集。我对他们夫妇二人之学问人品既久怀钦仰,而他们夫妇二人对朋友之敦厚热诚,则尤其使我感动。今年秋天我再度返回南开,却惊闻吴校长已于数月前去世。当我去探望陈教授时,于追怀悼念吴校长之余,陈教授还曾为我殷勤叙及,在三十年代初吴校长与石教授同时考取第一届中英庚款留学生后,在英伦所建立起来的一种知交相赏的情谊,并言及吴校长希望我能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的遗愿。其实陈教授殊不知早在我来津探望她以前,当我抵达北京老家时,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已曾由于他们的介绍,携其先父之遗集来看望过我了。而我今天之所以执笔为石教授之词集写序,除了由于被吴校长与石教授的这一份知己相交死生不渝之情谊所感动以外,同时更是由于被这一册词集本身所表现出的作者之品格情操及其深厚之古典学养所给予我的一种直接的感动。这是一册不平凡的词集,我为自己能有机会读到这一册不平凡的词集而深感幸运,也对吴校长夫妇之推介使我能有此机会读到此一词集而身怀感谢。
我是一个终生从事古典诗词之研读与教学的工作者,平日所阅读过的古今词人之作,不可谓不多。无论其为婉约豪放,无论其为典雅俚俗,无论其为正统新变,其中自然都不乏令人赏爱和感动的佳作。而在如此众多的各色各样的作品中,石教授的《荔尾词》却别具一种迥异于众的不平凡之处。关于折衷不平凡之特质的形成,我一位可以归纳为以下几点因素:最主要的一点因素,乃是由于石教授生而就具有着一种特别善于掌握词之美感的、属于词人的心性。关于折衷特美和心性,我以前在其他论词的文稿中,也早已曾有所述及。约言之,词体中所表现的,乃是较之诗体更为纤美幽微的一种美感特质,清代常州词派之开创者张惠言,在其《词选》一书中就曾提出说,词之特质乃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晚清的名学者王国维,在其《人间词话》一书中,也曾提出说“词之为体,要眇宜修”,因此要想写出真正属于词之特美的作品,那么我们首先所要求的,就应是写词的人要具有一种具含纤美善感之特质的词人的心性。而石教授作品中所表现的,可以说正是这种词人之心性与词体之美感的一种自然的结合。据石教授在其所自撰的题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一篇文稿中之叙写来看,他自幼旧事一个敏感而多忧思的少年,生长于一个人际关系极为复杂的大家庭中,身为“穷房子弟”的他,所受之于父亲的教诲乃是忍耐和承受。而在他所阅读的小说中,最能引起他共鸣的则是小说中的一些弱者的心声,如《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柳絮词》,《聊斋·褚生》一篇中李遏云所吟的《浣溪沙》词。这些情思石教授统称之为“忧谗畏讥”之情,而这应该也就正是石教授何以将其自叙个人写作诗词之经历的一篇文稿,题名为《忧谗畏讥——一个诗词的故事》的缘故。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来自叙自己写词之体验和经历,外表看来虽然似乎只是颇为个人的一件事,但私意一位此一题名却颇有两点深义可供沉思。第一点可供沉思者,乃是这四个字确实探触到了词之美感的一种特殊品质。关于此种特质,我在前文已曾引述过张惠言与王国维二家的“幽约怨悱”及“要眇宜修”之说,不果张、王二家的说法,却仍嫌不够彻底,他们都只能但言其然,而未能深言其所以然。所以这些年来我对于词之美感特质的形成之因素,曾经颇作了一些反省的思索。首先于一九九一年,我曾写了一篇题为《论词学中之困惑与<花间>词之女性叙写及其影响》的长文,以为词之特美的形成,与早期歌辞之词中的女性叙写有着密切的关系。其后我于一九九三年又写了一篇题为《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的长文,对词之美感特质作出了一些更为触及其本质的探讨。在该文中我曾对于这种本质试拟了一个“弱德之美”的名称,以为《花间》词中之女性叙写固然是一种“弱德之美”,即使是豪放派的苏、辛词之佳者,其所具含的也同样是一种“弱德之美”。而且曾尝试加以申论,说“这种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强大的外势压力下所表现出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一种属于隐曲之姿态的美。如此我们再反观前代词人之作,我们就会发现,凡被词评家所称述为‘低徊要眇’、‘沈郁顿挫’、‘幽约怨悱’的好词,其美感之品质原来都是属于一种‘弱德之美’”,又说“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含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健中所蕴含的沉郁悲凉之慨,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界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以上所叙写,乃是我多年来对词之美感特质加以反省后的一点认识。而如今当我见到石教授以“忧谗畏讥”四个字为标题,来自叙其写词之经历与体会时,遂油然产生了一种共鸣之感。我以为石教授所提出的“忧”“畏”之感,与我所提出的“弱德之美”在本质上是有着相通之处的,也就是说,这种感受和情思都是由于在外界强大之压力下,因而不得不自我约束和收敛以委屈求全的一种感情心态。我实在没有料想到石教授以一位并非以诗词为专业的科学工作者,竟然能以其天资所禀赋的词人之心性,如此直接而敏锐的以其个人一己直观的体验,轻易地就掌握了词之美感的一种最基本的特质。这自然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第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至于第二点可供沉思之处,则是这四个字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还蕴藏有一种丰富的内含。它代表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之才人志士的一种普遍的心态。先就这四个字的字面而言,它们就原是出于中国文化历史中之一位才人志士的一篇名作,那就是宋代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范氏文中所叙写的“忧谗畏讥”的心态,正是一位具有“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才人志士的“忧畏”,所以“忧谗畏讥”四个字所蕴含的,实在不仅只是一种自我约束和收敛的属于弱者的感情心态而已,而是在约束和收敛中还有着一种对于理想的追求与坚持的品德方面之操守的感情心态。其为形虽“弱”,但却含蕴有一种“德”之操守。而这也就正是我之所以把词体的美感特质,称之为“弱德之美”的缘故。如果从石教授一生的为学与为人的持守和成就来看,他平生的一切可以说就都是在忧患困苦之中完成的。据姜义安先生所写的《春蚕颂——记著名古农学家石声汉教授》一文中之记叙,石教授曾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写了《齐民要术今释》九十七万字,《泛胜之书今释》五万八千字,《从<齐民要术>看我国古代农业科学知识》七万三千字;同是自己又把后两种书翻译成英文本,由科学出版社出版,在国外发行(在短期内就曾再版四次)。石教授在科研方面的成就,曾经受到过英国撰写《中国科技史》的李约瑟博士的极端重视。在《科技史》的《农业史》一册中,曾经多次引用石教授的论著。而在石教授自己的国家内,则当他的《齐民要术今释》于一九五八年将第四册陆续出完时,却正是石教授自己本人被批评之时。但石教授却并未因此而放弃他的科研的志业和理想。批判过后,一九六二年他就又开始了整理《农政全书》的工作。当时他白天还担任着教学和培养研究生的工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来整理《农政全书》,而那时他还患着严重的哮喘病。但只要喘息稍舒,他就继续不断的工作。他终于完成了一百三十余万字的《农政全书校注》,十七万字的《农桑辑要校注》,还有《中国农业遗产要略》、《中国古代农书评介》、《辑徐衷南方草物状》等多种其他著作。而他最后的文稿甚至是写在烟盒纸和报纸边等上面的,则其处境之艰苦可知。姜义安先生把他所写的那篇纪念石教授的文章题名为《春蚕颂》,一方面固然因为石教授的讲学与著述之工作,其所做出的贡献,真是如春蚕吐丝之至死方休;另一方面也因为石教授自己曾写过以《春蚕梦》为题的十二首《忆江南》词。词前有一小序,石教授自谓此十二首词乃因其于“岁暮检书”之际,偶见其旧作《生命新观》之弃稿而作,则其以春蚕吐丝自喻其倾注心血以从事著述的喻意,固属显然可见。而从其每一首词的小标题,及其词中所叙写的情事来看,则尤可见其寄喻之深意,下面我们就将抄录其中的两首来看一看:
《忆江南》之八·丝(积稿)
抽不尽,一绪自家知。烂嚼酸辛肠渐碧,细纾幽梦枕频移。到死漫馀丝。
《前调》之十·衣(成册)
裁制可,依梦认秾纤。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压线为人添。
这两首词从蚕之吐丝经织帛而裁剪成衣,以喻写才人志士之撰述之积字成稿以至于装订成册。第一首词开端“抽不尽,一绪自家知。”二句,是写蚕之吐丝一如人之由心血抽绎成篇。蚕之丝绪唯蚕自知,一如人撰述之用心亦唯己自知,故曰“抽不尽,一绪自家知。”。至于“烂嚼酸辛肠渐碧”句,表面自是写蚕之嚼食桑叶,乃至通体变为碧色,而其所喻者则是人之生活虽茹苦含辛,而内心中所酝酿蓄积者,则为一腔碧血。至其下句之“细纾幽梦枕频移”,表面自应仍是写蚕在吐丝时其头部之左右摆动之状,故以“枕频移”为喻,而另一面则“枕频移”三字却也正可以喻示人在撰述时之用心思考虽就枕而不能安眠之状。只此“枕频移”三字已经把蚕与人之形象和情思都写得极好,何况上面还有“细纾幽梦”四个字。“梦”就人而言,自可喻示其撰著所追求之理想;至于就蚕而言,则其一世之缠绵辛苦吐丝自缚所追求者,倘亦有一理想存于其间者乎。至末句结尾之“到死漫馀丝”五字,则写人生之苦短,志意之苦多,至死而仍意有所不尽,一如蚕之到死而仍有馀丝。真是把才人志士的理想和悲哀写得如此之沉痛缠绵。至于次一首开端的“裁制可,依梦认秾纤”二句,则以蚕丝之裁帛制衣,喻示人之写稿成册,而“梦”则喻示所追求之一种理想,最后获得之成果自应求其与最初之理想相符合,故曰“依梦认秾纤”也。其下二句之“敢与绮纨争绚丽,欲从悲闵见庄严”,则为石教授自写其辛苦之著述,并无在世间与人争求美名之意,而不过只是为了欲将所思所得贡献给人世的一点悲悯之心愿而已,然则此种工作之辛劳,岂不为一大庄严之事,故曰:“欲从悲闵见庄严”也。而结之以“压线为人添”,乃是引用唐人秦韬玉《贫女》一篇中之“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两句诗。用写贫女之为人作嫁衣为喻,既以之表示其积压的有待完成的工作之多,且以之表示其一世之辛劳乃全是为他人而全无为一己个人之意。石教授这一组词全部以春蚕之吐丝、作茧、织帛、裁衣为喻,以自写其一生之辛劳工作之全部为人而全无为己之心意。喻象之美与托意之深,二者结合得既优美又贴切,既有词人之纤柔善感之心性,又有才人志士之理想与坚持,其所体现的品格与才质之美,也就正是石教授所提出的“忧谗畏讥”四个字之深层意蕴的另一点可供沉思之处。
以上我们是就石教授所自撰的“忧谗畏讥”一文,对其做为一个词人在品格和心性方面所具备的不平凡之处,所做的一些探讨。而除去这些在本质方面的不平凡之处以外,石教授的词之所以使人感动和欣赏,实在还由于他在题材之选择与表达之方式方面,也有一些不平凡之处。下面我们就将对这两方面也做一些简单的探讨。
先就题材之选择方面而言,石教授在一九五八年写给其长子定机的一帧条幅跋中,曾经自叙说:“老蹇蹉跎五十一年,平生不甚以显达荣乐为怀,尤不欲人以词人文士见目。少年学作韵语,只以自写块垒。”只这一段话,就充分显示了石教授的词之所以迥异于一般人的不平凡之处了。因为就一般人而言,做为一个喜欢写作诗词的作者,总不免有两点习气,其一是对自己之作品常不免有矜持自喜之意,其二是在朋友间常不免有以作品为酬应之时。而石教授则绝无此两点习气,仅此一端,便已足可见石教授之词之迥不犹人的不平凡之处了。何况石教授在其词中所写的,乃是正如他在跋中所说的,都是他的最真诚最深切的胸中之“块垒”,下面我们就将抄录他的几首词作来一看:
首先我要抄录的乃是足以反映其修养与心情之转变的三首小词:
其一《清平乐》
漫挑青镜,自照簪花影。镜里朱颜原一瞬,渐看吴霜点鬓。 宫砂何事低回。几人留住芳菲。休问人间谣诼,妆成莫画蛾眉。
其二《柳梢青》
缱绻残春。簪花掠鬓,坐遣晨昏。臂上砂红,眉间黛绿,都锁长门。 垂帘对镜谁亲。算镜影相怜最真。人散楼空,花蔫镜黯,尚自温存。
其三《前调》
休问余春,水流云散,又到黄昏。洗尽铅华,抛残翠黛,忘了长门。 卷帘斜日相亲。梦醒后翻嫌梦真。雾锁重楼,风飘落絮,何事温存。
这三首词,据石教授所自言,乃是他读了王国维之《人间词》中的《虞美人》(碧苔深锁长门路),及《蝶恋花》(莫斗婵娟弓样月)两首词后的有感之作。王氏之词所写的,乃是以闭锁长门的蛾眉自喻,慨叹于谣诼之伤人,但在被伤毁和被冷落中,词人却仍坚持着一种“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的不甘放弃的理念,这种心态自然正是石教授所说的属于“忧谗畏讥”,也就是我所说的“弱德之美”的感情心态。而这自然也正是石教授何以会被王氏的这两首词所感动了的缘故。不过石教授由此一感动所引生的三首词,则已经超越了王氏原词中的心态,而更增加了反复思量的多层的意蕴;从怅惘于“芳菲”之不能“留住”,到“花蔫镜黯”而仍不肯放弃的“尚自温存”,再转到“梦醒”后之彻底放弃的“何事温存”。这其间石教授所表述的情思和意念,真可以说是幽微要眇,百转千回。像这种题材和意境,岂止不是一般以文学为羔雁之具的人所能企及,也不是一般只会写伤春悲秋以诗酒风流自赏的词人文士所能达致的。而除去这一类要眇幽微的作品外,石教授还有一些以日常口语反映现实生活和政治情势的作品,也写得极有特色。我们现在就也抄录一些这类作品来看一看:
一、《浣溪沙·嘉州自作日起居注》(六首录三)
白足提篮上菜场。残瓜晚豆费周章。信知菰笋最清肠。 幼女迎门饥索饼,病妻扬米倦凭筐。邻厨风送肉羹香。(六之二)
双袖龙钟上讲台。腰宽肩阔领如崖。旧时原是趁身裁。 重缀白瘢蓝线袜,去年新补旧皮鞋。羡它终日口常开。(六之四)
骤雨惊传屋下泉。短檠持向伞边燃。明朝讲稿待重编。 室静自闻肠辘辘,风摇时见影悬悬。半枝烧剩什邡烟。(六之六)
二、《鹧鸪天·记近闻近遇》(二首录一)
牛鬼蛇神事有无。蚊雷市虎代爰书。乌台谳急钞瓜蔓,红卫兵骄卤腐儒。 髡皓首,系玄符。龙钟拥彗涤圊窬。劳心锻就风波狱,迁固何曾涉谤诬。(二之二)
以上这几首词例,从表面看来其所写的题材内容,与前面所举引的《清平乐》、《柳梢青》等词作,虽然有很多的不同,但其所写之亦为作者胸中之“块垒”,而并非一般词人文士的舞文弄墨之作,则是显然可见的。而且其所写者虽然是极为具体现实的生活情事,但其情思之幽约怨悱,则仍是属于石教授之所谓“忧谗畏讥”的一份词人之心性与情意,却仍是一贯不变的。而这种意境自然是造成石教授之词这有迥异于常人之不平凡之处的另一项重要因素。
除去前面我们已曾探讨过的,石教授之词在本质方面与题材方面的各种不平凡之特质以外,我认为石教授的词还更有另一点极重要的不平凡之处,那就是他虽然生而具有一种词人之心性,但并未接受过一般学词之人的传统训练,但另一方面他却又自幼年开始就对古典文学有深厚的修养。可是他虽对古典文学游乐深厚之修养与兴趣,但其志业却又不在于文学而在于科学。于是这种种多方面的复杂矛盾的因素,遂使得石教授的词有了极不平凡的特色。他一方面既能完全不被传统词人之习染所拘限。而另一方面却又因其深厚之古典修养,而使其在不受拘限之中,却仍能不失古典之规范。就以我们在前文所举引的一些词例而言,如其《清平乐》、《柳梢青》诸词,其风格之典雅温婉,情思之悱恻幽微,自然是传统词中的佳作,但其意境却又另有天地,而迥异于传统之陈言。再如其《浣溪沙》诸词,所写者虽为具体之日常生活,用语也极为通俗直白,但其意境却又与古典中之忧谗畏讥的传统隐然相通。更如其《鹧鸪天》词中所写之情事,其辛酸与荒谬虽全非古典之词中所曾有,但石教授却有意的在这首词中用了许多古典的词语,使其满腹之辛酸悲愤,在古典之词语中有了更深的意蕴。
而且石教授不仅是长于写短小的令词,也长于写长调的慢词,不仅长于写自抒块垒的抒情词,也长于写托意深微的咏物词,下面我们就将这一类词,也抄录一首来看一看:
《沁园春·驮行病骥》
蹄铁敲穿,踏遍崎岖,日渐昏黄。叹木鞍坚重,背成生鞟,麻缰粗硬,吻有陈伤。项下刍笼,虚无寸草,枉羡青畦菜麦香。沉吟处,听鞭梢爆响,倦步催忙。 归来絷向空廊,早弦月盈盈上短墙。奈毛似垂旃,泥和汗结,头如赘瓮,颈共肩僵。半束枯刍,一拳稃壳,便是辛劬竟日偿。宵寒恶,任螗蹲蛙坐,直恁更长。
这首词以一片背负重物的病马,来喻写备受迫害与折磨的辛劳工作者,不仅用词与喻意配合的工切典雅,而且写得酸楚动人,自不失为咏物词中之佳作。
此外石教授还有一些写柔情的长调,如其《莺啼序》(斜阳尚凝旧陇),及同调(西风又催鬓改)诸词,据石教授之女在笺注中说,这些词都是石教授怀念其妻子的作品,写得极为深婉动人,但因篇幅的关系,在此不暇具录,现在只再抄录其题为“寿细君”的一首小令《鹧鸪天》词来一看:
自嫁黔娄百事乖。春风纨绮尽蒿莱。岁朝羁旅伤憔悴,九月寒衣未剪裁。 儿女累,米盐灾。七年犹著嫁时鞋。鸳盟若许前生约,后世为君作妇来。
从这首词来看,其伉俪情深,固已可具见一斑。而且这首词写得不事雕饰,还有用前人诗句之处,盖以家人之间,不必过事讲求,亦可见石教授率真之一面。
总之,石教授之词,在现当代之作者中,其成就极为难能可贵,足可自树一帜,固当珍重保存,以流传后世。而据石教授之弟石声淮先生为《荔尾词存》所写之跋文所言,则此一册词集在“文化大革命”中曾为人攘去,置故纸杂物间。及至一九七九年,石教授已,殁世八年之后,西北农学院欲将文革中所遗留之弃物焚毁之际,幸得石教授之高足姜义安先生于故纸堆中发现此一册词集之手稿,因收取而亲付之于石教授之哲嗣石定机先生。又经石教授之女石定枎之整理笺注,在此即将付梓之际,我得以作序之机缘,先期读到此一册此稿,感动之余,深以为幸。据石教授子女在前言中之记叙,谓前南开大学校长吴大任先生曾在《怀声汉》一文中写道:“我希望这些词及其笔迹将作为文化遗产永远保存。”我与吴校长有相同的愿望。
一九九八年一月廿五日,叶嘉莹写于南开大学。时为离津前一晚之深夜,行装尚待整理,故结尾稍嫌草率,实非得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