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库 明朝
基字孟载,其先嘉州人,家于吴,为张士诚记室。明初安置临濠,旋徙河南,放归。起为荣阳知县,召至京,改太常典簿,再谪钟离。被荐为江西行省幕官,以省臣得罪,落职。复起,奉使湖南、广西,授兵部员外郎,出为山西按察副使,进按察使,夺官输作,卒于工所。有《眉庵集》十二巷。
《麓堂诗话》:杨孟载《春草》诗最传,其曰:「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曰:「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诚佳。然「绿迷歌扇,红衬舞裙」已不能脱元诗气习,至「帘为看山尽卷西」,更过纤巧,「春来帘幕怕朝东」,乃艳词耳。
《南濠诗话》:世称高、杨、张、徐,孟载诗律尤精。如云「花无桃李非春色,人有笙歌是太平」,「一官不博三竿日,万事无过两鬓星」,予爱其闲旷。及「乱世身如危处立,异乡人似梦中来」,「千金已废床头剑,一字无存架上书」,则又叹其困穷。如云「红雨落花来衮衮,绿波芳草去迢迢」,「六朝旧恨残阳里,南新愁细雨中」,予爱其含蓄。及云「柳色嫩于鹅破壳,藓痕斑似鹿辞胎」,「小雨透花青见萼,轻雷催笋碧抽尖」,则又惊其新巧。至「翠袖锦筝邀上客,画船银烛照归人」,「高楼锦瑟花连屋,深巷珠帘柳映桥」,则又见其情致之绮麓矣。「宣王石鼓青苔涩,武帝金盘玉露多」,「八阵云开屯虎豹,三江潮落见鼋鼍」,则又见其气象之突兀矣。他如「半醉半醒花冉冉,闲愁闲闷雨沈沈」,「恨不发如春草绿,笑曾花似面颜红」,「万里归心鸥送客,片时残梦鸟惊人」,则又优柔痛快而无牵合排比,其亦诗人之豪者哉!
《诗薮》:杨孟载《结客少年行》,用沈君攸体。如「豪名独擅秋千社,侠气平欺蹴鞠场」,「白璧一双酬剑客,明珠千斛买胡娘」,「金丸挟弹章台左,宝骑闻筝太液旁」,「梅子隔墙羞掷果,桃花深院笑求浆」等语,视沈作远过之。又《岳阳》一首,壮丽欲亚孟浩然,其末句「何入夜吹笛?风急雨冥冥」,尤为脍炙。
《明诗别裁》:杨孟载七言短古,原本李颀、常建诸公。
田按:孟载少负诗名,杨铁崖来吴下,于坐上属赋《铁笛歌》,即效铁体歌云:「铁崖道人吹铁笛,宫徵嚼含太古音。一声吹破混沌窍,一声吹破天地心。一声吹开虎豹闼,彤庭跪献丹扆箴。问君何以得此曲?妙谐律吕,可以召阳而呼阴。都将《春秋》一百四十二年笔削手谱成,透天之窍价重双南金。掉头玉署不肯入,直入弁峰绝顶俯瞰东溟深。王纲正统著高论,唾彼传癖兼书淫。时人不识我不厌,会有使者徽球琳。具区下浸三万六千顷之白银浪,洞庭上立七十二朵之青瑶岑。莫邪老铁作龙吼,丹山凤舞江蛟吟。勖哉宗彦吾所钦,赤泉之盟犹可寻。更吹一声振我清白祖,大鸣盛世载赓阜财解愠南风琴。」铁崖得此诗大喜,挟与俱东,谓从游者曰:「吾在吴又得一铁,优于老铁矣!」此诗虽不见工,然对客挥毫,可以想其豪宕之气矣。《眉庵集》中不乏冲雅之作,特才华烂漫,时伤纤巧。弇州摘其「判醉望愁醒,愁因醉转增」,是词中《菩萨蛮》语。「尚短柳如新折后,已残花似未开时」,是《浣溪沙》调语。竹诧附和之,摘至数十联。昔人评苏子瞻词是诗,秦少游诗是词。弇州、竹诧所云,固未损其声价。)
世谓文章有台阁山林之殊,故其气有温润枯槁之异。文章固然,诗之为道,亦犹是也。余独谓诗之作也,有正变焉。正固谓,盛。至于情,发于声,止乎礼义,又变之不失其正者也。情之所发,言辞出焉;声之所止,礼义存焉。故气应乎外,情发乎中。若功业加于民,声光昭于时,则其气自壮;和顺积乎中,英华见乎外,则其情自婉。气可以学而为,情不可以强而至。曾谓山林之不可为台阁,台阁之不可为山林乎?譬之太羹玄酒,醇醪隽永,查梨萍菹,淡腴酸涩,食者各适于口,而其出于自然者,盖不以气而以情也。余友邓君伯言,行纯而学优,才美而志远,少力于学,壮而未行,老,于。风骚,乃有所得。其为诗歌,每出人意表,简而不疏,直而不俚。其间道气运之盛衰,论人事之得失,往往从容不迫,而意已独至。使接踵陶韦间,未见其大相远也。视所谓山林枯槁者,盖不侔矣。是果气使之然欤?抑情乎哉?尝示余以所为玉笥集数百篇,且求为序。余因讽味有感焉。嗟夫今之于诗道者,或气满志得,则不暇以为。或羁愁穷困,则不得以为。若君者,学于少,得于壮,成于老,富贵荣达之心虽浅,而温柔敦厚之度愈深,是果诗之幸欤。其亦君之幸也欤。将见由变而之正,由山林而之台阁,所谓宣宫商,谐金石,以鸣国家之盛者,未必不在于君也。吾老矣,幸获见之,尚当有徵斯说。姑以是为序。
洪武乙夘七月既望,临川老友蠖闇道人何淑书。
观邓君伯言诗,如春风林坞,卉木鲜丽,泉石清泠,时禽响答,自然天趣,有动人处,繇其好尚之专且久也。推是心以往,何事不可求?使居通都大邑,观乎明堂郊庙之制作,则又将有得发而为金钟大镛之音矣。古有太史采诗以观民风,设今有之,则君之五言冲澹,中多古意。歌谣善讽切,最近人情,有足采者矣。尚勉焉以俟。
洪武丙辰之岁子月下浣,前承事郎监察御史丁节书。
余老处岩谷,诸贤以诗贶余者亦多矣。及观邓伯言父玉笥集,为之竦然。知其得之天趣,异于强作之者也。诗之搜罗以为富,雕绘以为妍,索幽以为奇,放情以为豪,若是者工则工矣。谓得古作者之意则未也。伯言之所造盖已深,故冲澹自然,华不为媚,奇不近怪,雄不至放,求合典则故宜然者哉。前御史丁君子坚评其诗,谓其好尚之专且久。故清丽自然,使居通都大邑。观明堂郊庙之盛,发而为金钟大镛之音。又当不止于是。斯诚不易之论,余虽欲加之一辞,未有能过之者也。虽然伯言吐其胸中之奇,以揽夫玉笥山水之秀。亦奚有不足。韦应物虽专城美禄,而诗多泉石之趣。孟浩然屏居草野,无郊庙之著作,而其诗亦显。伯言于韦、孟近矣,而进之益不已,则知之者当益众。余之言何为哉?特深好其集,故因观而略论之尔。
洪武乙丑秋八月望梁寅书。
古今论诗,以平淡为贵。然欲造平淡者,非工夫深至不能也。若陶渊明、韦应物、柳子厚三家,世所谓诗之平淡者也。以今观之,状难写之景于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其风调高古而辞旨简远者,非区区模拟所易到,诚可谓深造自得者欤。或有以浅近视之,是犹见玉器之天成,而以为无事乎椎凿也,其可乎哉?余至永丰之三年,闻新淦邓伯言氏工于诗,而未之见也。一日,其友徐伯澄来示其所著玉笥集,且曰:伯言恬退之士,于书无所不读,然皆用以资为诗,其用心勤矣。舍于同里黎季敏氏垂十年,而情好甚笃也。季敏尚友而好义,又深知诗,将率同志裒其所著,命工锓梓,以传于永久,蕲一言以为引。余读其诗,大抵清远条达,不为险艰藻绘之语,澹泊和平,而无忿懥哀怨之意,盖其情性然也。抑亦工夫深至,造于平淡之域。呜呼,其亦有得于三家之风调者乎。虽然余何足以知伯言。昔者欧阳公曰:知圣俞者无如修。然圣俞所自负者,皆修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修所称赏。夫以欧、梅之知,而酸咸异好有如此者,而况浅见薄识之士乎?余何足以知伯言,独爱伯言用心之勤,而喜季敏能成人之美也。故为书于篇首,而授伯澄使归之。
洪武二十二年春正月下浣会稽山人戴正心序。
颢字汉昭,号竹邻,景融子。宣、正间布衣,有诗名。云间学士钱溥称其閒雅典厚,力追唐人,有竹邻子稿。蓉塘诗话称其题画诗,怨刺之意见于不言之表,较之孟浩然不才明主弃及薛令之苜蓿长阑干之句,辞虽隐而意愈露矣。
号旸谷,于嗣为曾大父行。为人风仪修整,性和雍,不立崖岸,意思萧散。精名理,善于微言。每对客,众论沸起,先生徐发一语,四座尽倾。生平都无好,惟好为诗,不肯作世人雕饰,天动神来,自然高妙,俱谓诗如其人。诸兄弟并游太学为郎,先生独不仕,怀,古慕道。居常爱王孝伯饮酒读骚,因名其斋居。去甬,江十馀里,为萧皋,在山水佳处。家世有田一顷,别业一区。先生更起高卧楼,读书其中,岁收粳秫酿酒,旁辟自锄园半亩,遍植嘉草名药,间种蔬韭,取供宾客。同时名荐绅高士至萧皋辄作数日留,方去,酬唱甚多。盖吾家草堂在贸东,一曰楝塘,一曰萧皋,俱为海内词家所咏赏。嘉则先生复作萧皋竹枝词十馀首,被诸乐府,使童子习唱之,流传一时。郡中当事闻其名,希得致先生,俱谢不往。年五十,欲制远游冠,裹粮自四明台宕,尽访天下名山,以亲老不果行。未几,终于家。遗集行世。先生尝自署旸谷山人屠长卿。先生曰:近世山人甚多,然未尝居山。观其仆仆负囊挟名纸候门,望长者颜色,翘目利舌,善为诪张,其贱已甚。若宾父先生不出户,著书论道毕其身。其自言若得从禽子、夏遍游五岳,当不入一城,不干一人,斯可谓山人矣。因赞之曰:读骚取适,灌园寄散。介绝溪刻,简不任诞。江霞朗映,厓松孤偃。何以品君,鸣濑清浅。惜哉!早谢远,游未践。张大司马亦心重先生,每有所品目,辄言:吾与沈嘉则、李宾父二先生同之。时谓先生布衣风格,当在孟浩然、秦系之间。
(《四库总目》:祯卿论诗宗旨见于《谈艺录》及《与李梦阳第一书》。如云:「古诗三百可以博其源,遗篇十九可以约其趣,乐府雄高可以励其气,《离骚》深永可以裨其思。」又云:「绳汉之武,其流也犹至于魏;宗晋之体,其弊不可以悉。」据其所谈,仍北地摹古之门径。特梦阳才雄而气盛,故枵张其词;祯卿虑澹而思深,故密运以意。当时不能与梦阳争先,日久论定,亦不与梦阳俱废。
《国宝新编》:昌谷专门诗学,究订体裁,上探《骚》、《雅》,下括高、岑,取充栋之草,删存百一,成一家之言,至今海内奉如圭璧。
皇甫涍《少玄集》:诗之为艺,独异众体。昌谷韵度鲜朗,情言超莹,而原其趣,参之以神,要其构,极之以变。考则古昔,往往冥契。君之于诗,可以继轨二晋,标冠一代。
《皇甫汸司勋集》:徐集独综菁英,莫可瑕类,非其佳秽自得,去取过严乎?
《环溪诗话》:徐迪功诗如洞天仙子,偶落人间,不作风尘中语。
《艺苑卮言》:徐昌谷诗如白云自流,山泉泠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又如飞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尘俗。昌谷自选《迪功集》,咸自精美,无复可憾。近皇甫氏为刻《外集》,袁氏为刻五集,即少年所称「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者是已。不知舞阳、绛、灌既贵后,为人称其屠狗吹箫,以为佳事,宁不泚颡。
王世懋《艺圃撷馀》:诗有必不能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洮洮易尽,止以五言隽永,千载并称王、孟。明其徐昌谷、高子业乎?二君诗大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能以高韵胜,有蝉蜕轩举之风;高能以深情胜,有秋闺怨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无绝响。
《国雅》:徐昌谷豪纵英裁,格高调雅,驰骋于汉唐之间,婉而有味,浑而无迹,诸体高妙,都无累句可删。
《续吴先贤赞》;徐昌谷初与唐寅、文壁游,其诗逸丽。迨见李一何制作,遂变而益遒,研极诗之变。逆其初,由卿云以来,至西京之盛,沿魏、晋而下,其所攻论甚严,谈艺之作,出钟嵘矣。吴之文自昌谷始变而为六代。
《王稚登晋陵集》:武宗之时,文士辈出。李君赤帜于关西,徐子白眉于东海。李资弘亮,徐学精深。长才绝力,则徐不逮李;清声古色,则李不逮徐。
《明诗选》:陈卧子曰:「昌谷似与仲默同源,然仲默俊逸,昌谷矜贵,又自有殊。」宋辕文曰:「昌谷如秋夜银河,烂烂垂地。何、李刻意少陵,迪功独宗太白,不若嘉清时七子同境也。」
王士禛《居易录》:徐昌国《谈艺录》:「未睹钧天之美,则《北里》为工;不咏《开雎》之乱,则《桑中》为隽。」当是既见空同之后,深悔其吴耳!
田按:昌谷才力不及李、何富健,而清词逸格,矫矫出群,不授后人指摘。良由存诗不多耳。《谈艺》一录,清言微旨,可俪严沧浪。)
一元字太初,自称秦人,或曰安化王孙,或曰蜀人,莫得其详也。有《太白山人漫稿》八卷。
(《四库总目》:王世贞《题孙一元墓》诗云:「死不必孙与子,生不必父与祖。突作凭陵千古人,依然寂寞一抔土。」盖其纵迹诡异,当时即莫之详也。尝栖太白之巅,故称太白山人。又尝西入华,南入衡,东登岳,又南入吴,与刘麟、吴琉、陆昆、龙霓称苕溪五隐。一元才地超轶,其诗排奡淩厉,往往多悲壮激越之音。《静志居诗话》谓其办香在黄庭坚,体格固略相近,然庭坚之诗沈思研炼而入,故蟠孥崛强之势多;一元之诗轩豁披露而出,故淋漓豪宕之气盛,其意境亦小殊也。
(《国宝新编》:太初风仪秀朗,踪迹奇谲,玄巾白袷,混游贵贱。常以铁笛鹤瓢自随,遇所会心,辄一倾倒,盖隐沦之高逸。性好吟诗,初谈导引,人疑其仙。晚婴婚娶,入司空刘公湖南雅社。诗辞备极苦心,所乏天才也。
殷云霄《石川集》:太白山人诗喜为盛唐人音节,凡感佚思作,可喜可愕,可悲可嗔,一以寓之,发之以豪纵恣肆,时出人畦径。
方豪《棠陵集》:山人以其雄壮浑厚之资,肆之以诡怪佳丽之观,若甘和白采之合美。故其诗往往为人所传。
《艺苑卮言》:孙太初诗如雪夜偏师,间道入蔡。又如鸣蜩伏蚓,声振月露,体滞泥壤。太初玉立美髯,风神俊迈,尝寓居武林。费文宪罢相东归,访之,值其昼寝,孙故卧不起,久之,少师坐益恭,孙乃出,又了不谢。送之及门,第矫首东望,曰:「海上碧云起,遂接赤城,大奇大奇!」文宪出,谓驭者曰:「吾一生未尝见此人。」
《楼溪集》:太白诗秀洁而出尘。
《国雅》:太白山人才清趣逸,颇擅诗名。曾寓先公蓉湖别墅,时与殷靖江近夫游,先公每论其高致。浪游西湖、苕溪间,一时名士咸钦其风。其佳句有「山根晴亦湿,湖气夜难昏」,「长天下远水,积雾带岩扉」,「僧归虹外雨,云抱水边楼」,「浪花迎棹尾,山影上人衣」,「清流梳石发,远雾著山巾」,「酒醒灯晕里,秋堕叶声边」。又「百年知己长镵在,万事无心拄杖间」「远江天入星河湿。曾木溪回风露稀」。严仪卿曰:「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岂不然哉!大都孙诗五言得孟襄阳幽处,七言得张句曲旷处,遂致径庭悬绝。
《明诗选》:陈卧子曰:「山人诡迹尘外,清放自居,故有俊调而鲜深思,终近浅俗。」
田按:山人诗激宕处亦是摹杜,而炼句炼字,时出入于王摩诘、孟襄阳、岑嘉州诸公间。长歌气魄稍弱,律、绝固是一时之秀。)
(《四库总目》:叔嗣诗初受知于李梦阳,然摆脱窠臼,自抒情性,乃迥与梦阳异调。
陈束《后罔集》:弘治文教大起,学士辈出,力振古风,尽削凡调。嘉靖改元,更为初唐之体。苏门高子业束发就傅,受知北郡李生。弱冠登朝,亳州薛考功一见欢服,既雅见推重,益自贵珍,谢绝品流,因心师古。涉周、秦之委源,酌二京之精秘。会晋馀润,契唐本宗。每有屡缀,伫兴而就,宁复罢阁,不为浅易之谈。故其篇什往往直举胸情,刮抉浮华,存之隐冥,独妙闲旷,合于《风骚》。有应物之冲淡,兼曲江之沈雅;体王、孟之清适,具岑、高之悲壮。词质而腴,兴近而远。洋洋乎斯可谓之诗也。
《中麓间居集》:何、李虽成大家,去唐却远;苏门虽云小就,去唐却近。蔡白石、王岩潭以苏门为我朝第一,其言虽过,要之不可厚非也。
《艺苑卮言》:高子业诗如高山鼓琴,沈思忽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又如卫洗马言愁,憔悴宛笃,令人心折。子业少负渊敏,生支干兴伪汉友谅同。既迁楚臬,恒邑不自得,发病卒。宾友谅彭湖之岁也。其诗如「积贱讵有基,履荣诚无阶」,「既妨来者途,谁明去矣怀」,「茫然大楚国,白日失兼城」,「久卧不知春,茫然怨行役」,「为客难称意,逢人未敢言」,「失路还为客,他乡独送君」,「众女竞中闺,独退反成怒」,「寒星出户少,秋露坠衣繁」,「以我不如意,逢君同此心」,「当轩留驷马,出户倚双童」,「里中夷门监,墙外酒家胡」,「为农信可欢,世自薄耕稼」,「问年有短发,逐世无长策」,「林深得日薄,地静觉蝉多」,「文章知汝在,功名何物是」,「骑马问春星,残雨夕阳移」,清婉深至,五言上乘。
吴国伦《甔甀洞槁》:献吉、仲默并策上驷而驰中原,高子业虽参驾,第缓辔后至耳。
《国雅》:子业负奇气,博雅其诗。磊磊乔松,淩风迥秀,响振虚谷。
《明诗选》:陈卧子曰:「子业沈婉焦永,多独至之言。读之如食谏果,味不骤得。」又:「词存清旷,意成凄楚」。
《池北偶谈》:明诗本有古澹一派,如徐昌国、高苏门、杨萝山、华鸿山辈。自王、李专言格调,清音中绝。同时王奉常小美作《艺圃撷馀》有数条兴其兄及济南异者,予特拈出,云: 「今之作者,但须真才实学,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又云:「计有必不废者,虽众体未备,而独擅一家之长。如孟浩然洮洮易尽,祗以五言售永,千载并种王、孟。有明则徐昌国、高子业二君,诗不同而皆巧于用短。徐有蝉蜕轩举之风,高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无绝响。」此真高识迥论,令于鳞、大美早闻此语,当不开后人抨弹矣。
田按:子业襟抱既超,故吐屡蕴藉,有魏、晋人标致,次亦不失为孟襄阳、韦苏州。自叙云:「李空同方盛,邑子之厉出其门,撰为文辞,模于古人,私心不能无慨慕,时时穹撰一二篇。夫本非所长,而强力慕之,度必取册于众。」可以明其宗旨矣。陈束之《苏门集序》出,一时名流,捧手欢绝,可谓玄赏。)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明苏州府昆山人,字实甫。顾章志子。万历五年进士。授检讨,官终左春坊左赞善,假归卒。为人孝友廉介,诗工五律,风格颇近孟浩然。著有《宝庵集》。
维基
陈其志(1556年—?),字公衡,号景湖,福建兴化府莆田县人。福建乡试第十四名,万历十一年(1583年)癸未科会试第一百五十名,登三甲第三十三名进士。授浙江永嘉县知县,受到温州知府卫承芳的器重。丁外艰,起补奉化,调长洲,入授南京户部主事,改吏部郎中,丁内艰,起补礼部郎中。疏言万世德不宜入副都察院,但以司马居边,未为不可。谪河池州同知,然世德卒出督蓟镇,如其志言。其志精人伦鉴,分校南闱,得士十人,多成名进士。所著诗酝藉清新,率宗王维、孟浩然,人惜其早世云。
永怀堂集·序(叶灿)
余不佞,从阮公集之游也,盖自癸卯上公车始云,屈指到今三十三年矣。忆壬戌,余官南雍,公以给事侍养归,舟过江头,仓卒一晤别去,遂十三年不相见。人迩室遐,悠悠我思,病懒成癖,能无各天之叹?
去年秋,里中忽遘二百七十年所未有之变。公眦裂发竖,义气愤激,欲灭此而后朝食。捐橐助饷,犯冲飙,淩洪涛,重趼奔走,请兵讨贼,有申包胥大哭秦庭七日之风。卒赖其谋,歼丑固圉,一时目击其事者,无不艳羡嗟叹,以为非此奇人奇才奇识,安能于仓皇倥惚中决大计成大功哉?
余流落南中,一见握手,劳苦如平生。居久之,尽发其平日所著诗歌以就余印可。余展读之,跃然曰:「公之技遂至此乎?不见公久矣。公犹昔人,公诗非昔诗也!」公曰:「吾里居八年以来,萧然无一事。惟日读书作诗,以此为生活耳。无刻不诗,无日不诗,如少时习应举文字故态。计频年所得,不下数千百首。然吾亦尝思之矣,不深其根,不可以探微也;不历其变,不可以穷态也;不定其宗,不可以摧魔也。吾诗渊源于三百篇,而沉酣于楚骚、文选。以陶、王为宗祖,以沈、宋为法门,而出入于高、岑、韦、柳诸大家之间。昼而诵,暮而思,举古人之神情骨法,反覆揣摩,想像出入,鉥心刿肝,刳肠刻肾。其馀中晚逮宋、元以下,及于近代之名人,卑者熟烂如齐威、秦皇之尸,即其铮铮者,亦薰莸互冒,瑕瑜相参,譬如羔裘而狐袖,何足以语千尺之锦,登作者之坛哉?」又曰:「古之君子,不得志于今,必有垂于后。吾辈舍功名富贵外,别无所以安顿此身,乌用须眉男子为也?吾终不能混混汩汩,与草木同朽腐矣。」余闻其言而悲之,且壮其志之大、识之高,不为尘俗势利牵制埋没也。
公少负磊落倜傥之才,饶经世大略,人人以公辅期之,居掖垣,谔谔有声,热肠快口,不作寒蝉嗫嚅态。逡巡卿列,行且柄用,一与时忤,便留神著述。家世簪缨,多藏书,遍发读之,又性敏捷,目数行下,一过不忘,无论经史子集、神仙佛道,诸鸿章钜简,即琐谈杂志,方言小说,词曲传奇,无不荟丛而掇拾之。聪明之所溢发,笔墨之所点染,无不各极其妙,学士家传户诵,而全副精力尤注射于五七字之间。抉摘刻削,吟或一字未安,即经历岁时,必改窜深稳乃已,真有「语不惊人死不休」者。即孟襄阳之眉毫尽落,王摩诘之走入醋瓮,其攻苦殆无以远过。以故,其诗有庄丽者,有澹雅者,有旷逸者,有香艳者,至其穷微极渺,灵心慧舌,或古人之所已到,或古人之所未有,忽然出之,手与笔化,即公亦不知其所以至而至焉。公家坚之先生,吾郡中推才子,古人无两,亦心折公,门下问字者接踵,辄曰:「盍往质吾家勋卿。」则知公所得深也。
吾窃有慨于昔之持论者曰「诗必穷而后工」,至以诗为致穷之具而讳言之,则诗者,仅一困人蹇士抒愤泄懑之物,琐尾矞宇无聊赖者之所为,而古之人歌之乐章,奏之郊庙,陈之燕享,何其道之尊而用之重乎?吾夫子身任「在兹」之文,至举而归之,天之未丧,则文者物之华、天之宝也,六丁为之收拾,太乙因而下观,繇来尚矣。夫子五十而知天命,知之真,故任之重也。后世宗门相勘验,亦必曰「近日有何言句」,才一动舌头,而成佛作祖,不外乎是。且天之厚夫人也,将予之以如梦如幻、如泡如影之功名富贵为厚乎?抑成就之以千秋万世之大业,照耀之以三辰九曜之光华为厚乎?不朽者文,不晦者心,动天地,感鬼神,天壤间止此一物。至今天下知有明允而不知有文甫,知有昌黎而不知有子昶。八斗五车与三公九卿,所得孰多?文章千古,得失寸心,前人之精神不息,后代之心眼倍灵,是以古立言君子畏之、慎之、重之而不敢轻。
昔李百药论诗,上陈应、刘,下述沈、谢,而王通不答。薛收曰:「子之所言,是夫子之所痛也。」则诗亦难言之矣。三代盛时,无论公卿、士大夫,即牧夫游女,皆涵育于先王之泽,而湛濡于教化之深,吐词为经,矢口成训,何容拣择?夫子晚而删《诗》,仅存十分之一,所存少而所去多,何耶?圣人造化之笔,世儒何能窥测其微旨,而逸诗之传于后者,又皆可歌可咏,可咀可味,门弟子皆能习之,而皆能言之,则圣人之未尝一概抹煞之也,亦明矣。而至今传者寥寥,或后人遗失,或经秦火,皆不可知,而当时亲受业于圣人门者,说《诗》又各各不同。岂《诗》为活物,圣人固未尝执一说以定人,而人各以其意见自筑一宫墙、别开一门户耶?
禅家有活句、死句。执其死句,则此心自然非彼心,一地不能知二地,为元微之之优杜劣李也可,为杨大年之以杜为村夫子也可,即为近日之呶呶王、李辈也亦无不可。得其活句,则放开眼目,恢廓胸襟,永明不云乎:「众生言语悉法界之所流,外道经书尽诸佛之所说。」而况李、杜、元、白、苏、黄诸大家,及近日王、李、钟、袁诸名士,即其中不能无利钝,何容轻置拟议于其间耶?大颠一难,昌黎杜口不读佛书;欧公晚悔,勿谓床头无捉刀人。甚矣立言君子之难也!况乎宇宙之间,止此精灵。坡老为邹阳之转劫,留邺是岁星之现身。相尅即以相生,千月元是一月,何彼何此,何去何从,惟前有毗陵、晋江之争雄,故后有中原紫气之犄角。后来作者,建风雅之帜,自命为千古之人,钗钏瓶盘,镕为一器;百川大海,收之一滴。勿效金色头陀妄摈神变之妙德,只恐当来之佛尚迷如来之舍利耳。
公诗刻成,以余久交,命余一言以弁其首。痴钝人作痴钝语,以请教于公,不知以为然否。
时崇祯乙亥秋,眷弟叶灿顿首拜题。
(辑自《咏怀堂诗集》国立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钵山精舍一九二八年版《咏怀堂诗》卷首)
永怀堂集·读阮大铖咏怀堂诗集(胡先骕)
吾国自来之习尚,即以道德为人生唯一之要素。故《武》乐蒙「尽美」「未尽善」之讥,孔子复有「虽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之语。此种习尚固足以巩固人类道德之精神,然有时艺术界乃受其害。尝读宋孙觌之《鸿庆集》,观其诗精严深秀,诚有宋之作家。然明嘉靖间常州欲刻其集,邑人徐问以其曾志万俟卨之墓,竟有「觌有罪名教,其集不当行世」之言,事以遂止。此外大奸慝加严嵩、赵文华辈,皆文学巨子,今日读《钤山堂集》者,能有几人?若赵文华立,竟鲜有知其能文者矣。又如明末南都权相马士英,人但知其奸,而鲜知其能文,然观其序阮大铖《咏怀堂丙子诗》,乃自举其「深机相接处,一叶落僧前」之句,则知此公不但能诗,且深研内典也。阮集之以佞倖小人,始则首鼠魏珰、东林之间,卒为东林所斥,而列名逆案,继乃乘南都福王之立,阿附权相,汲引佥壬,芟锄正士。南都覆亡后,复降清室,终于走死,遂为士论所不齿,遗民所腐心,其能文之名,因之亦泯。终满清二百八十年之际,除《燕子笺》《春灯谜》两传奇外,殆无人能举《咏怀堂诗》之名者矣。其集既未为《四库》所收,士君子复深鄙其人,世间遂少流行之刻本。溧水王伯沆先生几费心力,始克缮。集其内外集共四巨册,然祗止于戊寅。前岁丹徒柳翼谋先生复在旧书肆购得其《辛巳诗》一册。阮诗之存于天壤间者殆具于是。以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之遗集,乃几于没世不称,不可谓非世间文化之一大悲剧也。
欲知《咏怀堂诗》在中国诗界中之位置,不可不知中国诗之源流。尝考中国诗自周秦以降,即分人文与自然两派,若《三百篇》、《十九首》、苏、李、阮、鲍、李、杜、元、白、韩、孟、欧、王、苏、黄、陈后山、陈简斋、陆剑南、杨诚斋,下逮晚清郑子尹、陈伯严、郑太夷诸诗人,皆属于人文派;若屈原、陶、谢、王、孟、韦、柳、储光羲、贾岛、姚合、林和靖、范石湖、姜白石、严沧浪、赵师秀、徐照、徐玑、翁卷辈,皆属于自然派。前派之诗,以人事为重,故无论达为显贵,穷为寒儒,皆以家国盛衰、人民疾苦为念,其伦纪之情亦极笃,故每能为深至怛恻之音,而稀有遗世独立之概;后派之诗,则忽视人事,常怀骞举出尘之思,为之者常禀冰雪之质,冲旷之怀,以隐逸为高尚,薄功业如浮云,一若大块劳生,光阴逆旅者。二者之人生观截然不同,其诗之韵味亦以迥异。《咏怀堂》则自然派之子裔也。观其与《杨朗陵秋夕论诗》句云:「时尚奚足云,所严在古昔。斋心望云天,柴桑如可即。(中略)天不生此翁,六义或几息。厥后王与储,微言增羽翮。(中略)异代晞发生,泠泠濑中石。(中略)舍是皆洳沮,偶汇亦沟洫。胜国兼本朝,一望茅苇积。滔滔三百年,鸿濛如未辟」,可知其所推许者,《三百篇》外厥为陶、王、储、谢数公,心目中且无李、杜、苏、黄,尚何馀子之足云。虽持论不无稍苛,然其宗旨可知矣。
《咏怀堂诗》在自然派诗家中别树一帜。吾尝遍读陶公及王、孟、韦、柳诸贤之诗,虽觉其閒适有馀,然尚稍欠崇拜自然之热诚,如英诗人威至威斯之「最微末之花皆能动泪」之精神,在陶、韦诸贤集中未尝一见也。如陶公《归田园居》《饮酒》,孟襄阳《秋登兰山寄张五宿业师山房待丁公不至》《登鹿门山怀古》《夜归鹿门歌》,王右丞《送别青溪》《渭川田家》《辋川閒居》《赠裴秀才迪》《酬张少府过香积寺》《终南别业》,储光羲《田家即事》《田家杂兴》《张谷田舍》,韦苏州《幽居晓坐西斋》《游龙门》《香山泉》《简寂观西涧瀑布下作月溪与幼遐君贶同游》,柳柳州《晨诣超师院读禅经南涧中题与崔策登西山构法华寺》《西亭溪居》诸诗,或咏山水之胜,或述田家之乐,皆为集中之精粹,而最能代表作者之思想者。然皆静胜有馀,玄骛不足,且时为人事所牵,率未能摆落一切,冥心孤往也。惟《咏怀堂诗》,始时能窥自然之秘藏,为绝诣之冥赏。故如「春风鲜沉冥,霁心难与昧」「林烟日以和,众鸟天机鸣。泽气若蠕动,瘁物亦怀荣」「息影入春烟,形释神亦愉」「卧起春风中,百情皆有触」「春风荡繁圃,孰物能自持。人居形气中,安得不因之」「山梦自难繁,岚翠警空想。即此寓觉因,矧复风泉响」「饮此青翠光,使我心颜醺」「眺听将安著,山川若始生」「水烟将柳色,一气绿光浮。坐久领禽语,始知非梦游」「隐几澹忘心,惧为松云有」「息机入空翠,梦觉了不分。静抱虚白意,高枕鸿濛云」等诗句,非泛泛模范山水、啸傲风月之诗人所能作也,甚且非寻常山林隐逸所能作也。必爱好自然、崇拜自然如宗教者,始克为之。且不能日日为之,必幽探有日,神悟偶会形释神愉、百情有触时,始能间作此等超世之语也。即在《咏怀堂》全集中亦不多见,他人可知矣。至于写景之佳句,几于美不胜收,而要能以閒淡之笔,写空灵之境,如「花叶沐已齐,晴鸟纷我园。伫立始有悟,任运良可尊」「辨叶歛旁眺,因香纵恬步。湖风弄微寒,果兆夜来雨。萧萧春竹鸣,高馆更成趣」「霁心与定气,冯之酌终古。自昔邈何获,在我恬有取」「空翠感微息,定览察殊状。叶并远帆鹜,鸟习天花漾。山樽给永日,清言副灵贶」「怀音达钟界,饮光坐霞庑。烟定群峰开,林缺江帆舞。遂觉性情逸,弥恻尘襟苦」「微步历禽上,清言满松听。泉幽滴春脉,林贞抱秋影。澄鲜入何际,空明转遗境」「萝葛翳山窗,梦境亦沉邃。觉闻松际禽,始悟晨峰翠」「山气生夜凉,萧机革尘侮。明灯草虫次,弥觉清言膴。倦至歇琴樽,支枕向终古」「古壑寓声闻,诸峰侍云动。空翠如有人,香端转孤诵」「淡月写空水,微烟绵夕林。于此理閒楫,憺然生远心」「山翠既虚无,月气殊微茫。奉身入清机,耳目非故常」「感此香光气,弥澄虚白心」「秋山钟梵定,诸感触无几」「澹游如阅梦,空虑直宾烟」「真机满山夜,梵止草虫鸣。即境已忘辨,观心无可清」「视听一归月,幽喧莫辨心」「孤峰超梦界,幽磬閟灵闻」「屏居成独坐,池水与心清。林月自然至,尘机何处生」诸句,皆能超脱物象,别具神理,除微嫌烹鍊外,要可抗手王、孟,俯视储、韦。即集中寻常写景之句,如「村暖杏花久,门香湖草初」「萝雨静可数,闾巷如空山」「孤舲倚山翠,木叶静可数。微风入清夜,海月渐遥举」「草暝气亦和,空翠自成露」「潭定藻影开,月白虫吟广」「炊烟冒岚影,旅梦接山云」「竹疏山气透,荷近稻香分」「林空闻露响,潭曙识星飞」「立渚见恬鹤,争烟闻乱乌」,已非姚合、许浑所易办,寻常作者偶得之,即可自诧为得神助者也。至若「放心浩劫外,置眼无生前」「尘累尽唐捐,空明入非想」「喧寂了非我,平等旨奚二」「曾谓遗物浅,不知应化深」等句,则非精研内典,确有心得之人不能道,王右丞尚有不逮,若苏长公、黄山谷之仅以佛语装门面者,尤无论矣。
《咏怀堂诗》尤有一优点,则其琢句用字之工也。尝考阮氏所称许之诗人,除陶靖节、王右丞、储侍御三家外,所亟称者厥为谢晞发。实则《晞发集》诗雕锼镶诡,取径长吉,近体则时参少陵,与陶、王异趣。然阮集之称许若是者,或赏其琢句用字之工也。《晞发集》中诗句如「月离孤嶂雨,寻梦下山川」「水生溪榜夕,苔卧野衣春」「锡声归后夜,琴意满诸峰」「窟泉春洗屐,毡雪暮过楼」「涧响夜疑雨,云寒春欲层」「鸟宿湿栖树,花流晴下溪」等,皆新隽镶奇,虽理致视《咏怀堂诗》为逊,然确为其宗派也。
尝考中国之诗,其精神固如上文所述,分人文与自然两派,其技术又可分清淡平易与生涩雕锼两派。如晋宋之陶、谢,唐之王、孟、韦、柳,宋之陈简斋、范石湖、姜白石、严沧浪,以及永嘉四灵,前派也;唐之韩愈、孟郊、卢仝、李贺,宋之梅圣俞、黄山谷、陈后山、谢皋羽,后派也。惟《咏怀堂诗》则禀王、孟之精神,副以黄、陈之手段,故倍觉过人,亦犹清末诗人郑子尹之《巢经巢诗》,以黄、陈之手段,傅以元、白之面目,亦遂开一前此诗家未有之体格。总观《咏怀堂集》中,天机独擅,不假雕饰之句,如「乍听柴扉响,村童夜汲还。为言溪上月,已照门前山」「湖风弄微寒,果兆夜来雨」「潭影澹相照,松风幽自吹」等,虽屡见不鲜,然非能代表其体格者。至如「辨叶歛傍眺,因香纵恬步」「磅礴意有得,沉冥理非误。初叶一禽啭,轻飙数花骛」「警萝若开笑,追香宛迷杖」「怀音达钟界,饮光坐霞庑」「危步历禽上,清言满松听。泉幽滴春脉,林贞抱秋影。澄鲜入何际,空明转遗境」「象纬关睇笑,草木感冲茜。湖光澄远心,峰霞荫华撰」「夕鸟衔情入,秋花质影同」「天花杂莼饭,空翠警书声」「百药延春气,群峰侍法筵。澹游如阅梦,空虑直宾烟」「幽人即芳草,宵语若深山」「无言山磬传空翠,晏坐松灯照石泉」「据梧尽日曾无梦,动操群峰各领声」等诗句,则极雕镂肝肾之能事,大非王、孟、储、韦之所习为矣。苟明眼人不为外貌所欺,则可见其与孟东野、黄山谷同一溪壑,此其所以称美谢皋羽之故,亦即《咏怀堂集》所以出奇制胜之处也。
自诸体言之,咏怀堂所最工者,厥惟五言古与五言律。五言古诗闲整以暇,极得陶、王、韦、柳之神理;五言律诗天机完整,一气呵成,尤得王、孟之神髓。其四言古诗导源《三百篇》,古趣盎然,颉颃汉魏,佳句如「令仪干岳,澄思怀渊。行芳气洁,式则幽兰」「纤月虚徐,秋花如烟」「群龙入谷,潜跃欣同。亦有不速,鸾车雍雍。班荆蓐食,力拯颓风」「临觞不乐,日月弥晏。停云崇阿,播芳南涧。龙蛰匪存,凤衰何谏」皆《雅》《颂》之遗,魏晋以还,文人歛手者,惜篇幅不多耳。至于七言,则非所长。七言古诗,真气薄弱,内美不充,驰骤竭力,故每有辞胜于意之嫌,虽佳句如「恬从秋水照吟魂,饥向青峰质危语」「不将浅籁接清哦,肯弄凡烟格玄对」仍清隽绝伦,然佳篇极稀。五七言古诗之差别,几不可以道里计,诚异事也。七言律诗大体仍七子之旧格,惟知铺排,一无深语,虽佳句如「高咏各师寒岁雪,初衣交揽六朝云」「钵影尚涵将晓月,经行时触未归岚」「尽日经行空翠里,一春调息雨声中」「江树春红村雨足,露粳秋碧晚烟和」者,亦属屡见不鲜,然完整可诵之篇颇少,殊非五言律诗之满目琳琅者可比也。七言绝句非作者所措意,一时兴到,虽有佳作,亦不足为大观,可不置论。
夫兼揽众长本非易事,老杜而外,各体皆能名家者本不数觏。阮集之能以五言擅长已非易事,固无庸苛求也。虽然,《咏怀堂诗》实质上乃有根本大缺点焉,即天性不足是也。总阮氏之一生观之,生有异禀,才力过人,自无疑义。然迹其阿附权奸,倾陷正士之行为,可知其绝无道德观念。彼身丁明季,目击时艰,在有志之士方且疾首腐心之不暇,而彼仍啸傲山水,寄情风月,极其自得。观其集中,忧天悯人之辞百不一见,即可知其人德性之薄弱矣。其感时之作,有《己未春感辽事》四律、丙子《空城雀》一七古、《秋雨卧病感时事》四律、戊寅《赋答刘赤存以闻虏警》诗六律、《圣羽避乱至山尽谈枞川被贼之状》二律,皆无一二自肺腑中流出之语,但摭拾陈言排比题意而已。即其私恩察之戚䣊友朋之间,亦无深至之言,即其《归次咏怀堂哭先恭人》一诗上,前半亦尽知铺叙景物,沉痛之语仅「一身等飞藿,百念顿攒戟。长号安可持,泪与莓苔碧」四语;至《春寒感怀先恭人》一诗,前六韵所言者皆春寒,惟末一韵「怜无慈母缝,使我中怀伤」十字始有感怀先恭人之意,然语意极其淡薄;其《雨中忆家大人孑处先慈殡室并以纪世道人心之变未有甚于此时者》二律讫无些须哀音,其天性之凉薄于兹可见。又阮氏虽酷爱自然,然非甘于栖逐者。苟真欲终老山林,则巢许高蹈志焉可夺?既承休命,则宜以社稷民生为重,乌可仍怀肥遁之思?观其崇祯元年《出山诗》,句云「饬彼车上巾,愧此篱间笠。婉词别农圃,菊松烦代葺。行颂天保章,即赓考槃什。秋色佳千峰,期与归云入」,辞虽极佳,然不立其诚,精采已失。又如「谁谓谣诼言,非我息机具。(中略)采薇兼采芝,长谣入烟雾。向谓不近情,今始达其故」「岁月遂为林壑有,云山安得是非存」「千时诚足哂,大隐亦邻欺。惟与鸾俱伏,方令鹤不疑」「但使榆关销转斗,何妨花坞有深耕」等句,非不貌为恬退,然迹其行事,则知其热中实不亚一般之群小。此所以读其诗终觉其言不由衷,而其诗之价值亦因之而稍贬也。
虽然,孔雀有毒,文采斐然。严格苛求,亦非批评之责。才人无行,屡见不鲜。我国文士,自魏武以下,如宋之问、沈佺期、储光羲、卢仝、李义山、温飞卿、冯延巳、柳耆卿、孙觌、严嵩之流亦复甚众,然不闻因噎废食,束其书而不观,则吾人之读《咏怀堂诗》,亦但赏其灵芬孤秀、阐发自然界秘奥之作可耳。陈散原先生称其诗为五百年所未有,夫能冠冕明清二代之作家,宁无独擅之长?是在有目者所共赏已。
(辑自《咏怀堂诗集》国立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钵山精舍一九二八年版卷末)
永怀堂集·评阮大铖诗(钱仲联)
看杏花宿瑕仲山馆微雨
鸡鸣杏花中,识君深隐处。山青与托邻,草碧自成路。炊烟亦何閒,小酌就花树。辨叶歛傍眺,因香纵恬步。湖风弄微寒,果兆夜来雨。萧萧春竹鸣,高馆更成趣。移灯谙山窗,兹游吾已屡。留兴及三秋,天香饮华露。
阮石巢诗,集孟浩然、韦应物及孟郊、谢翱之长于一手。这首五古,显然是孟浩然、韦应物的风格,而其中个别句子,千锤百炼,又明明是得力于孟郊、谢翱。诗一开端,就写瑕仲的山馆,并交代自己为观赏杏花而前来,读者也被「杏花」「深隐」所吸引住。三、四句写山馆之山及访寻隐者的路,色彩鲜明,而「托邻」「成路」,境界也高远。五、六句写到馆后动态。炊烟之闲,由于人心之闲而感觉到,是无人道遇的妙语。写炊烟暗示已到了主人家,下面便接着写主客小酌,就花树,雅兴可想,也关合七、八两句。这两句是刻意雕镂而成,体现阮石巢诗的特色。上句写视线集中于花叶,目不旁顾,下句写「就花树」,因花香的引逗而放步前行,十分舒适恬美,「恬步」,自创新语。两句雕琢而仍归于自然。石巢《与杨朗陵秋夕论诗》表示自己对古代诗人的追求,于陶潜、王维、储光羲以后,特别重视谢翱,以为「异代晞发生(谢翱有《晞发集》),泠泠濑中石」而「胜国兼本朝,一望茅苇积。滔滔三百年,鸿濛如未辟」。虽持论稍苛,然可知其宗旨所在。「湖风」以下四句,切雨宿,自然入妙,以闲淡之笔,写空灵之境。「移灯」二句,交代屡游,也是开头所以「识君深隐处」的补充说明。结句宕出一笔,约秋后再游,并回应上面「小酌就花树」的即兴。全首结构严整,意境清深,钟、谭诸家,自当望而却步。
(诸伟奇辑自《明清诗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
【介绍】:
明末清初徽州休宁人,号石农。金声弟子。幼为学使首拔。明亡绝意仕进。专精古文,诗臻妙境,风格近陶渊明、孟浩然。游览四方,足迹几遍海内。晚年家居,教授生徒。有《高雪堂集》、《诗岳初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