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库 当代
简介
朱东润(1896年12月4日-1988年2月10日),原名朱世溱,字东润,后以字行。江苏泰兴人。当代著名传记文学家、文艺批评家、文学史家、教育家和书法家。民国三年留学英国伦敦西南学院。民国五年初,朱东润先生为参加反袁复辟斗争而毅然回国。1917年秋至广西省立第二中学任教。1919年任南通师范学校教师。1929年出任武汉大学特约讲师,受闻一多先生委托首次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 抗战后历任中央大学、江南大学、齐鲁大学、沪江大学等校教授。1952年调入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授,1957年起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1981年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聘为博士生导师。他还历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届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小组成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国际笔会上海中心理事等职。1988年于上海逝世,享年92岁。曾著有《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国文学论集》《史记考索》《杜甫叙论》《梅尧臣传》《陆游传》《张居正大传》《梅尧臣集编年校注》等。
培风楼诗·自序一
余幼多疾病,志学之年,不获以群籍自策,日惟取唐宋以来诗人之作讽咏而已。诵之期年,精神启沃,体中转佳,中间志气之抗坠,性情之通滞,几前后相径庭。每自惊喜而叹曰:夫诗之所以为诗者,效盖至是乎!年二十,始稍稍出里闬,理行役。寻阳出入路所由,而匡庐在焉。匡庐,天下之雄秀处也,其崖峦所磅礴,云物之郁滃,长松飞瀑,朝夕异态,尝攀临不能有所发,然致思所得,固已私之箧中矣。自是历岁有作,篇什稍夥。游学金陵,吟咏尤密。窃维诗者,穷达所交倚,哀乐之节文,若裘葛之于冬夏,俾人以不至大苦者也。祁寒酷暑,人鲜不病,然而御裘葛者,虽病或加轻矣。极贵至贱,穷哀过乐,生死旦暮之所环伺,其危殆至不可口谕。使真知诗者过之,吾知其或免矣。且人之生也,游不能侣鹿豕,居不能友木石。以感焉,以触焉,能无戚戚于中,惘惘于外乎?戚戚者无以声之,惘惘者无以状之,此天之僇人,人类之大苦也,乌足责之?紃察往昔,温厚若三百,蕴藉若汉魏,奇放若太白,雄骜若东野,昌黎之莽苍,次山之朴拙,玉溪之工丽,圣俞之平婉,山谷、后山之精严,香山、放翁之爽垲,其受才虽不同,其于声,其穷达哀乐之情,则一也。知其意者,旦暮遇之。故一人之词,众贤皆备而不为泰,众贤同去而不为约。不知其意,虽旦摹其体,夕肖其声,无益也。鲁男子曰:我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庄子曰: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斯二语尽之矣。余受性梼昧,游惰成习,至于心知古人之意,自顾不后人,年已三十过一,未有寸成,而忽遘先君子之丧,万绪悲凉,生人之苦,未有逾是。旧日所嗜唐宋诸家诗,举莫予解,而三十以前所为诗四百馀首,随予南北行者仅七八年,尽刊之则多疵累,去之又良不忍,遂取而痛删之,得二百十馀首,都为一集。嗟乎,余方富于春秋,固当亟究群书,通世变,以蕲益人益己而免于弃物。志诸总总,日不暇给,又何为有刻诗之举?其亦存志念之起伏,备行役之踪迹,因而防极贵至贱、穷哀过乐之或至而求倖免乎?则余亦不能自知矣。诗存写定后,抵书陈散原先生求序,不十日而序来,感其言微有不类余者,因自叙其学诗原委于此,且以质散原云尔。民国辛未邵祖平自识于杭州国立浙江大学。
槐庵诗词集
《前言》 作者:吴金水
吴未淳先生是北京的诗人书法家,又名味莼、渭春,斋号草庵,后因院内有一树海棠,又名海棠花馆,晚年移居后又号槐庵。1920年阴历花朝节的前一天生于北京海淀,1942年毕业于中国大学国学系,曾任小学校长,中学、业大中文教师并兼任中央美术学院教师,2004年春去世。
先生早年以诗词闻名,好读陶渊明、谢灵运、王维、孟浩然、杜甫、白居易、韦应物、苏轼、黄庭坚、陆游诗,尤喜杜甫。词则喜作小令,句丽情浓,有北宋五代之风。生前与郭风惠、郑诵先、张伯驹等人多有唱和。解放前发表较多,建国后不以诗词示人,也不加入任何诗词组织,只为生计教书鬻字,所以时人只知其为书法家而不知其为诗人。先生书法以二王为宗兼善诸体,生前为北京市书法家协会艺术顾问。
先生早慧,少年时已经显出很高的艺术天分;不到十岁已经为人题匾,十几岁时诗词已经很成熟,有少年才子之誉,比如他十四五岁时的作品:
先生青年时期正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先生气血方刚,颇有许国之心,此间作品多郁勃之气,慷慨苍凉,激楚感人,如:
然而先生此时家道中落,生计维艰,更逢新婚妻子早逝等诸多磨难,先生是个笃于情意的人,对亡妻的怀念、对家庭的负疚徘徊于心,所以这时也有很多缠绵悱恻之作:
先生对亡妻的怀念持续终生,追忆之作很多,直到晚年不断:
五十年岁月不能磨灭,该是什么样的深情呢。先生中年后历经建国以来诸多政治运动,以及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等动乱岁月,作为一个有著独立人格的诗人,对这一切都有著深切的感受和自己的看法,比如:
诗中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社会现实描写极为真实,作为底层一员,先生没有局限于感叹自己个人的痛苦,而是“忧民有切肤”,表达出“一饱愧为儒”的情怀。另有送女儿下乡插队的《送汝》十首,深得老杜《三别》之髓,令人不忍猝读,因限于篇幅这里不引用,读者自可去看正文。
晨步
晨起步芳蹊,青鞋湿凉露。
回头望曙曦,犹在葱茏树。
春兴二首
东风来万里,大地韶光溥。
桃靥对客笑,柳腰为客舞。
万物化欣欣,向荣各得主。
叹息古英雄,寂寞归黄土。
对此好春光,诗兴增几许。
我年才十五,壮怀迈前古。
徘徊小园里,淑气扑眉宇。
意得忽狂吟,天机自吞吐。
夕望
云净千山出,湖清一镜开。
疏钟林外寺,残日水边台。
烽火连天急,城笳动地哀。
辛勤数行雁,曾否系书来。
二十生日作
慷慨英豪气,流离家国情。
雄谈苏季子,痛哭贾先生。
有志怀投笔,无缘得请缨。
百年真易逝,廿载竟何成。
中秋悼亡后作
故乡今夜月,又向此时圆。
永夕同谁赏,清晖只自怜。
泪凝玉阶露,愁接锦林烟。
想见郊原冢,芳魂应未眠。
似我
似我真无计,齑盐每苦饥。
送穷韩子赋,乞食靖公诗。
骨肉风霜里,家园寤寐时。
徒然悲命遇,惭愧老亲期。
无题
雪肤冰骨玉为名,几度回思梦屡惊。
琼岛楼台春夜永,画桥杨柳暮秋清。
桃红枉自悲人面,酒绿凭谁赋我情。
青鸟若知云外信,应劳早晚到蓬瀛。
浣溪沙 岁杪
节序惊传到岁阑,腊梅才绽橘凝丹。绪风时复逗馀寒。
苦忆红裙歌白雪,枉将青镜悼朱颜。今生何处觅前欢。
谒金门 梦亡妻
人乍醒。独抚香衾尘冷。睡里相逢重记省。双双犹倩影。
五十年来俄顷。卿去我留谁令。自是夜台居最永。此生原暂梦。
野望
去郭吟怀减,登台野性孤。
寒生残潦水,饥噪短墙乌。
览旷无供眼,忧民有切肤。
四方悲食堇,一饱愧为儒。
纪事
月月才逾半,家家叹绝粮。
愁充三勒腹,饥噪九回肠。
虫语喧寒突,蛛丝绾敝囊。
却看官府里,日夜绮筵张。
道中
日落风云净,川原淡夕曛。
积沙迷路合,远水向田分。
野客寻新径,饥乌啄古坟。
谁家悲冻馁,恻恻不堪闻。
因周兄初识某君君即下放
君即投山曲,余还伫路崎。
相逢一夕畅,再会几年期。
异地风沙苦,严天雨露私。
终须易胎骨,好去莫迟疑。
寒雀
寒雀来何处,危枝乞暂留。
已无巢室恋,复有稻梁愁。
露湿栖难稳,风高咽欲休。
还须避矰缴,竖子正相谋。
南乡子
破被蒙头。
拚将一醉解千愁。休苦眼前无所见。
抬头看,天地茫茫昏一片。
无题
五十馀年未死身,酣眠饱食做愚民。
贱名一任呼牛马,微命何劳卜鬼神。
白发苍颜宁有待,青灯黄卷漫多亲。
妻儿莫笑吾生拙,如此行藏始胜人。
先生晚年赶上改革开放、全民下海经商,他对当时举国向钱看,官倒横行的现实很不满,尤其对文化界招摇撞骗者非常不齿,时有所讽,当时曾经做了很多打油诗,如:
但是总的来说先生老来性情恬淡,遁世之作较多,如:
总的来说,先生作品以近体为主,尤其五律成就最高,数量也最多,七律多为中晚年作品。而词曲则多为小令,以抒情为主,如:
我与先生的缘分是因为书法,八十年代投到先生门下,学习二王行书,后来蒙同窗白君晓东赠诗,步韵为谢,从此开始写诗,但也只把诗词作为消遣,每年不多几首,并未认真。所以虽然知道先生擅诗词,却没做更多请教,偶将所作给先生看,先生亦哂而不言。及后与诗词圈朋友接触多了,方感到自己之浅薄,先生的可贵,但是先生此时已经去世,这是令我非常痛悔的一件事。
[双调]寿阳曲 书画家
画行活的称画家,俗怪字自矜书法。
地北天南乱挥洒,直闯的财多名大。
偶感
感慨长忧国,栖遑那顾身。
老惟能啖饭,壮且不如人。
喜遇煌哉世,甘为藐尔民。
群雄方逐鹿,高枕看扬尘。
夏日
午枕回幽梦,槐阴入户凉。
风来停骤雨,云破漏斜阳。
字久疏羲献,文犹契老庄。
病怀何所远,竟日委匡床。
无题
八秩衰翁寂似僧,向阳门外倚枯藤。
枝头群雀聚还散,天半纸鸢低复升。
世事乘除何足论,人情冷暖亦难凭。
老来不做繁华想,身已多番历废兴。
转应曲
河水。河水。一曲潺湲春泪。
韶华载向东流。哪管人间白头。
头白。头白。肠断几年离索。
浣溪沙
冷月凄风夜一更,愁看只影去京城。计程应是到天明。
默数归期频怅惘,回思往事更懵腾。今宵空唱雨霖铃。浣溪沙
梦里分明醒未真,绛绡衾冷尚馀熏。倚窗无语到黄昏。
心字已灰香一寸,眉痕又上月三分。最无人处最思人。
先生去世后只出版了书法集,而诗词集一直没有出版,这也是我的心病,现在由于中国诗词研究院的出书计画,此书得以面世,在此对研究院表示深深的谢意。由于与先生同游的前辈已经凋零殆尽,没有合适的人作序,因此仅以本文对先生做简单介绍。先生平生所作诗词除少数发表的以外,多数都没有稿件,后来应白晓东之求,先生凭记忆录出一千多首,按照先生做事求精的习惯,这里选录四百多首以飨读者,最后,以我过去的一首悼诗作为本文结尾:
己丑岁杪于生云阁
夜读槐庵夫子大人遗诗手迹书后
手写遗诗字迹遒,淡然似水话归休。
达人早已勘生死,后学安能释去留。
今夕无眠思往事,他年有泪洒西州。
春来依旧随春去,每到花朝会倚楼。
捞月集·序
《捞月集序》 作者:熊盛元
津沽谷君海鹰,习医信佛,性耽吟咏。观其所作,立意遣辞,皆戛戛独造,鲜有抗手。其诗清旷,其词绵邈,得司空表圣“超诣”之境,所谓“少有道气,终与俗违”、“诵之思之,其声愈希”是也。其所以将诗词集命名为“捞月”者,盖其戊申降世,生肖属猴也。夫“猴子捞月”,虽为动画电影之名,而其典实出《法苑珠林·愚戆·杂痴部》,略谓过去世时,有城名波罗柰,国名伽尸。有五百猕猴游行林中,至一树下。树下有井,井中有月影现。时猕猴主见是月影,语诸伴言:“月今日死,落在井中,当共出之,莫令世间长夜闇冥。”诸猕猴议言:“云何能出?”猕猴主曰:“我知出法,我捉树枝,汝捉我尾,辗转相连,乃可出之。”诸猕猴即如主语,辗转相捉。未几,树枝断折,一切猕猴皆堕井中。海鹰君以此名集,实蕴佛家动念辄妄、认有皆空之理,转觉山谷道人《沁园春》所叹“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汤义仍《还魂记·冥誓》所谓“是人非人心不别,是幻非幻如何说。虽则似空里拈花,却不是水中捞月”,皆似未达一间。何则?以其情执太重,一如树神讥讽猕猴之偈所云“坐自生苦恼,何能救世月”也。由此可知,“捞月”一名,不惟已悟物象皆如幻影,起念尽为虚妄,亦隐含释氏三生因果之旨也。
《捞月集》中,时有宣说佛理之作,而所拈之境,则极烟水迷离之致。如 “明波蜕影碧参差,又是春光欲尽时。柳尚沈迷甘堕絮,花方彻悟拚离枝。耽禅孤阁餐霞早,爱月连宵入梦迟。廿载情丝今已竭,冰心只付片云知”(《暮春杂咏》)、“碧藕漙珠露,红蕉绾客襟。一年萍迹枉追寻,风撷辋川清韵,高柳付蝉吟。 欲借观花眼,来修逝水心。劫尘狂处叩青禽。几度魂迷,几度怨痕深。几度梦醒回首,天外响瑶琴”(《喝火令·乙酉生辰》)、“绝世琼姿难自处,隐向深宵,怕见蛾眉妒。卜得尘缘叹一缕,空劳星月题朱户。 天意何由悭会遇,谱倦残更,仙韵无人顾。玉骨支离眠瀣露,为谁痴守香如故”(《蝶恋花·昙花》)、“腊尾欣逢二度春,谁怜新岁守空尘?从知天道酬人道,一种炎凉共喜嗔”(《丙戌岁末立春 》)、“漫听寒蝉断续吟,些微幽思透商音。丁宁客羽还留梦,检点青痕莫染金。 云有态,水无心,水光云影两交侵。高天几许清凉意,却向红尘细细寻”(《鹧鸪天·早秋》)、“乞得冰轮作玉梭,鬘天织就忘情罗。恩经怨纬千千结,了却三生梦几多”(《无题十首》之九)……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然诗语、禅理,毕竟是二非一,未可等同。钱默存先生《谈艺录》阐之曰:“沧浪别开生面,如骊珠之先探,等犀角之独觉,在学诗时工夫之外,另拈出成诗后之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韵自广;不仅以学诗之事,比诸学禅之事,并以诗成有神,言尽而味无穷之妙,比于禅理之超绝语言文字。他人不过较诗于禅,沧浪遂欲通禅于诗。胡元瑞《诗薮·杂编》卷五比为‘达摩西来’者,端在乎此”,妙哉此语。细品海鹰君诗词,似对此颇有妙悟也。兹举其五律《雪》诗,试作笺释:
雪
点罢罗浮靥,遥闻郢客歌。光潜心鉴月,香冷梦凝柯。
一色齐三界,千身證六和。从风随意住,天地起沈疴。
首句典出《龙城录·赵师雄醉憩梅花下》: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与语,但觉芳香袭人。至酒家共饮,有绿衣童子,笑歌戏舞。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罗浮靥”,代指梅花,暗逗“雪”字。高启《梅花九首》:“雪满山中高士卧, 月明林下美人来”,亦此境也。次句则用宋玉《对楚王问》之典:“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亦点“雪”字。两句盖谓己以梅点额,与时下俗艳迥异,一如阳春白雪之曲和者寥寥也。第三句孤迥高寒,化用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韦处厚《葫芦沼》 “疏凿徒为巧,园洼自可澄。倒花纷错绣,鉴月静涵冰”、连文凤《题湿洞》“洞门深锁碧泉寒,控寒玉壶冰雪贮”等句无痕。“光潜”,指雪内外莹洁,而又韬光晦迹;“心鉴月”之“月”,非惟中天之月,亦隐喻真理、真善美及自性等……此句境界略似李商隐《无题》“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可见襟怀高洁。“香冷梦凝柯”,语极轻灵,谓梦随雪花凝于梅柯冷香之中,似从高骈《对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与林逋《梅花》三首“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技”化出。此联仍扣住“雪”,不即不离,且曲曲传出冷怀幽抱。第五句中 “一色”者,雪之本色,一白茫茫也,亦即孔子所谓“素以为绚”(《论语·八佾》)。“三界”者,就俗世而言,即欲界、色界、无色界;就解脱而论,乃指断界、离界、灭界;而就无差别境界观之,则法界、心界、众生界也。句中著一“齐”字,最见妙悟,盖谓但得心地如雪,不染尘滓,便可證得如如,而入一真法界也。此句虽侧重说理,而仍不离“雪”字。第六句就扣题论,“千身”乃从陆游《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而来;而就阐理看,则蕴《大宝积经》“我常舍千身,支分及头目。为求无上道,闻法无厌足”之意。“六和”者,儒家谓以滑、甘调制酸、苦、辛、咸四种滋味。《礼记·礼运》:“五味、六和、十二食,还相为质也。”郑玄注:“和之者,春多酸,夏多苦,秋多辛,冬多咸,皆有滑、甘,是谓六和。”李九龄《寒梅词》云:“霜梅先拆岭头枝,万卉千花冻不知。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以此扣“雪”,又藉以阐明佛理,盖佛家“六和”,乃身和(共住)、口和(无诤)、意和(同事)、戒和(同修)、见和(同解)、利和(同均)也。此联由一己转写众生,自度度人,立意高远正大,最见菩萨心肠。第七句“从风”,随风也,亦即“因风”,典出《世说新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王凝之妻,即谢道韫。此又暗扣“雪”字,章法细密。“随意”,语出《三国志·魏志·程晓传》:“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意任情,唯心所适。”雪本无踪,随风飘洒,“随意任情,唯心所适”四字,恰可状之。末句承前,谓末法时代,天地皆病,况芸芸众生耶?但能“随意任情,唯心所适”,祛妄去执,證取“六和”,则“沉疴”自起矣。海鹰本以医为业,又耽佛法儒道,故以“起沉疴”煞尾也。前七句皆咏雪,惟于卒章显志,弥见其发心之大,济世之殷也。元遗山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此之谓也。
海鹰于诗词一道,别有会心。尝函告我曰:“十几年前的多愁善感并未完全泯灭,只是因阅历与见解的丰富能随时化解。从前如汹涌澎湃、连绵不绝的潮水般的情绪波动,而今只如一阵拂面的轻风。所以也不能说那些感情丰富的诗词所反映的不是现在的我,确切地说,应为我现在的一些瞬间。瞬间过后,另一个我取而代之。”此虽其一己体会,而可藉以窥探旷古诗心,诚可谓片言尽释千年惑者也。其于杜诗,颇赏“两个黄鹂鸣翠柳”,谓“我就喜欢那样的置身世外的风格”,而最赏“王维的辋川诸诗”,以其“空灵超脱”也。故欲明其诗词旨意,当从“置身世外”、“空灵超脱”八字著眼,方能体会个中真趣也。其词则守律甚严,所填慢词,一字不苟,于四声吃紧处把握尤准。如《三姝媚》:“虚棂晨雾掩。望茫茫华都,梦沈神黯。万木萧疏,任日烘星琢,雪皴霜点。绿萼重来,香暗度、空庭尘槛。解事风轻,閒曳琼枝,恍闻鱼梵。 多劫情丝难忏。甚散落天花,逗襟成魇?慧业兰因,竟托根萍絮,影消痕淡。谱涩朱弦,惭未有、禅心如剑。记取笙歌酣处,波深浪险。”自注云:“此调二句领字后连用四平声,末二字去上声,木、萼、落、业、涩等处需入声,连仄处尽量分上去、入去。”盖参照梅溪、梦窗同调词定律也。其实海鹰倚声非仅侧重声律,更追求立意高远。即如此词,上片写清晨梦醒,推窗望远,大雾迷漫。在万木萧疏中,绿萼梅却送来暗香,缭绕于空庭曲槛。梅本与禅有不解之缘,故依稀听到木鱼梵呗之声也。下片意脉不断,以“多劫情丝”过度到忏情。天花沾襟,结习未消也;絮果兰因,业缘太重也。此自叹亦慨世人结习太重、刚强难化也。所可憾者,无犀利禅剑断其尘根,只能漫拂瑶琴,冀其觉悟耳。一结自警并告诫世人:万勿沉溺尘海之中,否则必涉“波深浪险”,而万劫不复也。全词寄寓禅理而不枯窘,诚非易易。
老杜诗云:“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戏为六绝句》)。纵观海鹰《捞月》一集,题材似不宽阔,古风亦付阙如。所作虽美如兰苕翡翠,而终乏掣鲸碧海气象,盖其每孤窗自守,不好出游,故笔路眼界,犹未臻恢弘之境也。苏子由云:“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上枢密韩太尉书》)。海鹰君春秋尚富,倘能于博览万卷之馀,更行万里之路,则他日之造诣,未可限量也。海鹰君勉乎哉!
二00九年十二月廿八日,岁次己丑畅月,剑邑熊盛元草于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