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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绮现当代 1914年5月28日 — 2005年12月23日
归国谣·序
我和老友为金石文字之交行二十多年了。
这金石之交的涵义,倒不仅局限于都有金石文字的爱好,更由于经历了颇不平凡的凄风紧雨而心颜未改。
我们还有一点共勉的志趣,就是相约不愿做“书奴”和“词奴”。
有时就被人误为“别调”或“异端”似的。
我没有用自谦的借口,推让给蜚声词坛的耆宿们为之作序,而径然承担任务,或许就因为这点情绪的鼓舞。
词,应该说是唐宋时代出现的新诗,词的形式和意格后来随着时代而变动着,譬如她的音乐性,后来的填词家就很淡漠了。
在格律上,又打破了习惯于五七言律绝的格律,填词家不得不就范于词律。
就意格而言,象苏、辛、、陆,雄放恣肆,欧、晏、姜、张,清空婉约,不过发展到元明,已成颓势,虽然由于朱彝尊张惠言力挽余波,但态势既成,很难再出古词家的牢笼。
颇负—点勇气的郑板桥,书法和词格都不愿俯首前人,使乾嘉时代的选家,十分排斥他,认为不是倚声正格,可见创造者之难于举翼。
同志,写字填词,是有一番勇气的。
象许多词家一样,他也有过模仿的痕迹。
这足每个词人必经的过程。
诗人从年轻的时代起,就遭逢不幸,过着国破家亡、没宅浮家的生活,流徙辗转的生活激浪,把年轻的诗人冲到国统区的后方,生活的波涛,逼着他认识社会,接近人民,无法锁在书窗下做一个莫谈国事的大学生。
人民的苦难,反功派的罪恶,大众化的语言,陶酿着这位词人的性格。
诗人仰首夜幕星空,经常发出绰约隐讳的词语,但也看出他在整个三十、四十年代中,运用各种寓言寄托,写出了他的深切感受,在他的词笺上,濡染了多少辛酸和伯痕。
…… 春去依依三月恨,江流滚滚千家别。
似今宵、星火乱孤城,看明灭。
《今如昔·满江红》 在青年词家经受着“鼯鼠啼溪畔,风雨惊木末”的严冷岁月中,他向往着另一片新天地,在《归国谣》中,就流露出深情的向往憧憬。
今夜月光堪掬。
是我望乡遥目。
月自识多情,为暗九衢灯烛。
追逐。
追逐。
梦到人间西北。
上元·如梦令》 其心情是何等迫切,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终于没有进入解放区,只留下一片心曲于词上。
读了老友的词,我以为他还是一个“传神写照”的能手,他词中的形象,真切而 生动,数笔勾画一个少女,简直呼之欲出: 幼妹含羞意。
双靥点红偷眄睨。
面藏阿母衣缘里。
《新岁乡俗·蝶恋花》 写幼女的腼腆羞态,真是极尽情态。
诗人总是多情的,词集中也录取了一部分恋情词,那是诗人青年时代的踪影片断,不可忘怀的青春记忆,虽然有时也只是“衣香鬓影太匆匆”的一现,也会被诗人抓住,留下永恒的温馨。
听。
草上春眠梦亦青。
相知处,休说与黄莺。
《青·十六字令》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追索作者的情之所钟恋之所系,来为李商隐式的无题强加注脚。
我们丰要是欣赏作者的词采,感受他许多年轻人一样所经过的青春忧郁欢乐,纯真炽烈!
读了作者的词,我发现他是既能雅言,又善俚语的,“更将残瓣洗胭脂”、“红袖波中人隐约“,句法典雅而妙能出新;其以俚语入词者,“剩有女儿灶里藏,抢去抵租米”(《死活·卜算子》),“挑粪汉没生鼻子,推车夫没长耳朵”(《下情·沉醉东风》),好似苏东坡所不屑的“村语”了,所谓“街谈巷语皆入诗”,也能为作者用得妥、用得活。
有时雅言俚语并举: 怜故土,砸圆盆。
黄花移活篱根。
西山暮绕残红水,秋雨马嘶冷国魂。
《住龙泉镇司家营·鹧鸪天》 我认为其雅处不失为隽语,其白处老妪能解,这使我又想到作者为这两编词曲集的命名,来妄推一下诗人的立意。
在古词中,韦庄曾有凋寄《归国遥》词,而词牌中亦有《归国谣》,作者舍“遥”取“谣”,是否即有以俚语入词的谦意,作者的《无弦曲》,怕也不仅是推演陶渊明的“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拿无弦琴陶写性灵,以为作者的自况吧?
这是否表明诗人不愿永拨陈曲,在追谱所声?
当激越的时代浪花击荡着这位敏感的青年诗人时,他不满足于旧曲牌的约束,而顺口谱曲,以探索新的程式
现代新诗的韵律感和隽永性都不强的情况下,这位青年诗人似乎就有一种抱负,而从三十年代开始,就迫切地为灵感的升华寻求形式,上下求索,出现了他的《无弦曲》,和他的书法要自出机杼一样,学于古而不背乎今,用力气地学习传统,而又力图突破之,他的坚韧,他的勇气,不正是词林中难能可贵的—家吗?
学仲 一九八〇年清明节
归国谣·序
回忆起来的话——为《归国谣》(词)、《无弦曲》(曲)代序 词就是诗,故称诗余,不过它是长短句,而且在格律音韵方面比诗要讲究些。
五岁时开始学平仄四声和对对子。
读《千家诗》、《唐诗三百首》。
不知是什么原因,也没有人告诉我哪些好,好在什么地方,而自己就喜欢“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一类句子,很快上口能背诵。
清明节,父辈常带我去山谷祠(在安庆山谷祠街)祭祖,焚香烧纸,户尊族长对我说:“山谷公七岁能诗,你也应该学作诗。
”我记住了这句话。
稍长,去我的住在乡下的外婆家,坐民船(民间用的木船),经过大龙山(山较出名),我不自觉地脱口唱出“欸乃(船夫摇橹声)一声见大龙”的句子。
我的二伯父说:“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韵味。
”当时我不知道这两句诗的出处,问了伯父才明白。
我小时候读过私塾,但没有从过名师。
私塾里有一位姓许的老师,给我讲解《千家诗》里黄庭坚清明·七律》的“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两句,当时我们用的是一种极恶劣的木刻本,“雨”字错为“两”字,许教师讲:“雷雨后草木潮湿,两支脚踩在草上感觉到柔软。
”回家,父亲检查所学的功课,我背诵到“两足郊原草木柔”时,父亲狠狠地问我“你学过对对子没有?
‘两’能对‘雷’吗?
”关于我念书的事,父亲从没有训斥过我。
大学时,先后才选了陈寅恪先生的“白香山研究”,刘文典先生的“温(温庭筠)李(李商隐)研究”,朱自清先生的“宋诗研究”等等课程。
大清华到了西南联大时(南开没有中文系),教授们常常“唱对台戏”,比如北大罗庸先生、清华闻一多先生都读过唐诗。
学生们喜欢品尝同是一样的鱼肉经过不同的厨师做出来的味道各有其独特处。
我读的是语言专业,也选了文学组的课——语言组的学生文学组的课,需要系主任批准,当时系主任是清华朱自清教授,他给了我照顾。
西南联大系主任由北大清华两校教授轮流担任——我想要在文学方面成一个“美食家”。
待到读诗词专集时,诗读李白杜甫;词读南唐二主李清照辛弃疾以及纳兰性德
专集逐渐加广,读完一家,摹拟几首,不管摹拟得似与不似,都大胆地试着写。
把摹拟当做练基本功。
但只能在一定的阶段可以这样做。
直到芦沟桥事变,我下决心将摹拟之作全部焚烧了。
随着时代的变异,过流离生活,要从头写作。
第一首我用了词牌《归国谣》为题,“归国”取“日寇侵占我国之领土必将归还我国”之意。
昆明复学,全国语言文学大师集中在西南联大,教师们研究语言的兼通文学,研究文学的又擅语言。
我受他们影响极大。
我写的诗词请教他们哪一位都行。
游国恩教授看见我在参观中央大学(即现在的南京大学某教授昆明山水画展后写的词中有“江山有我才堪画”句时说“这是很好的爱国主义警句”,游先生在课堂上还以此句举例赞扬。
我在清华大学文科研究生任助理时,和闻一多老师、朱自清老师住在一个楼上,朝夕见面,闻先生见我写的“离怀亲病犬,贫意护饥鹰”,他说:“有老杜之沉郁”,大概是指上句说的,我即时补说了一句“老杜无我之激扬”,意指下句。
闻先生说:“我不主张青年人写旧体诗词,但我不反对你写。
”我记得闻先生说过:“你参加反饥饿、反内战游行写的《广土》词很有侠气。
”他非常欣赏“杀尽百僚须大醵,脱身笑入人群去”。
我把我在昆明中学兼课时一个生抄写我的词集请闻先生看,闻先生一贯负责的精神令我敬佩,他非常认真,在我集子里用朱砂红笔加圈(此集解放后我送给我的生李凌)。
罗庸教授曾我填词代序(手迹尚存),推荐当时有正书局出版,后因集子中多有时忌语,未能付梓。
朱自清教授多次在谈话时提到我写的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词句“九天另为分昏晓”。
我喜欢白石和碧山的咏物,写过咏荷词,题为《为翠湖荷花写》,调寄《一萼红》,我的导师唐教授说:“既空灵脱俗而又不是谜语。
”他用昆腔哼哼起来。
读中文系三年级时,有幸得见当时词曲大师吴梅教授,我手抄两三首长调向他请教,他用了据说是丁母忧时蓝色印的八行信笺写给我一段话:“大作浑灏清空,锲而不舍,可入稼轩堂室”(文革时,此手迹丢失)。
抄写的词可能是摹拟之习未除的作品。
毕业后,留校工作,写过一些艳词,女同学拿到女生宿舍,传抄背诵。
牵动了感情,她们在宿舍里炖排骨汤约我去喝。
曾有人怪我不写“白话诗”。
“白话”我喜欢,辛弃疾的“昨夜边醉倒,问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
以手推松曰去
”不就是宋代的“白话诗”么?
至于我们现在完全抛弃了中国汉语特有音韵美,文不文、诗不诗的创作,连文人一般都不懂,不知所云,实在不敢恭维。
抗日战争胜利了,我试让“旧瓶”能膨胀能缩小装“白话新酒”,按曲牌写了些小令,称之为《无弦曲》。
曲牌声韵接近词律的更爱填写。
我与词曲家的传统观念不太一样,认为曲也是诗。
用白话写的,就算是我的“白话诗”吧。
罗常培老师给我们生讲“古音研究”课说:“你们五十岁前不要忙着出书,书出来,插在图书馆书架子上要永远拿不下来。
”时隔半个世纪,言犹在耳。
现在不可能得到罗先生的许可了,印了《归国谣》(词)和《无弦曲》(曲)合集,能不能上图书馆的书架子还不得而知,至于拿下不拿下更是以后的事。
多虑,自己知道羞愧。
一九九五年十月写于石家庄夜吟馆
陈永正当代 1941年12月 —
沚斋诗词·序二
各种文体皆有独具之美学特徵,所以培养其特徵者又必有独具之社会条件。
条件异则所以掌握其特徵者难。
吾国今日文人,生乎文辞文体与夫科学文化大异古人之世,而欲学为古人之诗若文,甚难于古人,非才之不及,盖所学内容与途径之异也。
然欲发扬吾国传统文化,不能不继承传统文学之精华,则学为古人诗文之事又不能尽废。
此事虽不宜求之于常人,固可求之于专家。
余辈生文辞文体变革初成之后,较早生十年以上之前辈,旧学根底,已大不相及,学为古人之诗若文,已难望其项背。
后生余辈十年以下者,非有特殊之才学,则其难弥甚。
弥望今日旧体词坛,则大学古典文学专家多不暇为,为之者又多非所谓专家,条件失违,绪功不继,故犹东坡当日,不免兴黄茅白苇之叹也。
沚斋陈永正教授,生岁后余二十年,由乎文化背景之变迁,其欲工为古文辞也本极难。
顾先生夙承家学,渊源有自;在大学又获从名师,广守专家之业,治古文字、古文献之学久,咀含群籍,博闻强记。
余读所注古人诗,深叹其绩学。
数年前又获诵所惠自作《诗词钞》,弥惊其古体诗词之精工,皆源汲风骚,转益多师。
诗撷八代之古香,得四唐之雅韵,取烹炼于西江,拓意匠于清人。
五言古体,多比兴如嗣宗,亦有清真近渊明者;《养鸭老人行》,不啻香山乐府;《游连州后岩》、《暮航抵哈尔滨》,于唐宋韩、苏之运奇笔,于清人康、黄之阐新知。
近体则渊静自然王、孟,生新峭刻,工为活对山谷后山;而《纪梦七首和定庵》,则瑰丽恍惝,神追原作矣。
七言古体,豪气希太白,深情涵义山;《赠吴静山画师》、《老牛行》,则杜陵之写实矣。
近体绵邈俊逸,兼为义山小杜;琢句雕对,依然宋贤西江;于清人则风怀倜傥近仲则,清机肫挚兼二樵。
而善用幽微之辞,以状难写之境,则五七言之工者皆然。
词作多以情行,而姿丰致密。
“奄有梦窗、白石、小山之长”,莫《序》固已言之。
然其中亦有隽雅玉田,畅适重光者;若“独夜揽凉月”之《水调歌头》、“凉风万里”之《鹊桥仙》,“屈子牢忧聊抑志”之《临江仙》、“谷霭遥生”之《沁园春》,亦不妨其合辙苏、辛也。
统观先生之作,能排极难之势,收迈俗之功,芳葩美卉,挺生黄茅白苇之外,不独于同辈上下为罕见,且可攀方文体变前之先辈而嗣响于古人,谓非间出高才不可也。
抑所作之得力于博学,尤有逾于得自高才者。
盖处旧文变革之后,欲为继旧开新之业,学需双重,非博不济。
余上述感受,仅为读先生初集而发。
时经多载,先生新作又添,欲合初集重选以付刊,余雒诵未遍,何能测其所进。
以过时管窥,承命为序,又焉能避浅陋之有损高明耶?
幸大雅恕而正之。
西元二千零五年,陈祥耀拜序于福建师范大学意园,时年八十有四
谷海鹰当代
捞月集·序
《捞月集序》  作者:熊盛元 津沽谷君海鹰,习医信佛,性耽吟咏。
观其所作,立意遣辞,皆戛戛独造,鲜有抗手。
其诗清旷,其词绵邈,得司空表圣超诣”之境,所谓“少有道气,终与俗违”、“诵之思之,其声愈希”是也。
其所以将诗词集命名为“捞月”者,盖其戊申降世,生肖属猴也。
夫“猴子捞月”,虽为动画电影之名,而其典实出《法苑珠林·愚戆·杂痴部》,略谓过去世时,有城名波罗,国名伽尸
有五百猕猴游行林中,至一树下。
树下有井,井中有月影现。
时猕猴主见是月影,语诸伴言:“月今日死,落在井中,当共出之,莫令世间长夜闇冥。
”诸猕猴议言:“云何能出?
”猕猴主曰:“我知出法,我捉树枝,汝捉我尾,辗转相连,乃可出之。
”诸猕猴即如主语,辗转相捉。
未几,树枝断折,一切猕猴皆堕井中。
海鹰君以此名集,实蕴佛家动念辄妄、认有皆空之理,转觉山谷道人《沁园春》所叹“镜里拈花,水中捉月,觑著无由得近伊”,汤义仍《还魂记·冥誓》所谓“是人非人心不别,是幻非幻何说
虽则似空里拈花,却不是水中捞月”,皆似未达一间。
何则?
以其情执太重,一如树神讥讽猕猴之偈所云“坐自生苦恼,何能救世月”也。
由此可知,“捞月”一名,不惟已悟物象皆如幻影,起念尽为虚妄,亦隐含释氏三生因果之旨也。
《捞月集》中,时有宣说佛理之作,而所拈之境,则极烟水迷离之致。
如 “明波蜕影碧参差,又是春光欲尽时。
尚沈迷甘堕絮,花方彻悟拚离枝
耽禅孤阁餐霞早,爱月连宵入梦迟。
廿载情丝今已竭,冰心只付片云知”(《暮春杂咏》)、“碧藕漙珠露,红蕉绾客襟。
一年萍迹枉追寻,风撷辋川清韵,高柳付蝉吟。
欲借观花眼,来修逝水心。
劫尘狂处叩青禽。
几度魂迷,几度怨痕深。
几度梦醒回首,天外响瑶琴”(《喝火令·乙酉生辰》)、“绝世琼姿难自处,隐向深宵,怕见蛾眉妒
卜得尘缘叹一缕,空劳星月题朱户。
天意何由悭会遇,谱倦残更,仙韵无人顾。
玉骨支离眠瀣露,为谁痴守香如故”(《蝶恋花·昙花》)、“腊尾欣逢二度,谁怜新岁守空尘?
从知天道酬人道,一种炎凉共喜嗔”(《丙戌岁立春 》)、“漫听寒蝉断续吟,些微幽思透商音。
丁宁客羽还留梦,检点青痕莫染金。
云有态,水无心,水光云影两交侵。
高天几许清凉意,却向红尘细细寻”(《鹧鸪天·早秋》)、“乞得冰轮作玉梭,鬘天织就忘情罗。
恩经怨纬千千结,了却三生梦几多”(《无题十首》之九)……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然诗语、禅理,毕竟是二非一,未可等同。
钱默存先生谈艺录》阐之曰:“沧浪别开生面,如骊珠之先探,等犀角之独觉,在学诗时工夫之外,另拈出成诗后之境界,妙悟而外,尚有神韵自广;不仅以学诗之事,比诸学禅之事,并以诗成有神,言尽而味无穷之妙,比于禅理之超绝语言文字。
他人不过较诗于禅,沧浪遂欲通禅于诗。
胡元瑞诗薮·杂编》卷五比为‘达摩西来’者,端在乎此”,妙哉此语。
细品海鹰君诗词,似对此颇有妙悟也。
兹举其五律《雪》诗,试作笺释:
点罢罗浮靥,遥闻郢客歌。
光潜心鉴月,香冷梦凝柯。
一色齐三界,千身證六和。
从风随意住,天地起沈疴。
首句典出《龙城录·赵师雄醉憩梅花下》:隋开皇中赵师雄罗浮
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
与语,但觉芳香袭人。
至酒家共饮,有绿衣童子,笑歌戏舞。
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
罗浮靥”,代指梅花,暗逗“雪”字。
高启梅花九首》:“雪满山中高士卧, 月明林下美人来”,亦此境也。
次句则用宋玉《对楚王问》之典:“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亦点“雪”字。
两句盖谓己以点额,与时下俗艳迥异,一如阳春白雪之曲和者寥寥也。
第三句孤迥高寒,化用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韦处厚《葫芦沼》 “疏凿徒为巧,园洼自可澄。
倒花纷错绣,鉴月静涵冰”、连文凤《题湿洞》“洞门深锁碧泉寒,控寒玉壶冰雪贮”等句无痕。
光潜”,指雪内外莹洁,而又韬光晦迹;“心鉴月”之“月”,非惟中天之月,亦隐喻真理、真善美及自性等……此句境界略似李商隐《无题》“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可见襟怀高洁。
“香冷梦凝柯”,语极轻灵,谓梦随雪花凝于柯冷香之中,似从高骈《对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与林逋梅花》三首“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技”化出。
此联仍扣住“雪”,不即不离,且曲曲传出冷怀幽抱。
第五句中 “一色”者,雪之本色,一白茫茫也,亦即孔子所谓“素以为绚”(《论语·八佾》)。
“三界”者,就俗世而言,即欲界、色界、无色界;就解脱而论,乃指断界、离界、灭界;而就无差别境界观之,则法界、心界、众生界也。
句中著一“”字,最见妙悟,盖谓但得心地如雪,不染尘滓,便可證得如如,而入一真法界也。
此句虽侧重说理,而仍不离“雪”字。
第六句就扣题论,“千身”乃从陆游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放翁”而来;而就阐理看,则蕴《大宝积经》“我常舍千身,支分及头目
为求无上道,闻法无厌足”之意。
“六和”者,儒家谓以滑、甘调制酸、苦、辛、咸四种滋味。
礼记·礼运》:“五味、六和、十二食,还相为质也。
郑玄注:“和之者,春多酸,夏多苦,多辛,多咸,皆有滑、甘,是谓六和。
李九龄《寒梅词》云:“霜梅先拆岭头枝,万卉千花冻不知。
留得和羹滋味在,任他风雪苦相欺。
”以此扣“雪”,又藉以阐明佛理,盖佛家“六和”,乃身和(共住)、口和(无诤)、意和(同事)、戒和(同修)、见和(同解)、利和(同均)也。
此联由一己转写众生,自度度人,立意高远正大,最见菩萨心肠。
第七句“从风”,随风也,亦即“因风”,典出《世说新语》:“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
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
’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
’兄女曰:‘未若絮因风起。
’公大笑乐。
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王凝之妻,即谢道韫
此又暗扣“雪”字,章法细密。
“随意”,语出《三国志·魏志·程晓》:“官无局业,职无分限,随意任情,唯心所适。
”雪本无踪,随风飘洒,“随意任情,唯心所适”四字,恰可状之。
末句承前,谓末法时代,天地皆病,况芸芸众生耶?
但能“随意任情,唯心所适”,祛妄去执,證取“六和”,则“沉疴”自起矣。
海鹰本以医为业,又耽佛法儒道,故以“起沉疴”煞尾也。
前七句皆咏雪,惟于卒章显志,弥见其发心之大,济世之殷也。
元遗山云:“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此之谓也。
海鹰于诗词一道,别有会心。
尝函告我曰:“十几年前的多愁善感并未完全泯灭,只是因阅历与见解的丰富能随时化解。
从前如汹涌澎湃、连绵不绝的潮水般的情绪波动,而今只如一阵拂面的轻风。
所以也不能说那些感情丰富的诗词所反映的不是现在的我,确切地说,应为我现在的一些瞬间。
瞬间过后,另一个我取而代之。
”此虽其一己体会,而可藉以窥探旷古诗心,诚可谓片言尽释千年惑者也。
其于杜诗,颇赏“两个黄鹂鸣翠柳”,谓“我就喜欢那样的置身世外的风格”,而最赏“王维的辋川诸诗”,其“空灵超脱”也。
故欲明其诗词旨意,当从“置身世外”、“空灵超脱”八字著眼,方能体会个中真趣也。
其词则守律甚严,所填慢词,一字不苟,于四声吃紧处把握尤准。
如《三姝媚》:“虚棂晨雾掩。
望茫茫华都,梦沈神黯。
万木萧疏,任日烘星琢,雪皴霜点。
绿萼重来,香暗度、空庭尘槛。
解事风轻,閒曳琼枝,恍闻鱼梵。
多劫情丝难忏。
甚散落天花,逗襟成魇?
慧业兰因,竟托根萍絮,影消痕淡。
谱涩朱弦,惭未有、禅心如剑。
记取笙歌酣处,波深浪险。
”自注云:“此调二句领字后连用四平声,末二字去上声,木、萼、落、业、涩等处需入声,连仄处尽量分上去、入去。
”盖参照梅溪、梦窗同调词定律也。
其实海鹰倚声非仅侧重声律,更追求立意高远。
即如此词,上片写清晨梦醒,推窗望远,大雾迷漫。
在万木萧疏中,绿萼梅却送来暗香,缭绕于空庭曲槛。
本与禅有不解之缘,故依稀听到木鱼梵呗之声也。
下片意脉不断,“多劫情丝”过度到忏情。
天花沾襟,结习未消也;絮果兰因,业缘太重也。
此自叹亦慨世人结习太重、刚强难化也。
所可憾者,无犀利禅剑断其尘根,只能漫拂瑶琴,冀其觉悟耳。
一结自警并告诫世人:万勿沉溺尘海之中,否则必涉“波深浪险”,而万劫不复也。
全词寄寓禅理而不枯窘,诚非易易。
老杜诗云:“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戏为六绝句》)。
纵观海鹰《捞月》一集,题材似不宽阔,古风亦付阙如。
所作虽美如兰苕翡翠,而终乏掣鲸碧海气象,盖其每孤窗自守,不好出游,故笔路眼界,犹未臻恢弘之境也。
苏子由云:“十有九年矣。
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
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知天地之广大。
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上枢密韩太尉书》)。
海鹰君春秋尚富,倘能于博览万卷之馀,更行万里之路,则他日之造诣,未可限量也。
海鹰君勉乎哉!
二00九年十二月廿八日岁次己丑畅月,剑邑熊盛元草于洪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