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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文学典
第二百三十卷目录
诗部杂录十五
文学典第二百三十卷
诗部杂录十五
《归田诗话》、《遗山论诗》云:东野悲鸣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江山万古潮阳笔,合卧元龙百尺楼。推尊退之而鄙薄,东野至矣。东坡亦有未足。当韩豪之句又云,我厌孟郊诗复作孟郊语,盖不为所取也。柳子厚诗,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作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或谓子厚南迁,不得为无罪。盖虽未死而身已上刀山矣。此语虽过然,造作险诨。读之令人惨然。不乐未若。李文饶云,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在半年程。碧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虽怨而不迫,且有恋阙之意。
诗人咏昭君者多矣。大篇短章率叙其离愁别恨而已。惟乐天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峨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不言怨恨而惓惓,旧主高过人远甚。其与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者异也。
乐天《长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元微之行宫诗才四句。读者不觉其短。文章之妙也。
刘梦得《初自岭外召还赋看花诗》云:元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以是再黜久之。又赋诗云: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讥刺并及君上矣。晚始得还,同辈零落殆尽。有诗云:昔年意气压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二十年来零落尽,两人相遇洛阳城。又云:休唱贞元供奉曲,当年朝士已无多。又云:旧人惟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盖自德宗后,历顺宪穆敬文武。宣凡八朝暮年与裴白优游绿野堂有在人称。晚达于树比冬青之句。又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其英迈之气,老而不衰。如此。
周伯㢸三体诗首载杜牧《华清宫诗》连用二风字。读者不知其误,向见一善本作晓乘残月入华清。易此一字殊觉气味深长。
王荆公《咏谢公墩》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或谓荆公好与人争。在朝则与诸公争。新法在野则与谢公争。墩亦善谑也。然公咏史云,穰侯老擅关中事,长恐诸侯客子来。我亦暮年专一壑。每闻车马便惊猜。则公不独欲专。朝廷虽丘壑亦欲专,而有之盖性。然也。荆公《咏北高峰塔》云: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郑丞相清之咏六和塔云:经过塔下几春秋,每恨无因到上头。今日始知高处险,不如归卧旧林丘。二诗皆自喻荆公作于未大用前,安晚作于既大用后。然卒皆如其意,不徒作也。
韩文公上《佛骨表》,宪宗怒,远谪行次蓝关,示侄孙湘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又《题临泷寺》云:不觉离家已五千,仍将衰病入泷船。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读之令人悽然伤感。东坡则放旷不羁,《出狱和韵》即云: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方以诗得罪而所言。如此又云:却笑睢阳老从事为予投檄向江西。不以为悲、而以为笑。何也《至惠州》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渡海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方负罪戾。而傲世自得如此。虽曰取快一时,而中含戏侮不可以为法也。
陈后山少为曾南丰所知,东坡爱其才,欲牢笼于门下。不屈有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之句,又妾薄命云: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亦为南丰也。然送东坡则云:一代不数人,百年能几见。风帆目力尽,江空岁年晚。推重向慕,甚至特不肯背南丰。尔志节可尚也。一生清苦妻子寄食外家。寄外舅郭大夫云:嫁女不离家,生男已当户。得家信云:深知报消息不敢问何如,况味可知也。诗格极高。吕本中选江西宗派,以嗣山谷非一时诸人所及。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山谷诗》喻二人才思迟速之异也。后山诗如坏墙,得雨蜗成。字古屋无人燕作家寥落之状。可想淮海诗如翡翠侧身窥绿酒。蜻蜓偷眼避红妆艳冶之情可见。二人他作亦多类此。后山宿斋宫骤寒或送绵半臂郤之。不服,竟感疾而终。淮海谪藤州。以玉盂汲水笑视而卒。二人于临终,屯泰不同又如此信乎,各有造物也。
曹组元宠《题村学堂图》云:此老方扪虱,众雏争附火。想当训诲间,都都平丈我。语虽调笑,而曲尽村俗之状。近吴敬夫一联云:阑干苜蓿先生饭,颠倒天吴稚子衣。其景况可想也。
陈简斋诗云: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陆放翁诗云: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皆佳句也。惜全篇不称叶靖逸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戴石屏诗:一冬天气如春暖,昨日街头卖杏花。句意亦佳,可以追及之。
姜尧章诗云:小山不能云,大山半为天。造语奇特。王从周亦云:未知真是岳,祗见半为云。似颇近之然,较之唐人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之句殊觉安閒有味也。
戴式之尝见夕照映山,峰峦重叠。得句云:夕阳山外山,自以为奇,欲以尘世梦中梦对之,而不惬意。后行村中,春雨方霁,行潦纵横,得春水渡旁渡之句。以对上下始相称,然须寔历此境方见其奇妙。
刘后村《克庄绝句》云:新剃阇黎顶尚青,满村听讲法华经。那知世有弥天释,万衲如云座下听。谓小道易惑众,而不知有大道也。又云:刮膜良方直万金,国医曾费一生心。谁知髽髻携篮者也。有盲人问善针谓:精艺难成,而小艺亦可售也。又云:黄童白叟往来忙,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亦可感叹云。
苍龙观阙东风里。黄道星辰北斗边。月照九衢平似水。阿谁吹笛内门前。此宋庞右《甫过汴京诗》也。甚感慨有味。杨仲弘作《纪梦诗》乃全用其一联何也。先叔祖士衡《和杨廉夫宋故宫诗》云:歌舞楼台拟汴州,可怜蛮触战蜗牛。临书玉枕雕檐静,行酒青衣罽帐愁。卷土自应从亶父,滔天谁复放驩兜。台空老树寒鸦集,落日白波江上秋。廉夫喜其和兜字,韵胜盖廉夫诗,用红兜字。元废宋宫为佛寺,西僧皆戴红兜帽也。然结句更陡健。
元遗《山论诗》三十首内一首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初不晓所谓后见诗文,自警一编,亦遗山所著,谓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此秦少游《春雨诗》也。非不工巧,然以退之山石句,观之,渠乃《女郎诗》也。破却功夫,何至作《女郎诗》。按昌黎诗云: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遗山固为此论,然诗亦相题而作,又不可拘以一律。如老杜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俱飞蛱蝶。元相逐。并蒂芙蓉本自双。亦可谓《女郎诗》耶。姑苏之被围也,唐伯刚《和人泥字韵》云:玉楼金屋愁如海,布袜青鞋醉似泥。谓当时居权要者,不如处閒散之乐也。社友王元载亦诵一诗,不知何人所作,诗云:二十四友金谷宴,千三百里锦帆游。人间无此荣华乐,无此荣华无此愁。诗意与前诗亦相类。
《西湖竹枝词》:杨廉夫为倡,和者甚众,皆咏湖山之胜,人物之美,而寓情于中。大率一律,惟二人诗云:春晖堂上挽郎衣,别郎问郎何日归。黄金台高倘回首,南高峰顶白云飞。官河绕湖湖绕城,河水不如湖水清。不用千金酬一笑,郎恩才重妾身轻。用意稍别,惜不记其人姓名。
《南濠诗话》:陈后山曰: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此言非也。如《归园田居》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东坡谓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如饮酒。其一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山谷谓类西汉文字,如《饮酒》。其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王荆公谓诗人以来无此四句。又如《桃花源记》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唐子西谓造语简妙,复曰:晋人工造语,而渊明其尤也。后山非无识者,其论陶诗,特见之偶偏。乃故异于苏黄诸公耳。
《七哀诗》:始于曹子建,其后王仲宣张孟阳皆相继为之,人多不解七哀之义,或谓病而哀,义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闻见而哀,口叹而哀,鼻酸而哀,所哀虽一事而七者具也。
昔人谓诗盛于唐,坏于宋。近亦有谓元诗过宋诗者,陋哉见也。刘后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过之矣。予观欧梅苏黄二陈至石湖放翁诸公,其诗视唐未可便谓之过,然真无愧色者也。元诗称大家,必曰:虞杨范揭以四子,而视宋特泰山之卷石耳。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亦无俦。今人未识昆崙派,却笑黄河是浊流。又云:天历诸公制作新,力排旧习祖唐人。粗豪未脱风沙气,难诋熙丰作后尘。非具正法眼者,焉能道此。
《汉柏梁台诗》:武帝与群臣各咏,其职为句,同出一韵句,仅二十有六,而韵之重复者,十有四。如武帝云:日月星辰和四时,卫尉则云:周卫交戟禁不时,梁孝王云:骖驾驷马从梁来。太仆则曰:修饰舆马待驾来。大司马云:郡国士马羽林材。詹事则云:椒房率更领其材。丞相云:总领天下诚难治。执金吾则云:徼道宫下随讨治。京兆尹则云:外家公主不可治。大将军云:和抚四夷不易哉。东方朔则云:迫窘诘屈几穷哉。御史大夫云:刀笔之吏臣执之。大鸿胪则云:郡国吏功差次之。少府则云:乘舆御物主治之。其间不重复者惟十二句,然通篇质直雄健,真可为七言诗祖。后齐梁诗人多效其体而气骨远不能及。方朔乃云:迫窘诘屈直戏语耳。
世人作诗以敏捷为奇,以连篇累牍为富。非知诗者也。老杜云:语不惊人死不休。盖诗须苦吟则语方妙。不特杜为然也。贾阆仙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孟东野云: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卢延逊云: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杜荀鹤云: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予由是知诗之不工,以为不用心之故。盖未有苦吟而无好诗者。唐山人题诗瓢云作者,方知吾苦心亦此意也。
国初诗僧称,宗泐来复同时有德祥者亦工于诗。其送僧东游云:与云秋别寺,同月夜行船。咏蝉云:玉貂名并出,黄雀患相连。泐复不能道也。又卜筑云:草生桥断处,花落燕来初。亦佳句。
刘长卿馀干旅舍云:摇落暮天迥,丹枫霜叶稀。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征衣。张籍宿江上馆云:楚泽南渡口,夜深来客稀。月明见潮上,江静觉鸥飞。旅望今已远,此行殊未归。离家久无信,又听捣征衣。二诗皆奇而偶似次韵,尤可喜也。
谢惠连诗曰:屯云蔽层岭,惊风涌飞流。零雨润坟泽,落雪洒林丘。浮氛晦厓巘。积素感原畴。张正见诗云:含香老颜驷,执戟异扬雄。惆怅崔亭伯,幽忧冯敬通。王嫱没故塞,班女弃深宫。谢诗三韵句法皆相似,张诗六句皆见古人。若今人则必厌其重复。古人之诗正不若是拘也。
元僧圆至工于古文而诗尤清婉。其寒食云:月暗花明掩竹房,轻寒脉脉透衣裳。清明院落芜灯火,独绕回廊礼夜香。晓过西湖云水光,山色四无人清晓谁。看第一春红日渐,高弦管动半湖烟。雾是游尘,其造语之妙,当不减于惠勤参寥辈也。
老杜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萧千岩云:诗不读书不可为。然以书为诗则不可。范景文云:读书而至万卷则抑扬高下,何施不可。非谓以万卷之书为诗也。景文之语犹千岩之意也。尝记昔人云:万卷书人谁不读,下笔未必能有神。严沧浪云:诗有别材非关书也,斯言为得之矣。
《雨航杂录》:退之秋怀诗:窗前两好树,众叶光薿薿。秋风一披拂,策策鸣不已。微灯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忧无端来,感叹成坐起。天明视颜色,与故不相似。羲和驱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虽多途,趋死惟一轨。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词,雅淡而骨遒正骎。骎建安矣。
初盛唐之诗真情多而巧思寡神,足气完而色泽不屑屑也。晚唐意工词纤气力弥复不振矣。春鸟秋蛩,节变音迁,人乘代运。孰能知其然哉。
杜子美新婚别云:誓欲随君去,形势反苍黄。无家别云: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又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悽。杳眇之极,足泣鬼神。
《怀麓堂诗话》: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后世诗与乐判而为二。虽有格律而无音韵是不过为排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则古之教,何必以诗律为哉。
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古涉律调如谢灵运,池塘生春草,红药当阶翻。虽一时传诵,固已移于流俗而不自觉。若孟浩然一杯还一曲,不觉夕阳沉。杜子美独树花发自分明,春渚日落梦相牵。李太白,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乃律间出古要自不厌也。予少时尝曰:幽人不到处,茅屋自成村。又曰:欲往愁无路,山高溪水深。虽极力摹拟,恨不能万一耳。
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谓有长短之节,非徒永也故随其长短。皆可以播之律吕,而其太长,太短之无节者,则不足以为乐。今泥古诗之成声,平仄长短,句句字字摹仿而不敢失。非惟格调有限亦无以发人之情性。若往复讽咏久而自有所得,得于心而发之乎声。则虽千变万化,如珠之走盘自不越乎。法度之外矣。如李太白远别离杜子美。桃竹杖皆极其操纵曷尝。按古人声调而和顺委曲乃如此。固初学所未到,然学而未至乎,是亦未可与言诗也。
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粘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矣。惟严沧浪所论超离尘俗。真若有所,自得反覆譬说未尝有失。顾其所自为作徒。得唐人体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处。予尝谓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沧浪之谓乎。若是者往往而然。然未有识分数少而作分数多者。故识先而力后。
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极元之选惟刘静修、虞伯生二人皆能名家。莫可轩轾世恒。为刘左袒。虽陆静逸鼎仪亦然予。独谓高牙大纛,堂堂正正,攻坚而折锐。则刘有一日之长,若藏锋敛锷出奇制胜,如珠之走盘马之行空,始若不见其妙。而探之愈深引之。愈长则于虞有取焉。然此非为道学名节论。乃为诗论也。与予论合者惟张沧洲,亨父谢方石鸣治亨父已矣。方石亦归老数千里外,知我罪我世固有君子存焉。当如何哉。
唐诗李杜之外,孟浩然王摩诘足称大家。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却专心古澹而悠远深厚。自无寒俭枯瘠之病。由此言之,则孟为尤胜储光羲,有孟之古而深远不及岑参。有王之缛而又以华靡掩之。故杜子美称,吾怜孟浩然称。高人王右丞而不及储岑。有以也夫。
《观乐记》:论乐声处便识得诗法。
作诗不可以意徇辞而须以辞达意。辞能达意可歌可咏,则可以传王摩诘阳关,无故人之句。盛唐以前所未道此辞一出。一时传诵,不足至为三叠歌。之后之咏,别者千言万语。殆不能出其意之外,必如是方可谓之达耳。
诗贵不经人道语,自有诗以来,经几千百人出。几千万语而不能穷是物之理无穷而诗之。为道亦无穷也。今令画工画十人则必有相似,而不能别出者盖其道小而易穷。而世之言诗者,每与画并论则自小其道也。
诗与文不同体,昔人谓杜子美以诗为文。韩退之以文为诗。固未然。然其所得所就亦各有偏长独到之处。近见名家大手以文章自命者,至其为诗则毫釐千里,终其身而不悟然,则诗果易言哉。
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开口便自粘带。已落第二义矣。所谓烧却活和尚。正不须如此说。
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
月到梧桐上,风来杨柳边,岂不佳终。不似唐人句法。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有何深意。却自是诗家语。陈公父论诗专取声,最得要领。潘祯应昌尝谓予诗。宫声也予讶而问之。潘言其父受于乡先辈曰:诗有五声,全备者少,惟得宫声者为最优。盖可以兼众声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诗为宫韩退之。之诗为角以此例之。虽百家可知也。
国初诸诗人结社为诗。浦长源请入社。众请所作初诵,数首皆未应,至云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并加赏叹遂纳之。
林子羽鸣盛集专学唐,袁凯在野集专学杜盖,皆极力摹拟。不但字面句法并其题目亦效之。开卷骤视宛若旧本。然细味之求其流出肺腑卓尔有立者,指不能一再屈也。宣德间,有晏铎者选本朝诗亦名鸣盛诗集,其第一首林子羽应制曰:堤柳欲眠莺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盖非林最得意者。则其它所选。可知其选。袁凯白燕诗曰: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曰: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亦佳若苏李泣别图曰: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而选不及何也。
诗有三义,赋止居一。而比兴居其二。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寓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
元诗体要载杨廉。夫香奁绝句有极鄙亵者乃韩致光诗也。
质而不俚,是诗家难事乐府歌辞所载。《木兰辞》全首最近古唐诗。张文昌善用俚语。刘梦得竹枝亦入妙。至白乐天令老妪解之,遂失之浅俗其意岂不以李义山辈。为涩僻而反之。而弊一至是岂古人之作。端使然哉。古歌辞贵简远。《大风歌》止三句易。水歌止二句,其感激悲壮语短而意益长。《弹铗歌》止一句亦自有含悲饮恨之意。后世穷技极力愈多,而愈不及予尝题。柯敬仲墨竹曰:莫将画竹论难易,刚道繁难简更难。君看萧萧祇数叶,满堂风雨不胜寒。画法与诗法通者盖此类也。
刘会孟名能评诗,自杜子美下至王摩诘李长吉诸家皆有评语,简意切别。是一机轴。诸人评诗者皆不及及观其所自作则,堆叠饾饤殊乏兴调亦信乎。创作之难也。
国初称高杨张徐高季迪才力声调过三人远甚。百馀年来亦未见。卓然有以过之者,但未见其止耳。张来仪徐幼文殊不多见。杨孟载春草诗最传,其曰: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曰:平川十里人归晚,无数牛羊一笛风。诚佳然绿迷歌扇红衬舞裙,已不能脱元诗气习。至帘为看,山尽捲西更过纤巧春来帘幕怕朝东乃艳词耳。今人类学杨而不学高者。岂惟杨体易识亦高差难学故耶。
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拄对待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闲习之馀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强致也。若并而废之,亦奚以律为哉。
古诗歌之声调节奏不传久矣。比尝听人歌关睢鹿鸣诸诗,不过以四字平引为长声,无甚高下缓急之节。意古之人不徒尔也。今之诗,惟吴越有歌,吴歌清而婉,越歌长而激。然士大夫亦不皆能予所闻者,吴则张亨父,越则王古直仁辅。可称名家。亨父不为人歌。每自歌所为诗,真有手舞足蹈。意仁辅性亦僻。不时得其歌,予值有得意诗或令歌之,因以验予所作。虽不必能自为歌。往往合律不待强致而亦有不容强者也。
杜子美漫兴诸绝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诗人蹊径。韩退之亦有之。
文章固关气运,亦系于习,尚周召二南王豳曹卫诸风,商周鲁三颂,皆北方之诗。汉魏西晋亦然。唐之盛时,称作家在选列者大抵多秦晋之人也。盖周以诗教民,而唐以诗取士。畿甸之地,王化所先文。轨车书所聚,虽欲其不能不可得也。荆楚之音,圣人不录,寔以要荒之故。六朝所制则出于偏安。僭㨿之域君子固有讥焉。然则东南之以文著者亦鲜矣。
陶诗质厚近古,愈读而愈见其妙。韦应物稍失之平易。柳子厚则过于精刻。世称陶韦,又称韦柳。特概言之,惟谓学陶者须自韦柳而入。乃为正耳。
唐士大夫举世为诗,而传者可数,其不能者弗论。虽能者亦未必尽传。高适严武韦迢郭受之诗附诸杜集。皆有可观子美所称。与殆非溢。美惟高诗在选者略见于世。馀则未之见也。至薛端乃谓其文章有神。薛华与李白并称而无一字可传。岂非有幸不幸耶。《刘长卿集》:悽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盖其情性固然。非但以迁谪故譬之琴,有商调自成一格。若柳子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平富丽之作。岂尽为迁谪之音耶。
诗太拙则近于文,太巧则近于词。宋之拙者,皆文也。元之巧者,皆词也。
诗韵贵稳,韵不稳则不成句和韵。尤难类失牵强。强之不如勿和,善用韵者,虽和犹其自作。不善用者,虽所自作犹和也。
国初东南人士重诗社,每一有力者为主聘。诗人为考官,隔岁,封题于诸郡之能诗者,期以明春集卷私试开榜次名,仍刻其优者。略如科举之法。今世所传惟浦江吴氏月泉吟社谢翱为考官。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取罗公福为首,其所刻诗以和平温厚为主,无甚警拔而卷中亦无能过之者。盖一时所尚,如此闻此等集尚有存者。然未及见也。
红梅诗押牛字韵有曰:错认桃林欲放牛,蛱蝶诗押船字韵。有曰:跟个卖花人上船。皆前辈所传,不知为何名氏也。
国初人有作九言诗曰:昨夜西风摆落千林梢,渡头小舟捲入寒塘坳。贵在浑成劲健,亦备一体馀不能悉记也。
罗明仲尝谓,三言亦可为体,出树处二韵。迫予题扇。予援笔云:扬风帆出江树家,遥遥在何处。又因围棋出端。观二韵予曰:胜与负相为端,我因君得大观。皆一时戏剧偶记于此。
《李长吉诗》:字字句句欲传世,顾过于刿鉥无天真。自然之趣,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而无梁栋知其非大道也。
作诗必使老妪听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读而不能解亦何故邪。
人但知律诗起结之难,而不知转语之难。第五第七句尤宜著力,如许浑诗前联是景,后联又说殊乏意致耳。
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是禅家所谓小乘道家。所谓尸解仙耳。
欧阳永叔深于为诗。高自许与观其思致视格调为深然。校之唐诗,似与不似,亦门墙藩篱之间耳。熊蹯鸡蹠筋骨有馀而肉味绝少。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以厌饫天下。黄鲁直诗大抵如此。细咀嚼之可见。
杨廷秀学李义山更觉细碎,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概之唐调。皆有所未闻也。
陈无己诗绰有古意,如风帆目力短江空岁年,晚兴致蔼然。然不能皆然也。无乃亦骨胜肉乎。陈与义一凉思到骨四壁事多违世所传。诵然其支离亦过矣。韩苏诗虽俱出入规格而苏尤甚。盖韩得意时自不失唐诗声调。如永贞行固有杜意,而选者不之及何也。杨士弘乃独以韩与李杜为三大家,不敢选岂亦有所见邪。
《李长吉诗》:有奇句。卢仝诗有怪句。好处自别。若刘义冰柱雪车诗殆不成语不足言。奇怪也如韩退之效玉川子之作。斲去疵颣摘其精华亦何尝。不奇不怪而无一字一句不佳者。乃为难耳。
《李太白集》七言律止二三首,《孟浩然集》止二首。《孟东野集》无一首。皆足以名天下。传后世诗奚必以律为哉。
王介甫点景处自谓得意,然不脱宋人气习。其咏史绝句极有笔力。当别用一具眼观之。若商鞅诗乃发泄不平语。于理不觉有碍耳。
《僧最宜诗》:然僧诗故鲜佳句,宋九僧诗有曰: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差强人意。齐己湛然辈略有唐调。其真有所得者,惟无本为多。岂不以读书故耶。《玉堂漫笔》:圭斋论风雅,取名最有理。前辈说诗者之所不及也。其言曰:风即风以动之之风。雅即雅乌之雅。以其声能动物也。又曰:风雅惟其声,不必惟其辞。故有声而无辞者有之,无声而有辞者无有也。俞贞木洞庭人石涧先生之孙,年九十六而卒。尝见其题赵仲穆画马一绝。颇有风致房星方堕墨池中飞出。蒲梢八尺龙想像。开元张太仆朝回骑过午门东。
陈束,字约之。以翰林编修出官二司。今以参议捧表入京。过余问近世诗体,予未及答。明日以所作高子业集序为贽。其持论甚当,但诗贵性情,要从胸次中流出。近时李献吉,何仲默最工。姑自其近体论之。似落人格套。虽谓之拟作亦可也,杨载有云:诗当取裁汉魏音,节以唐为宗,殆名言也。
《金台纪闻》:国初高启季迪侍郎与袁海叟皆以诗名。而云间与姑苏近殊不闻其还往唱酬,若不相识。然何也,元敬尝道季迪有赠景文诗曰:清新还似我雄健。不如他今其集不载是诗。元敬得之史鉴明古史。得之,朱应祥岐凤岐凤吾松人以诗自豪于一时。为序在野集者其事虽无考。然两言者盖寔录云。溪山馀话吴文恪公讷吾乡常熟人。所著文章辩体一书,号为精博,自真文忠公正宗之后未能过之。但联句小序谓联句始著于陶靖节,而盛于东野退之。则失考矣,若论联句实始于赓歌而柏梁之作,其体著矣。
《林泉随笔》:唐杜子美之寓居,同谷七歌注谓其风骚之极致不在屈原下,予读之信然。然而朱子不取之。以续骚者,其病在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蚤之,言有几于不知命者欤。
《诗词馀话》:陈古愚平江人也。作诗高古无宋末气。惜不娴于时尝有志怪莫饮,二诗立意高远。不在建安黄初下,志怪云沉沉万仞渊下,有骊龙珠佩之寿。松乔售之富,侔都贪夫临渊羡,重利轻微,躯百金不龟。药千金水犀珠丹砂与翠羽。陆产海所无赍。装涛浪中巨阙,光炯如粲粲。两青童骈肩问所须再拜。上珠翠敢问龙起居。青童粲玉齿。云龙卧元虚,为君穷珠。山鞭云取长躯,云急风更恶,苍梧来时徐丹药。两须失哀哉。饱鲸鱼莫饮酒云:莫饮酒酒醉骂人。绕盆走酒香入脑,头欲旋骂声渐低。涎落口草履有长短。伸脚可试否。未论身后五车书,已随生前一杯酒,又有马别主词哀忱悽断足以警,薄俗词云,马别主兮涕泗沾,臆士别主兮喜见颜色。于嗟马兮胡恋而驻于嗟士兮。胡弃而背皆有益于世教。惜不多见。
谈苑山谷云:作诗正如杂剧,初时布置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盖是读秦少章诗,恶其终篇无所归也。谢朓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故东坡云:中有清圆句。铜丸若枯弹,盖诗贵圆熟也然,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乾枯能不失二者之间则可与古诗并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