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
裴度,字中立,河东闻喜人。祖有邻,濮州濮阳令。父溆,河南府渑池丞。度,贞元五年进士擢第,登宏辞科。应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对策高等,授河阴县尉。迁监察御史,密疏论权幸,语切忤旨,出为河南府功曹。迁起居舍人。元和六年,以司封员外郎知制诰,寻转本司郎中。
七年,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卒。其子怀谏幼年不任军政,牙军立小将田兴为留后。兴布心腹于朝廷,请守国法,除吏输常赋,宪宗遣度使魏州宣谕。兴承僭侈之后,车服垣屋,有逾制度,视事斋阁,尤加宏敞。兴恶之,不于其间视事,乃除旧采访使厅居之,请度为壁记,述兴谦降奉法,魏人深德之。兴又请度遍至属郡,宣述诏旨,魏人郊迎感悦。使还,拜中书舍人。
九年十月,改御史中丞。宣徽院五坊小使,每岁秋按鹰犬于畿甸,所至官吏必厚邀供饷,小不如意,即恣其须索,百姓畏之如寇盗。先是,贞元末,此辈暴横尤甚,乃至张网罗于民家门及井,不令出入汲水,曰:「惊我供奉鸟雀。」又群聚于卖酒食家,肆情饮啖。将去,留蛇一箧,诫之曰:「吾以此蛇致供奉鸟雀,可善饲之,无使饥渴。」主人赂而谢之,方肯携蛇箧而去。至元和初,虽数治其弊,故态未绝。小使尝至下邽县,县令裴寰性严刻,嫉其凶暴,公馆之外,一无曲奉。小使怒,构寰出慢言。及上闻,宪宗怒,促令摄寰下狱,欲以大不敬论。宰相武元衡等以理开悟,帝怒不解。度入延英奏事,因极言论列,言寰无罪。上愈怒曰:「如卿之言,寰无罪即决五坊小使;如小使无罪,即决裴寰。」度对曰:「按罪诚如圣旨,但以裴寰为令长,忧惜陛下百姓如此,岂可加罪?」上怒色遽霁。翌日,令释寰。寻以度兼刑部侍郎,奉使蔡州行营,宣谕诸军。既还,帝问诸将之才,度曰:「臣观李光颜见义能勇,终有所成。」不数日,光颜奏大破贼军于时曲,帝尤叹度之知人。
十年六月,王承宗、李师道俱遣刺客刺宰相武元衡,亦令刺度。是日,度出通化里,盗三以剑击度,初断靴带,次中背,才绝单衣,后微伤其首,度堕马。会度带毡帽,故创不至深。贼又挥刃追度,度从人王义乃持贼连呼甚急,贼反刃断义手,乃得去。度已堕沟中,贼谓度已死,乃舍去。居三日,诏以度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度劲正而言辩,尤长于政体,凡所陈谕,感动物情。自魏博使还,宣达称旨,帝深嘉属。又自蔡州劳军还,益听其言。尚以元衡秉政,大用未果,自盗发都邑,便以大计属之。
初,元衡遇害,献计者或请罢度官以安二镇之心,宪宗大怒曰:「若罢度官,是奸计得行,朝纲何以振举?吾用度一人,足以破此二贼矣。」度亦以平贼为己任。度以所伤请告二十余日,诏以卫兵宿度私第,中使问讯不绝。未拜前一日,宣旨谓度曰:「不用宣政参假,即延英对来。」及度入对,抚谕周至。时群盗干纪,变起都城,朝野恐骇。及度命相制下,人情始安,以为必能殄寇。自是诛贼之计,日闻献替,用军愈急。
十一年,庄宪皇后崩,度为礼仪使。上不听政,欲准故事置冢宰,以总百司。度献议曰:「冢宰是殷、周六官之首,既掌邦理,实统百司。故王者谅闇,百官有权听之制。后代设官,既无此号,不可虚设。且国朝故事,或置或否,古今异制,不必因循。」敕旨曰:「诸司公事,宜权取中书门下处分。」识者是之。
六月,蔡州行营唐邓节度使高霞寓兵败于铁城,中外恟骇。先是,诏群臣各献诛吴元济可否之状。朝臣多言罢兵赦罪为便,翰林学士钱徽、萧俛语尤切,唯度言贼不可赦。及霞寓败,宰相以上必厌兵,欲以罢兵为对。延英方奏,宪宗曰:「夫一胜一负,兵家常势。若帝王之兵不合败,则自古何难于用兵,累圣不应留此凶贼。今但论此兵合用与否,及朝廷制置当否,卿等唯须要害处置。将帅有不可者,去之勿疑;兵力有不足者,速与应接。何可以一将不利,便沮成计?」于是宰臣不得措言,朝廷无敢言罢兵者,故度计得行。
王稷家二奴告稷换父遗表,隐没进奉物。留其奴于仗内,遣中使往东都检责稷之家财。度奏曰:「王锷身殁之后,其家进奉已多。今因其奴告检责其家事,臣恐天下将帅闻之,必有以家为计者。」宪宗即日遣中使还,二奴付京兆府决杀。
十二年,李酝、李光颜屡奏破贼,然国家聚兵淮右四年,度支供饷,不胜其弊,诸将玩寇相视,未有成功,上亦病之。宰相李逢吉、王涯等三人,以劳师弊赋,意欲罢兵,见上互陈利害。度独无言。帝问之,对曰:「臣请身自督战。」明日延英重议,逢吉等出,独留度,谓之曰:「卿必能为朕行乎?」度俯伏流涕曰:「臣誓不与此贼偕全。」上亦为之改容。度复奏曰:「臣昨见吴元济乞降表,料此逆贼势实窘蹙。但诸将不一,未能迫之,故未降耳。若臣自赴行营,则诸将各欲立功以固恩宠,破贼必矣!」上然之。翌日,诏曰:
辅弼之臣,军国是赖。兴化致理,秉钧以居。取威定功,则分阃而出。所以同君臣之体,一中外之任焉。属者问罪汝南,致诛淮右,盖欲刷其污俗,吊彼顽人。虽挈地求生者实繁有徒,而婴城执迷者未剪其类,何兽困而犹斗,岂鸟穷之无归欤?由是遥听鼓鼙,更张琴瑟,烦我台席,董兹戎旃。朝议大夫、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飞骑尉、赐紫金鱼袋裴度,为时降生,协朕梦卜,精辨宣力,坚明纳忠。当轴而才谋老成,运筹而智略有定。司其枢务,备知四方之事;付以兵要,必得万人之心。是用祷于上玄,拣此吉日,带丞相之印绶,所以尊其名;赐诸侯之斧钺,所以重其命。尔宜宣布清问,恢壮皇猷,感励连营,荡平多垒,招怀孤疾,字抚夷伤。况淮西一军,素效忠节,过海赴难,史册书勋。建中初,攻破襄阳,擒灭崇义。比者胁于凶逆,归命无由。每念前劳,常思安抚。所以内辍辅臣,俾为师率,实欲保全慰谕,各使得宜。汝往钦哉!无越我丕训。可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蔡州刺史,充彰义军节度、申光蔡观察等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诏出,度以韩弘为淮西行营都统,不欲更为招讨,请只称宣慰处置使。又以此行既兼招抚,请改「剪其类」为「革其志」。又以弘已为都统,请改「更张琴瑟」为「近辍枢衡」,请改「烦我台席」为「授以成算」,皆从之。仍奏刑部侍郎马总为宣慰副使,太子右庶子韩愈为彰义行军司马,司勋员外郎李正封、都官员外郎冯宿、礼部员外郎李宗闵等为两使判官书记,皆从之。
初,德宗朝政多僻,朝官或相过从,多令金吾伺察密奏,宰相不敢于私第见宾客。及度辅政,以群贼未诛,宜延接奇士,共为筹画,乃请于私居接延宾客,宪宗许之。自是天下贤俊,得以效计议于丞相,接士于私第,由度之请也。
自讨淮西,王师屡败。论者以杀伤滋甚,转输不逮,拟议密疏,纷纭交进。度以腹心之疾,不时去之,终为大患,不然,两河之盗,亦将视此为高下。遂坚请讨伐,上深委信,故听之不疑。
度既受命,召对于延英,奏曰:「主忧臣辱,义在必死。贼灭,则朝天有日;贼在,则归阙无期。」上为之恻然流涕。
十二年八月三日,度赴淮西,诏以神策军三百骑卫从,上御通化门慰勉之。度楼下衔涕而辞,赐之犀带。度名虽宣慰,其实行元帅事,仍以郾城为治所。上以李逢吉与度不协,乃罢知政事,出为剑南东川节度。
既离京,淮西行营大将李光颜、乌重胤谓监军梁守谦曰:「若俟度至而有功,即非我利。可疾战,先事立功。」是月六日,将出兵,与贼战于贾店,为贼所败。度二十七日至郾城,巡抚诸军,宣达上旨,士皆贾勇。时诸道兵皆有中使监阵,进退不由主将,战胜则先使献捷,偶衄则淩挫百端。度至行营,并奏去之,兵柄专制之于将,众皆喜悦。军法严肃,号令画一,以是出战皆捷。度遣使入蔡州,元济与度书曰:「比密有降款,而索日进隔河大呼,遂令三军防元济,故归首无路。」
十月十一日,唐邓节度使李酝,袭破悬瓠城,擒吴元济。度先遣宣慰副使马总入城安抚。明日,度建彰义军节,领洄曲降卒万人继进。李愬具櫜鞬以军礼迎度,拜之路左。度既视事,蔡人大悦。旧令:途无偶语,夜不燃烛,人或以酒食相过从者,以军法论。度乃约法,唯盗贼、斗杀外,余尽除之,其往来者,不复以昼夜为限。于是蔡之遗黎,始知有生人之乐。
初,度以蔡卒为牙兵。或以为反侧之子,其心未安,不可自去其备。度笑而答曰:「吾受命为彰义军节度使,元恶就擒,蔡人即吾人也。」蔡之父老,无不感泣。申、光之民,即时平定。
十一月二十八日,度自蔡州入朝,留副使马总为彰义军留后。初,度入蔡州,或谮度没入元济妇女珍宝。闻,上颇疑之。上欲尽诛元济旧将,封二剑以授梁守谦,使往蔡州。度回至郾城遇之,乃复与守谦入蔡州,量罪加刑,不尽如诏。守谦固以诏止,度先以疏陈,乃径赴阙下。二月,诏加度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复知政事。
宪宗以淮西贼平,因功臣李光颜等来朝,欲开内宴,诏六军使修麟德殿之东廊。军使张奉国以公费不足,出私财以助用,诉于执政。度从容启曰:「陛下营造,有将作监等司局,岂可使功臣破产营缮?」上怒奉国泄漏,乃令致仕。其浚龙首渠,起凝晖殿,雕饰绮焕,徙佛寺花木以植于庭。有程异、皇甫镈者,奸纤用事,二人领度支盐铁,数贡羡余钱,助帝营造。帝又以异、镈平蔡时供馈不乏,二人并命拜同平章事。度延英面论曰:「程异、皇甫镈,钱谷吏耳,非代天理物之器也。陛下徇耳目之欲,拔置相位,天下人腾口掉舌,以为不可,于陛下无益。愿徐思其宜。」帝不省纳。度三上疏论之,请罢己相位,上都不省。事见《镈传》。
又贾人张陟负五坊使杨朝汶息利钱潜匿,朝汶于陟家得私簿记,有负钱人卢载初,云是故西川节度使卢坦大夫书迹,朝汶即捕坦家人拘之。坦男不敢申理,即以私钱偿之。及征验书迹,乃故郑滑节度卢群手书也。坦男理其事,朝汶曰:「钱已进过,不可复得。」御史中丞萧俛及谏官上疏陈其暴横之状,度与崔群因延英对,极言之。宪宗曰:「且欲与卿商量东军,此小事我自处置。」度奏曰:「用兵,小事也;五坊追捕平人,大事也。兵事不理,只忧山东;五坊使暴横,恐乱辇毂。」上不悦。帝久方省悟,召杨朝汶数之曰:「向者为尔使我羞见宰相。」遽命诛之。
初,淮、蔡既平,镇、冀王承宗甚惧。度遣辩士游说,客于赵、魏间。使说承宗,令割地入质以效顺。故承宗求援于田弘正,由度使客讽动之,故兵不血刃,而承宗鼠伏。
十三年,李师道翻覆违命,诏宣武、义成、武宁、横海四节度之师与田弘正会军讨之。弘正奏请取黎阳渡河,会李光颜等军齐进。帝召宰臣于延英议可否,皆曰:「阃外之事,大将制之,既有奏陈,宜遂其请。」度独以为不可,奏曰:「魏博一军,不同诸道。过河之后,却退不得,便须进击,方见成功。若取黎阳渡河,既才离本界,便至滑州,徒有供饷之劳,又生顾望之势。况弘正、光颜并少威断,更相疑惑,必恐迁延。然兵事不从中制一定处分。或虑不可。若欲于河南持重,则不如河北养威。不然,则且秣马厉兵,候霜降水落,于杨刘渡河,直抵郓州。但得至阳谷已来下营,则兵势自盛,贼形自挠。」上曰:「卿言是矣。」乃诏弘正取杨刘渡河。及弘正军既济河而南,距郓州四十里筑垒,贼势果蹙。顷之,诛师道。
度执性不回,忠于事上,时政或有所阙,靡不极言之,故为奸臣皇甫镈所构,宪宗不悦。十四年,检校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
穆宗即位,长庆元年秋,张弘靖为幽州军所囚,田弘正于镇州遇害,朱克融、王廷凑复乱河朔,诏度以本官充镇州四面行营招讨使。时骄主荒僻,辅相庸才,制置非宜,致其复乱。虽李光颜、乌重胤等称为名将,以十数万兵击贼,无尺寸之功。盖以势既横流,无能复振。然度受命之日,搜兵补卒,不遑寝息。自董西师,临于贼境,屠城斩将,屡以捷闻。穆宗深嘉其忠款,中使抚谕无虚月,进位检校司空,兼充押北山诸蕃使。
时翰林学士元稹,交结内官,求为宰相,与知枢密魏弘简为刎颈之交。稹虽与度无憾,然颇忌前达加于己上。度方用兵山东,每处置军事,有所论奏,多为稹辈所持。天下皆言稹恃宠荧惑上听,度在军上疏论之曰:
臣闻主圣臣直。今既遇圣主,辄为直臣,上答殊私,下塞群谤,誓除国蠹,无以家为。茍献替之可行,何性命之足惜?伏惟皇帝陛下恭承丕业,光启雄图,方殄顽人之风,以立太平之事。而逆竖构乱,震惊山东;奸臣作朋,挠败国政。陛下欲扫荡幽、镇,宜肃清朝廷。何者?为患有大小,议事有先后。河朔逆贼,只乱山东;禁闱奸臣,必乱天下。是则河朔患小,禁闱患大。小者,臣等与诸戎臣必能剪灭;大者,非陛下制断,非陛下觉悟,无计驱除。今文武百僚,中外万品,有心者无不愤忿,有口者无不咨嗟。直以威权方重,奖用方深,无所畏避,不敢抵触,恐事未行祸已及,不为国计,且为身谋。
臣比者犹思隐忍,不愿发明。一则以罪恶如山,怨谤如雷,伏料圣明,必自诛殛;一则以四方无事,万枢且过,虽纪纲潜坏,贿赂公行,俟其贯盈,必自颠覆。今属凶徒扰攘,宸衷忧轸,凡有制命,计于安危。痛此奸邪,恣行欺罔,干乱圣略,非止一途。又翰苑旧臣,结为朋党,陛下听其所说,更访于近臣,私相计会,更唱叠和,蔽惑聪明。所以臣自兵兴已来,所陈章疏,事皆要切,所奉书诏,多有参差。惜陛下委付之意不轻,被奸臣抑损之事不少。
臣素知佞幸,亦无雠嫌,只是昨者,臣请乘传诣阙,面陈戎事,奸臣之徒,最所畏惧。知臣若到御坐之前,必能悉数其过,以此百计止臣此行。臣又请领兵齐进,逐便攻讨,奸臣之党,曲加阻碍。恐臣统率诸道,或有成功,进退皆受羁牵,意见悉遭蔽塞。复共一二憸狡,同辞合力。或两道招抚,逗留旬时;或遣蔚州行营,拖曳日月。但欲令臣失所,使臣无成,则天下理乱,山东胜负,悉不顾矣。为臣事君,一至于此。且陛下左右前后,忠良至多,亦有熟会典章,亦有饱谙师旅,足得任使,何独斯人?以臣愚见,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而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在,则逆贼纵平无益。
臣读国史,知代宗朝蕃戎侵轶,直犯都城。代宗不知,盖被程元振蒙蔽,几危社稷。当时柳伉,乃太常一博士耳,犹能抗表归罪,为国除害。今臣年处,兼总将相,岂肯坐观凶邪,有曀日月。不胜感愤嫉恶之至!谨附中使赵奉国以闻。倘陛下未信忠言,犹惑奸党,伏乞出臣此表,令三事大夫与百僚集议。彼不受责,臣合伏辜,天鉴孔明,照臣肝血。但得天下之人,知臣不负陛下,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
继上三章,辞情激切。穆宗虽不悦,虽惧大臣正议,乃以魏弘简为弓箭库使,罢元稹内职。然宠稹之意未衰。俄拜稹平章事,寻罢度兵权,守司徒、同平章事,充东都留守。谏官相率伏阁诣延英门者日二三。帝知其谏,不即被召,皆上疏言:时未偃兵,度有将相全才,不宜置之散地。帝以章疏旁午,无如之何,知人情在度,遂诏度自太原由京师赴洛。及元稹为相,请上罢兵,洗雪廷凑、克融,解深州之围,盖欲罢度兵柄故也。
二年三月,度至京师。既见,先叙克融、廷凑暴乱河朔,受命讨贼无功;次陈除职东都,许令入觐。辞和气劲,感动左右。度伏奏龙墀,涕泗鸣咽,帝为之动容,口自谕之曰:「所谢知,朕于延英待卿。」
初,人以度无左右之助,为奸邪排摈,虽度勋德,恐不能感动人主。及度奏河北事,慷慨激切,扬于殿廷,在位者无不耸动。虽武夫贵介,亦有咨嗟出涕者。翌日,以度守司徒、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充淮南节度使,进阶光禄大夫。
时朱克融、王廷凑虽受朝廷节钺,未解深州之围。度初发太原,与二镇书,谕以大义。克融解围而去,廷凑亦退舍。有中使自深州来言之,穆宗甚喜。即日又遣中使往深州取牛元翼,更命度致书与廷凑。度沿路奉诏,中使得度书云:「朝谢后,即归留务。恐廷凑知度无兵权,即背前约,请度易之。」中使乃进度书草,具奏其事。及度至京师,进退明辩,帝方忧深州之围,遂授度淮南节度使。
先是,监军使刘承偕恃宠淩节度使刘悟,三军愤发大噪,擒承偕,欲杀之。已杀其二傔,悟救之获免,而囚承偕。诏遣归京,悟托以军情,不时奉诏。至是,宰臣延英奏事,度亦在列。上顾谓度曰:「刘悟拘承偕而不遣,如何处置?」度辞以蕃臣不合议军国事。上固问之,且曰:「刘悟负我,我以仆射宠之,近又赐绢五百万疋,不思报功,翻纵军众淩辱监军,我实难奈此事。」度对曰:「承偕在昭义不法,臣尽知之,昨刘悟在行营与臣书,数论其事。是时有中使赵弘亮在臣军,仍持悟书将去,欲自奏,不知奏否?」上曰:「我都不知,悟何不密奏其事,我岂不能处置?」度曰:「刘悟武臣,不知大臣体例。虽然,臣窃以悟纵有密奏,陛下必不能处置。今日事状如此,臣等面论,陛下犹未能决,悟单辞岂能动圣听哉?」上曰:「前事勿论,直言此时如何处置?」度曰:「陛下必欲收忠义之心,使天下戎臣为陛下死节,唯有下半纸诏书,言任使不明,致承偕乱法如此,令悟集三军斩之。如此,则万方毕命,群盗破胆,天下无事矣。茍不能如此,虽与刘悟改官赐绢,臣亦恐于事无益。」上俛首良久,曰:「朕不惜承偕。缘是太后养子,今被囚絷,太后未知,如卿处置未得,可更议其宜。」度与王播等复奏曰:「但配流远恶处,承偕必得出。」上以为然,承偕果得归。
度方受册司徒,徐州奏节度副使王智兴自河北行营率师还,逐节度使崔群,自称留后。朝廷骇惧,即日宣制,以度守司徒、同平章事,复知政事。乃以宰相王播代度镇淮南。度与李逢吉素不协。度自太原入朝,而恶度者以逢吉善于阴计,足能构度,乃自襄阳召逢吉入朝,为兵部尚书。度既复知政事,而魏弘简、刘承偕之党在禁中。逢吉用族子仲言之谋,因医人郑注与中尉王守澄交结,内官皆为之助。五月,左神策军奏告事人李赏称和王府司马于方受元稹所使,结客欲刺裴度。诏左仆射韩皋、给事中郑覃与李逢吉三人鞫于方之狱。未竟,罢元稹为同州刺史,罢度为左仆射,李逢吉代度为宰相。自是,逢吉之党李仲言、张又新、李续等,内结中官,外扇朝士,立朋党以沮度,时号「八关十六子」,皆交结相关之人数也。而度之丑誉日闻,俄出度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不带平章事。
长庆四年,襄阳节度使牛元翼卒。其家先在镇州,朝廷累遣中使取之,王廷凑迁延不遣。至是,闻元翼卒,乃尽屠其家。昭湣皇帝闻之,嗟惋累日,因叹宰辅非才,致奸臣悖逆如此。翰林学士韦处厚上言曰:
臣闻汲黯在朝,淮南不敢谋叛;干木处魏,诸侯不敢加兵。王霸之理,皆以一士而止百万之师,以一贤而制千里之难。臣伏以裴度勋高中夏,声播外夷,廷凑、克融皆惮其用,吐蕃、回鹘悉服其名。今若置之岩廊,委其参决,西夷北虏,未测中华;河北山东,必禀庙算。况幽、镇未静,尤资重臣。管仲曰:「人离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理乱之本,非有他术,顺人则理,违人则乱。伏承陛下当食叹息,恨无萧、曹。今有一裴度尚不留驱使,此冯生所以感悟汉文,云虽有廉颇、李牧不能用也。
夫御宰相,当委之信之,亲之礼之。如于事不效,于国无劳,则置之散僚,黜之远郡。如此,则在位者不敢不励,将进者不敢茍求。陛下存终始之分,但不永弃,则君臣之厚也。今进皆负四海责望,退不失六部尚书,不肖者无因而劝。臣与李逢吉素无雠嫌,臣尝被裴度因事贬黜。今之所陈,上答圣明,下达君议,披肝感激,伏地涕流。伏望鉴臣爱君,矜臣体国,则天下幸甚。
昭湣愕然省悟,见度奏状不带平章事,谓处厚曰:「度曾为宰相,何无平章事?」处厚因奏:「为逢吉所挤,度自仆射出镇兴元,遂于旧使衔中减落。」帝曰:「何至是也。」翌日下制,复兼同平章事。
然逢吉之党,巧为毁沮,恐度复用。有陈留人武昭者,性果敢而辩舌。度之讨淮西也,昭求进于军门,乃令入蔡州说吴元济。元济临之以兵,昭气色自若,善待而还。度以为可用,署之军职,随度镇太原,奏授石州刺史。罢郡,除袁王府长史。昭既在散位,心微悒郁,而有怨逢吉之言。而奸邪之党,使卫尉卿刘遵古从人安再荣告事,言武昭欲谋害李逢吉。狱具,而武昭死,盖欲讦度旧事以污之也。然士君子公论,皆佑度而罪逢吉。天子渐明其端,每中使过兴元,必传密旨抚谕,且有征还之约。
宝历元年十一月,度疏请入觐京师。明年正月,度至,帝礼遇隆厚,数日,宣制复知政事。而逢吉党有左拾遗张权舆者,尤出死力。度自兴元请入朝也,权舆上疏曰:「度名应图谶,宅据冈原,不召自来,其心可见。」先是奸党忌度,作谣辞云:「非衣小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天口」言度尝平吴元济也。又帝城东西,横亘六岗,合《易象乾》卦之数。度平乐里第,偶当第五岗,故权舆取为语辞。昭湣虽少年,深明其诬谤,奖度之意不衰,奸邪无能措言。
时昭湣欲行幸洛阳,宰相李逢吉及两省谏官,累疏论列,帝正色曰:「朕去意已定。其从官宫人,悉令自备糗粮,不劳百姓供馈。」逢吉顿首言曰:「东都千里而近,宫阙具存,以时巡游,固亦常典。但以法驾一动,事须备仪,千乘万骑,不可减省。纵不费用绝广,亦须丰俭得宜,岂可自备糗粮,顿失大体?今干戈未甚戢,边鄙未甚宁,恐人心动摇,伏乞稍回宸虑。」帝不听,令度支员外郎卢贞往东都已来,检计行宫及洛阳大内。朝廷方怀忧恐,会度自兴元来,因延英奏事,帝语及巡幸。度曰:「国家营创两都,盖备巡幸。然自艰难已来,此事遂绝。东都宫阙及六军营垒、百司廨署,悉多荒废。陛下必欲行幸,亦须稍稍修葺。一年半岁后,方可议行。」帝曰:「群臣意不及此,但云不合去。若如卿奏,不行亦得止后期。」旋又朱克融、史宪诚各请以丁匠五千,助修东都,帝遂停东幸。
幽州朱克融执留赐春衣使杨文端,奏称衣段疏薄;又奏今岁三军春衣不足,拟于度支请给一季春衣,约三十万端匹;又请助丁匠五千修东都。上忧其不逊,问宰臣曰:「克融所奏,如何处分?我欲遣一重臣往宣慰,便索春衣使,可乎?」度对曰:「克融家本凶族,无故又行淩悖,必将灭亡,陛下不足为虑。譬如一豺虎,于山林间自吼自跃,但不以为事,则自无能为。此贼只敢于巢穴中无礼,动即不得。今亦不须遣使宣慰,亦不要索所留敕使,但更缓旬日已来,与一诏云:『闻中官到彼稍失去就,待到,我当有处分。所赐卿春衣,有司制造不谨,我甚要知之,已令科处。』所请丁匠五千人及兵马赴东都,固是虚语。臣料贼中,必出不得,今欲直挫其奸意,即报云:『卿所请丁匠修宫阙,可速遣来,已敕魏博等道,令所在排比供拟。』料得此诏,必章惶失计。若未能如此,犹示含容,则报云:『东都宫阙,所要修葺,事在有司,不假卿遣丁匠远来。又所言三军春衣,自是本道常事。比来朝廷或有事赐与,皆缘征发,须是优恩,若寻常则无此例。我固不惜三二十万端疋,只是事体不可独与范阳。卿宜知悉。』只如此处分即得,陛下更不要介意。」上从之,遂进诏章,至皆如度所料。不旬日,幽州杀克融并其二子。
时帝童年骄纵,倦接群臣。度从容奏曰:「比者,陛下每月约六七度坐朝。天下人心,无不知陛下躬亲庶政,乃至河北贼臣远闻,亦皆耸听。自两月已来,入阁开延英稍稀,或恐大段公事须禀睿谋者,有所拥滞。伏冀陛下乘凉数坐,以广延问。伏以颐养圣躬,在于顺适时候。若饮食有节,寝兴有常,四体唯和,万寿可保。道书云:『春夏早起,取鸡鸣时;秋冬晏起,取日出时。』盖在阳则欲及阴凉,在阴则欲及温暖。今陛下忧勤庶政,亲览万机,每御延英,召臣等奏对,方属盛夏,宜在清晨。如至巳午之间,即当炎赫之际,虽日昃忘食,不惮其劳,仰瞻扆旒,亦似烦热。臣等已曾陈论,切望听纳。」自后,视事稍频。
未几,兼领度支。属盗起禁闱,宫车晏驾,度与中贵人密谋,诛刘克明等,迎江王立为天子。以功加门下侍郎、集贤殿大学士、太清宫使,余如故。以赞导之勋,进阶特进。
时沧景节度使李全略死,其子同捷窃弄兵柄,以求继袭。度请行诛伐,逾年而同捷诛。因拜疏上陈调兵食非宰相事,请归诸有司。诏从之。赐实封三百户。
度年高多病,上疏恳辞机务,恩礼弥厚。文宗遣御医诊视,日令中使抚问。四年六月,诏曰:
昔汉以孔光降置几之诏,晋以郑冲申奉册之命。虽优隆耆德,显重元臣,而议政不及于咨询,用礼止在于安逸。朕勤求至理,所宝唯贤,顾諟旧劳,敢不加敬。由是委宰制于大政,释参决于繁务。时因听断,诚望弼谐,迁秩上公,式是殊宠。特进、守司徒、兼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集贤殿大学士、上柱国、晋国公、食邑三千户、食实封三百户裴度,禀河岳之英灵,受乾坤之间气;圭璋特达,城府洞开。外茂九功,内苞一德。器为社稷之镇,才实邦国之桢。故能祗事累朝,宣融景化。
在宪宗时,扫涤区宇,尔则有出车殄寇之勋;在穆宗时,混同文轨,尔则有参戎入辅之绩;在敬宗时,阜康兆庶,尔则有活国庇人之勤。迨弼朕躬,总齐方夏,尔则有吊伐底宁之力。皆不遗庙算,布在简编,功利及人,不可悉数。而朝论益重,我心实知。方用皋陶之谟,适值留侯之疾,沥恳牢让,备列奏章,塞诏上言,动形颜色。果闻勿药之喜,更俟调鼎之功,而体力未和,音容尚阻。不有优崇之命,孰彰宠待之恩?宜其协赞机衡,弘敷教典;论道而仪刑卿士,宣德而镇抚华夷。啬养精神,保绥福履,为国元老,毗予一人。可司徒、平章军国重事,待疾损日,每三日、五日一度入中书。散官勋封实封如故。仍备礼册命。
度表辞曰:「伏以公台崇礼,典册盛仪,庸臣当之,实谓忝越。况累承宠命,亦为便蕃,前后三度,已行此礼。令臣犹参枢近,窃惧无以弼谐,重此劳烦,有腼面目。伏乞天恩且课臣效官,责臣实事,册命之仪,特赐停罢。则素餐高位,空负耻于中心;弁冕轻车,免讥诮于众口。」优诏从之。九月,加守司徒、兼侍中、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观察、临汉监牧等使。
度素称坚正,事上不回,故累为奸邪所排,几至颠沛。及晚节,稍浮沈以避祸。初,度支盐铁使王播,广事进奉以希宠,度亦掇拾羡余以效播,士君子少之。复引韦厚叔、南卓为补阙拾遗,俾弥缝结纳,为目安之计。而后进宰相李宗闵、牛僧孺等不悦其所为,故因度谢病罢相位,复出为襄阳节度。
初,元和十四年,于襄阳置临汉监牧。废百姓田四百顷,其牧马三千二百余匹。度以牧马数少,虚废民田,奏罢之,除其使名。八年三月,以本官判东都尚书省事,充东都留守。九年十月,进位中书令。十一月,诛李训、王涯、贾餗、舒元舆等四宰相,其亲属门人从坐者数十百人;下狱讯劾,欲加流窜。度上疏理之,全活者数十家。
自是,中官用事,衣冠道丧。度以年及悬舆,王纲版荡,不复以出处为意。东都立第于集贤里,筑山穿池,竹木丛萃,有风亭水榭,梯桥架阁,岛屿回环,极都城之胜概。又于午桥创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曰「绿野堂」。引甘水贯其中,酾引脉分,映带左右。度视事之隙,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宴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士,皆从之游。每有人士自都还京,文宗必先问之曰:「卿见裴度否?」
上以其足疾,不便朝谒,而年未甚衰,开成二年五月,复以本官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诏出,度累表固辞老疾,不愿更典兵权。优诏不允。文宗遣吏部郎中卢弘往东都宣旨曰:「卿虽多病,年未甚老,为朕卧镇北门可也。」促令上路,度不获已,之任。三年冬,病甚,乞还东都养病。四年正月,诏许还京,拜中书令。以疾未任朝谢。诏曰:「司徒、中书令度,绰有大勋,累居台鼎。今以疾恙,未任谢上,其本官俸料,宜自计日支给。」又遣国医就第诊视。
属上巳曲江赐宴,群臣赋诗,度以疾不能赴。文宗遣中使赐度诗曰:「注想待元老,识君恨不早。我家柱石衰,忧来学丘祷。」仍赐御劄曰:「朕诗集中欲得见卿唱和诗,故令示此。卿疾恙未痊,固无心力,但异日进来。春时俗说难于将摄,勉加调护,速就和平。千百胸怀,不具一二。药物所须,无惮奏请之烦也。」御劄及门,而度已薨,四年三月四日也。上闻之,震悼久之,重令缮写,置之灵座。时年七十五,册赠太傅,辍朝四日,赗赙加等。诏京兆尹郑复监护丧事,所须皆官给。
上怪度无遗表。中使问之,家人进其稿草。其旨以未定储贰为忧,言不及家事。
度始自书生以辞策中科选,数年之间,翔泳清切。逢时艰否,而能奋命决策,横身讨贼,为中兴宗臣。当元和、长庆间,乱臣贼子,蓄锐丧气,惮度之威棱。度状貌不逾中人,而风彩俊爽,占对雄辩,观听者为之耸然。时有奉使绝域者,四夷君长必问度之年龄几何,状貌孰似,天子用否?其威名播于憬俗,为华夷畏服也如此。时威望德业,侔于郭子仪,出入中外,以身系国之安危、时之轻重者二十年。凡命将相,无贤不肖,皆推度为首,其为士君子爱重也如此。虽江左王导、谢安坐镇雅俗,而吁谟方略,度又过之。
有子五人:识、撰、让、谂、议。
度子 识
识以荫授官,累迁至通议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寿州刺史、本州团练使、上柱国、袭晋国公、食邑三千户、实封一百五十户,赐紫金鱼袋。大中初,改潭州刺史、御史中丞,充河南都团练观察使。八年,加检校户部尚书、凤翔尹、凤翔陇右节度使。十一年,本官移许州刺史、忠武军节度、陈许观察等使。
度子 撰
撰,长庆元年登进士第。
度子 让
让初任京光府参军,太和中度镇襄阳,奏乞让从行。
度子 谂
谂,大中五年,自大中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御史大夫、宣州刺史、宣歙观察使、上柱国、河东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入朝权知刑部侍郎。兄弟并列方镇,时人荣之。
史臣曰
史臣曰:德宗惩建中之难,姑息籓臣,贞元季年,威令衰削。章武皇帝志据宿愤,廷访嘉猷。始得杜邠公,用高崇文诛刘辟。中得武丞相,运筹训戎,赞成睿断。终得裴晋公,耀武伸威,竟殄两河宿盗。雄哉,章武之果断也!晋公以书生素业,致位台衡,逢进遘屯,扼腕凶丑,誓以身徇,不亦壮乎!夫人臣事君,唯忠与义。大则以吁谟排祸难,小则以谠正匡过失,内不虑身计,外不恤人言,古人所难也。晋公能之,诚社稷之良臣,股肱之贤相;元和中兴之力,公胡让焉!昔仲尼叹周室陵迟,齐桓霸翼,而有微管之论。尝承宗、师道之济恶也,奸人遍四海,刺客满京师。乃至关吏禁兵,附贼阴计,议臣言未出口,刃已揕胸。茍非死义之臣,孰肯横身冒难,以辅天子者?茍裴令不用,元和之世则时运未可知也。臣所以明左衽之叹,宣圣奖贤之深。
赞
赞曰:晋公伐叛,以身犯难。用之则治,舍之则乱。公去岩廊,复失冀方。颖、植之谋,信为不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