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环溪诗话
先环溪少时(此集非门人所编/只称先生为环溪)终日沉默伯兄觉其如
此每以文字强其学(伯兄为环溪长兄涛字德邵今称/兄止以环溪而言庶观者易知)
一日借到渊明诗命环溪录既毕遂得晚归早行二诗
写在几案间晚归诗云夕阳欲西没宛转山气昏独逝
颇无累时欣暗经村栖乌未稳集归兽无声奔恍惚自
得意兴来谁与言早行诗云晨风袭微和晓色动佳气

溟溟四郊烟漠漠一川水前村鸡犬喧远树鸟雀喜山
腰客行来林下雉惊起时闻牧童谣不见骑牛至回头
望东隅晓日灿光丽胸襟倏暄烦败我幽静意行行载
驰驱已复到城市伯兄深喜以为似渊明因令读渊明
诗环溪仍旧缄默不复在意一日友人自曹山见孙尚
书回(环溪所与人议论只/称官职不敢指名字)访伯兄云孙公言诸诗杜甫
为最每日行坐令人诵杜诗卧则仰而听有会意辄击
节称叹言诗之妙尽在于此友人因请问杜诗之妙尚

书云杜诗好处无它但是入手来重如国破山河在一
句便重又如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气象可想以至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便
见念念不忘君之意又泛举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数诗皆雄健警绝环溪心
颇喜之翌日遂得晓晴野外二诗作颜字大书于几案
间晓晴诗云夜半雨忽作朝来云又晴林花洗幽艳池
水湛虚明草色侵衣湿山光入座清茅檐正幽寂啼鸟

两三声野外诗云野外望中阔遥山宛转随小溪芳草
合高树古藤垂鸟过经风疾云行度岭迟回头失归路
还问老农知伯兄意谓是写杜诗既览毕叹云杜诗也
是不同环溪窃笑伯兄云非杜诗乎环溪云亦是但是
今杜诗耳伯兄遂披衣径诣友人谈及二人相与骇叹
不旋踵而二诗播于邑下伯兄遂令环溪学杜诗亦但
唯唯终不肯学伯兄一日借到李太白文将家本令环
溪点对差误凡数过遂得清风生高堂红谢李白等歌

辞类警拔伯兄私谓仲兄云此子骎骎又待入太白境
界矣(仲兄洸/字德强)仲兄亦云吾素知此子有太白风如树头
明月光欲吐反眼仰面天恢恢隙风无端吹我烛满窗
明月心更清如此等语去太白亦何远时仲兄方节韩
文钦玉川子之风遍借玉川集又令环溪录本环溪亦
喜其狂怪会乙卯正旦日蚀(环溪生于丙申至乙卯乃/二十岁前此所作皆十五)
(六时/诗也)遂作日蚀以拟月蚀又作文房四子相赠答以拟
井石虾蟆赠答后见白乐天讽谏喜其有补稍讽诵之

未几又作磻溪石欧冶子金在镕等数诗以拟乐天录
在私集伯兄一日看磻溪石至江流回转石不移钓丝
捲尽生鬓丝便言好又看金在镕至为兵不愿作刀锯
刑人未必皆不忠为器不愿作钟鼎铭勋未必皆元功
即云乐天于此有愧色矣它日私谓仲兄言此子大有
才调但是未可笼络若肯留心举业必有所成因强之
举业每见赋论拟之辄似然终不肯看时文云通经行
先王之道作赋何为伯兄云吾弟既不喜赋宜且读毛

诗将来未问取应亦通得一经环溪读诗却喜昼夜沉
酣顿忘寝食然每读一篇得意便过一日更不拘程限
会乙卯大旱丙辰大饥道路流离死者如积始则乌鸢
食人于江次则犬彘食人于路又次则饿者相食于庐
积忿所畜遂发而为诗乃作瓶无馀粮以闵饥作雨漓
以伤道路之流离作有鸟以伤时作野无孩提以伤饿
人兄弟强环溪以所作质于当代名公环溪入临川始
作邈兮见邓著作作凤鸣见刘直阁不旋踵而二诗播

于城内又以五言七言绝句一册见李待制谒入公倒
屣出迎环溪进趋俯揖容色泰然待制且行且顾云公
出白屋而有青云气坐定遽取诗编观之首篇是春游
吟云鸟语烟光里人行草色中池边各分散花下复相
逢待制云此所谓诗中有画又看至首夏云积雨有馀
润游云无定阴即云此两句甚有深意又看燕飞华屋
静莺啭碧窗深即云公它日不止如此此诗殊有富贵
气象又看折花诗云野花开处客徘徊蝴蝶团飞敛复

开折得野花随手去不知蝴蝶逐人来即云甚圆熟一
读便上口如此乃是好诗又看閒中吟云耳根静处水
流村眼界空时山在门即以手掩卷云公是渊明以上
人岂易得哉
环溪自岳阳回始往见张右丞奉诗一册以书序慕效
四子之意云某方其幼也情性虚静无事营为则慕渊
明及其少长志气稍动务为飘逸则慕太白辞气一纵
非大快无已也则慕卢仝觉其狂甚稍归纯正则慕乐

天自是出此入彼罔知攸济又念以四子之才不能无
累如渊明得之清而失之淡太白得之豪而失之放卢
仝得之狂而失之怪乐天得之和而失之易且不知所
谓诗者止于此乎犹有大于此也翌日复见右丞云夜
来略观盛制大扺近渊明太白处多佳亦是公之天性
想不缘慕效而得至卢仝乐天乃不足法然唐史云诗
人以来未有如杜甫者更当于此留心方到极处环溪
退而学杜诗连夜熟读精选得五百有八十篇录毕复

见右丞右丞云曾看杜诗来邪环溪云巳读右丞云曾
知杜诗妙处否环溪云杜诗千有四百馀篇某极力精
选得五百有八十首是杜诗妙处右丞云不是如此杜
诗妙处人罕能知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物事多
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物事常人
作诗但说得眼前远不过数十里内杜诗一句能说数
百里能说两州军能说半天下能说满天下此其所以
为妙且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也是好句然露与

星各只是一件事如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
重亦是好句然有孤城也有返照也即是两件事又如
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山有鼍也风也浪也即是一句
说三件事如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即是
一句说四件事至如旌旂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
高即是一句说五件事唯其实是以健若一字虚即一
字弱矣公但按此法以求前人即渐难为诗环溪又问
如何是说眼前事以至满天下事右丞云如独鹤不知

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只是说眼前所见如蓝水远
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即是说数十里内事如三
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即是一句说数百里
内事至如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即是一句说两州
军如吴楚东南拆即是一句说半天下至乾坤日夜浮
即是一句说满天下环溪云妙右丞云公若以此道求
前人当绝无而仅有耳环溪因取前辈之诗参而考之
谓东坡惟有美堂一篇最工然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

飞雨过江来止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令严钟鼓三更
月野宿貔貅万灶烟是一句能言四件事如通印子鱼
犹带骨披绵黄雀尚多脂鹤閒云作氅驼卧草埋峰每
句亦不过三物如酒醒风动竹梦断月窥楼深谷留风
终夜响乱山衔月半床明风花误入长春苑云月长临
不夜城云烟湖寺家家境灯火沙河夜夜春则似三物
而不足至如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翠浪舞翻红罢
亚白云穿破碧玲珑叶厚有棱犀甲健花深少态鹤头

殷等诗(按苏诗系鹤头殷原/本误作丹今改正)句虽佳而每句不过止用
二物矣山谷则有数联合格如轻尘不动琴横膝万籁
无声月入帘饭香猎户分熊白酒熟渔家擘蟹黄苦楝
狂风寒彻骨黄梅细雨润如酥皆是一句能言三件事
如河天月晕鱼分子槲叶风微鹿养茸桃李春风一杯
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至荆公则
合格者稍多如帚动川收潦靴鸣海上潮巳无船舫犹
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浪雪

崩腾天浮树外苍江水尘涨原头野火烟即每句皆能
道三件事以至庙堂生莽卓岩穴死伊周和风满树笙
簧杂霁色兼山粉黛重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
尘埃霁分星斗风雷静凉入轩窗枕簟闲即是一句能
言四件事然竟未有一句能用五物者信乎格律之难
也环溪又谓用此格私按所作则五言诗中每句用上
两物即成气象用三物即稍工然绝少所可举者不过
三五联耳七言诗中每句用上三物即成气象至四物

即愈工然愈少所可举者不过二三联而巳至一句用
及五物者仅有一联至用半天下满天下之说求之在
巳者绝无于人亦未见其有也然后知诗道之难如此
而古今之美备在杜诗无复疑矣环溪尝以所作质于
宗老(宗老乃环溪从兄讳/沔字朝宗有宗老堂)宗老云某闻诗有关窍不可
不知环溪问故宗老云五言诗要第三字实七言诗要
第五字实若合此虽平淡亦佳不合此虽巧亦无功矣
如吾弟诗燕忙将入夏蚕暖正眠春水㾗才破腊云态

似知春不是不巧只是第三字不合虚了比云黯天如
近雨馀山似春便不干事环溪亦服其言因遍指它诗
无不验者
环溪既见诸公信杜益笃因取所选昼夜熟读愈久愈
深渐见诸人说不到处或问杜诗之妙环溪云杜诗句
意大扺皆远一句在天即一句在地如三分割据纡筹
策即一句在地万古云霄一羽毛即一句在天如江汉
思归客即一句在地乾坤一腐儒即一句在天如高风

下木叶即一句在天永夜揽貂裘即一句在地如关塞
极天惟鸟道即一句在天江湖满地一渔翁即一句在
地惟其意远故举上句即人不能知下句又有险语出
人意外如白摧朽骨龙虎死人犹能道至黑入太阴雷
雨垂则人不能道矣为险处在一垂字无人能下如峡
拆云埋龙虎卧人犹能道至江清日抱鼋鼍游则人不
能道矣为险处在一抱字无人能下如江海阔无津人
犹能道豫章深出地则人不能道矣为一出字难下如

高浪蹴天浮人犹能道大声吹地转则人不能道矣为
一吹字难下如竹光团野色人犹能道舍影漾江流则
人不能道矣为一漾字难下如月涌大江流人犹能道
星垂平野阔则人不能道矣为一垂字难下如暗水流
花径人犹能道春星带草堂则人不能道矣为一带字
难下一春字又难下凡如此等字虽使古今诗人极力
思之终不能到如于星上加一垂字一春字于水上加
一暗字初若生面然易言天垂象见吉凶书言日中星

鸟以殷仲春则星字上本有垂字春字渊明归去来辞
云泉涓涓而暗流水字上本有暗字(按归去来辞今本/作泉涓涓而始流)
但用意深来处远人初读不能便觉耳大抵它人之诗
工拙以篇论杜甫之诗工拙以字论它人之诗有篇则
无对有对则无句有句则无字杜甫之诗篇中则有对
对中则有句句中则有字它人之诗至十韵二十韵则
委靡叛散而不能收拾杜甫之诗至二十韵三十韵则
气岸愈高波澜愈阔步骤驰骋愈严愈𦂳非有本者能

如是乎宜乎唐史有言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浑涵汪
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也
或人问环溪百韵诗是何故做环溪云百韵诗只是八
句大扺十馀韵当一句但是气象稍宏波澜稍阔首句
要如鲸鲵跋浪一击之间便有千里之势落句要如万
钧强弩贯金透石一发饮羽无复动摇之意万有一分
可摇即不得为断句矣尝记予在岳阳时欲作四十韵
诗咏岳阳风物而首与尾同宾与主类无复统一稿屡

成而辄毁既读杜诗未半年间会丞相张公过临川急
欲求见则一夕而成百韵前此所困而后此不复知其
困矣百韵初投张公再谒即顾环溪云夜来三复百韵
笔力有馀可谓善赏人也不旋踵而百韵之名播于五
邑矣
沈给事有诗名帅潭过临川行李不驻环溪出城追及
一见时给事已闻环溪名执所投诗册云某行忙不及
拜观可举公得意处环溪云近作感时数诗莫可举给

事云感时必有可观试举之环溪云圣主思文德元臣
厌武功一言深悟意五利且和戎给事云是使事又云
天地包羞日山河匿怨中给事云太逼至儒生别有泪
不是哭途穷却云好好作诗要当如此又举战伐功何
有和亲计未疏将军休扺掌隐忍待驱除给事云好将
军休抵掌隐忍待驱除又举至古来尝胆事泣血望群
公即云好泣血望群公又举江淮十载警尘氛底事磨
崖未勒勋闻道本朝还遣使且令诸将各休军给事云

此诗有体又举寇残井邑困流离回首欢娱一一悲不
怨儿童遭乱世惟愁父老说清时即云不厌儿童遭乱
世惟愁父老说清时佳句也作诗至此足矣当复何求
环溪复云近上沈盐茶诗内一联似得意云万井火熬
波底雪十州雷迸雨前春给事云此是格制诗说茶盐
虽好然不及适间所举该时作诗要该时而可采即起
身将去又云巳见公诗尚未见公志可更举一二联环
溪因举近云居山一联云乱石分开急流水群山拥出

最高峰给事讽味良久云功名晚且辛苦又举出武宁
道中一联云山高不改自然色水远能流无尽声给事
云此是公远到处乃别去
环溪诗极繁夥人争求之然得之者所赏各不同张令
最有诗称初与环溪未相识见其题壁有朩落清无影
荷枯淡有香之句深爱之它日与环溪相遇云公岂非
朩落清无影荷枯淡有香吴德远乎因握手相得就饮
是夕环溪于坐间赠诗有行杯波动金莲侧剪烬花飘

宝蜡残之句张令以为有富贵气象缘此欲尽得环溪
诗伯兄乃选歌行古调一册与之未几张令到邑中附
前诗来还略无一语既坐定见几间有诗藁试阅一篇
乃友人作室山居往访有赠第一联云西风横吹雨脚
断秋云轻笼日花暖便仰而哦之再称佳句以为似李
长吉又看谢友人赠诗云君少作奇字瘦硬得柳骨(友/人)
(精于/字)墨净剪水匀势健拗铁屈即大声而诵之曰好句
至新诗更镌磨劲绝与字匹老蛟寒卧波壮士怒抉石

翻盘势动摇诗与字俱力即大呼云吴德远坐处窄也
著这诗不得又诵晚归至樵歌催日晚村乐见年丰至
雁阵横冲雾酒军酣战风即连呼好健语又诵徽庙挽
词十八韵至羽卫连荆棘衣冠杂虎狼烟沈凫雁断天
阔水云黄即云诗之精神见于此矣又诵至风悲云动
色天惨日无光即云此诗甚似杜牧华清宫词后当有
知者看彻即掩卷抚案曰公有许多好诗都不将与我
却将那个诗来伯兄闻之颇惭环溪但仰视而笑知好

恶之无定也
或人问环溪曰百韵诗见士大夫讽咏多矣然而所赏
每每不同或喜霜皮围四十水击里三千或喜山河归
整顿天地入陶甄或云但存忠贯日未问画凌烟乃是
假对中之妙者或云远吸金茎露高攀玉井莲洒落不
凡或云风度优囊笏恩光绕赐鞭最善用事为张相是
风流宰相又是勋业大臣囊笏所以誉其风流赐鞭所
以表其勋业又皆是张家事或云李唐光夹日炎汉赫

中天二事最好为张相有平难之功又有中兴之功或
云共承天柱折独斡斗杓旋为见得众人共平难而它
独有功之意或云怀古歌鸿雁伤今拜杜鹃于时最切
鸿雁有怀想宣王中兴之意拜杜鹃有感伤明皇入蜀
之意环溪笑曰予初作此诗之时一夕要成百韵是事
皆使是韵皆押何暇及此是亦诸公求予诗之过然亦
见诸公好恶之不同也此诗大概读而不厌者为一气
贯之其间无甚歇灭而巳或人又问为百韵岂无灼然

得意者乎环溪云有美者人与之鉴予之妍丑何能逃
于诸公然始者私心自谓得意处方有两联乃诗家精
神不意诸公所赏皆不及此或人问故环溪云如王气
周旋内兵机语笑边乃是形容张相扈驾之精神如浮
云开斥堠飞鸟避戈鋋乃是形容张相入蜀之精神如
诸公所赏皆是诗中骨格而巳自是而外或发以椒兰
或润之丹漆以通血脉以成肌肤备体而巳故诗有肌
肤有血脉有骨格有精神无肌肤则不全无血脉则不

通无骨格则不健无精神则不美四者备然后成诗则
不待识者而知其佳矣虽然百韵之诗有首句又有断
句如蜀道开天险雄誇亿万年倚空蟠瑞气盖代出真
贤即是首句自是而下尽说得行如国步艰难尽公归
早晚遄愿为元结颂磨石待高镌即是断句自是而上
尽载得起其间又有放下拈起处如波澜曲折驭马驰
骋故步骤驰骋皆在于我然后为善驭波澜曲折皆在
于我然后为善诗善驭者可以取长道虽百里亦可千

里亦可善诗者可以取长篇虽十韵亦可百韵亦可能
了百韵则自三四十韵而下皆可不学而能故善诗之
道无他譬之善驭而巳
环溪仲兄尝从容谓古今诗人既多各是其是何者为
正环溪云若论诗之好则好者固多若论诗之正则古
今惟有三人所谓一祖二宗杜甫李白韩愈是巳仲兄
云唐诗唯称李杜吾弟又言韩愈何也环溪云李杜是
韩愈所服者韩愈又是后来所服者仲兄云三公所长

如何环溪云杜甫长于学故以字见工李白长于才故
以篇见工韩愈长于气故以十数篇见工仲兄云近时
荆公作四家诗选如何添永叔环溪云荆公置杜甫于
第一韩愈第二永叔第三太白第四盖谓永叔能兼韩
李之体而近于正故选焉耳又谓李白无篇不说酒色
故显挤于永叔之下则此公用意亦巳深矣仲兄又问
山谷拗体如何环溪云在杜诗中城尖径窄旌旆愁独
立缥缈之飞楼峡拆云埋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是

拗体如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桃花气暖
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是拗体如夜半归来冲虎过
山黑家中巳眠卧旁见北斗向江低仰看明星当空大
是拗体又如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客子
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
发船何处郎运粮绳桥壮士喜斩木火井穷猿呼等皆
拗体也盖其诗似律而差拗于拗之中又有律焉此体
惟山谷能之故有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

石屏堆叠翡翠玉莲荡宛转芙蓉城纸窗惊吹玉蹀躞
竹砌碎撼金琅珰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
等语皆有可观然诗才拗则健而多奇入律则弱而难
工荆公之诗入律而能健比山谷则为过之然合荆公
与山谷不能当一杜甫而欧与苏各能兼韩李之半故
知学韩李者易为力学杜甫者难为功也
善诗俞秀才一日到环溪以诗一编贽见环溪读之因
言前辈作诗皆有法近体当法杜长句当法韩与李俞

云太白之妙则知之矣韩愈之妙未之闻也环溪云韩
愈之妙在用叠语如黄帘绿幕朱户闭是一句叠三物
如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是两句叠六物
唯其叠多故字实而语健又诸诗石鼓歌最工而叠语
亦多如雨淋日炙野火燎如鸾翔凤翥众仙下如金绳
铁索锁钮壮古鼎跃水龙腾梭韵韵皆叠每句之中少
者两物多者三物乃至四物几乎皆是一律唯其叠语
故句健唯其句健是以为好诗也俞欣然而归明日作

一歌见谢中云天高日远云雾阔黄金白壁孤虞卿汉
庭无人荐司马故山有客呼孔宾便觉气象不同乃知
前辈文章固自有关纽若不得其门何自入哉环溪又
云予尝用此按太白诗太白发言造语宜若率然初无
计较然用字亦多实作语亦多健如清风明月不用一
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两句中亦是用五物如高堂明
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两句中亦用五物甚至蜀
道难如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两句

中亦用五物如此何往而非实也又如白云映水摇空
城白露垂珠滴秋月即是两句中用六物又如金樽清
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亦两句中用六物以至欲
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暗天无非两句中用六物
者至如长安白日照青空绿杨结烟桑袅风禁宫高楼
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即两句之中几用七物乃知
前辈作诗未尝不知此理盖不实则不健不健则不可
以为诗也

环溪仲兄云杜诗之妙复有可言者乎环溪云杜诗又
有混全之体仲兄云何谓混全之体环溪云谓四句只
作一句八句只作一句如叹惜高生老新诗日又多美
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是四句只作一句如不见旻公
三十年封书寄与泪潺湲旧来好事今能否老去新诗
谁与传亦是四句只作一句如寄语杨员外山寒少茯
苓归来稍暄暖当为斸青冥翻动神仙窟封题鸟兽形
兼将老藤杖扶汝醉初醒即是八句只作一句又如苦

忆荆州醉司马谪官樽酒定常开九江日落醒何处一
柱观头眠几回可怜怀抱向人尽欲问平安无使来故
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亦是八句只作一句
仲兄曰妙吾弟亦尝有此体乎环溪曰卑弟在岳阳时
尝有一诗云岁暮怀家客通宵不自娱诸兄得意否老
母有欢无巳谢交朋远犹思弟妹孤吾身不足念为此
一嗟吁时未知有杜甫盖偶然而合也又和友人趋宁
化一篇云闻君早晚趋宁化尚有新诗别故人试问几

程端可到还忧半载不相亲伤心岁律峥嵘暮解事梅
花摘索新去去冰霜频莫厌庭闱和气即如春时已知
有杜甫盖体之而作也
环溪仲兄又问山谷诗亦有可法者乎环溪曰山谷除
拗体似杜而外唯以物为人一体最可法于诗则为新
巧于理则未为大害仲兄云何谓以物为人环溪云山
谷诗文中无非以物为人者此所以擅一时之名而度
越流辈也然有可有不可如春至不窥园黄鹂颇三请

是用主人三请事如咏竹云翩翩佳公子为政一窗碧
是用是亦为政事可也又如残暑巳俶装好风方来归
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谓暑俶装风来归雨解严峰
献状亦无不可至如提壶要酤我杜宇赋式微酤我式
微皆是用毛诗然以提壶而要酤我杜宇而赋式微则
近于凿不可矣下如杞菊避席云月供帐黄花韬光白
鸥起予兰含章而鸟许可以至广雅一篇大扺以物为
人而不失为佳句则是山谷所以取名也仲兄曰善又

问吾弟亦尝有此作乎环溪云前此有数联盖偶然而
合后此有数联则拟而作也卑弟在岳阳时尝有厌看
花笑客忍受草欺人又有水流成独往山势作朋来春
令乍行风略地寒威潜退雪销锋又欲雪云争屯未就
云头合结党欲成风势高等句时未知有山谷盖偶然
而合也是后又有叶稀林脱颖沙现水分镳咏竹云起
予怀素节嘉乃伴虚心又柔桑翠竹相倾倒细草幽花
自发明草迷花径烦调护波汩莲塘欠节宣等句时则

巳知有山谷盖效之而作也
环溪仲兄又问一友人尝选吾弟诗乃惜其气格止于
杜欲勉而上至于风雅如何环溪云政恐知风雅之名
而不知其实也仲兄云何谓风雅之实环溪云岂以四
字作句四句成章者谓之风雅乎亦岂以发乎情止乎
礼义者谓之风雅乎如以发乎情止乎礼义者皆谓之
风雅则杜诗无往而非风雅矣仲兄释然喜曰何谓杜
之风雅环溪云杜甫诗中如新婚别垂老无家等别皆

风也如剑门石笋石犀古柏行遭田父泥饮皆蜀一国
之风也如壮游一篇该齐赵吴越则四国之风也如剑
器行花卿歌骢马行各指一事则风之小者也如八哀
诗咏八公皆当代名臣杜鹃行托讽于君丽人行有关
于国则风之大者也如新安吏潼关吏兵车行石壕吏
悲陈陶后出塞则雅之小者也如北征忆昔二首冬狩
行哀王孙则雅之大者也如赠左相二十韵赠太常张
卿二十韵赠鲜于京兆赠特进汝阳王各二十韵以至

入奏行舂陵行裴施州丹青引则颂之小者也如谒元
元皇帝庙行次昭陵重经昭陵以至洗兵马则颂之大
者也必如之何而后为风雅颂乎仲兄曰妙非吾弟不
能到此杜诗固重于世今得吾弟之言乃益重矣太白
如何环溪云太白虽喜言酒色然正处亦甚多如古风
五十九首皆雅也如蜀道难乌栖曲上留田白头吟猛
虎行等非风乎如上云乐春日行胡无人阳春歌宜春
苑奉诏等非颂乎虽不可责其备而求其全然舍李则

又无以配乎杜矣然则韩诗如何环溪云韩诗无非雅
也然亦有时乎近风如谁氏子华山女僧澄观则近乎
风矣如朱藤杖蕲州笛竹桃源图则亦风之类也亦有
时乎近颂如谢赐樱桃和裴仆射则近乎颂矣如题南
岳歌石鼓调张籍而歌李杜则颂之类也虽风颂若不
足而雅正则有馀矣故舍乎韩则又无以配乎李也故
曰近古诗人惟有一祖二宗
环溪尝谓诗之工不在对句然亦有时而用第泥于对

而失诗之意则不可耳伯兄一日看东坡雪诗云冻合
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再三叹其佳对环溪云
以银对玉则佳矣以海对楼则未尽善伯兄云只为银
海玉楼皆是身上事海不是海楼不是楼所以为佳耳
环溪云若就身上觅时何不将玉山对银海伯兄喜曰
想当时坡意偶不及此留与吾弟今朝作对耳伯兄一
日又看荆公诗至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更青
云白雪不是雪黄云不是云但将一割字便见黄云是

禾将一缲字便见白雪是茧如此用意可谓工矣会环
溪观穫稻得一诗中有新月辉辉动黄云渐渐收之句
伯兄见之复大喜谓荆公是用意做来吾弟是因事而
使盖黄云是禾用荆公句新月乃是䥥用退之新月似
磨䥥之句云不是云月不是月而曲尽穫稻之理所以
为工也环溪又云顷在岳阳于过仙亭尝茶有碧云红
雨之对是后又有黄里白间杀青生白之对亦是诗家
游戏于理无害尝茶诗云吹断碧云春昼永落残红雨

晚风轻碧云盖用卢仝茶歌碧云引风吹不断之句红
雨盖用李贺桃花乱落如红雨之句时老树根有小桃
烂开薄暮微风扇之飞红绕砌㬌在目前事实而语清
故一时群公莫不击节白间是和南城邓秀才韵云挑
灯倦夜羞黄里置笔穷年对白间盖黄里是灯白间是
匆牖左思赋三都墙壁户牖各置笔砚故从置笔上押
白间韵杀青乃是和伯兄韵云室虚气象还生白笔退
工夫见杀青时方食素而脩经故杀青生白二事得以

并使伯兄以为此对乃得于和韵比之前辈尤为工矣
环溪又云予作启事中尝有素王黄帝小乌大白竹马
朩牛之对见赏于朋侪然用事太切未免与前人相犯
亦是一病不可不知近日儿辈看渔隐丛话云白间黄
里已是漫叟用了由此观之则杀青生白碧云红雨素
王黄帝小乌大白竹马朩牛之对皆未保终为我有以
其太切故也但诗启中时复有此如食中之得虾蟹味
中之得姜桂亦无害其为清美而已必求合前人非也

必求异于前人亦非也予但顾诗之美恶安问有合无
合于前人哉
环溪尝谓古今诗人未有不用事观杜诗绣衣屡许携
佳酝皂盖能忘折野梅戏假霜威促山简真成一醉习
池回是四句中浑将太守御史事衮使到了诗人岂可
以不用事也然善用之即是使事不善用之即反为事
所使事只是众家事但要人会使如黄绮终辞汉巢由
不见尧巢由黄绮是人能知至终辞汉不见尧六字即

非杜甫不能道矣为巢由合下便不见尧黄绮初非不
出但终能辞汉而巳又从风鸳雨燕上说来风鸳雨燕
以喻祸难藏近渚集深条以喻避祸难之意则用意尤
其深矣又如前军苏武节左将吕虔刀苏武节吕虔刀
二事亦人所共知至前军左将四字即非杜甫不能道
矣下如弟子贫原宪诸生老伏虔原宪伏虔事亦人所
共知至弟子诸生四字即非杜甫不能道矣为前军左
将弟子诸生八字皆实故下面驱遣得动是名使事若

取次用一虚字贴之即名羊将狼安能使之哉予亦尝
送李待制自中书舍人帅泸一联云中朝共惜无双士
绝塞贪看第一人无双第一事固众人之所共知泛然
使者亦多然不是姓李人又无中朝共惜绝塞贪看之
意用之即为无功矣正合公孙浑邪泣李广藩酋问李
揆之意故名用事又如上王著作一联云巳经平子宜
无憾未见夷吾得不忧盖著作是看详官巳保明易璇
玑故言巳经平子尚未及识故言未见夷吾平子是王

澄事夷吾是桓彝说王导云向见管夷吾无复忧矣既
用王家事又以夷吾对平子吾对子夷对平即是对中
有对凡人作文要如细花锦须花上有花叶中有叶愈
看愈有工夫方谓之妙
或问环溪伯兄诗如何环溪云予伯兄德邵每作诗磨
磨磋磋直见圆净都无病处方休在官杭日尝作小诗
云时乖事转拙端居徒含情不似阶前草春来随意生
又一诗云雨馀寒气浅园林作春媚不知海棠花新来

著花未又一绝云游子春衫已试单桃花飞尽野梅酸
怪来一夜蛙声歇又作东风十日寒最为含蓄而有气
象又有率然而佳者如村翁习性不浮华只种桑麻不
种花闻道野梅开欲遍好分春色过山家有用实语而
工者如文书堆里形骸苦竹木阴中日月閒是也有用
叠语而工者如山林得入且深入富贵若来从自来是
也乂有用数目假对而工者如匆间长作三独坐琴上
时弹一再行是也一再行是相如琴事正使三独坐乃

汉御史司𨽻尚书令会同专席号三独坐借使盖伯兄
与予及季弟常在窗间作三处独坐(季弟澥字德/深自有文集)故借
而使之然以坐对行以三独对一再此其所以为工也
又有用颜色琢对而工者如心缘黄纸红旂动气为青
云白石降是也盖红旂黄纸不关心是乐天语自非青
云白石有深趣其气矹硉何由降是永叔语伯兄引之
以为对又以心对气以红黄对青白语奇而句不牵强
此其所以为尤工也

或问环溪仲兄诗如何环溪云予仲兄德强诗从苏黄
中入如食雪一联檐头清响银匙动阶下寒光玉碗翻
中秋无月一联云也应只是寻常夜未必如今分外圆
又随饶直阁游平峦云独鹤下随鸡饮啄众星高共月
徘徊等语则无愧于东坡如半塘微涨聚红皱几亩晴
阴锁碧鲜夜半檐声几点急秋高云影一行微言花不
言花言竹不言竹言雨不言雨言雁不言雁又花蒂有
须浑是蜜桑枝无叶巳成衣言蜜以见蜂言衣以见蚕

意远语奇则无愧于山谷至如轻雷入树惊花魄白浪
浮空涨水脂又苦阴一篇云荒山乾没更节序浊气拥
地愁无边非烟非雾不见日欲雨欲雪难为天不唯气
浑语健而又关时含讽愈不可及仲兄闻之谓环溪曰
卑兄亦自谓此诗差胜然遍求集中未见有两首环溪
云好诗但一篇亦难如前辈诗有以一联得名有以一
句得名如枫落吴江冷空梁落燕泥但以一句得名巳
为人所忌如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是以一联得名

巳为盛事如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亦是
一联得名多少惊天动地诗岂易得哉
或人又问环溪仲兄诗笔素高今所举止于此乎环溪
云是何言欤予仲兄用意深诸体之中各有到处如日
长人静闻风佩雨久堂空生水衣是正对而工者如二
天开佛日一道羃卿云无苗何处寻黄独露地谁家觅
白牛是借对而工者如和双清亭云檐飞谢女雪径扫
沈郎钱雪非雪钱非钱谢女之雪乃是柳絮沈郎之钱

乃是榆荚是隐对而工者如笛弄一声横钓艇月明千
里上层楼是写景而工者如咏墨梅云写处似移墙上
影卷来如寄陇头春咏绿萼梅云朱唇不驻晓妆薄玉
颊频啼夜雨翻是状物而工者如农祥待白未为雪春
榜争魁欲放梅以雪为农祥以梅为春榜又于白上说
祥魁上说榜是体物而工者又如泉声如有语山色自
忘形花觉青春半山将白昼阴是自然而工者如冰看
时俗薄雨弄客愁多月借窗移疏影转风翻雪放一枝

高蒹葭露滴思乡泪芦荻风萦羁旅愁是雕镌而工者
如人情不及溪流水不改当时枕上声是寓意而工者
如一轴尘埃古涩体十年灯火短长檠是书怀而工者
如梦过一年还是魇心更万事竟成灰是感事而工者
如道上飞来燕帘间不避人是句出流水而工者如弹
压京畿贤大尹藩宣上国古诸侯是近于典雅而工者
又如回文暮春云娇声啭处藏莺小美睡浓时落日斜
桥拂柳深溪涨水眼惊春过雨飞花转而诵之即云花

飞雨过春惊眼水涨溪深柳拂桥斜日落时浓睡美小
莺藏处啭声娇即近于谐戏而工者非有馀而能之乎
　
　
　
　
　
　环溪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