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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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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全唐文卷五百七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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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宗元(六)

** 与顾十郎书

四月五日。门生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致
书十郎执事。凡号门生而不知恩之所自者。非人也。缨冠
束衽而趋以进者。咸曰我知恩。知恩则恶乎辨。然而辨之
亦非难也。大抵当隆赫柄用。而蜂附蚁合。喣喣趄趄。便僻
匍匐。以非乎人而售乎己。若是者。一旦势异。则电灭飙逝。
不为门下用矣。其或少知耻惧。恐世人之非己也。则矫于
中以貌于外。其实亦莫能至焉。然则当其时而确固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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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力秉志。不为向者之态。则于势之异也。固有望焉。大凡
以文出门下。由庶士而登司徒者。七十有九人。执事试追
状其态。则果能效用者出矣。然而中间招众口飞语哗然
诪张者。岂他人耶。夫固出自门下。赖中山刘禹锡等遑遑
惕忧。无日不在信臣之门。以务白大德。顺宗时。显增荣谥。
扬于天官。敷于天下。以为亲戚门生光宠。不意璅璅者复
以病执事。此诚私心痛之。堙郁汹涌。不知所发。常以自憾。
在朝不能有奇节宏议。以立于当世。卒就废逐。居穷阨。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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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著书断往古明圣法。以致无穷之名。进退无以异于
众人。不克显明门下得士之大。今抱德厚蓄愤悱思有以
效于前者。则既乖谬于时。离散摈抑。而无所施用。长为孤
囚。不能自明。恐执事终于不知其始偃蹇退匿者。将以有
为也。犹流于向时求进者之言。而下情无以通。盛德无以
酬。用为大恨。固尝不欲言之。今惧老死瘴土。而他人无以
辨其志。故为执事一出之。古之人耻躬之不逮。傥或万万
有一可冀。复得处人间。则斯言几乎践矣。因言感激。浪然
出涕。书不能既。(一作就)宗元谨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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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韩愈论史官书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
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稿。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
年言史事甚大谬。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
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若果尔。退之岂宜
虚受宰相荣已。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
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古之志于道者不宜若是。且
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为褒
贬。犹且恐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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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将扬扬入台府。美
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
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士。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
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又何以异不
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也。又言不有人祸。则(一作必)有天刑。
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
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
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闇。诸侯不能以也。其不遇而
死。不以作春秋故也。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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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犹遇且显也。又不得以春
秋为孔子累。范煜悖乱。虽不为史。其族亦诛。司马迁触天
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左
邱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
其馀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
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凡言二
百年文武事多有诚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
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
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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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怠。同职者及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
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
日以滋多。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沈没。且乱杂无可
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
为官守耶。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
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
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
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
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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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可引去。又何以云行且谋也。今当为而不为。又诱馆
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巳。不勉巳而欲勉人。难矣哉。

** 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

退之馆下。前者书进退之力史事。奉答诚中吾病。若疑不
得实未即籍者。诚是也。退之平生不以不信见遇。窃自冠
好游边上。问故老卒吏。得段太尉事最详。今所趋走州刺
史崔公。时赐言事。又具得太尉实迹。参桉备具。太尉大节。
古固无有。然人以为偶一奋。遂名无穷。今大不然。太尉自
有难在军中。其处心未尝亏侧。其莅事无不可纪。会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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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未达。以故不闻。非直以一时取笏为谅也。太史迁死。退
之复以史道在职。宜不苟过时日。昔与退之期为史。志甚
壮。今孤囚废锢。连遭瘴疠羸顿。朝夕就死。无能为也。[:#AS-96C9:⿱艹]不
能竟其业。若太尉者。宜使勿坠。太史迁言荆轲徵夏无且。
言大将军徵苏建。言留侯徵画容貌。今孤囚贱辱。虽不及
无且建等。然比画工传容貌尚差胜。春秋传所谓传信传
著。虽孔子亦犹是也。窃自以为信且著。其逸事有状。不宣。

** 与吕恭论墓中石书

宗元白。元生至。得弟书。甚善。诸所称道具之。元生又持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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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庐父墓者所得石书。模其文示余。曰若将闻于上。余故
恐而疑焉。仆蚤好观古书家所蓄晋魏时尺牍甚具。又二
十年来。遍观长安贵人好事者所蓄。殆无遗焉。以是善知
书。虽未尝见名氏。亦望而识其时也。又文章之形状。古今
特异。弟之精敏通达。夫岂不究于此。今视石之署其年曰
永嘉。其书则今田野人所作也。虽支离其字。尤不能近古。
为其永字等。颇效王氏变法。皆永嘉所未有。辞尤鄙近。若
今所谓律诗者。晋时盖未尝为此声。大谬妄矣。又言植松
乌擢之怪。而掘其土得石。尤不经难信。或者得无奸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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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且古之言葬者藏也。壤树之而君子以为议。况庐而居
者。其足尚之哉。圣人有制度。有法令。过则为辟。故立大中
者不尚异。教人者欲其诚。是故恶夫饰且伪也。过制而不
除丧。宜庐于庭。而矫于墓者。大中之罪人也。况又出怪物
诡神道以奸大法。而因以为利乎。夫伪孝以奸利。诚仁者
不忍擿过。恐伤于教也。然使伪可为而利可冒。则教益坏。
若然者。勿与知焉可也。伏而不出之可也。以大夫之政良。
而吾子赞焉。固无阙遗矣。作东郛。改市廛。去比竹茨草之
室。而垍土大木陶甄梓匠之工备。孽火不得作。化惰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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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绝偷浮之源。而条桑浴种深耕易耨之力用。宽徭啬货
均赋之政起。其道美矣。于斯也。虑善善之过而莫之省。诚
悫之道少损。故敢私言之。夫以淮济之清。有玷焉若秋毫。
固不为病。然万一离娄子眇然睨之。不若无之者之快也。
想默己其事。毋出所置书。幸甚。宗元白。

** 答刘禹锡天论书

宗元白。发书得天论三篇。以仆所为天说为未究。欲毕其
言。始得之。大喜。谓有以开明吾志虑。及详读五六日。求其
所以异吾说。卒不可得。其归要曰。非天预乎人也。凡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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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乃吾天说传疏耳。无异道焉。谆谆佐吾言。而曰有以异。
不识何以为异也。子之所以为异者。岂不以赞天之能生
植也欤。夫天之能生植久矣。不待赞而显。且子以天之生
植也。为天耶。为人耶。抑自生而植乎。若以为为人。则吾愈
不识也。若果以为自生而植。则彼自生而植耳。何以异夫
果蓏之自为果蓏。痈痔之自为痈痔。草木之自为草木耶。
是非为虫谋明矣。犹天之不谋乎人也。彼不我谋。而我何
为务胜之耶。子所谓交胜者。若天恒为恶。人恒为善。人胜
天则善者行。是又过德乎人。过罪乎天也。又曰。天之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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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植也。人之能者法制也。是判天与人为四而言之者也。
余则曰。生植与灾荒。皆天也。法制与悖乱。皆人也。二之而
已。其事各行不相预。而凶丰理乱出焉。究之矣。凡子之辞。
枝叶甚美。而根不直。取以遂焉。又子之喻乎旅者。皆人也。
而一曰天胜焉。一曰人胜焉。何哉。莽苍之先者。力胜也。邑
郛之先者。智胜也。虞芮力穷也。匡宋智穷也。是非存亡。皆
未见其可以喻乎天者。若子之说。要以乱为天理。理为人
理耶。谬矣。若操舟之言人与天者。愚民恒说耳。幽厉之云
为上帝者。无所归怨之辞尔。皆不足喻乎道。子其熟之。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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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言侈论以益其枝叶。姑务本之为得。不亦裕乎。独所谓
无形为无常形者甚善。宗元白。

** 与刘禹锡论周易九六说书

见与董生论周易九六义。取老而变。以为毕中和承一行
僧得此说。异孔颖达疏。而以为新奇。彼毕子董子。何肤末
于学而遽云云也。都不知一行僧承韩氏孔氏说。而果以
为新奇。不亦可笑矣哉。韩氏注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曰
乾一爻三十有六策。则是取其过揲四分而九也。坤之策
一百四十有四。曰坤一爻二十四策。则是取其过揲四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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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六也。孔颖达等作正义。论云。九六有二义。其一者曰。阳
得兼阴。阴不得兼阳。其二者曰。老阳数九也。老阴数六也。
二者皆变。周易以变者占。郑元注易。亦称以变者占。故云
九六也。所以老阳九老阴六者。九过揲得老阳。六过揲得
老阴。此具在正义乾篇中。周简子之说亦若此。而又详备。
何毕子董子之不视其书。而妄以口承之也。君子之学。将
有以异也。必先究穷其书。究穷而不得焉。乃可以立正也。
今二子尚未能读韩氏注孔氏正义。是见其道听而途说
者。又何能知所谓易者哉。足下取二家言观之。则见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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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子肤末于学而遽云云也。足下所为书。非元凯兼三易
者则诺。若曰孰与颖达著。则此说乃颖达也。非一行僧毕
子董子能有异说者也。无乃即其谬而承之者欤。观足下
出入筮数。考校左氏。今之世罕有如足下求易之悉者也。
然务先穷昔人书。有不可者而后革之。则大善。谨之勿遽。
宗元白。

** 答元饶州论春秋书

辱复书。教以报张生书及答衢州书言春秋。此诚世所希
闻。兄之学为不负孔氏矣。往年曾记裴封叔宅闻兄与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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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常言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殽一义。尝讽习之。又闻韩
宣英及亡友吕和叔辈言他义。知春秋之道久隐。而近乃
出焉。京中于韩安平处始得微指。和叔处始见集注。恒愿
扫于陆先生之门。及先生为给事中。与宗元入尚书同日。
居又与先生同巷。始得执弟子礼。未及讲讨。会先生病。时
闻要论。常以易教诲见宠。不幸先生疾弥甚。宗元又出邵
州。乃大乖谬。不克卒业。复于亡友淩生处尽得宗指辨疑
集注等一通。伏而读之。于纪侯大去其国。见圣人之道与
尧舜合。不惟文王周公之志。独取其法耳。于夫人姜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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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侯于禚。见圣人立孝经之大端。所以明其分也。于楚人
杀陈夏徵舒。丁亥楚子入陈。纳公孙宁仪行父于陈。见圣
人褒贬与夺。唯当之所在。所谓瑕瑜不掩也。反覆甚喜。若
吾生前距此数十年。则不得是学矣。今适后之。不为不遇
也。兄书中所陈。皆孔氏大趣。无得踰焉。其言书荀息。贬立
卓之意也。顷尝怪荀息奉君之邪心以立嬖子。不务正义。
弃重耳于外而专其宠。孔子同于仇牧孔父为之辞。今兄
言贬息大善。息固当贬也。然则春秋与仇孔辞不异。仇孔
亦有贬欤。宗元尝著非国语六十馀篇。其一篇为息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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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录以往。可如愚之所谓者乎。微指中明郑人来渝平。量
力而退。告而后绝。固先同后异者也。今检此。前无与郑同
之文。后无与郑异之据。独疑此一义。理甚精而事有不合。
兄亦当指而教焉。往年又闻和叔言兄论楚商臣一义。虽
啖赵陆氏。皆所未及。请具录当疏微指下以传末学。萧张
前书。亦请见及。至之日。勒为一卷。以垂将来。宗元始至是
州。作陆先生墓表。今以奉献。与宣英读之。春秋之道。如日
月不可赞也。若赞焉。必同于孔蹠优劣之说。故举其一二。
不宣。宗元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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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

濮阳吴君足下。仆之为文久矣。然心少之。不务也。以为是
特博奕之雄耳。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事
实。以辅时及物为道。自为罪人。舍恐惧则闲无事。故聊复
为之。然而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言而
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也。拘囚以来。无所发明。蒙
覆幽独。会足下至。然后有助我之道。一观其文。心朗目舒。
炯若深井之下。仰视白日之正中也。足下以超轶如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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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每以师道命仆。仆滋不敢。仆每为一书。足下必大光耀
以明之。固又非仆之所安处也。若非国语之说。仆病之久。
尝难言于世俗。今因其闲也而书之。恒恐后世之知言者。
用是诟病。狐疑犹豫。伏而不出者累月。方示足下。足下乃
以为当。仆然后敢自是也。吕道州善言道。亦若吾子之言。
意者斯文殆可取乎。夫为一书。务富文采。不顾事实。而益
之以诬怪。张之以阔诞。以炳然诱后生。而终之以僻。是犹
用文锦覆陷阱也。不明而出之。则颠者众矣。仆故为之标
表。以告夫游乎中道者焉。仆无闻而甚陋。又在黜辱。居泥
涂若螾蛭然。虽鸣其声音。谁为听之。独赖世之知言者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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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其不知言而罪我者。吾不有也。仆又安敢期如汉时列
官以立学。故为天下笑耶。是足下爱我厚。始言之也。前一
通如来言以污箧牍。此在明圣人之道。微足下。仆又何托
焉。宗元白。

** 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

四月三日。宗元白。化光足下。近世之言理道者众矣。率由
大中而出者咸无焉。其言本儒术。则迂回茫洋。而不知其
适。其或切于事。则苛峭刻覈。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甚者
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为灵奇。恍惚若化。而终不可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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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吾自得友君子。而后
知中庸之门户阶室。渐染砥砺。几乎道真。然而常欲立言
垂文。则恐而不敢。今动作悖谬。以为僇于世。身编夷人。名
列囚籍。以道之穷也。而施乎事者无日。故乃挽引。强为小
书。以志乎中之所得焉。尝读国语。病其文胜而言厖。好诡
以反伦。其道舛逆。而学者以其文也。咸嗜焉。伏膺呻吟者。
至比六经。则溺其文。必信其实。是圣人之道翳也。余勇不
自制。以当后世之讪怒。辄乃黜其不臧。究世之谬。凡为六
十七篇。命之曰非国语。既就。累日怏怏然不喜。以道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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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而习俗之不可变也。如其知我者果谁欤。凡今之及道
者。果可知也已。后之来者。则吾未之见。其可忽耶。故思欲
尽其瑕颣。以别白中正。度成吾书者。非化光而谁。辄令往
一通。惟少留视役虑。以卒相之也。往时致用作孟子评。有
韦词者告余曰。吾以致用书示路子。路子曰。善则善矣。然
昔之为书者。岂若是摭前人耶。韦子贤斯言也。余曰。致用
之志。以明道也。非以摭孟子。盖求诸中而表乎世焉尔。今
余为是书。非左氏尤甚。若二子者。固世之好言者也。而犹
出乎是。况不及是者滋众。则余之望乎世也愈狭矣。卒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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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何。苟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启明者之虑。则用是罪余者。
虽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于化光何如哉。激乎中必厉乎
外。想不思而得也。宗元白。

** 与友人论为文书

古今号文章为难。足下知其所以难乎。非谓比兴之不足。
恢拓之不远。钻砺之不工。颇颣之不除也。得之为难。知之
愈难耳。苟或得其高朗。(一作明)探其深赜。虽有芜败。则为日
月之蚀也。大圭之瑕也。曷足伤其明黜其宝哉。且自孔氏
以来。兹道大阐。家修人励。刓精竭虑者。几千年矣。其间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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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简札。役用心神者。其可数乎。登文章之箓。波及后代。越
不过数十人耳。其馀谁不欲争裂绮绣。互攀日月。高视于
万物之中。雄峙于百代之下乎。率皆纵臾而不克。踯躅而
不进。力䠞势穷。吞志而没。故曰得之为难。嗟乎。道之显晦。
幸不幸系焉。谈之辩讷。升降系焉。鉴之颇正。好恶系焉。交
之广狭。屈伸系焉。则彼卓然自得以奋其间者。合乎否乎。
是未可知也。而又荣古虐今者。比肩謺迹。大抵生则不遇。
死而垂声者众焉。扬雄没而法言大兴。马迁生而史记未
振。彼之二才。犹且若是。况乎未甚闻者哉。固有文不传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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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祀。声遂绝于天下者矣。故曰知之愈难。而为文之士。亦
多渔猎前作。戕贼文史。抉其意。抽其华。置齿牙间。遇事起。
金声玉耀。诳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虽终沦弃。而其夺朱
乱雅。为害已甚。是其所以难也。间闻足下欲观仆文章。退
发囊笥。编其芜秽。心悸气动。交于胸中。未知孰胜。故久滞
而不往也。今往仆所著赋颂碑碣文记议论书序之文。凡
四十八篇。合为一通。想令治书苍头吟讽之也。击辕拊缶。
必有所择。顾鉴视何如耳。还以一字示褒贬焉。

** 答元饶州论政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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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书。辱示以政理之说。及刘梦得书。往复甚善。类非今之
长人者之志。不惟充赋税养禄秩足己而已。独以富庶且
教为大任。甚盛甚盛。孔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然
则蒙者固难晓。必劳申谕。乃得悦服。用是尚有一疑焉。兄
所言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此诚当也。乘理政之后。固
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尔耶。夫弊政之大。莫
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赀以求于吏。所谓有
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以韨于吏。则无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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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横
侈泰而无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则将信其故乎。是不可惧
挠人而终不问也。固必问其实。问其实。则贫者固免。而富
者固增赋矣。安得持一定之论哉。若曰止免贫者而富者
不问。则侥倖者众。皆挟重利以邀。贫者犹若不免焉。若曰
检富者惧不得实。而不可增焉。则贫者亦不得实。不可免
矣。若皆得实。而故纵以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
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捃拾
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然非唯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
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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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以户独免。而贫者以受
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
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经界。覈名实。而姑重改作。其
可理乎。夫富室。贫之母也。诚不可破坏。然使其太倖。而役
于下。则又不可。兄云惧富人流为工商浮窳。盖甚急而不
均。则有此尔。若富者虽益赋。而其实输当其十一。犹足安
其堵。虽驱之不肯易也。检之逾精。则下逾巧。诚如兄之言。
管子亦不欲以民产为征。故有杀畜伐木之说。今若非韨
井之征。则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推以诚质。示以恩惠。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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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吏以法。如所陈一社一村之制。递以信相考。安有不得
其实。不得其实。则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
政。必须一定制。而后兄之说乃得行焉。蒙之所见。及此而
已。永州以僻隅。少知人事。兄之所代者谁耶。理欤弊欤。理
则其说行矣。若其弊也。蒙之说其在可用之数乎。因南人
来。重晓之。其他皆善。愚不足以议。愿同梦得之云者。兄通
春秋。得圣人大中之法以为理。饶之理小也。不足费其虑。
无所论刺。故独举均赋之事。以求往复而除其惑焉。不习
吏职而强言之。宜为长者所笑弄。然不如是。则无以来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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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之言。盖明而教之。君子所以开后学也。又闻兄之莅政
三日。举韩宣英以代己。宣英达识多闻而习于事。宜当贤
者类举。今负罪屏弃。凡人不敢称道其善。况又闻于大君
以二千石荐之哉。是乃希世拔俗。果于直道。斯古人之所
难。而兄行之。宗元与宣英同罪。皆世所背驰者也。兄一举
而德皆及焉。祁大夫不见叔向。今而预知斯举。下走之大
过矣。书虽多言。不足导意。故止于此。不宣。宗元再拜。

** 与崔连州论石钟乳书

宗元白。前以所致石钟乳非良。闻子敬所饵与此类。又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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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敬时愤闷动作。宜以为未得其粹美。而为粗矿惨悍所
中。惧伤子敬醇懿。仍习谬误。故勤以为告也。再获书辞。辱
徵引地理證验。多过数百言。以为土之所出乃良。无不可
者。是将不然。夫言土之出者。固多良而少不可。不谓其咸
无不可也。草木之生也。依于土然。即其类也。而有居山之
阴阳。或近于水。或附于石。其性移焉。又况钟乳直产于石。
石之精粗疏密。寻尺特异。而穴之上下。土之薄厚。石之高
下不可知。则其依而产者。固不一性。然由其精密而出者。
则油然而清。炯然而辉。其窍滑以夷。其肌廉以微。食之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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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荣华温柔。其气宣流。生胃通肠。寿善康宁。心平意舒。其
乐愉愉。由其粗疏而下者。则奔突结[:#AS-8DBB:⿰⺡⿱止⿰]。乍大乍小。色如枯
骨。或类死灰。淹悴不发。丛齿积颣。重浊顽朴。食之使人偃
蹇壅郁。泄火生风。戟喉痒肺。幽关不聪。心烦喜怒。肝举气
刚。不能和平。故君子慎焉。取其色之美。而不必唯土之信。
以求其至精。凡为此也。幸子敬饵之近。不至于是。故可止
禦也。必若土之出无不可者。则东南之竹箭。虽旁岐揉曲。
皆可以贯犀革。北山之木。虽离奇液暪。空立中枯者。皆可
以梁百尺之观。航千仞之渊。冀之北土。马之所生。凡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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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短脰。拘挛踠跌薄蹄而曳者。皆可以胜百钧。驰千里。雍
之块璞。皆可以备砥砺。徐之粪壤。皆可以封大社。荆之茅。
皆可以缩酒。九江之元龟。皆可以卜。泗滨之石。皆可以击
考。若是而不大谬者。少矣。其在人也。则鲁之晨饮其羊。关
毂而輠轮者。皆可以为师儒。卢之沽名者。皆可以为太医。
西子之里。恶而矉者。皆可以当侯王。山西之冒没轻儳。沓
贪而忍者。皆可以凿凶门。制阃外。山东之稚骏朴鄙。力农
桑啖枣栗者。皆可以谋谟于庙堂之上。若是。则反伦悖道
者甚矣。何以异于是物哉。是故经中言丹砂者以类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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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光。言当归者以类马尾蚕首。言人参者似人形。黄芩
似腐肠。附子八角。甘遂赤肤。类不可悉数。若果土宜乃善。
则云生某所。不当又云某者良也。又经注曰。始兴为上。次
乃广连。则不必服正为始兴也。今再三为言者。唯欲得其
英精。以固子敬之寿。非以知药石角技能也。若以服饵不
必利己。姑务胜人而夸辩博。素不望此于子敬。其不然明
矣。故毕其说。宗元再拜。

** 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

奉二月九日书。所以抚教甚具。无以加焉。丈人用文雅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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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日以惇大府之政。甚适。东西来者。皆曰海上多君子。
周为倡焉。敢再拜称贺。宗元以罪大摈废。居小州。与囚徒
为朋。行则若带纆索。处则若关桎梏。彳亍而无所趋。拳拘
而不能肆。槁焉若蘖。隤焉若璞。其形固若是。则其中者可
得矣。然犹未尝肯道鬼神等事。今丈人乃盛誉山泽之臞
者以为寿。且神其道。若与尧舜孔子似不相类焉。何哉。又
曰。饵药可以久寿。将分以见与。固小子之所不欲得也。尝
以君子之道。处焉则外愚而内益智。外讷而内益辩。外柔
而内益刚。出焉则内外若一。而时动以取其宜当。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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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获是而中。虽不至耇老。其
道寿矣。今夫山泽之臞。于我无有焉。视世之乱若理。视人
之害若利。视道之悖若义。我寿而生。彼夭而死。固无能动
其肺肝焉。昧昧而趋。屯屯而居。浩然若有馀。掘草烹石。以
私其筋骨。而日以益愚。他人莫利。己独以愉。若是者愈千
百年。滋所谓天也。又何以为高明之图哉。宗元始者讲道
不笃。以蒙世显利。动获大僇。用是奔窜禁锢。为世之所诟
病。凡所设施。皆以为戾。从而吠者成偫。已不能明。而况人
乎。然苟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虽万受摈弃。不更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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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大都类往时京城西与丈人言者。愚不能改。亦欲丈人
固往时所执。推而大之。不为方士所惑。仕虽未达。无忘生
人之患。则圣人之道幸甚。其必有陈矣。不宣。宗元再拜。

** 与李睦州论服气书

二十六日。宗元再拜。前四五日。与邑中可与游者。游愚溪
上池西小邱。坐柳下。酒行甚欢。坐者咸望兄不能俱。以为
兄由服气以来。貌加老而心少欢愉。不若前去年时。是时
既言。皆沮然眄睐。思有以已兄用斯术。而未得路。间一日。
濮阳吴武陵最轻健。先作书道天地日月黄帝等。下及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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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方士皆死状。出千馀字。颇甚快辩。伏睹兄貌笑口顺而
神不偕来。及食时。窃睨和糅燥湿与啖饮多寡犹自若。是
兄阳德其言。而阴黜其忠也。若古之强大诸侯然。负固怙
力。敌至则诺。去则肆。是不可变之尤者也。攻之不得。则宜
济师。今吴子之师。已遭诺而退矣。愚敢厉锐擐坚。鸣钟鼓
以进决于城下。惟兄明听之。凡服气之大不可者。吴子已
悉陈矣。悉陈而不变者无他。以服气书多美言。以为得恒
久大利。则又安得弃吾美言大利而从他人之苦言哉。今
愚甚呐。不能多言。大凡服气之可不死欤不可欤。寿欤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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欤。康宁欤疾病欤。若是者愚皆不言。但以世之两事已所
经见者类之。以明兄所信书必无可用。愚幼时尝嗜音。见
有学操琴者。不能得硕师。而偶传其谱。读其声以布其爪
指。蚤起则嘐嘐譊譊以逮夜。又增以脂烛。烛不足则讽而
鼓诸席。如是十年。以为极工。出至大都邑。操于众人之座。
则皆得大笑曰。嘻。何清浊之乱。而疾舒之乖欤。卒大惭而
归。及年已长。则嗜书。又见有学书者。亦不能得硕书。独得
国故书伏而攻之。其勤若向之为琴者。而年又倍焉。出曰。
吾书之工。能为若是。知书者又大笑曰。是形纵而理逆。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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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天下弃。又大惭而归。是二者皆极工而反弃者。何哉。无
所师而徒状其文也。其所不可传者。卒不能得。故虽穷日
夜。弊岁纪。愈远而不近也。今兄之所以为服气者。果谁师
耶。始者独见兄传得气书于卢遵所。伏读三两日。遂用之。
其次得气诀于李计所。又参取而大施行焉。是书是诀。遵
与计皆不能知。然则兄之所以学者。无硕师矣。是与向之
两事者。无毫末差矣。宋人有得遗契者。密数其齿曰。吾富
可待矣。兄之术或者其类是欤。兄之不信。今使号于天下
曰。孰为李睦州友者。今欲已睦州气术者左袒。不欲者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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袒。则凡兄之友。皆左袒矣。则又号曰。孰为李睦州客者。今
欲已睦州气术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则凡兄之客。皆左袒
矣。则又以是号于兄之宗族。皆左袒矣。号姻娅。则左袒矣。
入而号之闺门之内子姓亲昵。则子姓亲昵皆左袒矣。下
之号于臧获仆妾。则臧获仆妾皆左袒矣。出而号于素为
将率胥吏者。则将率胥吏皆左袒矣。则又之天下号曰。孰
为李睦州雠者。今欲已睦州气术者左袒。不欲者右袒。则
凡兄之雠者。皆右袒矣。然则利害之源。不可知也。友者欲
久存其道。客者欲久存其利。宗族姻娅欲久存其戚。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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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内子姓亲昵欲久存其恩。臧获仆妾欲久存其主。将率
胥吏欲久存其势。雠欲速去其害。兄之为是术。凡今天下
欲兄久存者皆惧。而欲兄速去者独喜。兄为而不已。则是
背亲而与雠矣。背亲而与雠。不及中人者。皆知其为大戾。
而兄安焉。固小子之所懔懔也。兄其有意乎。卓然自更。使
雠者失望而慄。亲者得欲而忭。则愚愿椎肥牛击大豕刲
偫羊以为兄饩。穷陇西之麦殚江南之稻以为兄寿。盐东
海之水以为咸。醯敖仓之粟以为酸。极五味之适。致五藏
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醉饱讴歌。愉怿欣欢。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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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于无穷。垂功烈而不刊。不亦旨哉。孰与去味以即淡。去
乐以即愁。悴悴焉肤日皱。肌日虚。守无所师之术。尊不可
传之书。悲所爱而庆所憎。徒曰我能坚壁拒境以为强大。
是岂所谓强而大也哉。无任疑惧之甚。谨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