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书斋夜话卷四　　　　　　元　俞琰　撰
桓谭少好文见扬子云工赋颂欲从学子云曰能读千
　赋则善之矣董遇曰读书百遍其意自见愚谓少年
　时果能如董遇所云则圣经之义何患乎不通果能
　如扬子云所云则为文何患乎不工
管子云思之思之又重思之思之不通鬼神将通非鬼
　神之力也精诚之极也予矻矻三十年周易集说方

　脱藁初十年自以为了次十年心目俱乱后十年黑
　白始分思之力也其初未尝不思思之不审耳
先儒作文皆有所本六经是也试略举东坡之文言之
　如祭统云天子有善让德于天诸侯有善归之天子
　东坡喜雨亭记乃云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不有
　归之太虚其说盖本祭统又乐记云夫物之感人无
　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东坡王
　君宝绘堂记乃云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

　于物其说盖本乐记
有学诗于黄山谷者山谷云公治何经且熟读经书其
　人未达退而问人有答之者云不明经旨则不识是
　非不知轻重何以为诗
李挺之云邵康节云科举之外有义理之学义理之外
　有物理之学物理之外有性命之学程伊川曰古之
　学者三异端不与焉一曰文章之学二曰训诂之学
　三曰儒者之学盖文章之学即科举之学训诂之学

　即义理物理之学儒者之学即性命之学性命为上
　物理义理次之科举之学末也学吟诗又其末也
张子韶云学者专意时文不知研穷经史则举业之外
　叩之空空如也亦可耻也前辈久不以古今灌溉胸
　中试引镜自照面目必可憎对人言语无味谓此也
愚谓幼习科举之学十六岁而三场粗通辄应咸淳癸
　酉乡贡进士举尝手编省监时文效选赋格前韵编
　造句干意后两韵与论策皆编立说主意并字面乃

　今思之俪花斗叶破碎大道雕虫篆刻小技而已然
　当时以此取士为士者盖不得不然也哉
三场时文虽拘以格律然亦套括之学耳其功全是编
　节犹记作劝学讲义如何论破题云吾儒分内之事
　而致勤上之人勉焉亦可以自愧矣盖仿上详孝宣
　举廉得真其破题云以士夫律己之常而致勤人主
　之责实可以观世变矣予用其主意用其字面不用
　其句法乡先生陈通斋云子之文何其妥且熟也予

　以实对通斋云一年编可敌十年读书功夫近日学
　者无所用心皆学唐诗等语生徒云欲工唐律须编
　唐人诸家诗苟能触类而长之当有脱胎换骨之妙
　如四六之学亦然不然不能进也
司马温公自言不善四六或谓其倦于属对非也四六
　献谀失实故温公不肯为也
属对虽小技然亦不昜如三才天地人四诗风雅颂四
　时春夏秋冬三德刚柔正直迅雷风烈烈风雷雨绝

　地天通通天地人夫子天尊大士头上不同官家宦
　者宫人身中各别皆以为巧对又如刘蕡下第我辈
　何惭雍齿且封吾属无患劝君更尽一杯酒与汝同
　消万古愁娶妻不用求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有名
　何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是碑古今未尝无对但我
　辈读书不多寻思不到尔至如街谈巷语亦莫不有
　对良将手下无弱兵死人身边有活鬼老手旧胳膊
　穷嘴饿舌头胡狲入布袋鲇鱼上竹竿皆巧对也

骈四俪六抽黄对白自是一家之学向之习举业者皆
　不暇及此然有时乎应用则又有不学容不为之予
　于元贞乙未自吴江回复入王本斋书院有一启劄
　谢本斋之叔中斋宣慰起联云拣尽寒枝常叹秋鸿
　之独往还寻故垒何如来燕之相依本斋姊夫黄春
　谷语云子尝谓不善四六此联并用古词语而又切
　当何也予对生平于此甚疏偶然有此联耳盖实说
　也小女许束敬斋总管之侄予回敬斋礼书云乔木

　森森憩园林之如旧夭桃灼灼喜男女之及时句虽
　不工束氏所居乃予故庐也因以语生徒云大抵应
　用之文须是切当虽工亦奚以为作诗亦然
唐人鹭诗中间两联云立当青草人先见行傍白莲鱼
　不知两足独拳寒雨里数声相叫晚秋时虽掩其题
　目皆知其为咏鹭予疑秋字当作烟字尤切当盖相
　失于晚烟中是以相叫若晚秋相叫则无意味矣
尝记诗垒元戎云寻常一样垂杨柳种入宫墙自不同

　杜北山变之则为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
　同孔方平云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来又
　如朱希贞曰佳人不奈冷重叠着春衣僧北涧云渔
　翁不奈冷重沓着蓑衣后作皆响于前作
杜少陵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晏小山之词乃
　云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谈者但称晏
　词之美不知其出于杜诗也
文子云所以亡社稷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未尝非欲

　也贾谊过秦论末句盖用文子语
京房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王羲之兰亭诗序盖用
　京房语又如丝竹管弦四字陈遁斋谓其重复盖亦
　用汉书语张雨传云后堂理丝竹管弦他如死生亦
　大矣放浪形骸之外齐彭殇为妄作皆庄子语
黄山谷云凡为文字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
　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尔
　古人之能为文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

　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范文正公齑赋中间一联云陶家瓮里酿成碧绿青黄
　措大口中嚼出宫商徵羽予幼作海赋诗云生以
　虾为目来从水母宫堆槃凝冻结停箸便消融莹洁
　玻瓈白㻞瓓玛瑙红酒边尝此味牙颊响秋风句虽
　粗率响字盖从范文正公齑赋中来
毗陵向简斋讳公桂咸淳末为无锡宰酒酣即杂咏上
　庠乾为圆赋送联云惟其不圆乃所以见其圆安得

　圆机而与语至元戊寅长洲县学试儒游六经道最
　高赋简斋代其子作一篇怀其卷问予云汝第二韵
　押甚么字予对曰押最字云道非百氏之侔高惟此
　最盖用上庠乾天下之至健押至之格又问第四韵
　如何形容最高予对曰非天之天不可阶而升非墙
　之墙得其门者寡美难几及谁居孟氏之邻登必自
　卑皆出子思之下又问第七第八如何发意予对曰
　第七句徼云此道学愈高历更世道之万变盖人心

　之中自有圣人之六经盖仿上庠六经统天地之心
　第七韵发意第八韵送联云惟其不自高所以见其
　最高深造六经之道阃盖依叔丈酒边见教乾为圆
　之格简斋抚予背云可惜可惜早生数年定当博青
　衫予亦自谓我生不辰惟有长吟老杜词赋工无益
　之句亦浩叹耳
穷措大常谈云诗文熟便着绿犹汉儒明经取朱紫然
　有一生勤苦而无成名者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或疑两人共试而甲之文工于乙反被黜乙之文不
　如甲反中选何也殊不知考试官每房分若干卷限
　定各取几名甲所以被黜者文虽工更有高于甲者
　盖分于某房众好卷之中也乙之文虽不如甲幸而
　分于某房无好卷之中未免短中求长是以中选甲
　胜于乙而被黜乙不如甲而中选兹非命也欤
先师纪梅臞先生赴咸淳庚午举自谓必中选而誊录
　所失其第三场及揭榜后拆席屋有一卷插于笆辫

　间乃其第三场策卷也
刘之杰赴省第三场策已写第一道俄而腹疼挟卷奏
　厕插卷于厕屈出则径行不记取卷复回寻之则无
　矣及揭榜后乃登第后累迁置制使有邑宰以公事
　稽缓追至庭下邑宰白云昔者滥登末第幸与公同
　年辄有一语奉告禀公曰得非省闱中事乎曰然乃
　延入屏后问其故对曰因奏厕见策卷欠第二第三
　遂拙作补足而纳之公曰某一生仕宦皆所赐公何

　不早见访语其故遂呼妻子罗拜堂下而语之云生
　我者父母成我者公也于是厚报邑宰予向见先辈
　云尔不记邑宰姓名
里人陆兰坡名逸长予一岁论咸淳末郡庠月试陆之
　论每居予前予之赋每居陆前是时教官乃三山董
　先生名师谦咸淳辛未别省院试赋魁也陆谓予云
　子之论自冒头题下讲腹至结尾必作四段我则一
　片成文俾董公画断不得予亦云子之赋是原韵至

　八韵皆用赋体我则不用皆弄巧也予尝对兰坡至
　论缜密吾不如子兰坡云赋工致吾不如子彼此皆
　相观而善自科举之学废后生晚进之学皆矜已傲
　物吟数句诗便以为高于李杜写数行字便以为过于
　羲献是可笑也亦可怜也笑之者何笑其小器易盈
　也怜之者何怜其未闻君子之大道也
昔在林屋山中寄橘入城与先师纪先生问月试拆榜
　如何先生荅云策第九名则亦在前列虽小试亦见

　斯文之验也更免旃则不患不成予是时方年十八
　虽扰攘间未尝一日辍笔后三十年偶阅故箧见先
　生手帖遂装成小轴孟能静于晓山蒲梅月心诸公
　皆有题跋梅自今又为古人矣予近年假馆江村离
　群索居独学无友惟以易说自娱屈指城中先辈能
　有几人良可为之叹息
至元间尝为道友作玄牝之门赋晦朔之间如何论对
　策问丹经之疑虽文场扫地之馀聊作此丹学之三

　场以见穷措大畴昔灯匆刻苦之末技尔连江术者
　林复斋抄予赋严呈何潜斋终篇潜斋批点与一道
　者后数年蜀人向玉匆自湖南回吴云潭州见一道
　诵子之赋矣问其全篇何在乃秘因以为奇货可笑
　可笑愚曰近在饶州时有紫极宫道士取予此赋予
　即手书以赠之彼亦见示一赋忘其作者姓氏朋友
　问闻一好说话得一好文字彼此而相与亦是乐处
　吾知潭州道者必无此乐也或谓朱晦庵云有朋自

　远方来不亦乐乎程子以为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
　故乐何谓以善及人晦庵荅曰如传得师友说如好
　说话得好文字归好与朋友亦唤及人如有好说话
　得好文字𦂳𦂳藏在笼箧中如何做得及人愚谓近
　来有一等朋友见人有好朋友见人有好文字必设
　计取之乃名自已闻得些善言则缄默而不肯语人
　写得些好文字则藏而不肯示人鄙哉诚可恶也
予幼爱杂览闻朋友间有奇书必告借抄录以至忘寝

　食而成疾忽一日先师语先人书封锁其书厨留经
　史与先儒性理之书省鉴时文在外自此不敢杂览
　惟专心举业业成而时异事殊平日勤苦竟为画饼
　因思对汉武帝先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
　已老时不我逢奈之何哉
德祐丧之馀我辈无所用心但闭门静坐读易而已近
　邂追黄渊道间话月试题出天地数五予不觉技痒
　遂破云理寓乎数阳奇者天地有五以合也位相参

　于自然再破云数焉有十五为阳五者为阴两而配
　诸一则曰天一则曰地渊道曰诸卷并无此作盖天
　数五地数五凡两五以为一十五则非易之旨也易
　题最难下笔其造语用事自是一样格调非知易而
　精于赋者不能也文章天下之公器安可诬哉因语
　安道曰予自此赋绝笔矣徒费思作此无用之文不
　若留气以煖脐也渊道曰选场开则有用矣予笑曰
　何代无美锦绣但恐从来花样不同翻誊别有新置

　有如我辈陈人之陈言决不复用矣渊道亦以为然
　渊道闽人也今亡已窃谓义熙遗老贞元朝士一日
　无一日至元间学官如渊道者今亦落落如晨星之
　稀悲夫
　
　
　
　书斋夜话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