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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風詞話詮評(不歸按:人文本惠風詞話無此評,乃唐圭璋作。)
臨桂況舍人夔笙,最善於論詞。雖其所作之詞,亦不能盡符其論詞之旨,要其所論,類多名言。茲擇其蕙風詞話中之有關作詞旨要者,加以擴充闡明。其所說未愜吾意者,亦加以辨正。
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又曰: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又引半塘云:「宋人拙處不可及,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
按況氏言,重、拙、大為三要,語極精粲。蓋重者輕之對,拙者巧之對,大者小之對,輕巧小皆詞之所忌也,重在氣格。若語句輕,則傷氣格矣,故亦在語句。但解為沈著,則專屬氣格矣。蓋一篇詞,斷不能語語沈著,不輕則可做到也。一篇中欲無輕語,則惟有能拙,而後立得住,此作詩之法。一篇詩,安得全是名句。得一二名句,餘皆恃拙以扶持之,古名家詩皆如此也。名家詞亦然。北宋詞較南宋為多樸拙之氣,南宋詞能朴拙者方為名家。概論南宋,則纖巧者多於北宋。況氏言南渡諸賢不可及處在是,稍欠分別。況氏但解重拙二字,不申言大字,其意以大字則在以下所說各條間。余謂重、拙、大三字相連系,不重則無拙大之可言,不拙則無重大之可言,不大則無重拙之可言,析言為三名辭,實則一貫之道也。王半塘謂「國初諸老拙處,亦不可及」。清初詞當以陳其年、朱彝尊為冠。二家之詞,微論其詞之多涉輕巧小,即其所賦之題,已多喜為小巧者。蓋其時視詞為小道,不惜以輕巧小見長。初為詞者,斷不可學,切毋為半塘一語所誤。余以為初學為詞者,不可先看清詞,欲以詞名家者,不可先讀南宋詞。
張皋文、周止庵輩尊體之說出,詞體乃大。其所自作,仍不能如其所說者,則先從南宋詞入手之故也。大凡學為文辭,入手門徑,最為緊要,先入為主,既有習染,不易滌除。取法北宋名家,然後能為姜、張。取法姜、張,則必不能為姜、張之詞矣。止庵謂問塗碧山,歴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乃倒果為因之說,無是理也。
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曰多讀書,二曰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
多讀書,始能醫俗,非胸中書卷多,皆可使用於詞中也。詞中最忌多用典故,陳其年、朱彝尊可謂讀書多矣,其詞中好使用史事及小典故,搬弄家私,最為疵病,亦是詞之賊也,不特俗為詞之賊耳。
詞筆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為曲折。以曲折藥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賢樸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學養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錯認真率為直率,則尤大不可耳。又曰:詞能直,固大佳。顧所謂直,誠至不易,不能直,分也。當於無字處求曲折,切忌有字處為曲折。詩境以直質為上,詞境亦然。此云直,當謂直質也。直質者,真之至也。曲直之直,又是一義。此二條措辭甚不明白,當分別說之,方能明顯。
詞筆不宜直率,尤忌刻意為曲折。以曲折藥直率,即已落下乘,曲折須出之自然也。
詞求曲折,當於無字處求之。切忌有字處為曲折。曲折在意,不在字句間也。
詞能直質為上乘,顧大不易,昔賢樸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學養中出,故真率之至。真率乃直質也,不可誤直率為真率。
如此分別,則語意明顯。
詞中轉折宜圓。筆圓,下乘也。意圓,中乘也。神圓,上乘也。又曰:詞不嫌方。能圓見學力,能方見天分。但須一落筆圓,通首皆圓。一落筆方,通首皆方。圓中不見方易,方中不見圓難。
轉折筆圓,恃虛字為轉折耳。意圓,則前後呼應一貫。神圓,則不假轉折之筆,不假呼應之意,而潛氣內轉。方者,本質,天所賦也。圓者,功力,學所致也。方圓二字,不易解釋,夢窗,能方者也。白石、玉田,能圓者也。知此可悟方圓之義。方中不見圓,蓋神圓也,惟北宋人能之。子野、方回、耆卿、清真,皆是也。
詞過經意,其蔽也斧琢。過不經意,其蔽也褦襶。不經意而經意易,經意而不經意難。又曰:「恰到好處,恰夠分量,毋不及,毋太過,半塘老人論詞之言也。」又曰:「詞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際,此中消息,正復難言。但看夢窗何嘗琢,稼軒何嘗率,可以悟矣。」
此三條,反復申明不琢不率之道,乃爐火純青之功候也。夢窗學清真者,清真乃真能不琢,夢窗固有琢之太過者。稼軒學東坡者,東坡乃真能不率,稼軒則不無稍率者。況氏從南宋詞用功,所說多就南宋詞立論,前條明方圓之義亦然。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且易脫稿。
處當前之境界,棖觸於當前之情景,信手拈來,乃有極妙之詞出,此其真,乃由外來而內應之。若夫以真為詞骨,則又進一層,不假外來情景以興起,而語意真誠,皆從內出也。
詞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纖。寒酸語,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華貴出之,飲水詞人,所以為重光後身也。
此二條可互參,皆謂士大夫之詞也。讀書多,致身為士大夫,自不俗。其所佔身分,所居地位,異於寒酸之士,自無寒酸語。然柳耆卿、黃山谷好為市井人語,亦不俗不寒酸。史梅谿一中書堂吏耳,能為士大夫之詞,以筆多纖巧,遂品格稍下。於此可悟不俗不寒酸之故矣。況氏以纖為俗,俗固不止於纖也。
作詞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跡者,吾庶幾免矣。其在神者,容或在所難免,茲事未遽自足也。
矜者,驚露也。依黯與靜穆,則為驚露之反。而依黯在情,靜穆在神,在情者稍易,在神者尤難。情有跡也,神無跡也。驚露則述情不深而味亦淺薄矣,故必依黯以出之。能依黯,已無矜之跡矣。神不靜穆,猶為未至也。
詞有穆之一境,靜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濃而穆更難。知此可以讀花間集。
此條與前條互相發明,穆乃詞中最高之一境,況氏以讀花間集明之,可謂要訣。
花間至不易學。其蔽也,襲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謂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紆折變化之,而雕琢、鉤勒等弊出焉。以尖為新,以纖為豔,詞之風格日靡,真意盡漓,反不如國初名家本色語,或猶近於沈著、濃厚也。庸詎知花間高絕,即或詞學甚深,頗能窺兩宋堂奧,對於花間,猶為望塵卻步耶。
花間詞全在神穆,詞境之最高者也,況氏說此最深。所指近人之弊,確切之至,小令比慢詞為難,今初學入手便為小令,便令讀花間,從何得其塗徑耶。
凡人學詞,功候有淺深,即淺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於淺而臻飾焉,不恤顰眉、齲齒,楚楚作態,乃是大疵。最宜切忌。
此示初學,亦甚切要。蓋凡為文辭,必先令理路清楚。理路既清,逐漸用功,步步增進。若理路未清,而東偷西竊,駁雜無敘,遂永無成就之希望矣。理路清,雖淺無害也。不安於淺,又遂欲描頭畫角以文之,仍是理路未能徹底清楚耳。
填詞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韻,去成就不遠矣。所謂神韻,即事外遠致也。即神韻未佳,而過存之,其足為疵病者亦僅,蓋氣格較勝矣。若從輕倩入手,至於有神韻,亦自成就,特降於出自凝重者一格。若並無神韻而過存之,則不為疵病者亦僅矣。或中年以後,讀書多,學力日進,所作漸近凝重,猶不免時露輕倩本色。則凡輕倩處,即是傷格處,即為疵病矣。天分聰明人,最宜學凝重一路,卻最易趨輕倩一路。苦於不自知,又無師友指導之耳。
此條示學者以擇取之塗徑,至關緊要。蓋入手即須不誤,誤則為終身之疵病,醫之不易也。余前言學詞不可從清初詞入手,即是此意。清初詞輕倩者多,未知詞之品格高下者,最易喜輕倩一路,以倩易於動人耳。嘉道前詞人,喜為姜、張,正是好輕倩之故,即有成就,所謂成就其所成就也。姜、張亦自有凝重之神韻,好輕倩者不知之。姜、張之圓,非輕倩,好輕倩者以為輕倩,此不善學姜、張也,姜、張豈任其咎。
詞學程式,先求妥帖、停勻,再求和雅、深秀,乃至精穩、沈著。精穩則能品矣。沈著更進於能品矣。精穩之穩,與妥帖迥乎不同。沈著尤難於精穩。平昔求詞詞外,於性情得所養,於書卷觀其通。優而遊之,厭而飫之,積而流焉。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擲地作金石聲矣。情真理足,筆力能包舉之。純任自然,不假錘鏈,則沈著二字之銓釋也。
此程式分作四層,只妥帖停勻一層,為初學者道。後三層,皆已有成就者所由用功之方法。天生詞人,固一蹴即至,未有如許程式也。
初學作詞,只能道第一義,後漸深入。意不晦,語不琢,始稱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來,令人神味俱厚,規橅兩宋,庶乎近焉。
此補充前條之意耳。意不晦,語不琢,是作詞之條件。故初學作詞者,須先求妥帖停勻。功夫未到,勿妄求深入。但求意不晦,語不琢,漸漸向和雅深秀一路走。若不安於淺,而顰眉齲齒,楚楚作態,是初學者所最忌。此數條皆是指導初學者之名言。
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經前人說過。自唐五代以還,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語,留待我輩驅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靈流露,曰書卷醞釀。性靈關天分,書卷關學力。學力果充,雖天分稍遜,必有資深逢源之一日,書卷不負人也。中年以後,天分便不可恃。苟無學力,日見其衰退而已。江淹才盡,豈真夢中人索還囊錦耶。
作詞功力,能漸至於名家,既要天分,亦要學力。有天分而無學力,終不能大成也。譬之於弈,二十歲後,便無國手希望。必在二十歲前,即成國手,此天分也。以後造就至八段九段以上,則系之功力矣。不復用功,亦止於是而已。古今神童,造就有限者,自恃其天資,不求於學力也。
詩詞文章,雖前賢名作如林,仍有無窮境界,待後人開發。書卷醞釀,得之於前人者也。性靈流露,則得之於目前之境地,得之於平昔之學養。
作詞至於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猶有辨。其或絕少襟抱,無當高格,而又自滿足,不善變。不知門徑之非,何論堂奧。然而從事於斯,歷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謂非專家。凡成就者,非必較優於未成就者。若納蘭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齡限之矣。若厲太鴻,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絕少襟抱,無當高格,又自滿足,不善變,不知門徑之非,乾嘉時此類詞甚多。蓋乾嘉人學乾嘉詞者,不得謂之有成就,尤不得謂之專家,況氏持論過恕。其下以納蘭容若、厲太鴻為喻,則又太刻。浙派詞宗姜、張,學姜、張亦自有門徑,自有堂奧,姜、張之格,亦不得謂非高格,不過與周、吳宗派異,其堂奧之大小不同耳。
吾詞中之意,唯恐人不知,於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後能知吾詞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吾詞成、於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輒曰:「無庸。」餘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儻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將奈何。矧填詞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謂煙水迷離之臻,為無上乘耶。」
勾勒者,於詞中轉接提頓處,用虛字以顯明之也。即張炎詞源所云:「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任、甚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卻是之類。」南宋清空一派,用此勾勒法為多,用之無不得當者,南宋名家是也。乾嘉時詞,號稱學稼軒、白石、玉田,往往滿紙皆此等呼喚字,不問其得當與否,遂成滑調一派。吳夢窗於此等處多換以實字,玉田譏為七寶樓臺,拆下不成片段,以為質實,則凝澀晦昧。其實兩種皆北宋人法,讀周清真詞,便知之。清真非不用虛字勾勒,但可不用者即不用。其不用虛字,而用實字或靜辭,以為轉接提頓者,即文章之潛氣內轉法。今人以清真、夢窗為澀調一派。夢窗過澀則有之,清真何嘗澀耶。清真造句整,夢窗以研討會錦拼合。整者元氣渾侖,研討會拼者古錦斑斕。不用勾勒,能使潛氣內轉。則外澀內活。白石、玉田一派,勾勒得當,亦近質實,誦之如珠走盤,圓而不滑。二派皆出自清真。及其至,品格亦無高下也。今之學夢窗者,但能學其澀,而不能知其活。拼湊實字,既非研討會錦,而又捍格不通,其弊等於滿紙用呼喚字耳。詞固不可多用典,用典充塞,非佳詞也。清初竹垞、迦陵犯此弊,後人為之箋注,閱之尚可厭,自注則尤鄙陋。
作詞須知暗字訣。凡暗轉、暗接、暗提、暗頓,必須有大氣真力斡運其間,非時流小惠之筆能勝任也。駢體文亦有暗轉法,稍可通於詞。
文賦詩詞,皆須知此法,即潛氣內轉也。不知此法,皆非高品。一意相貫,或直下,或倒裝,或前後挪移,總由筆氣筆力運用之。有轉接提頓,而離跡象,行文之妙訣也。
名手作詞,題中應有之意,不妨三數語說盡。自餘悉以發抒襟抱所寄託,往往委曲而難明。長言之不足,至乃零亂拉雜,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讀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蘄其知。以謂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為訓,則亦左徒之騷些云爾。夫使其所作,大都衆所共知,無甚關係之言,寧非浪費楮墨耶。
高品之詞,不必有題,吾意中所欲言,即題也。有題如詠物等,已下於不必有題者一等矣。有題而沾滯於題,直是笨伯。至題目纖小,乃明以後人所為,不惟不足以登大雅之堂,且鄙瑣不堪入目。試看宋賢之詞,師其制題之雅者。蓋有題之詞,亦須加以裁制乃雅也。
文辭至極高之境,乃似有神經病人語,故有可解而不可解之喻。然而胡說亂道,其間仍有理路在,但不欲顯言,而玄言之。不欲逕言。而迂回以言之耳。又往往當言不言,而以不當言者襯出之。其零亂拉雜,只是外表覺得難喻,而內極有敘,非真零亂拉雜也。此境為已有成就而能深入者道,初學者勿足以語此。
初學作詞,最宜聯句、和韻,始作,取辦而已,毋存藏拙嗜勝之見。久之,靈源日濬,機括日熟,名章俊語紛交,衡有進益於不自覺者矣。手生重理舊彈者亦然。離君索居,日對古人,研精覃思,寧無心得,未若取徑乎此之捷而適也。
此說余極不以為然。玉田謂詞不可強和人韻,若倡之者,曲韻寬平,庶可賡和。倘韻險,又為人所先,則必牽強賡和,句意安能融貫。徒費苦思,未見有全章妥溜者。此語誠然,和韻因韻成句,聊句因人成章,但務為名章俊語而已。初學者成章成句,尚頗費力,為人牽制,安得名俊。以此示初學,誤盡蒼生。
學填詞,先學讀詞。抑揚頓挫,心領神會。日久,胸次鬱勃,信手拈來,自然豐神諧鬯矣。
讀詞不成腔,不能知詞之韻味,不能知腔調音節之要處,故必得讀之訣而後可。韻味在表者,見詞之字句可知。韻味在內者,非讀不悟也。音節之要處,在平仄及四聲,在句豆,如一領二、二領一、一領三等等。又凡文義二字相連者,不可離而為二。一領二,不可連而為三,諸如此類是也。平上去入四聲,自有分別,音須分清。此非謂填詞必墨守四聲也,但讀詞時必須四聲不混耳。
佳詞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詞之法,如一句之中,有兩字未勰,試改兩字。仍不愜意,便須換意,通改全句。牽連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來句意,愈改愈滯也。又曰:改詞須知挪移法。常有一兩句,語意未協,或嫌淺率。試將上下互易,便有韻致。或兩意縮成一意,再添一意,更顯厚。此等倚聲淺訣,若名手意筆兼到,愈平易,愈渾成,無庸臨時掉弄也。
一詞作成,當前不知其何者須改,粘之壁上,明日再看,便覺有未愜者。取而改之,仍粘壁上。明日再看。覺仍有未愜,再取而改之,如此者數四,此陳蘭甫改詞法也。鄭叔問作詞,改之尤勤。常三四易稿,甚至通首另作,於初稿僅留一二句。朱漚尹作詞,有數年後取改數字者。作詞貴有詞友,其未協處,己不能覺,友參指摘之。或商定一二字,則尤有益也。又有因音律不葉,而再三改者,如玉田詞源,稱其先人於所作瑞鶴仙之撲字,改為守字。惜花春起早之深字,改為幽,又改為明。此則關於音律,不易曉也。
詞中對偶,實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對禽蟲也,服用可對飲饌也。實勿對虛,生勿對熟,平舉字勿對側串字。深淺濃淡大小重輕之間,務要侔色揣稱。昔賢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對偶句要渾成,要色澤相稱,要不合掌。以情景相融,有意有味為佳。忌駢文式樣,尤忌四六式樣。忌尖新,忌板滯,忌褦襶,忌草率。詞中對偶最難做,勿視為尋常而後可。又有一句四字,一句七字,上四字相對者。其七字句之下三字要能銜接。五字句七字句對偶,忌如詩句。
近人作詞,起處多用景語虛引,往往第二句,方約略到題,此非法也。起處不宜泛寫景,宜實不宜虛,便當籠罩全闋,他題便挪移不得。
詩詞起句,最關緊要,得勢與不得勢,全在此處。故一開口,便須籠罩全篇。若以不相干之語,虛引而起,全篇委靡不振矣。
作詞不拘說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難,皆非妙造。難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於情景真,書卷足。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有全闋之意,有句中之意,全闋意足,詞必脫手而成。情景真,書卷足,是其輔也。句中之意,貴深語淺出,看似易,卻甚難。看而覺其出於難,則不能淺出之故。
作詠物詠事詞,須先選韻。選韻未審,雖有絕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用其不必用、不甚合得以就韻,乃至涉尖新、近牽強、損風格,其弊與強和人韻者同。
作詞選韻,須看是何律調。有宜用支脂韻、魚虞韻、佳皆韻、蕭宵韻、歌戈韻、佳麻韻、尤侯韻者,有宜用東冬韻、江陽韻、真諄韻、元寒韻、庚耕韻、侵韻、覃談韻者,二類之音響,有抑揚之別。宜抑者用前類,宜揚者用後類。拈調後,參看多數宋人同調之詞。諸詞惟用一類者,則只可在一類中擇之。兩類均有用者,則不拘。況氏但就典、就意、擇韻,此法未善。嘗見今人作律詩,先得一聯,於是湊合六句,以成一律,其弊與此同。書卷多,何愁韻不就我。即有好典故,在不宜用時,亦當割愛。必欲塞入,絕非好詞也。矧詞體本不宜多用典耶。
性情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
此說固是,但仍未具足。余更下一轉語曰:學夢窗太過者,宜令改學稼軒。學稼軒太過者,宜令改學夢窗。蓋善作詞者,作澀調,務使之疏宕。作滑調,務使之凝重。
詞貴有寄託。所貴者流露於不自知,觸發於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於性靈。即性靈,即寄託,非二物相比附也。橫亙一寄託於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陳言耳。於無變化中求變化,而其所謂寄託,乃益非真。昔賢論靈均書辭,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為訓。必非求變化者之變化矣。夫詞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嘗有寄託,何嘗不卓絕千古,何庸為是非真之寄託耶。
此論極精。凡將作詞,必先有所感觸。若無感觸,則無佳詞。是感觸在作詞之先,非搦管後橫亙一寄託二字於胸中也。時不同,境不同,所感觸者隨之不同。是感觸有變化,不待求而有真寄託矣。若以為詞之門面,搜尋寄託,豈不可笑。
詞無不諧適之調,作詞者未能熟精斯調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會心之處。或專家能知之,而俗耳不能悅之。不拘何調,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則我之心與昔人會。簡淡生澀之中,至佳之音節出焉。難以言語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則領會不到。此詣力,不可強也。
宋時舊調,作者不止一人,大率皆經樂工譜過,自然無不諧適。能自度腔者,必諳音律,亦必無不諧適。有許多調,平仄頗不順口,多讀數遍,始覺其諧適。其初覺得不順口者,久之覺其有至佳之音節焉。但多讀無不能領會者,不必填至數次,始知之也。
澀之中有味、有韻、有境界,雖至澀之調,有真氣貫注其間。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難與貌澀者道耳。
作澀調詞,工者能凝重,乃當然之勢。能疏宕,則功夫深矣。余謂學夢窗太過者當令學稼軒,即此意也。貌澀者不知此訣。
問哀感頑豔,頑字云何詮釋。曰:「拙不可及,融重與大於拙之中,鬱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幾乎。猶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嗁然,看似至易而實至難也。」
頑者,鈍也,愚也,癡也。以拙之極為頑之訓,亦無不可。譬諸赤子之嗁笑,亦佳。余謂以哀之極不可感化釋之,尤確。莊子:「子輿與子桑友,淋雨十日,子輿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子輿入,曰:『子之歌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不得也。』」可引作哀感頑豔四字之正訓。
近人學夢窗,輒從密處入手。夢窗密處,能令無數麗字,一一生動飛舞,如萬花為春,非若琱璚蹙繡,毫無生氣也。如何能運動無數麗字,恃聰明尤恃魄力。如何能有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夢窗密處易學,厚處難學。
此條論夢窗詞最精。實字能化作虛字之意使用,靜辭能化作動辭使用,而又化虛為實,化動為靜,故能生動飛舞。是在筆有魄力,能運用耳。能運用,則不麗之字亦麗,非以豔麗之字,填塞其間也。密在字面,厚在意味。學得厚處難。密固近厚,欲真厚,不得專從密處求之。密而能疏宕,始能真厚也。
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於夢窗詞庶幾見之。即其芬芳鏗麗之作,中間雋句豔字,莫不有沈摯之思,灝瀚之氣,挾之以流轉,令人玩索而不能盡,則其中之所存者厚。沈著者,厚之發見乎外者也。欲學夢窗之緻密,先學夢窗之沈著。即緻密、即沈著。非出乎緻密之外,超乎緻密之上,別有沈著之一境也。夢窗與蘇、辛二公,實殊流而同源。其所為不同,則夢窗緻密其外耳。其至高至精處,雖擬議形容之,未易得其神似。穎惠之士,束發操觚,勿輕言學夢窗也。
夢窗與東坡、稼軒,實不同源。東坡以詩為詞者也,稼軒學東坡,夢窗學清真,東坡、清真不同源也,以二派相互調劑則可,謂之同源則不可。
兩宋人詞,宜多讀多看,潛心體會。某家某某等處,或當學,或不當學,默識吾心目中。尤必印證於良師友,庶收取精用閎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漸近成就,自視所作,於宋詞近誰氏,取其全帙,研貫而折衷之,如臨鏡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濃,一經侔色揣稱,灼然於彼之所長,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變化之所當亟。善變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遊乎其中,精騖乎其外,得其助而不為所囿,斯為得之。當其致力之初,門徑誠不可誤。然必擇定一家,奉為金科玉律,亦步亦趨,不敢稍有逾越。填詞智者之事,而顧認筌執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與夫聰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後,吾詞格不稍降乎。並世操觚之士,輒詢余以倚聲初步,何者當學,此余無詞以對者也。
近來有志於學詞者,就問於予,亦輒問予倚聲初步,何者當學,此誠難答之問也。況氏此說,深愜乎予心。然兩宋人詞多矣,令其多讀多看,彼必不知從何下手,而亦無從知何者當學,何者不當學也。是答初步者之問,尚缺一層。夫初步讀詞,當讀選本。選本以何者為佳,不能不告之也。故予答來問,必先告以讀草堂詩餘及絕妙詞選。近人所選者,則告以馮煦所選宋六十一家詞,及朱漚尹所選宋詞三百首、龍榆生所選唐宋名家詞選,並告以應備萬紅友詞律及戈順卿詞林正韻,以便試做時之參考應用。此雖極淺之言,來學者亦恒有不知,而但知有學校中教師之選本與講義。其備於案頭者,又只白香詞譜一類,及書店中不知誰何所選詞,皆極陋劣之書。稍高者,亦不過有龔定盦、黃仲則等集一部而已。
○劉文靖詞樸厚
余徧閱元人詞,最服膺劉文靖,以謂元之蘇文忠可也。文忠詞,以才情博大勝。文靖以性情樸厚勝。其菩薩蠻·王利夫壽云:「吾鄉先友今誰健?西鄰王老時相見。每見憶先公,(「憶」一本作「說」,細審之,似不如「憶」字,與下句尤貫合。)音容在眼中。今朝故人子。為壽無多事。惟願歲常豐。年年社酒同。」此余尤為心折者也。自餘如前調飲山亭感舊云:「種花人去花應道。花枝正好人先老。一笑問花枝。花枝得幾時。人生行樂耳。今古都如此。急欲臥莓苔。前邨酒未來。」清平樂云:「青天仰面。臥看浮雲卷。蒼狗白衣千萬變。都被幽人窺見。偶然夢見華胥。覺來花影扶疏。窗下魯論誰誦,呼來共詠舞雩。」前調飲山亭留宿云:「山翁醉也。欲返黃茅舍。醉裏忽聞留我者。說道群花未謝。脫巾就臥松龕。覺來詩思方酣。欲藉白雲為墨,淋漓灑遍晴嵐。」前調賀雨云:「雨靖簫鼓。四野歡聲舉。平昔飲山今飲雨。來就老農歌舞。半生負郭無田。寸心萬國豐年。誰識山翁樂處,野花嗁鳥欣然。」前調圍棋云:「棋聲清美。盤礴青松底。門外行人遙指示。好個爛柯仙子。輸贏都付欣然。興闌依舊高眠。山鳥山花相語,翁心不在棋邊。」人月圓云:「自從謝病修花史,天意不容閒。今年新授,平章(原誤作「意」)風月,檢校雲山。門前報導,麯生來謁,子墨相看。先生正爾,天張翠蓋,山擁雲鬟。」前調云:「茫茫大塊洪爐裏,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煙廢壘,老樹遺台。太山如礪,黃河如帶,等是塵埃。不須更歎,花開花落,春去春來。」西江月·山亭留飲云:「看竹何須問主,尋邨遙認松蘿。小車到處是行窩。門外雲山屬我。張叟[月葛]醅藏久,王家紅藥開多。相留一醉意如何。老子掀髯曰可。」玉樓春云:「西山不似龐公傲。城府有樓山便到。欲將華髮染晴嵐,千里青青濃可掃。人言華髮因愁早。勸我消愁唯酒好。夜來一飲盡千鍾,今日醒來依舊老。」南鄉子·張彥通壽云:「窗下絡車聲。窗畔兒童課六經。自種牆東新菜莢,青青。隨分盃盤老幼情。千古董生行。雞犬升平畫不成。應笑東家劉季子,無能。縱飲狂歌不治生。」鵲橋仙云:「悠悠萬古。茫茫天宇。自笑平生豪舉。元龍儘意臥床高,渾占得、乾坤幾許。公家租賦。私家雞黍。學種東皋煙雨。有時抱膝看青山,卻不是、高吟梁父。」玉漏遲·汎舟東溪,云:「故園平似掌。人生何必,武陵溪上。三尺蓑衣,遮斷紅塵千丈。不學東山高臥,也不似、鹿門長往。君試望。遠山顰處,白雲無恙。自唱。一曲漁歌,當無復當年,缺壺悲壯。老境羲皇,換盡平生豪爽。天設四時佳興,要留待、幽人清賞。花又放。滿意一篙春浪。」念奴嬌·憶仲良云:「中原形勢東南壯,夢裏譙城秋色。萬水千山收拾就,一片空梁落月。煙雨松揪,風塵淚眼,滴盡青青血。平生不信,人閒更有離別。舊約把臂燕然,乘槎天上,曾對河山說。前日後期今日近,悵望轉添愁絕。雙闕紅雲,三江白浪,應負肝腸鐵。舊遊新恨,一生都付長鋏。」如右各闋,寓騷雅於沖夷,足穠鬱於平淡,讀之如飲醇醪,如鑑古錦。涵詠而翫索之,於性靈懷抱,胥有裨益。備錄之,不覺其贅也。王半塘云:「樵庵詞樸厚深醇中有真趣洋溢,是性情语,無道學氣。」
○天籟詞用坡公句
天籟詞,永遇樂·同李景安遊西湖云:「青衫儘付,濛濛雨濕,更著小蠻針線。」用坡公青玉案句「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而太素語特傷心。其言外之意,雖形骸可土木,何有於小蠻針線之青衫。以坡公之「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比之,猶死別之與生離也。
○彭巽吾元夕詞
彭巽吾漢宮春·元夕云:「夜來風雨,搖得楊柳黃深。」此等句便是元詞,去南渡諸賢遠矣。
○羅壺秋禁釀詞
羅壺秋木蘭花慢·禁釀云:「漢家糜粟詔,將不醉、飽生靈。」語極莊,卻極謔。菩薩蠻慢云:「悵別後、屏掩吳山,便樓燕月寒,鬢蟬雲委。錦字無憑,付銀燭、盡燒千紙。」十二分決絕,卻十二分纏綿,詞人之筆,如是如是。
○李梅溪六么令
六么令調情娟倩,如髫年碧玉,凝睇含顰,讀之令人悵惘。李梅溪京中清明云:「淡煙疏雨,香徑渺嗁鴂。新晴畫簾閒卷,燕外寒猶力。依約天涯芳草,染得春風碧。人間陳跡。斜陽千古,幾縷遊絲趁飛蝶。誰向尊前起舞、又覺春如客。翠袖折取嫣紅,笑與簪華髮。回首青山一點,簷外寒雲疊。梨花淡白,柳花飛絮,夢繞闌干一株雪。」此詞語淡態濃,筆留神往。初春早花,方其韶令,庶幾不負此調。
○趙青山望海潮
「舊話不堪長」,趙青山望海潮句。葉「長」字雋。儻易為「詳」,則尋常,無韻致矣。可悟用字之法。
○劉起潛菩薩蠻
劉起潛菩薩蠻·和詹天遊云:「故園青草依然綠。故宮廢址空喬木。狐兔穴岩城。悠悠萬感生。胡笳吹漢月。北語南人說。紅紫鬧東風。湖山一夢中。」僅四十許字,而麥秀黍離之感,流溢行閒。所謂滿心而發,頗似包舉一長調於小令中。與天游齊天樂·贈童甕天兵後歸杭闋,各極慨慷低徊之致。
○陸子方牆東詩餘
公元1282年
陸子方牆東詩餘,點絳唇·情景四首,其一云:「玉體纖柔,照人滴滴嬌波溜。填詞未就。遲卻窗前繡。」情景之佳,殆無逾此。牆東類稿,妾陳氏墓誌銘略云:「妾陳氏,暨陽悟空鎮人。生而秀慧。里之豪彊委禽焉。父靳不與。曰:『吾女當擇才人事之。』父與余外氏同里閈,往來識余,遂與歸焉。余閒居八年,素不事生業,左右散去略盡,陳獨侍余無倦色。性警悟,頗涉文學。壬午春歸寗,父欲奪其志,輒誓不許。曰:吾死陸氏矣。趨之而歸。感微疾,臥經旬,容止不類病人。索坡集閱之,一夕而卒。年二十有七。」子方點絳唇詞,疑即為陳氏作。陳涉文學,故能填詞。子方詞其二云:「齊眉相守。願得從今後。」其四云:「白頭相守。破鏡重圓後。」略與歸寗趨歸情事相合。
○姚牧庵詞姚牧庵文章郢匠,餘事填詞。菩薩蠻·中秋夜雨云:「素娥會把詩人調。衰顏不值圓蟾照。」此題作者夥矣,「衰顏」句未經人道。浪淘沙·余年七十洪山僧相過言別公十餘年面頰益紅潤賦此曉之云:「桃花初也笑春風。及到離披將謝日,顏色逾紅。」桃花將謝更紅,經此詞道破,思之信然。體物工細乃爾。
○顏吟竹詞
顏吟竹,南渡遺老,與須溪翁唱酬,蓋氣類之感也。菩薩蠻云:「江南古佳麗。只綰年時髻。信手綰將成。從吾懶學人。」此老倔︹,乃不肯作時世妝者。浣溪沙云:「天上人閒花事苦,鏡中翠壓四山低。又成春過據鶯嗁。」「據」字未經他人如此用過。
○劉鼎玉詞
劉鼎玉少年游·詠棋句「意重子聲遲」,五字凝煉,如聞子著楸枰聲。蝶戀花·送春云:「只道送春無送處。山花落得紅成路。」則尤信手拈來,自成妙諦。以鬆秀二字評之,宜。
○元詩餘
鳳林書院名儒草堂詩餘,雖錄於元代,猶是南宋遺民,寄託遙深,音節激楚。厲太鴻比諸清湘瑤瑟。秦惇夫所云:「標放言之致則愴怏而難懷,寄獨往之思又郁伊而易感也。」段宏章洞仙歌·詠荼蘼云:「一庭晴雪,了東風孤注。睡起濃香占窗戶。對翠蛟盤雨,白鳳迎風,知誰見,愁與飛紅流處。想飛瓊弄玉,共駕蒼煙,欲向人閒挽春住。清淚滿檀心,如此江山,都付與、斜陽杜宇。是曾約梅花帶春來,又自趁梨花,送春歸去。」起調以前人「開到荼蘼花事了」詩意為故國銅駝之感。「睡起」句言南宋湖山歌舞,皆在睡夢中,即南唐史(原誤作「宋」)虛白所謂「風雨揭卻屋,渾家醉未知」也。「翠蛟白鳳」是留夢炎一輩。「飛瓊弄玉」,是信國文公及其以次諸賢。「清淚滿擅心」,新亭之淚也。歇拍云云,不揮返日之戈,翻落下井之石,為新朝而推刃故國者,方自詡為識時豪傑。哀莫大於心死,讀先生此詞,猶有天良觸發否乎?詞能為悱惻,而不能為激昂。蓋當是時,南宋無復中興之望。餘生薇葛,歌歗都非。我安適歸,忍與終古。安得「瓊樓玉宇」,無恙高寒,又安得尺寸干淨土,著我鐵撥銅琶,唱「大江東去」耶。
○曾允元水龍吟
作慢詞起處,必須籠罩全闋。近人輒作景語徐引,乃至意淺筆弱,非法甚矣。元曾允元為草堂詩餘之殿。其水龍吟·春夢起調云:「日高深院無人,楊花撲帳春雲暖。」從題前攝起題神。已下逐層意境,自能迤邐入勝。其過拍云:「儘雲山煙水,柔情一縷,又暗逐、金鞍遠。」尤極遠離惝怳,非霧非花之妙。
○曾鷗江點絳唇
曾鷗江點絳唇後段云:「來是春初,去是春將老。長亭道。一般芳草。只有歸時好。」看似毫不吃力,政恐南北宋名家未易道得。所謂自然從追琢中出也。
○益齋長短句
李齊賢字仲思,遼時高麗國人,有益齋長短句。鷓鴣天云:「飲中妙訣人如問,會得吹笙便可工。」宋諺謂「吹笙」為「竊嘗」。蘆川詞浣溪沙序云:「范才元自釀,色香玉如,直與綠萼梅同調,宛然京洛風味也。因名曰萼綠春,且作一首。諺以『竊嘗』為『吹笙』云。」詞後段「竹葉傳杯驚老眼,松醪題賦倒綸巾。須防銀字暖朱唇。」「竊嘗」,嘗酒也,故末句云云。仲思居中國久,詞用當時諺語,略與張仲宗意同,資諧笑云爾。織餘瑣述云:「樂器竹制者唯笙,用吸氣吸之,恒輕,故以喻『竊嘗』。」
○益齋詞不愧名家
益齋詞,太常引·暮行云:「燈火小於螢。人不見、苔扉半扃。」人月圓·馬嵬效吳彥高云:「小顰中有,漁陽胡馬,驚破霓裳。」菩薩蠻·舟次青神云:「夜深篷底宿。暗浪鳴琴築。」巫山一段雲·山市晴嵐云:「隔溪何處鷓鴣鳴。雲日翳還明。」前調黃橋晚照云:「夕陽行路卻回頭。紅樹五陵秋。」此等句,置之兩宋名家詞中,亦庶幾無愧色。
○益齋詞寫景極工
益齋詞寫景極工。巫山一段雲!遠浦歸帆云:「雲帆片片趁風開。遠映碧山來。」筆姿靈活,得帆隨湘轉之妙。北山煙雨云:「岩樹濃凝翠。溪花亂泛紅。斷虹殘照有無中。一鳥沒長空。」「濃凝」「亂泛」,疊韻對雙聲,與史邦卿「因風飛絮,照花斜陽」句同,益齋乃無心巧合耳。
○劉雲閑詞
劉雲閑虞美人·春殘念遠云:「子規解勸春歸去。春亦無心住。」下句淡而鬆,卻未易道得。並上句「解勸」「解」字,亦為之有精神。竊謂詞學自宋迄元,乃至雲閑等輩,清妍婉潤,未墜方雅之遺。亦猶書法自六朝迄唐,至褚登善、徐季海輩,餘韻猶存,風格毋容稍降矣。設令元賢繼起者,不為詞變為曲,風會所轉移,俾肆力於椅聲,以語南渡名家,何遽多讓。雲閑輩所詣止此,豈曰其才限之耶。
○周梅心禁酒詞
周梅心鷓鴣天·為禁酒作云:「曾唱陽關送客時。臨歧借酒話分離。如何酒被多情苦。卻唱陽關去別伊。」句中有韻,能使無情有情,且若有甚深之情。是深於情、工於言情者,由意境醞釀得來,非小慧為詞之比。
○王山樵阮郎歸
王山樵阮郎歸云:「別時言語總傷心。何曾一字真。」前人或摘為警句。余嫌其說得太盡,且心、真非韻。
○蕭漢傑菩薩蠻
蕭漢傑菩薩蠻·春雨云:「今夜欠添衣。那人知不知。」國朝郭麐浪淘沙云:「裌衣剛換又增緜。只是別來珍重意,不為春寒。」何嘗不婉麗可喜。古今人不相及,當於此等句參之。
○蕭吟所浪淘沙
蕭吟所浪淘沙·中秋雨云:「貧得今年無月看,留滯江城。」貧字入詞夥矣,未有更新於此者。無月非貧者所獨,即亦何加於貧。所謂愈無理愈佳。詞中固有此一境。唯此等句以肆口而成為佳。若有意為之,則纖矣。菩薩蠻·春雨云:「煙雨濕闌干。杏花驚蟄寒。」「驚蟄」入詞,僅見,而句乃特韻。
○彭會心念奴嬌
彭會心念奴嬌·秋日牡丹云:「鶯燕無情庭院悄,愁滿闌干苔積。宮錦尊前,霓裳月下,夢亦無消息。」詞旨淒絕。仿佛貞元朝士,白髮重來,上陽宮人,青燈擁髻。
○彭會心拜星月慢
彭會心拜星月慢·祠壁宮姬控絃可念末段云:「多生不得丹青意,重來又、花鎖長門閉。到夜永、笙鶴歸時,月明天似水。」去路縹緲中仍收束完密,神不外散,是為斵輪手。世之以空泛寫景語為「江上峯青」者,直未喻個中甘苦也。
○虞道園風入松
虞道園風入松·寄柯敬仲「畫堂紅袖倚清酣」闋歇拍「報導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云云。此詞當時傳唱甚盛。宋俞國寶「一春長費賞花錢」闋,體格於虞詞為近,鮮翠流麗而已,亦復膾炙人口。此文字所以貴入時也。道園別有此調為莆田壽云:「頻年清夜肯相過。春碧卷紅蠃。畫簷幾度徘徊月,梁園迥、無復鳴珂。門外雪深三尺。窗中翠淺雙蛾。舊家丹荔錦交柯。新玉紫峯駝。長安日近天涯遠,行雲夢、不到江波。欲度新詞為壽,先生待教誰歌。」此詞意境較沈淡,便不如前詞悅人口耳,奈何。
○宋顯夫賀新涼
宋顯夫賀新涼·除復聽雨軒云:「暗度松筠時淅瀝,恍吳娃、昵枕傳私語。」昔賢聽雨詞夥矣,此意未經道過。菩薩蠻·丹陽道中云:「何處最多情,練湖秋水明。」視楊升庵「塘水初澄似玉容」句,微妙略同,而超逸過之。非慧心絕世,曷克領會到此。虞美人·雨中觀梅云:「玉人誰使似冰肌。酒罷歌闌,一晌又相思。」句亦清麗絕倫。
○邵詞脫化韓詩
韓致堯詩「樹頭蜂抱花顎落,池面魚吹柳絮行」,邵復孺詞「魚吹翠浪柳花行」,由韓詩脫化耶。抑与韩闇合耶?刘桂隐满庭芳·赋萍云:「乳鸳行破,一瞬淪漪。」非胸次無一點塵,此景未易會得。靜深中生明妙矣。邵句小而不纖,最有生氣,卻稍不逮。桂隱近於精詣入神。
○許有壬圭塘樂府
許文忠(有壬)圭塘樂府,元詞中上駟也。沁園春云:「看平湖秋碧,淨隨天去。亂峯煙翠,飛入窗來。」又云:「且清尊素瑟,半庭花影。芒鞋竹杖,十里松陰。」又云:「愛朔雲邊雪,一聲寒角。平沙細草,幾點飛鴻。」以景勝也。木蘭花慢云:「扁舟采菱歌斷,但一泓寒碧畫橋平。」水龍吟·過黃河云:「鼓枻茫茫萬里,棹歌聲,響凝空碧。」滿江紅云:「木落霜清,水底見、金陵城郭。」石州慢云:「畫出斷腸時,滿斜陽煙樹。」以境勝也。水龍吟·題賈氏白雲樓云:「本是無心,寗知下士,有人延佇。」鵲橋仙云:「長安多少曉雞聲,管不到、江南春睡。」南鄉子云:「回首林慮千萬丈。嶙峋。不效修蛾一點顰。」滿江紅·次李沁州韻云:「有一官更比在家時,添幽寂。」賀新郎·南城懷古云:「野水芙蓉香寂寞,猶似當年怨女。」浣溪沙云:「閒人庭院甚宜苔。」沁園春云:「神仙遠,有桃花流水,便到天臺。」以意勝也。水調歌頭·即席贈高辛甫云:「浩蕩雲山煙水,寥落晨星霜木,如子已無多。」以度勝也。
○蛻巗摸魚兒
蛻巗詞,摸魚兒·王季境湖亭蓮花中雙頭一枝邀予同賞而為人折去季境悵然請賦云:「吳娃小艇應偷采,一道綠萍猶碎。」掃花遊·落紅云:「一簾晝永。綠陰陰尚有,絳趺痕凝。」並是真實情景,寓於忘言之頃,至靜之中。非胸中無一點塵,未易領會得到。蛻翁筆能達出。新而不纖,雖淺語,卻有深致。倚聲家於小處規橅古人,此等句即金針之度矣。
○袁靜春燭影搖紅
袁靜春燭影搖紅云:「鳳釵頻誤踏青期,寂寞牆陰冷。」下句略不刷色,卻境靜而有韻。台城路云:「但詩惱東陽,病添中散。」清姒喜其屬對穩稱。
○張埜夫清平樂
張埜夫古山樂府,清平樂·春寒云:「韶光已近春分。小桃猶掯霜痕。」「掯」猶言不放也。與「餘寒猶勒一分花」之「勒」略同。「掯」字入詞僅見。
○張埜夫滿江紅
古山滿江紅云:「七碗波濤翻白雪,一枰冰雹消長日。」水龍吟云:「茶甌雪卷,紋楸雹響,醉魂初醒。」以冰雹形容棋聲之清脆,頗得其似。曩余有句云:「雪聲清似美人琴。」蓋爾雅所云霄雪也。
○張埜夫太常引
壽詞難得佳句,尤易入俗。古山太常引·壽高丞相自上都分省回云:「報國與憂時。怎瞞得、星星鬢絲。」水龍吟·為何相壽云:「要年年霖雨,變為醇酎,共蒼生醉。」此等句渾雅而近樸厚,雖壽詞亦可存。
○倪雲林太常引
倪雲林太常引·壽彝齋云:「柳陰濯足水侵磯。香度野薔薇。芳草綠萋萋。問何事、王孫未歸。一壺濁酒,一聲清唱,簾幕燕雙飛。風暖試輕衣。介眉壽、遙瞻翠微。」壽詞如此著筆,脫然畦封,方雅超逸,「壽」字只於結處一點,可以為法。
○顧仲瑛青玉案
顧仲瑛青玉案過拍云:「晴日朝來升屋角。樹頭幽鳥,對調新語,語罷雙飛卻。」眼前景物,涉筆成趣,猶在宋人範圍之中。歇拍「可恨在狂風空自惡。曉來一陣,晚來一陣,難道都吹落」云云,即墮元詞藩籬。再稍纖弱,即成曲矣。元明人詞,亦復不無可采,視抉擇何如耳。
○蕭東父齊天樂
蕭東父齊天樂云:「軟玉分裯,膩雲侵枕,猶憶噴蘭低語。」稼豔極矣,卻不墮惡趣。下云:「如今最苦。甚怕見燈昏,夢遊間阻。」極合疏密相閒之法。
○趙待制燭影搖紅
清真詞「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時相見何妨」等句,愈質愈厚。趙待制燭影搖紅云:「莫恨藍橋路遠,有心時、終須再見。」略得其似。待制詞以婉麗勝,似此句不能有二也。
○趙待制蝶戀花
趙待制蝶戀花云:「別久嗁多音信少。應是嬌波,不似當年好。」人月圓云:「別時猶記,眸盈秋水,淚濕春羅。」並從秦淮海「也應似舊,盈盈秋水,淡淡春山」句也,可謂善於變化。
○貞素齋詞
公元1337年
元舒道原(頔),官台州學正,所著貞素齋詞。小重山·端午云:「碧艾香蒲處處忙。論證家兒共女、慶端陽。細纏五色臂絲長。空惆悵,誰復吊沅湘。往事莫論量。千年忠義氣,日星光。離騷讀罷總堪傷。無人解,樹轉午陰涼。」又有詩云:「湖海半生客,乾坤一布衣。義哉周伯叔,飽食首陽薇。」其寄託如此。其弟士謙(遜)著可庵詩餘。木蘭花慢·壽貞素兄云:「回頭十年如夢,看園花、灼灼幾春妍。爭似蒼蒼松柏,歲寒同保貞堅。」二舒蓋元室遺臣抗節不仕者。伏讀四庫書目舒頔貞素齋集提要:「貞素齋集八卷,元舒頔撰。頔字道原,績溪人。至元丁丑,江東憲使,辟為貴池教諭。秩滿調丹徒。至正庚寅,轉臺州路學正。以道梗不赴。歸隱山中。明興,屢召不出。名所居曰貞素齋,著自守之志也。所著有古淡稿、華陽集,今皆不傳。此本乃嘉靖中其曾孫旭、玄孫孔昭等所輯,績溪知縣遂寗趙春所刊。其文章頗有法律,詩則縱橫排宕,不尚纖巧織組之習。七言古體,尤為擅場。卷首有頔自序及自作小傳,均以陶潛自比,而其文乃多公颂明功德。蓋元綱失馭,海水群飛,有德者興,人歸天與,原無所容其怨尤。特遺老孤臣,義存故主,自抱其區區之志耳。頔不忘舊國之恩,為出處之正。不掩新朝之美,亦是非之公,固未可與劇秦美新一例而論也。」云云。竊謂提要之作,時代距國初未遠。以獎許舒頔之言為嚮化輸誠者勸。其實如頔其人,對於新朝歌功誦德,殊可不必。亦如元遺山入元初,其心何嘗不可大白於天下。唯是寄書耶律,薦舉人材,亦復蛇足。凡此誠不足為盛德累,竊意不如並此而無之。萬尤一後人援以自解,乃至變本加厲,詎非二公之遺憾哉。
○龜巢老人詞
龜巢老人詞,賀聖朝·和馬公振留別云:「如今相見,衰顏醉酒,似經霜紅樹。」衰老亂離之感,言之蘊藉乃爾,令人消魂欲絕。
○邱長春磻溪詞
邱長春磻溪詞,十九作道家語,亦有精警清切之句。無俗念·枰棋云:「初似海上江邊,三三五五,亂鶴群鴉出。打節沖關成陣勢,錯雜蛟龍蟠屈。」前調月云:「露結霜凝,金華玉潤,淡蕩何飄逸。」其形容棋勢,如見開匳落子時。淡蕩飄逸,尤能寫出月之神韻。向來賦此二題者,殆未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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