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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八
卷四十八 第 1a 页
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八
           鄞 全祖望 绍衣
 杂著(一)
  武王不黜殷辨
或有问于予曰谢叠山上刘丞相书谓纣之亡也以八
百国之师不能抗夷齐二子之论武王太公廪廪无所
容急以兴灭继绝谢天下殷之后遂与周并王使三监
淮夷不叛则武庚必不死殷命必不黜殷之位号必不
夺微子未必以宋代殷而降为上公也如叠山言则是
殷周之际有二王并立也有诸予曰子亦尝知天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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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乎以有天下者之子孙而言是祖宗所世守也斯即
一成一族不可轻以予人是固在人之见也自天言之
则国非一家之私也虽继世嗣统者或未尝不为之少
恕而至于贯盈则讫其命而非为过是以为之臣者得
应天顺人而取而代之故使武王未尝黜殷则必受辛
之恶未绝于天确然有不当黜之义而渡河之举反为
逆节当黜而黜武王固已奉天命而行之安有东帝西
帝之谬而见于大圣人之世者或曰殷周固不得并王
使武王诛商之后立武庚继殷而退就藩服不称尊号
迨小腆自作不靖然后不得已而黜其命岂不更善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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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为斯言者总有一武王非圣人之论横于胸中而疑
乎黜殷之非者也夫令武王果执臣节亦必不立武庚
何也受辛之恶不止蔡叔而有天下之与有国又不可
同年而语也罪人之馀断无君临万方之理或求微子
于逊荒之中而立之以箕子微仲商容胶鬲之徒左右
而先后之武王退居于镐不必别为善后之计也岂俟
立之监而置之辅哉武王之所以不出此者洞见夫天
人之故革命而无所嫌也既不出于此受辛既死姑封
其后以主既屋之社以延六百年之祀可也其不迁之
异地者以累世之宗庙陵寝在焉此武王之仁也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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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南巢之放未尝封夏后于故都夫圣人之事亦岂必
相袭乎且子将以伯夷之事果有之与否叩马之辞虽
未足据而不食周粟则古今所传也使殷实未尝黜则
粟固未属周也伯夷诬武王矣曰然则叠山何以有此
言也予曰叠山当元人既下江南思延宋祚特有为言
之也不然曾是民无二王之旨而儒者乃未之闻也哉
  江源辨
河源远而江源近江源之不始于岷山犹河源之不始
于积石昔人所同辞也虽然谓不始于岷山则可离岷
山以求江源则不可自明崇祯间江阴徐霞客谓河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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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崙之北江源在昆崙之阳常熟钱氏为作传盛称
其言而吾乡万处士季野已力辨以为妄或曰霞客所
指殆即金沙江也然钱氏述霞客语谓江源与金沙水
相并南下环滇池以达五岭则似乎别有可以称一江
者今以舆地按之殆即鸦砻之泉霞客未知其名耳至
近日李侍郎穆堂则直以金沙为江源乃祖霞客而复
变之按方舆路程图西番之阿克达毋必拉(西番人云/必拉者江)
(也)南行千八百里始有金沙之名又东南九百里至云
南之丽江府又行千四百里至四川境又行千二百里
有打冲河来会之又行千四百里至马湖府又东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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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至叙州府与岷江会凡六千九百馀里而岷江自
羊膊岭至此仅一千八百馀里故侍郎谓水必以源远
者为主而近者从而附之今不以六千九百馀里之水
为源而反主一千八百馀里之水其势不能以相统然
无如禹贡明文确不可易如侍郎之说当自金沙入四
川以后穴山通道直抵羊膊岭而后与岷山导江合且
可与河源之自昆崙而积石者相比不然姑无论岷山
之不得以羊膊尽之也即羊膊以来之水已由松而茂
而叙历一千八百馀里矣安得忽指金沙之自滇来会
者以为之源也哉且侍郎既以金沙为江源而又自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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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其辞谓西番之查楚必拉亦发源于昆崙南行二千
馀里纳东西大水十馀名鸦砻江又南行六百里即所
谓打冲河又八百里而会于金沙凡五千里而至叙似
亦可以为江源特以视金沙较近一千馀里故弗取按
此即霞客所云与金沙并行南下者更就其远近以为
定说夫以四渎之在天壤且明著其文于遗经而可任
吾之择而取之乎且以洪武閒宗泐之言證之其云西
番抺必力赤巴山者东北为河源西南为江源然胡处
士朏明以是山为共龙山非昆崙若据都实昂霄所记
以西番朵甘思之西为河源虽不知其即抹必力赤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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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否要之去昆崙尚远斯皆前代史书与方舆图之可
考者也然则侍郎所谓高山耸峙因据之以为昆崙者
侍郎自以意定之耳况累代之穷河源也皆以天子之
力不能得其要领是故汉武张骞所定则唐人非之薜
元鼎都实所定则明人疑之今欲凿空求一江源视河
源为更远不亦过欤陆放翁曰吾尝登岷山求江源不
可得盖自蜀郡之西大山广谷谽牙起伏走蛮箐中皆
岷山也李赞皇曰岷山连岭西不知其极薛士隆曰今
自岷洮松叠以南大山峻岭班班可考者皆岷山之随
地立名者也括地志谓岷州溢乐县南连至蜀几二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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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皆名岷山朏明墨守班志以为必在氐道西徼之外
方可当之亦非通人之论近有引江源记者谓在临洮
郡之木塔山朏明驳之然木塔亦岷山之支峰必有水
入江故云然也愚最取范石湖之说以为大江自西戎
来自岷山出举其大略而不必确求所證于大荒之外
盖河山两戒南纪以岷山嶓冢负地络之阳为越门北
纪以三危积石负地络之阴为胡门而河源江源并在
极西以其九州之表故禹贡略而不书必指其地以实
之恐如宋孝宗之所以诮程泰之者矣侍郎之学淹贯
古今方今人物愚所首推而江源考失之好奇故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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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辨
  辨宋祁汉书校本
景文汉书校本今不得见其全监本引入寥寥杭堇浦
从励文恭家见宋椠汉书则其中引之甚备喜而钞之
予亦以得所未见及细阅之乃知非景文之书南渡末
年麻沙坊中不学之徒依托为之何以知其然也崇文
总目景祐二年秘书丞余靖上书国子监所收史汉本
讹误极多请行校正诏翰林学士张观知制诰李淑宋
祁与靖洎直讲王洙雠对靖等悉取三馆诸本及先儒
注解训传说文字林之类数百家之书以相参校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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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正增损者数千言逾年上之称为新校史记前后汉
书靖等又自录其雠校之说别为三史刋误四十五卷
是诸公固共有刋误之作而非景文一人之书也而是
本实频引景祐刋误本则或者景文晚年别为一书以
行亦未可定然使景文果别有是书则晁陈赵簿录中
必载之马竹村通考亦必载之而绝无有况景文既身
预于刋误之役而其引之俨如易代前辈之书何也是
其可疑者一也又其频引阳夏公之言阳夏公者谢希
深也景文为欧公前辈希深欧公之友景文即引其语
何至尊而称之若此是其可疑者二也三刘汉隶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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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自原父直至仲冯始卒业观刘跂所跋尾则出行于
世甚晚景文卒于嘉祐六年于原父亦前辈乃频引而
驳之是其可疑者三也司马公生前祗封河内郡公身
后乃赠温公今以景文引其语而亦称曰温公景文安
得至哲宗时其可疑者四也朱子文者陋儒也其论汉
书最可恶虽不知其时代然出于南渡以后景文安得
引之其可疑者五也景文之学极博倘出于其所校正
必有可观今卤莽庸劣之甚至不知渐江之为浙江而
疑以为误字则是水经注尚未寓目者曾谓景文而有
此其他可发笑者盖更仆数之而未能尽也然则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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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引南本浙本越本邵本安知其非信口捏造者乎堇
浦方为疏證故以此书之大略告之
  辨南史陆法和传
陆法和之与王琳皆自梁入齐史臣遂置之同传非也
法和岂王琳之比盖一庸人耳其破武陵王纪也由任
约之功其破任约也由胡僧祐之功法和无力焉迹其
好言未来之事不过卤莽道士伎俩忽自称司徒元帝
以其素号能前知遂授之已妄矣江陵之陷史称其自
郢州入汉口将赴难而元帝止之谓此閒自能破贼不
须离郢则尤捏造之言当元帝夜登凤凰阁见翼轸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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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星徙倚太息忧其必败故徵王僧辨于扬州王琳
于广州徐世谱于信州以至任约刘药之兵无不召焉
岂有郢州最近而反遗之之理其诏僧辨曰吾忍死待
公可以至矣岂有以破贼自誇而止郢州援兵之理当
时宇文之兵甚盛以王僧辨之宿将裴回不前奋不顾
身者止王琳耳而以道远不及彼法和者固未尝勤王
也胡身之谓法和即至江陵岂能制魏兵之攻围者其
徒托为之言以见其能知来斯真论世之识矣史又言
其反郢也著衰绖垩城门坐苇席以为丧君之礼法和
进不成勤王退不知城守已有改事二姓之心尚何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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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之有盖是时荆楚诸臣俘入关中者十九而法和降
于邺下故得任为虚诞之言而无人以质之虽然李百
药之徒非良史才不能辨法和之妄固也通鉴又从而
纪之不亦惑乎赖有身之之注能正其误吾故为之申
其说
  辨鄞江先生墓志
鄞江先生极为荆公所重其墓志系荆公作然不载于
集中惟旧志引其语曰四明立言之士自先生始而已
至闻蕊泉作鄞县志始尽录其全文予疑其冗蔓不类
荆公文体及观其所记门下弟子自丰稷袁毂周师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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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人外又称游学者有张机张邵张郯张祁考郯祁皆
邵之弟邵系徽宗宣和三年进士建炎初假礼部使金
补其弟祁为明州观察推官遂家焉邵于绍兴十三年
归自金二十五年卒于广德而鄞江先生卒于至和二
年邵兄弟能游学其门最少亦不下弱冠而自至和以
及宣和凡六十七年始登第又八年始使金留十四年
乃归又十二年始卒抑何其长年也以丰尚书之辈行
相去几三世而谓其同门不亦谬乎此盖王氏后人之
不学者伪为此文载之家乘而蕊泉修志遂录入焉或
曰桃源先生为鄞江之犹子邵兄弟或尝经受业而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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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鄞江此于时代尚不甚远然即如此说而志文之
出于依托亦可知也
  崇教寺杨义妇事纪疑
吾鄞崇教寺在湖曲其中有女伽蓝像双珥弓鞋而须
眉则男子所称杨义妇之子德顺也宁波府志鄞县志
载其始末极详顾不见于成化以前诸志至嘉靖志始
有之据云义妇系唐乾符时人又云义妇之子控于有
司不得直乃赴汴诉之朱温行营卒报其父雠予窃疑
事在唐末而历宋至元胡以诸旧志皆漏遗且乾符唐
僖宗纪年也其时安得有朱温遽领行营倘谓系朱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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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汴时则钱镠已立国黄晟已领明州虽浙中尝羁縻
于中原而不过遥奉正朔况中隔以淮南之杨氏亦非
朱温威令所能及也近读宋徐仲车集中有淮阴义妇
诗序与杨义妇事极相肖序谓淮阴商人之妻李氏有
姿色同商者见而悦之道杀其夫厚为棺殓持丧以归
绐云溺死尽归其财无毫发私于是伺其葬毕除服遣
人请为婚自陈有义于其夫妇亦感之遂许嫁生二子
矣一日大雨庭下积水水有浮沤其人顾之而笑义妇
问之不应固问其人以伉俪已固不虞其有他因以实
告曰汝前夫之溺我实为之巳溺复出我以篙刺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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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其时浮沤之状正如今日义妇默然乃伺其夫出即
奔告有司卒正其狱夫雠既复自念以色累夫以身事
雠雠人之子义不可容乃缚二子投之于淮已而自投
焉斯事与嘉靖志所载一一符合独谓杨义妇有遗孕
其后夫将商于外嘱曰所生女也育之男也必不举已
而生德顺托言得女因为女妆故寺中之像如之又谓
杨义妇死德顺念以毋故死其父复以父故死其母遂
就崇教寺出家此一节为稍异耳里中至今呼为缠足
祖师遗塑犹存事迹亦非凿空所能撰古今人固有前
后如合劵者风教所关亟宜表章不敢以嘉靖志为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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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疑人代之有舛误耳仲车复曰或者以其生事二夫
不得谓之义是大不然义妇之嫁初谓其人果能殓其
夫不私其财故感而许之迨生二子房帷之好已笃顾
能复雠杀子又自杀其身昭乎如白日之照九泉可不
谓义乎斯言也即移以作吾乡杨义妇之定论可也
  辨李国桢事
明甲申以后死事诸臣传传闻异词多不可信然无若
李国桢之妄者先是怀宗念寇祸亟用人屡不效思委
任勋卫曰毕竟是吾家世臣于是使魏国徐弘基成国
朱纯臣襄城伯李国桢分掌两都兵柄而国桢得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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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国桢不晓军务京营兵数十万旧例每一堞守兵
五人战兵列近畿要地国桢省军费每五堞寘一人其
馀散遣居乡战兵反居城内事亟九门昼闭守兵不得
入战兵不得出国桢遂束手无措贼入城遽降于贼帅
张能能索金缯数万国桢唯唯归寓而所居已为他帅
入踞一无可得贼怒搒掠之两胫俱折以荆箩抬之国
桢不胜痛楚夜解带自缢死或盛以柳棺置道旁血淋
漓于地见者指曰此李总督也北平王锦衣世德尝亲
见其事而记之弘光定六等逆案尚书解学龙秉笔国
桢在降贼诸臣之列及阮大铖更定南京诸勋卫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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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谬称殉义俨然赠爵赐谥矣前此京城未破时都院
李邦华请南迁实为国桢所阻见南都姜阁学曰广疏
中野史不知反谓国桢力请南迁又云帝后葬日自缢
其旁考左侍郎懋第北使密钞及赵吏目一桂纪事二
书载帝后之葬甚详初不及国桢一字然世犹以当日
谥议与野史所载为疑予故为按其实而历辨之
  原纬
   偶读竹垞说纬嫌于其颠末尚未尽因更为考
   索以疏證之其见于竹垞所述者不复具焉
纬书之说为吾党所羞称然除灾祥怪诞之外不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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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如律历之积分典礼之遗文旁罗博综其言有物但
使择焉而精未尝不极有关于经术也按隋书经籍志
汉世纬书大行言五经者皆为其学惟孔安国毛公王
璜贾逵之徒独非之相承以为妖妄故因鲁恭王河閒
献王所得古文参而考之以成其义然则谶候流传直
出诸经师笺故之前后世以为始于东京者尚考之不
详也铜符金匮萌于周秦之世王泽既衰伪言日起但
百家杂流不过自名为子而纬则窃附于经是以儒者
不免为所惑以圣人春秋之笔削重以子夏之谨守也
而再传之公羊遂有善谶之名然则其渊源不亦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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哉是故秦有公孙枝之册而兆西戎之霸赵有董安于
之册而兆孟姚之亡陈宝之祀野鸡苌弘之射狸首或
识三户之复楚或徵二世之亡秦夫孰非图箓之微言
也且夫天垂象见吉凶是不易之理也五行之运如环
无端是自然之运也为纬者未尝不窃是意以炫饰其
閒岂知其惑世而诬民一至此哉吾观西汉大儒虽以
董仲舒刘向尚不免于灾祥之说则隋志所云果为不
诬又未尝不叹儒者之不善读纬而反以其所学陷溺
其中也若郑康成于纬或称为传或称为说正义以为
汉时禁纬故特讳之则未必然隋志汉时诏东平王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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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五经章句皆命从谶安在其禁之也观康成答张逸
曰当为注时在文网中嫌引秘书故隐其名然则康成
因已党锢之故有所忌而不言耳非汉世禁纬之明文
也独隋炀帝焚纬书而唐初诸公如孔颖达李善辈皆
淹通贯穿则其在民閒者亦未能尽毁也经学既昌彼
妄诞者将何所用之哉
  原命
古人之谈命者多矣王鲁斋言以日计时得命一十有
二次其六十之十二得命七百二十计之以月又六十
其七百二十得命四万三千二百又计以岁六十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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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得命二百五十九万二千宋景濂谓一日之内同时
生者不少而显晦吉凶寿夭或悬绝故赵普与军校蔡
京与粉儿高叔嗣与陈友谅皆同命童轩亦言高谷与
李昂单昂与王稽皆同甲子而绝不相似余中之衍皇
极经世之说推其渊源于王天悦谓某甲之年月必得
某甲之日时而后富寿苟得某甲之日时而遂贫贱水
陆舟车之所产东西南北之所居莫不有合此其所以
有同物而不同运者庄定山曰如此则福善祸淫之语
不足信也黄梨洲调停之曰支干之不足言命审矣顾
大贤如横渠西山亦喜谈星历之学以推验事变岂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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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不及此善言天者徵之人事善言人者验之天命夫
善与人同即为合德知过再犯即为转趾闻善不信即
为孤神财不俭用即为耗宿此以人合天者也日月之
交食星辰之凌犯阳九百六之厄君子以恐惧修省此
以天合人者也天不能以一定之数制人事之万变星
翁欲扫除其万变者而拘挛于堕地之俄顷固不足信
然并俄顷而去之则天岂以空券枉矢如周报曹髦之
在上乎两者皆失故必合天人而言之则即俄顷亦天
之八柄也梨洲之言欲通两家之邮而未免依违为调
人之见其于天人之际未尽焉夫天自有八柄以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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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在乎支干甲子之閒盖天之所以赋人者理也顾
理不能不乘气以行气凝而成质而后为人理纯而气
驳气犹虚而质则实天亦不能求其齐矣原天之心上
之岂不欲人之皆圣贤而无不肖乎而不能也次之岂
不欲圣贤常居后王君公之位以临治一切黎庶之不
肖使天下常治常安乎而不能也又次之岂不欲人之
皆康强而无短折皆温饱而无饥寒乎而不能也夫天
亦岂有所厚而圣贤之而后王君公之而康强之而温
饱之亦岂有所薄而不肖之黎庶之短折之饥寒之不
特此也方且若有老耄昏瞆之颠倒而圣贤而黎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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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折之饥寒之不肖而后王君公之康强之温饱之则
皆命也天之所无可如何也夫以天之所无可如何者
而以是为其入柄不亦误乎曰然则入柄安在曰天亦
但能操其常而不能操其变故天亦有时而穷然而其
变也究亦未尝不合乎常彼儒者福善祸淫之说时亦
有不验者矣而不知无不验也回而夭蹠而寿回若劣
于蹠矣夷齐而饿景公而有千驷夷齐若屈于景公矣
文谢而死留王而显文谢若拙于留王矣此一时之祸
福也千百世之是非昭然华衮斧钺施于盖棺以后此
一定之祸福也彼据目前易过之迹如朝露如冰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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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以是为天之八柄浅之乎言天矣夫富贵贫贱寿夭
之变天有时穷于无可如何则区区支干甲子岂反有
常数之足凭若求其足凭则惟尽其在我而他无预焉
故孔子于伯牛之死也始言命于公伯寮之愬也始言
命圣人之言命也必其穷于无可如何而后以命听之
非如言星历者有觊乎将来之休咎也是即孟子所云
不谓命者也故梨洲之言天也固其谈命也支
  原社
今世重社祀一府一州一县皆有之而又有城隍之神
又有所谓府主之神何其多欤全子曰是未考古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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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而失之者也古者大社之外有国社有乡社有里社
今天下府州县之社皆足以比古之国社其乡社里社
无闻焉社神者府州县之土神也古人之祭也必有配
故社之配也以句龙降而国社乡社里社则以其有功
于是国是乡是里者配之今世之社无配而别出为城
隍又岐为府主是皆古国社之配也又降之而一都一
鄙皆有境神是即古乡社里社之配也古人合之而今
人分之且失其正而存其配焉耳夫古之得配食于社
者必官于其土而遗泽足以及民礼所谓勤事而得享
者也或以乡老韩子所谓殁而可祭于社者也此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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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谓名宦所谓乡贤而附祀于学宫者也古皆附之
于社今人一变而为特祠再变则尽入之于学宫而又
于其外别标所谓城隍所谓府主而与社并列则分之
中又分焉是皆礼之迭失而不复能正者也尤可怪者
世之城隍府主境神必求其人以实之又不就昔之贤
守令及乡之贤士大夫而反妄指漫无干涉之古人且
撰为降神之踪迹以欺人乃不经之甚者也大抵今世
不奉天神而信人鬼故诸祠之香火其视坛壝奚翅什
伯相过无他天神冥漠苟非诚敬之至无从昭假而人
鬼则有衣冠像设足以为愚夫愚妇之所趋故今世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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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正祀典惟正社祀而已其果足配食乎社者则存之
否则汰之世有深于古礼之士其必以予言为然也夫
  释奥
古者原有奥神礼器所谓燔柴于奥者也盖老妇之祭
历世奉以为先炊中夏则祭灶而以奥配之又有专祭
则礼器所云是也太史公封禅书亦记先炊是汉时尚
传其祭奥之司火令虽同于灶但当时以为卑者之祭
礼文一切简杀故祭灶必用特牲三醴三黍又制心肺
肝为俎先设主后迎尸祭奥仅盛于盆尊于瓶而已康
成谓奥当作爨后世皆祖其语然康成改字多不可信
卷四十八 第 17b 页
而考古人爨祭之礼其神一为饎爨宗妇祭之一为饔
爨烹者祭之俱在庙祀尸卒食之后而不闻先炊有二
是则古人盖别有奥神康成之说非也由此推之则王
孙贾之意盖指蘧伯玉颜雠由之徒不过备员未若已
之炙手可热独当时而用事而亭林顾氏有奥果何神
之疑亦可以释之矣亭林别谓奥灶当以地言同一媚
也与其将顺于朝廷之上不若逢迎于燕閒之区窃谓
如以地则室西南隅最为幽隐所称奥援之力未必不
与炀灶相上下耳
  释灶
卷四十八 第 18a 页
灶以掌火为事实与门井户霤各有专司而其他无闻
焉不知后世何故加以司命之称谓其能言祸福于帝
是在宋孟元老梦华录云然盖由来久矣按天官书文
昌六星有司命即周官太宗伯槱燎所祀者也在武陵
太守传又以为三台之星若祭法七祀其一曰司命郑
康成以为小神居人之閒伺察小过作谴告者是与文
昌之星不同熊安生作义疏据之以辟皇侃之说愚谓
七祀所列亦不得谓之小神要与天官书所云有别耳
援神契谓司命有三科有受命以保庆有遭命以谪暴
有随命以督行赵邠卿曰行善得善曰受命行善得恶
卷四十八 第 18b 页
曰遭命行恶得恶曰随命夫行善得恶似未可言谪暴
若白虎通所解又微不同要其大旨则无殊也汉制掌
之荆巫民閒则刻木为人长尺二寸居者别贮小屋行
者携置箧中每以春秋之月祀之是古者原有司命之
神特巫觋所为以之解七祀尚非今加之于灶则愈舛

  先圣前母祀典或问
乾隆二年副都御史海宁陈公疏请崇祀先圣前母施
氏事下廷臣集议举朝不以为然礼部侍郎桐城方公
独争之众莫听御史桂林谢公初亦以为宜祀而次日
卷四十八 第 19a 页
以疾不至遂更无争者客或以问予予曰吾闻诸公之
阻斯议也据奏先圣前母见家语而今家语无其文则
不足信也夫小司马所引诚不见今家语然今家语出
于王肃颜师古注汉书以为非复刘向所定则小司马
尚及见刘向之书也今因王肃之书所无遂据之折刘
向何也客曰此孔氏家事使其果有衍圣袭公巳久何
以未尝上请予曰国家追崇先圣至五世圣裔之官且
万年皆孔氏家事不必尽出其子孙之请况孔氏谱系
之古莫如祖庭广记首引刘向家语诸公乃概未之见
耶客曰是则然矣顾今家语后序有圣父出妻之文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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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所出者之即前母耶果尔则追崇亦未可轻议予曰
此何言也而可信耶孔氏三世出妻稍有识者无不知
其妄也古人固不讳出妻然不应圣门独如是之多彼
为此语者始于檀弓檀弓之诬先圣及诸高弟不一而
足而此为甚且郑康成之解亦与王肃异康成言先君
子丧出母是圣父出妻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是先圣
出妻子上之母死不丧是子思出妻而子思之母死于
卫则以为伯鱼死而嫁是圣门四世三出一嫁亦不幸
之甚矣王肃又变其说谓圣父出妻即子思所言先君
子丧出母也伯鱼出妻即子思之母死于卫也子思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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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即子上之母死而不丧也而于先圣之出妻则为之
泯其事乃后人之言又与郑康成王肃异谓子思所云
先君子指伯鱼是先圣出妻而伯鱼子思亦皆出妻则
圣父又幸免不特其事之诬妄又可见其说之倏移而
上条移而下初无定也此本不足当儒者之辨而欲据
之以议祀礼不亦异欤客曰先圣前母既无子则其出
未可知也予曰古者妾媵有子女君得免于出圣父之
簉生孟皮矣施氏不应出也且先圣之配幵官氏亦郑
康成之妄指以为出者今未尝不祀也何独于前母则
信之深也客曰凡国家典礼定于大宗伯今尚书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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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群议而折衷焉子以词馆新进哓哓置辨是为出位
予曰汉时有大议虽太学生亦得预闻宋则三馆两制
并在集议之列今固无此例而子辱以下问姑陈其所
见耳且吾见尚书之议祀典矣近者方侍郎请汤文正
公从祀圣庙此天下之人皆以为当从祀者尚书有憾
于侍郎谓文正公行谊节概虽无愧儒者而平生未尝
著语录不得与陆清献比首揆从中主其议遂格不行
今者因侍郎之争而力排之犹前事也客变色逡巡而
去因诠次其语以质后世议礼之君子
  左氏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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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之谥宗周而外晋鲁齐卫最具郑之七穆皆不书
谥最后始有罕武子国桓子而冯简子不知其为公族
与否且其人虽贤顾本末不甚详并佚其名而存其谥
子产之谥别见外传以宋诸卿之多贤其谥无一见于
传者陈之书谥者三而司马桓子公孙贞子名无可考
独辕宣仲名存而事略傋其馀惟邾有茅成子耳吾于
是疑左氏于诸国之史亦未得见其全也尤有不可解
者王子带而谥曰昭召伯奂暨其子盈而谥曰庄曰简
鲁之公子庆父暨其子敖而谥曰共曰穆公子牙暨其
孙侨如而谥曰僖曰宣卫之石恶而谥曰悼齐之高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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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谥曰昭国夏而谥曰惠然犹可曰诸臣虽以罪或死
或奔而业为之置后故徇其后人之请得良谥焉亦已
谬矣晋之狐鞫居而谥曰简却犨而谥曰成栾盈而谥
曰怀齐之崔杼而谥曰武卫之宁喜而谥曰悼晋荀寅
士吉射而谥曰文曰昭鲁郈伯而谥曰昭则其爵已剪
其族已绝谁为赐之岂其遗臣故吏妄为立议当时因
而传之而左氏亦遂从而载之则是出于乱贼之徒之
口而竟以登于史乎其閒惟齐之国佐谥曰武鲁之臧
纥亦谥曰武纥之后从亡而出者谥曰哀卫太叔疾谥
曰悼此其罪未甚而宗未覆者或稍可宽也子家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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谥曰懿则以其人有大节而又野死或出于鲁人之公
论而追赐之未可知耳吾以是时诸侯之例考之唐成
公陈怀公皆弱小亡国之君顾皆有谥是其出于遗臣
之私谥无疑诸人殆亦其类乎呜呼遗臣不忘其君而
谥以哀之可也大夫之有罪者而馀党窃为立谥史氏
遂据以相称可乎哉安得百二十国宝书及古世本而
遍考焉
  文说(二首)
作文当以经术为根柢然其成也有大家有作家譬之
山川名胜必有牢笼一切之观而后可以登地望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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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一壑之佳则到处有之然其限于天者人无如之何
也唐宋八家而后作家多大家不过一二周平园楼攻
愧力为恢张微近于廓水心则行文有蹊径同甫尤多
客气其馀瘦肥浓淡得其一体而已有元一代规矩相
承而气魄差减明初集大成者惟潜溪中叶以后真伪
相半虽最醇者莫如震川亦尚在水心伯仲之閒独蒙
叟雄视晚明而拟之潜溪逊其舂容大雅之致此又有
随乎国运而不自知者语曰文章天地之元气岂不信

扬子云之美新贻笑千古固文人之最甚者馀如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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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宰相书潮州谢上表祭裴中丞文京兆尹李实墓铭
放翁阅古泉南园记西山建醮青词皆为白圭之玷就
中言之放翁二记尚有微词然不如不作之为愈也水
心应酬文字半属可删吾故曰儒者之为文也其养之
当如婴皃其卫之当如处女
  禁原蚕说
周礼夏官马质禁原蚕郑康成谓天驷主蚕蚕与马同
气物莫能两大禁原蚕者惧其伤马临川李詹事尝语
予曰此最汉儒不经之谈吾尝试之矣一院之中饲蚕
于东秣马于西曾不见其伤也予曰是固然天下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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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大而伤者必其力足以相抗原蚕虽多不过女红之
馀分闰位耳而谓其足以为马政之累乎然所以必禁
之者则专为蚕事计也今天下蚕利莫盛于浙东西吾
故熟知其不可也凡桑柘之生三月而茂既剪之以供
蚕食则其木之津液为之流者数日历兼旬而渐有生
意以复其初原蚕多则必复取新生之叶斩艾无遗而
桑柘之气大剥况其成丝于夏者为质亦薄不足当春
时之十五是欲博其利而卒并蚕之气而耗之行之数
年蚕且渐减桑亦尽枯非赞化育之道也四时之序成
功者退是以桑柘用之于春而休之于夏不竭蚕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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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于马政有所预也若夫天南极壤固有收八蚕之茧
者斯则物产之奇不可以为常故圣人于中国必禁之
或曰掌之于马质何也曰周礼蚕无专官而天驷实以
马祖兼蚕神则禁原蚕者马质掌之夫岂以两大之故

  说蘋婆果
蘋婆果来禽皆柰之属特其产少异耳蘋婆果雄于北
来禽贵于南柰盛于西其风味则以蘋婆为上柰次之
来禽又次之新城王氏群芳谱尚考之未晰佛书所谓
蘋婆果肖如来之唇正指北方之种而言非柰也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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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广志而误耳秀水朱氏以蘋婆果为甘棠来禽为杜
则益谬矣白棠赤杜实皆如楝子岂柰类乎闽之漳浦
一带又别有蘋婆果甚坚而劣其殆嫫母之唇耶
鲒埼亭集外编卷四十八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