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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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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卷第十九
  鄞 全祖望绍衣撰 馀姚史梦蛟竹房校
 碑铭
  郑芷畦窆石志
予少得见芷畦于万编修九沙座上其后见萧山毛西
河集中盛称其治经又见秀水朱竹垞所为作石柱记
笺序兼知其博物益思见之而芷畦以贫故游幕府家
居之日少其后病风而归不复出门而予奔走南北卒
个得遂请益之志未几而芷畦死矣予从其族孙振铨
求其遗书知其子先亡寡妇弱孙甚可念踰三年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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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礼记缉注盖以续卫正叔之作也四礼参同则集杨
信斋之绪者也湖录则苕中文献之职志也因叹芷畦
之学如此而一生连蹇寄鼻息于高牙大纛之间与所
谓刑名钱谷之辈旅进旅退糊口代耕视当世槐棘间
人物仅仅以数首制举文字弋获功名高坐危言晏然
自以为千佛名经中尊宿可为恸哭偶尝与临川李侍
郎言而叹之侍郎曰是也吾于前二十年曾识其人知
其所学而惜其不再入京也及
诏求大科之士侍郎辄叹曰如郑君之博物真其选也
而不幸死未几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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诏开礼局侍郎又叹曰如郑君之治经真其选也而不
幸死但予闻前此中州张清恪公亦雅重芷畦欲荐之
而未得则又叹士生天地之间求一二知已非易事而
所谓知已者未必皆有引援之力即有其力又未必值
其时既值其时而其人或不及待斯其所以伏枥盐车
长鸣于日暮途远之际而无可诉也振铨因言其将葬
乞予为其幽宫之志予方欲谋之有力者开雕君书而
未能即以窆石之文为募疏焉未知其克逮予志否也
芷畦生平著述尚有行水金鉴为河道傅君所开雕盛
行顾罕知其出于芷畦也并附载于志中诗文集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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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藏于家芷畦讳元庆湖之归安人其铭曰
康成之邃密渔仲之瑰奇如此人才而刀笔卑栖谁为
司命呜呼噫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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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穆门墓志铭
穆门以诗名天下五十馀年平生尝遍历秦齐晋楚之
墟所至巨公大卿皆为倒屣顾终于蹭蹬不遇而死其
人渊然湛然莫能窥其涯涘浑沦元气充积眉宇盖古
黄叔度陈仲弓之流也士无贤不肖皆曰周先生长者
乃其中则有确乎不可拔者而不以形迹自见大科之
役姚侍郎三辰荐之穆门力辞不得应徵至京徘徊公
车门下数日称疾卒不就试以归莫能测也已而始服
其高杭之诗人为社集群雅所萃奉穆门为职志诗成
穆门以长笺写之醉墨淋漓姿趣颓放或弁数语于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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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得者以为鸿宝湖社风流百年以来于斯为盛皆穆
门之所鼓动也尤笃于人伦之谊其娶妇也贤而颇不
得于其姑穆门戒之曰黄涪翁之姊文城君困于洪氏
虽有三令子莫能申也汝其善事姑矣妇卒以是困悴
而死穆门事其母益孝不敢有几微见于颜色然私怜
其妇终身不更娶以报之有弟巳析产乘穆门之出游
而鬻其居穆门归更僦屋不以一语及之故人王袁许
三子者死有女皆流落穆门赎之归并其二从女皆抚
之如女择婿而嫁之以是晚景益穷然其敦古道益挚
穆门故鄞产前明右副都御史莓崖先生相之后其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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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五世副都于先司空公为石交副都之孙观察于先
宗伯为姻家故余于穆门尤相爱也近副都之后居鄞
者微不可问穆门眷念大宗形之寤寐余尝为穆门言
莓崖墓在太白山上廿年以来神道荒芜石马眠草中
寒食麦饭恐无举者穆门泫然流涕曰吾当东归买墓
田复置墓户以守之是后岁岁相见必及此然诎于力
竟未能也暮年别自署东双桥居士东双桥者副都所
居鄞城北坊第也昨年予病于杭几死穆门昕夕访视
予稍进食穆门频赍榼来过次年余在越中而穆门吴
淞之讣至矣穆门死湖社诸人一若失其凭依者其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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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想见也穆门姓周氏讳京字西穆一字少穆曾祖
某祖某父某娶某氏生于某年某月某日卒于某年某
月某日得年七十有三葬于湖上之某山子宸望诸生
穆门之卒也吾友杭堇浦为之传序其事甚悉厉樊榭
施竹田论定其诗山阴令舒坤𤱔为之开雕而宸望又
以幽室之文属予是不可以辞也乃更为之铭曰
重湖黯然丧我祭酒白云封之其骨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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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东甫墓志铭
世宗宪皇帝之举词科也先后应召至者二百馀人予
皆得与之修同谱之好以故其人之学术文章约略识
之而著书之多莫如归安沈东甫归安之沈为吾浙西
阀阅世家第一自明时恭靖襄敏父子二尚书称名卿
近则阁学宫坊兄弟父子祖孙称名侍从而尤以风雅
领袖东南双溪唱和之盛读其书足以想见其门材东
甫兄弟三人固其中之碧梧翠竹也东甫笃志古学穷
年著书其最精者有新旧唐书合抄共二百六十卷折
衷二史之异同而审定之而莫善于宰相世系表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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讹方镇表之补列拜罢承袭诸节目是皆予读唐书时
有志为之而未能者尝语东甫可援王氏汉书艺文志
考證之例孤行于世者也九经辨字则小学之膏粱也
读史四谱则三通之羽翼也其馀尚有唐诗金粉等书
则亦骚人之鼓吹也增默斋集其古今体诗也予皆尝
受而读之叹其不徒博而且精也然而一生志力罢疲
于考索之间而古貌古心不为时风众势之人所喜其
所著书祗堪自得终不能一当于场屋之役又不善问
家人生产年运而往日以丧失顾落落自如大科既开
东甫与季弟幼牧并登启事庶几盘洲厚斋伯仲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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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取东甫诸书以呈户部侍郎临川李公临川惊喜曰
不意近世尚有此人亟欲推挽之而临川左迁不竟其
志东甫兄弟亦并放还抵家尚以书寄予不一年而遽
卒非所料也东甫没之六年而嘉善钱侍郎陈群次对
之际以东甫唐书奏于
天子有诏付书局时方令史馆校勘唐书诸公得之大
喜尽采之于卷中呜呼东甫生不得附刘向荀勖之徒
审正七略中经之籍而身后犹得邀采掇之馀以肩随
于应劭如淳薛瓒之后著录四部俯视窦苹董冲一辈
其亦稍可瞑目于重泉矣方予之南归也道闻东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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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厉兄樊榭出挽诗以示予且曰子亦当有文以传之
予为之略草检之而未就也又十有二年予从其叔弟
绎旃求其所释水经绎旃之释水经亦东甫所曾有事
而后以授之者也至是载书晤予于钱唐因读其所作
东甫行略为之流涕绎旃再以志事为属亦何敢辞东
甫讳炳震字寅驭世居归安之竹墩以明经贡太学襄
敏公五世孙曾祖钟元以明经注籍知县未上而卒祖
角诸生父雍平阳教谕娶姚氏子七孙十四曾孙二生
于康熙己未正月十四日卒于乾隆丁巳十二月初三
日享年五十有九葬于某乡之某原绎旃又以双溪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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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续集令予论定予病未能及也先以志复之其铭曰
太乙寒芒护兹幽宫穿中之石亦复熊熊东林东老蜕
笔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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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甘泉令明水龚君墓志铭
前甘泉令龚君讳鉴字龄上又字硕果一字明水浙之
杭州府钱塘县人也康熙之季杭才彦最盛而杭二堇
浦与君为尤堇浦负奇气踔厉风发君沉毅精实各有
所造余时初出游于诸才彦皆相善而所最心知亦莫
如二人顾不十年间交友先后连茹成进士登三馆而
君以拔萃入成均为禄养计就选人籍
世宗宪皇帝见而才之时新析扬之江都为甘泉以君
任之邗沟故脂膏之地吏罕得以节操自持者君下车
卓然自矢有故侍郎子旧尝馆君于京至是以里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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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有所属而君拒之又有同城官为制府所昵令之伺
察属吏者方有挟而请而君又拒之又有巨室延饮先
期自都转运使太守以下皆固要君同往而君又拒之
于是大江南北盛传甘泉令不近人情而君益自刻苦
终岁无一丝一粟足称长物县有邵伯埭者受高宝诸
湖之水地卑下君谓当于农隙时运土筑高埂沿堤为
防以徐议沟洫堤上即植桑以兴蚕事其西界地高浃
旬不雨田即龟裂宜每一里为水塘以蓄之如是则境
内高下之田俱无患大吏韪之然不能行而邵伯埭下
有芒稻河闸泄水尤要雍正癸丑大水泛溢君冒雨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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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其地呼闸官泄之闸官以盐漕为言不可会河堤制
府嵇公以视河至君直陈之厉声呵闸官嵇公动色即
启闸且斥闸官不职立逐去又用君言定以盐漕二船
过湖需水不过六尺若过六尺即启闸无得以盐漕藉
口实多蓄水为民田患自是闸水疏通然君终以筑埂
开塘二事未得施行为憾有望于大吏之后来者耿耿
为予言之自君莅任每岁晏则江都之鳏寡孤独多来
入甘泉部中以君有以恤之也
世宗晚习禅悦浮屠辈颇以此自放恣杭之西湖圣因
寺僧明慧者前在内廷法会中恩宠亚于元信及出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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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干求遍于大江南北一日以书币关白于君君杖
其使而遣之其时制府亦君子人也顾骤闻之不能不
愕眙颇咎君良久叹曰强项令应如此矣吾愧之而其
事竟流传上闻
世宗召明慧还京锢不许复出当是时甘泉令之吏声
雄于天下凡君居官皆以实心行实政其事甚多至今
甘泉人能道之余不悉述述其大者于是报政以最入

今上召见欲久试之复还任先后凡六年而以外艰去
中州抚军尹君故扬守也雅与君善闻君无以为葬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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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之欲使之主大梁书院事得以脩脯助葬君不自得
骤发心疾思归不得君时年四十有六又神明素强不
料其以是竟不起初君丧偶不再娶及其以艰归也告
于殡宫之前曰本为寒士典敝裘以何妨有类枯禅剔
残灯而独旦斋厨寂静旅馆萧条囊莫名乎一钱坟未
封乎三板幽冥相感应其谅其无他窘乏千端亦祗还
夫故我闻者哀之君于经学最湛深能摘先儒之误顾
皆未有成书其所成者毛诗疏说八卷乃以簿书之暇
得之其报政至京尝以示予曰犹不至以风尘吏为君
所笑者赖有此也索余序之予逡巡未及而君死矣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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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卓然可传顾多散失幸存者曰龚甘泉集特十一耳
君之卒二子皆幼以故志幽之文未及备其从弟铎为
之行略一篇又十年其二子相继为诸生始流涕请堇
浦与予各为文以表之壬寅癸卯间予寓杭去君居不
远昕夕相过从每说经或不合大声争之惊其邻舍儿
或相赏亦复绝倒相与醵钱百十文觅鱼酒为乐今君
之墓木已拱而余亦颠毛种种矣曾大父以庭大父煜
父茂增娶汪氏子二长谦次邃女一婿柴景高葬于某
乡之某原其铭曰
其学其仕均未竟其志而忽然以逝宿草且十年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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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其阡是予之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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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海防草塘通判辛浦鲍君墓志铭
乾隆十三年闰七月十有八日予在杭病甚有急足以
辛浦书至者展视之则弥留语也其书曰日来一病竟
入膏盲从此化为异物长辞左右可为叹息一生偃蹇
豪无可录祗操履粗堪自信吟咏聊以自娱而今已矣
寂寞身后幸惟先生怜而念之伏枕哀祈泫然绝笔时
予方进药不禁失声哭连日病为之剧稍差念友朋垂
殁之托不可以疾故令其耿耿犹视于地下乃稍取其
大略而次之辛浦姓鲍氏讳珍字西冈世籍云中今为
奉天正红旗人佐命大学士承先之曾孙其三世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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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史有列于勋籍辛浦年二十即知浙江之长兴县几
十年以病去官寻再知长兴亦几十年其考最者累矣
而不得迁最后大府以便宜擢之为盐运嘉松分司通
判而部议又格之于是三知长兴盖其筮仕在
圣祖仁皇帝四十六年历三世至
今上之七年犹在长兴大府至者皆为称屈乃稍移之
知嘉兴又移之海宁寻擢为草塘通判草塘在浙中倅
厅之最贫者也以故辛浦竟得之辛浦之为吏不名一
钱而未尝噭噭以廉自见其任事尤精密而未尝以干
力先人其接物和平无忤而其中有介乎不可夺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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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官拓落终身不得有力者之仗庇而辛浦未尝怨
也彭城李敏达公之督浙中也治尚综覈百城畏之而
辛浦之癖在赋诗每日升堂理讼狱毕诸胥吏见其搓
手注目神采如有所得辄私相语曰老子诗魔至矣须
臾取故牍尾题之殆遍故其生平无日无诗彭城一日
谓湖守曰长兴令日赋诗吾且列之弹事矣湖守免冠
谢董率不谨曰当令改过而恕之退而戒辛浦曰独不
为百口计乎于是辛浦黾勉束笔庋砚者三日谓其客
曰下官忍不可忍矣惟大吏之所以罪之赋诗如故然
辛浦百事脩举部民雅诵之彭城徐察之而不复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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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使常侍郎履坦改抚浙中问于天门唐内翰赤子
浙之属吏有足语风雅者否曰莫有过于长兴令者矣
且其人非但辞客巳也故辛浦虽旅见其礼殊绝于群
吏或留语移日然辛浦落落穆穆未尝以此自昵累以
才谞不胜烦重为辞侍郎尝语之曰少需之吾当荐君
为方面辛浦终泊然每入谒所言不出于诗文及侍郎
有事于进奉属吏争任之以是卒招物议
天子遣大臣莅其狱属吏坐之株连者累累而辛浦高
枕自如始共叹其为不可及尤好士长兴诸生王豫者
通经工诗古文词贫甚辛浦虽刻苦时时周之豫以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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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之祸逮入京辛浦为之经理其家其卒也又为之雕
其集盖辛浦虽交游满天下然其心知之契甚落落及
其投分也则必笃于始终之谊类如此辛浦之诗宗法
新城丰赡流丽自然合度随手脱稿即自书之以付雕
工或曰更无待于论定耶辛浦笑且叹曰吾老矣而无
子漫为之亦漫存之耳或曰是定可以免长吉中表之
累者也所著诗集四十卷别有道腴堂文稿亚谷丛书
诸集并行于世病作遽上笺乞身于大府不许了然知
必死部署身后事无一不整整即其贻予诀别之书已
檃括生平予文莫能有所增益也呜呼昔人清真澹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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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目如吾辛浦者其庶乎辛浦以贻予书之次日即卒
享年五十有九安人某氏以其从子某为后初辛浦在
日欲卜葬于杭之南山曰他日湖社诸君雅集当酹我
墓今缘其雅意窆之灵隐因贮遗集于寺中而予为之
铭其词曰
嗟秋来之沉困兮拟冥心以断文字之缘胡力疾而破
戒兮神伤于息壤之言故人之铭无愧词兮长护君魂
魄以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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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谷林诔
世宗宪皇帝修徵车故事诏开大科以充三馆之选时
临川李公方退閒谓予曰大江南北人才大率君所熟
知试为我数之予因援笔奏记四十馀人各列所长甲
精于经乙通于史丙工于古文或诗或骈偶之学临川
喟然叹曰使庙堂复前代通榜之列君亦奚惭退之哉
一日过予斋头见有别集一卷曰谁所为也予曰即前
所称仁和赵君者也临川把玩良久袖之以归不阅月

今上特起为户部三库侍郎其于予所称四十馀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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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展转道地而谷林则自荐之未几谷林之弟意林又被
选一时以为盘洲厚斋之家风也临川左降谷林兄弟
召试于廷报罢而予亦去官临川犹欲挽谷林共修三
礼谷林念其太孺人年高谢归然窃谓以谷林之才必
尚有所以发其伏枥之气者而不谓其连蹇十年竟以
病死谷林太孺人朱氏山阴忠定公燮元曾孙女也其
所自出为祁氏忠敏公外孙女也壬寅癸卯之间忠敏
子班孙以故国事谪沈阳少妇家居朱氏以太孺人侍
之因抚为女谷林之尊人东白先生亲迎实在梅里犹
及见旷园东书堂之签轴及举谷林兄弟时时以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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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风流勉之不二十年谷林露抄雪购小山堂插架之
盛遂与代兴为吾浙河东西文献大宗同学之士雨聚
笠宵续灯读书其家谷林解衣推食以鼓舞之自予荐
丁荼苦饥火交驱学殖日以芜落近更重以健忘之病
尝语诸朋好愿自改汝南之目退列于九等之下中而
谷林语其长君一清谓执友中所当严事者莫如堇浦
与予陈同甫曰吕伯恭既死谁为知我予初哭谷林诗
谓其内行之醇备问学之渊懿而深悲其遭遇之厄穷
是固不仅以交情也然即以吾二人之交情又岂世俗
之所可同年而语哉山阴金小郯诗人也穷老无子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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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老友郑义门谓曰生于我乎养死于我乎殡小郯已
安之矣俄而辞之远行谷林遇之江上问将何之曰之
楚曰八十老人盛暑为二千里之行非情也因留之止
其家半年而病医之药之死则殓之呼其从子而归其
榇以葬之义门闻小郯之卒也为之恸及闻谷林之竟
其后事也为之流涕君讳昱二十字功千谷林其五十
字也先世宋宗子居绍兴之上处迁杭已五世曾大父
燮英大父鹤皆以从兄尚书贵累赠至吏部侍郎父汝
旭官象山教谕所谓东白先生者也配陈氏子二一清
式清而一清能昌君之学女五孙七葬于某乡之某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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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年五十有九所著有爱日堂集十六卷一清请予诔
其墓义无所辞年来临川老病未知能如水心之于滕
宬为文以传之否也乃为诔曰
嗟乎谷林轶群之学华国之才天实为之其命不谐有
子不死有文不朽在尔旷然浮云何有而我思旧闻篴
苍凉南华堂下不减山阳三十六鸥自来自去皋复不
归故人延伫(三十六鸥谷林亭名/也取姜白石诗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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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赞善峚山宋君墓志铭
予别峚山者十年丙寅之冬小住长洲游灵岩遂入天
平之麓故人陆茶坞招予于其园闻峚山馆在木渎村
落近相接乃访之峚山一见狂喜留予饭罢同过予茶
坞之水木明瑟园清胜甲于吴中峚山顾而乐之而与
茶坞倾倒如旧相识烹鱼沽酒纵谈于古藤架下是夜
清晖如昼峚山谓予曰善哉子之不仕也吾固知子非
风尘中人也然异哉子之不仕也吾终疑子非槁项黄
馘人也相与大笑漏四下止之宿不可竟去相约以次
年之春再会于是园因为洞庭西山之游及期予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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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亦归不数月而以病卒峚山为人坦率而易直顾其
神明萧洒别有绝俗之韵挠之不浊其为庶常也一日
院长集其侪而告之曰诸君甚清苦有厌承明之庐者

天子方求可以守襄阳者吾当列上之峚山掩耳而走
曰斯言何为至于我哉院长哂而弗咎也及校书殿中
辰入酉出落落自喜不乞灵于要人之门旋受宫坊之
擢且骎骎进用念其父年高遂请归养既归而无以为
养乃授徒于长洲时下江抚军陈可斋故同年同馆也
峚山不一过之抚军闻其至遣人通殷勤峚山谢曰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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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去城三十里俟有入城之便当造谒然竟不入城也
吴人皆叹以为不可及峚山虽以甘旨之故不能不出
而授徒然其晨昏之慕形之梦寐其课子也每日授以
经史之学暇则使之习书不令为科举之业故年且二
十而未应试曰吾待其学成则此小技者易易耳莫使
八识田中先下稗花种子其论诗文最严故矜慎不肯
苟作既成必有邈然之致不可以亵视者然不轻以示
人而于予则有阿私之好云峚山姓宋氏讳楠其字曰
丹林浙之严州府建德县人也雍正癸丑进士累官右
春坊右赞善曾祖某祖某父某敕封翰林院检讨娶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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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峚山生于康熙某年某月某日卒于乾隆某年某月
某日春秋五十有二子某峚山之死也其子哀而毁吞
金几毙幸而苏其父遂狂号而病以卒呜呼峚山而有
罪欤天乎吾知其无罪也然则何以天之祸之酷也乃
为文以哭而铭之其辞曰
引身以养父乃不及终其天年离经以课子竟不及尽
其薪传嗟三命之荼毒兮抱九地之沉冤质之梁父与
亢父兮亦曰莫知其然而然
鲒埼亭集卷第十九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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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九
           鄞 全祖望 绍衣
(四)
  宋文宪公画像记
宋文宪公之学受之其乡黄文献公柳文肃公渊颖先
生吴莱凝默先生闻人梦吉四家之学并出于北山鲁
斋仁山白云之递传上溯勉斋以为徽公世嫡予尝谓
婺中之学至白云而所求于道者疑若稍浅观其所著
渐流于章句训诂未有深造自得之语视仁山远逊之
婺中学统之一变也义乌诸公师之遂成文章之士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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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变也至公而渐流于佞佛者流则三变也犹幸方文
正公为公高弟一振而有光于先河几几乎可以复振
徽公之绪惜其以凶终未见其止而并不得其传虽然
吾读文献文肃渊颖及公之文爱其醇雅不佻粹然有
儒者气象此则究其所得于经苑之坠言不可诬也词
章虽君子之馀事然而心气由之以传虽欲粉饰而卒
不可得公以开国巨公首唱有明三百年钟吕之音故
尤有苍浑肃穆之神旁魄于行墨之閒其一代之元化
所以鼓吹休明者欤予于故京兆胡丈鹿亭宝墨斋得
拜公像苍浑肃穆亦如之乃益以信词章之逼肖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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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经术之足重也呜呼公初膺高皇帝殊眷儤直内廷
宫袍侍晏至尊为之强酒至赋醉学士歌可为遭际之
隆及其晚年失契万里西行垂老投窜于栈阁之閒亦
已悲矣君子所以致叹于永终之难也公之谥赐于世
宗之代诸家皆曰文宪而是轴独称为文穆当以质之
博物君子
  方文正公画像记
逊志先生以十族殉让皇孙枝一叶出自二百年而后
诚不意其遗容尚有存于世閒乃知成祖之所以澌灭
先生者无所不至顾世人之所以保护而流传之者亦
卷十九 第 2b 页
无所不至旧史谓先生预于削夺宗藩之策又尝有反
閒燕世子之策桴亭陆氏辨之谓先生之诗惓惓欲化
刑名之士归之伊周则固不以当时所施行为然矣予
谓先生岂特不预此策抑必尝争之而不能得者当时
先生但侍讲幄不足以阻齐黄之庙算也革除之口所
以污先生者方且有叩头乞哀之说况其馀乎迨南中
赐谥科臣李清引得正而毙之语遂谥文正闽中赐祠
又命以姚广孝像跪阶下先生虽稍吐气而明社遽亡
在天之灵非所愿也近来多以先生宜祀学宫累请未
得先生之应祀人皆知之将来必有行之者试读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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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仪则圣功之始也宗仪则正家以为治国之本王道
之基也杂诫则君子体事咸在之功也其力排释氏则
高出于潜溪师传百倍者也深虑论则经世之名言也
先生而不应祀法谁其克应之者呜呼先生之初见潜
溪也潜溪赠之以诗比于周之容刀鲁之璠玙倾倒至
矣然则公之像足登于东序足图于明堂何幸得瞻仰
而贮藏之也是轴神气如生粹然春温令人想见容刀
璠玙之善于形容逊志集中亦有摹本弗逮也顾疑先
生之状貌亦清臞一辈而其麻衣入哭抗词不屈何其
健也是殆所谓大勇若懦者非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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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文清公画像记
少读敬轩先生传谓其肤清如水晶五藏皆见怪其相
虽然先生以正学上绍前儒岂必区区夸其赋形之异
以四十八表赞孔子此纬候之陋也近得先生画像淳
古真庞盎然有道之容此先生学道以后气象岂徒后
世所称而已乎明初学统逊志先生起于南曹学正起
于北嗣之则吴聘君起于南先生起于北三百年来导
山导水必自四君子为首先生之学非后世所敢议顾
崔公后渠之言曰先生之佐大理王振引之也当时若
辞而不受岂不愈于抗而得祸欤于忠肃之受害也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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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固争之矣若争之不得而即去岂不更伟欤刘公蕺
山之言曰易储之役先生时为大理何以不言或曰时
方转饷贵州犹可云位不在也忠肃拟极刑先生但谓
天子新复辟不宜诛戮以伤和气请减为斩恐非心之
所安也梁溪高忠宪公亦谓此不能为先生解者足见
后人之可畏予谓平情而言王振以三杨之言援先生
入大理推挽在密勿先生不知也既受命三杨始告之
先生毅然不往谢寻抗之而得祸先生无尤也易储之
役先生既不在官及归成事无可说者良亦不得为先
生咎惟于公之事先生虽心不以为然而言之不力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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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未兔怵于曹石之凶威而于道之分际有未尽百世
而后先生复起不能不谢以为诤友也予观先生性禀
盖在善人有恒之閒其天资之粹美诚善人矣但善人
不践迹而先生之按规就矩苦身持力尚从有恒入手
及其晚年则造于君子有明儒苑为新建之学者多诋
讥先生其排新建之学者又过于崇奉先生皆非中道
不揣梼昧自以为得先生之定论盖先生之得天者不
如逊志而所造则学正之流若后渠蕺山之责备此后
学所当警心者岂得谓其苛哉抑先生之晚节自有过
于前人者尝闻临川李阁学之说以为朱子每值去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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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致笺当路惓惓宫祠似未能忘情于禄廪揆之于义
稍有未合今观先生之归石亨欲为之请敕即家塾敷
教足以自养先生谓若欲谋养则不必辞官因援许鲁
斋之例不受夫设教非宫祠之比而先生不受则高出
于朱子矣此则可以为百世之师者也予既记逊志先
生像又记先生像又记罗文毅公像合为一轴悬之斋
中束带陈其遗书而仰止之
  罗文毅公画像记
文毅公之自言曰予赋性刚见有刚者好之若饥渴之
于饮食不能自喻于口也求之不可得则尚友其人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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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相与论其世如侍几杖而聆謦欬也欷歔企羡至为
泣下或曰刚折而柔存此非知刚者也天不刚乎地不
柔乎天未尝坠而地有陷非刚者存而柔者堕乎山峙
而水流山刚而水柔非刚者存而柔者去乎毛发附于
头颅孰刚孰柔头颅存而毛发落者又何故乎齿之以
刚而折刚之无本者也故苏氏之言曰士患不能刚耳
其折与否天也于刚乎何尤为是言者鄙夫之不能刚
者也呜呼文毅之言可以兴起百世之顽懦者乎予尝
博观古人真能刚者亦仅而遇之宋大儒如晦翁西山
明儒如敬轩天下无閒言然晦翁卜得遁卦遂不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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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事夫封事当上则上之耳不应计其休咎也西山晚
年再出以和扁誉时相果本心之言耶敬轩当于王之
死亦不能力争无乃皆于刚之分际有歉耶晦翁敬轩
犹不失洁身之义西山则不无惭德矣末学小生岂敢
妄议前儒然已有先我而言之者非创也文毅之言可
以兴起百世之顽懦者乎自讲学之风盛学者自负其
身心性命之醇而气节其粗焉者也夫善养吾浩然之
气孟子之言也临大节而不可夺孔子之言也此不过
懦夫借此以掩其趋利避害之情状其流弊至于无君
无父而不可挽非细故也文毅一鸣辄斥虽蒙赐环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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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遽去未得展其正色立朝之量君子惜之今相去三
百年矣百鍊之金芒寒骨重犹岩岩浮动于目中欷歔
企羡不异伏谒于几杖謦欬之前也
  唐陈拾遗画像记
蜀人自古多文章汉之司马相如王褒扬雄皆蜀人也
文章之衰至六朝而巳极唐初未有以变之而首思复
古者陈拾遗亦蜀人也太白溯诗之流变则推拾遗之
高蹈昌黎亦称其善鸣终唐之世必以复古之功归之
先河之祭拾遗之所就亦伟矣虽然以拾遗之才自足
千古何以不自爱惜呈身武后之朝贡谀无所不至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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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之文妇人之行可为浩叹垂拱四杰与拾遗生同时
其文则所谓时风众势之文也拾遗则所谓古学也义
乌一檄为唐室中兴之先声拟之博浪沙之椎足以震
报韩之胆予尝谓东汉以后无文章诸葛公出师表足
以当之六朝无文章渊明止酒诸诗及韩显宗答刘裕
书足以当之而归去来辞尚非其最唐初无文章义乌
之檄足以当之皆天地之元气而不以其文之风调论
也拾遗虽有高蹈之文如其秽笔何且拾遗以此自结
于武后不特用之不甚达抑亦终不兔于祸悲夫以此
知降志辱身之终无益也予于同里竹湖陈氏得见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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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之像清腴轶俗不问而知为俊人叹其才之高而一
失足成千古恨也酹以一樽而记之
  宋王尚书画像记
往者太原阎丈百诗笃嗜深宁先生之著述三属人入
鄞求先生之行状神道碑墓志欲附之卷尾又求其画
像欲摹之卷首而皆不可得先生孙枝在鄞者零落其
在绍之上虞者亦不知其盛与否也予罢官归同学葛
君巽亭为予言榆荚村王氏有先生像亟喜往请而观
之亡宋遗民所云咸淳人物面目当时巳等之彝鼎况
大儒如光生乎先生之学私淑东莱而兼综建安江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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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之传予于同谷三先生书院记言之详矣生平大
节自拟于司空图韩偓之閒良无所愧顾所当发明者
有二其一则宋史之书法也先生于德祐之末拜疏出
关此与曾渊子辈之潜窜者不同先生既不与军师之
任国事巳去而所言不用不去何待必俟元师入城亲
见百官署名降表之辱乎试观先生在两制时晨夕所
草词命犹思挽既涣之人心读之令人泪下则先生非
肯恝然而去者今与渊子辈同书曰遁妄矣其一则明
儒所议先生入元曾为山长一节也先生应元人山长
之请史传家传志乘诸传皆无之不知其何所出然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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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曾应之则山长非命官无所屈也箕子且应武王之
访而况山长乎予谓先生之拜疏而归盖与马丞相碧
梧同科即为山长亦与家参政之教授同科而先生之
大节如青天白日不可掩也呜呼先生困学记闻中有
取于姚弋仲王猛之徒与杨盛之不改晋朔并谢灵运
临难之诗其亦悲矣而谓士不以秦贱经不以秦亡俗
不以秦坏何其壮也詈李德林之以事周者事隋更足
为兴王用人之戒今观先生之像须眉惆怅端居不乐
其当杜门谢客之际乎惜不令百诗见之也
  马端肃公画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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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中流寇扰大河南北过焦泌阳阁学家大掠取其
衣冠披之树而斫之曰吾恨不得斩此人以谢天下独
相戒勿犯马端肃家呜呼端肃立朝风节能使潢池之
徒亦复敬而爱之其真大臣也耶夫泌阳固佞幸然亦
尚不至如古奸臣之流毒天下者而遂干盗贼之公愤
求杀其人而不得至泄怒于其衣冠此郑公之笏之反
也则端肃之令人遐思于百世者虽丹青之面目未必
尽肖能不穆然而再拜耶世之为大臣者尚其思之
  陆康僖公画像记
前汉人物武皇以前为一辈武皇以后而一变武皇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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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将相之中周昌王陵张苍张相如申屠嘉周亚夫窦
婴汲黯之徒或如璞玉浑金或如苍松古柏望之木讷
不知竭天下之知名勇功不足过之此所以养一代之
元化也武皇以后朝廷士大夫之气象日以发泄而汉
治亦自此而衰前明人物亦然孝宗以前为一辈孝宗
以后而一变孝宗以前诸巨公多厚重端默不见圭角
孝宗以后则发泄殆尽矣人物之厚薄世道之所由污
隆也同里陆康僖公乃孝宗以前名臣之一其为山东
藩使二十年超擢尚书未尝有赫赫之名而称于其职
当世推为旧德无有异祠则所谓厚重端默不见圭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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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也予家世与陆氏为邻时得瞻拜公之遗像故国乔
木不仅桑梓之敬恭而巳以貌取人亦有出于物色之
外者未必皆当然德充之符其可信者十之九即以康
僖之像言之其渊然者则璞玉浑金也其庞然者则苍
松古柏也斯岂晚季人物之所可望欤
  杨忠悯公画像记
宛洛之閒有二杨其一为槲山先生其一为忠悯皆以
气节著世以为其学道之功也虽然吾观忠悯之气节
得于天者多而学道之功尚未密使其学道果密则不
作风吹枷锁满城香之诗矣其视臣罪当诛者何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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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显道所云矜字未去者也忠悯之生平岂末学所能
议然此亦为人臣者所当知不可以前哲而曲护之也
忠悯画像予见之董太守复斋家双眉插鬓双眸微有
高下双颧隆起谅哉其气节之雄也
  石田先生画像记
予所见有明一代巨公之像多矣谁其萧然山泽之臞
则石用先生也虽然先生与吾乡屠太宰最相契太宰
以台省诸臣下狱不救杨宫詹碧川移书非之先生在
吴下见宫詹书赋诗志讽太宰答韵述其衷曲则先生
非竟忘世者也山泽臞云乎哉虽然先生之貌则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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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文长画像记
文长诗古文词虽未足以望古之作家要其才气亦雄
矣梅林死后惧祸发为狂疾无乃葸乎乃知负才气而
不衷以道不足以临变故也然吾观文长之相丰厚润
泽不应晚年狓猖受困如此不可晓也
  丰学士画像记
甬上学统肇开于庆历五先生时则丰清敏公受业于
正议楼公而桃源之友也再盛于淳熙四先生时则丰
制使公宅之于杨袁虽稍晚出而同讲学于朱陆之閒
者也及明嘉靖中张文定公论学颇矫新建增城之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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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则丰学士公其同心也世知甬上四大姓重圭累衮
丰氏与其一而不知三百年之学统绵绵延延丰氏必
参其閒呜呼盛矣学士之宗旨以居敬为要故其别署
曰一斋殆有见于后来儒者之必趋于狂禅而思所以
障之欤至世所传石经河图石经鲁诗石经大学外国
本尚书皆出自学士子考功所伪撰上溯之清敏诸公
以至学士谬托名焉不知者或遂以为学士之著述罪
其侮经而反没其躬行之实诸家论明儒皆不及学士
岂知其深造自得之实也议礼一案司马公程子之论
亦不尽足以折欧阳氏然学士诸君不欲负孝宗则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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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公程子之心也永嘉辈借此以倖进则固非欧阳
之比也丰氏之子孙微矣予少时过紫清观犹及见学
士之像今亡矣夫忽见之胡京兆鹿亭斋中特记之
  沈文恭公画像记
康熙己未之开史局也秉笔诸公欲痛抑沈文恭公以
为亡国之祸由于党部党部之祸始自文恭时吾里中
预史事万徵君管村颇平反之以为由其后而言一变
而为崔魏再变而为温薛杨陈三变而为马阮清流屏
尽载胥及溺而温则文恭之门下也东林诸子所以尤
憾文恭然此乃流极之运未可尽归之一人盖党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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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长洲太仓巳先发难太仓最黠长洲次之文恭不若
太仓之巧而深于长洲至其挤归德逐江夏文恭之谤
遂在长洲太仓之上若溯其原岂自文恭始乎管村之
说盖亦天下之公言非有私于乡曲然是夕也管村梦
有珥貂搢笏蓝袍投刺称谢者则文恭也觉而异之已
而管村出宰五河得罪放还病废于家忘其梦矣一日
策杖偶过沈氏问其后人曰闻先太师画像最多愿得
观之其后人曰诺因以簏至其中可五六十幅皆文恭
待漏承恩诸图管村随手拈得一幅珥貂搢笏蓝袍畴
昔梦中所见者也管村为之愕然因以语之先君共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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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息嗟乎枋臣当国不畏天下之清议而身后不能不
惓惓于此何见事之晚乎无他生前炙手之热已成缚
虎之势前推后挽不复自由盖旦昼斧斤之梏亡也身
后游魂冰山澌灭千秋史笔足以怵之盖夜气之清明
也夫至于既死而夜气始悟而已莫可逭矣世之有鉴
于此者其急提醒及时之夜气而无待于既死之乞灵
焉庶乎其可也适有以文恭小影至者因记其语于后
  张督师画像记
吾乡传张督师画像者颇多其遗集卷首亦有之而神
气骨相各不同先伯母自黄岩归予以叩之则曰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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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者尝闻先公于甲辰钱唐狱中曾写一像当有存者
汝曷访之予乃贻书访之万九沙先辈而九沙曰有之
因摹寄焉先伯母曰是巳予遂取姚江黄先生之志杨
徵士遴之记及吴农祥传读于旁先伯母曰惟吴传舛
戾无可信者然吾所记轶事虽耄忘十九尚有足以补
黄杨之阙汝其识之先公生平不执宿见画江之役闽
中以诏书至张公国维熊公汝霖谓不宜开读以阻军
气朱公大典钱公肃乐恐启争端相持未下当时庶僚
疏论此事者李侍郎长祥与先公右张而杨侍御文瓒
右朱先公即出揭力排杨由是相为水火及议遣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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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闽先公方以翰林兼行人请得辅行以折闽人之诘
难已而杨之兄弟娣姒一门死义先公在海上贻书汝
诸祖以为愧良友寄三诗吊之今其牍尚有存也舟山
之陷也张名振初闻 大兵三道并出自以习熟形势
谓蛟关天险不可旦夕下乃悉其锐师奉王扬声趋松
江以牵舟山之势是时先公亦为所拉同在行閒不料
荡吴失守以火攻死一夕昏雾 大兵毕渡名振巳抵
上海闻变遽还则不及矣谓其轻出则可谓其奉王以
逃则误也是时名振老母爱弟妻子俱在城中卒以一
门殉使其逃则何不尽室而行乎甲午名振邀先公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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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诚意伯刘孔昭亦同行或言孔昭先朝巨奸岂可
与共事先公曰孔昭之乱南都擢发不足罄其罪然当
赵之龙辈迎降恐后独全军出海则尚有可录者今托
同仇之义以来疾之巳甚恐其为马士英之续也闻者
韪焉乙未名振病卒遗令以部卒来属先公麾下始盛
郑氏遣人来通好先公言监国乾侯之辱郑氏修唐藩
颁诏之隙也然郑氏不肯负唐吾又岂敢负鲁故虽与
郑氏合从而终为鲁郑氏亦谅先公之诚也以公谊相
重焉是时郧阳山寨有所谓十三家军者滇事之急先
公尝遣吴职方祖锡往说之令出兵挠楚以救滇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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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壬寅而后先公贻书汝诸祖以事不可为欲散其军
然日复一日以王在也直至甲辰王薨而后决计入山
故采薇之吟自此而始先公有从弟从军海上入山以
后不知所终闻有冒其名至钱唐者为诸遗民所诘而
去先伯母之所传如此是时年八十矣牙齿俱脱悬画
像于房喃喃然且泣且语每语又于邑闻者皆泣下而
督师之须眉亦浮动纸土予时年十八据觚而听听已
即记之然其文草草未就也未几先伯母返黄岩踰年
而卒雍正己酉始重为诠次而记之画像之首欧公记
王彦章画像多正旧五代史之谬者予文虽劣亦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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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补也
  义武将军戴少峰画像记
既进酒复高歌愁不去柰君何睨我床头三尺青萍在
宝芒窜魅吼立波君不见义武将军目掣电紫石眉棱
反猬面奋身跃马靖烟尘穿龈裂眦垂百战阵云深处
胥涛奔匹夫一怒日星变天心奖乱坤轴倾痛哭归来
年已晏丈夫热血冻不翔徒尔企脚蜗庐望屋梁整袂
驰思凌八极羊肠折轴川无航北人闻名来相召叠坏
灭趾埋声光贞心寄在丹青里初服炫躬何辉煌吁嗟
乎何日扶桑旭光炳朝霞飞丽云台影此屈瓠山樵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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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斗枢题戴少峰画像句也予初读钱忠介公家传言
忠介倡义时大会城隍庙有戴少峰者布衣也举手一
麾三四千人皆从之相与拥忠介赴巡按署遂以举事
故忠介叙倡义情由疏于诸绅衿外列诸义民而以少
峰为首盖亦六狂生之亚及读高氏此诗乃知少峰以
百战官至将军殆有勇有才者江上失守曾膺
新命而不赴然问之戴氏莫有知之者一日与客语及
之则曰其人尚有后嗣在卒伍中可呼而问之予大喜
亟令客挽之以来其日有捧遗像一轴过我者阅其题
字则屈瓠山樵句也予叩其详则曰先人是轴江上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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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时所作高氏之诗亦在是时其后山寨大起先人复
出而预之遂以一门殉焉仅一孙逃得脱吾父也又言
先人善以孤骑突入大营军士见之辟易莫能当者然
卒以此死又曰先人殉后家门零落混迹军籍独有遗
像以高都御史题世宝守之然过从无长者谁为见之
不意今日得蒙表章是高氏之诗祇得少峰中年事迹
而其后卒为沙场之鬼则今日所闻也呜呼义乌黄文
献公去厓山时未远考索遗闻苏刘义之子巳在卒伍
况于其三世之后乎少峰之像苍颜微须鹄立双眉蹙
不展旁挂一印侍者挟剑睨之衣朱尚烂然呜呼此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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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山幕府列传中人也少峰为兄弟四进士之后名尔

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九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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