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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卷十二 第 1a 页
鲒埼亭集卷第十二
  鄞 全祖望绍衣撰 馀姚史梦蛟竹房校
 碑铭
  亭林先生神道表
顾氏世为江东四姓之一五代时由吴郡徙徐州南宋
时迁海门巳而复归于吴遂为昆山县之花浦村人其
达者始自明正德閒曰工科给事中广东按察使司佥
事溱及刑科给事中济刑科生兵部侍郎章志侍郎生
左赞善绍芳及国子生绍芾赞善生官荫生同应同应
之仲子曰绛即先生也绍芾生同吉早卒聘王氏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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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节以先生为之后先生字曰宁人乙酉改名炎武亦
或自署曰蒋山佣学者称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
不与人苟同耿介绝俗其双瞳子中白而边黑见者异
之最与里中归庄相善共游复社相传有归奇顾怪之
目于书无所不窥尤留心经世之学其时四国多虞太
息天下乏材以至败坏自崇祯巳卯后历览二十一史
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
之类有关于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旁推互證务质之
今日所可行而不为泥古之空言曰天下郡国利病书
然犹未敢自信其后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边塞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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障无不了了而始成其别有一编曰肇域志则考索利
病之馀合图经而成者予观宋乾淳诸老以经世自命
者莫如薛艮斋而王道夫倪石林继之叶水心尤精悍
然当南北分裂闻而得之者多于见若陈同甫则皆欺
人无实之大言故永嘉永康之学皆未甚粹未有若先
生之探原竟委言言可以见之施行又一禀于王道而
不少参以功利之说者也最精韵学能据遗经以正六
朝唐人之失据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欲追复三代以来
之音分部正帙而究其所以不同以知古今音学之变
其自吴才老而下廓如也则有曰音学五书性喜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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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文到处即蒐访谓其在汉唐以前者足与古经相参
考唐以后者亦足与诸史相證明盖自欧赵洪王后未
有若先生之精者则有曰金石文字记晚益笃志六经
谓古今安得别有所谓理学者经学即理学也自有舍
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不知舍经学则其所谓
理学者禅学也故其本朱子之说参之以慈溪黄东发
日抄所以归咎于上蔡横浦象山者甚峻于同时诸公
虽以苦节推百泉二曲以经世之学推梨洲而论学则
皆不合其书曰下学指南或疑其言太过是固非吾辈
所敢遽定然其谓经学即理学则名言也而日知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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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卷尤为先生终身精诣之书凡经史之粹言具在焉
盖先生书尚多予不悉详但详其平生学业之所最重
者初太安人王氏之守节也养先生于襁保中太安人
最孝尝断指以疗君姑之疾崇祯九年直指王一鹗请
旌于朝报可乙酉之夏太安人六十避兵常熟之郊谓
先生曰我虽妇人哉然受国恩矣果有大故我则死之
于是先生方应昆山令杨永言之辟与嘉定诸生吴其
沆及归庄共起兵奉故郧抚王永祚以从夏文忠公于
吴江东授公兵部司务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
之先生与庄幸得脱而太安人遂不食卒遗言后人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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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二姓次年闽中使至以职方郎召欲与族父延安推
官咸正赴之念太安人尚未葬不果次年几豫吴胜兆
之祸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
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
裙屐浮华之习尝言古之疑众者行伪而坚今之疑众
者行伪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国之戚焦原毒浪日无
宁晷庚寅有怨家欲陷之乃变衣冠作商贾游京口
又游禾中次年之旧都拜谒孝陵癸巳再谒是冬又谒
而图焉次年遂侨居神烈山下遍游沿江一带以观旧
都畿辅之胜顾氏有三世仆曰陆恩见先生日出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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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先生四谒孝陵归持之急乃欲告
先生通海先生亟往禽之数其罪湛之水仆婿复投里
豪以千金贿太守求杀先生不系讼曹而即系之奴之
家危甚狱日急有为先生求救于◍◍者口口欲先生
自称门下而后许之其人知先生必不可而惧失◍◍
之援乃私自书一刺以与之先生闻之急索刺还不得
列揭于通衢以自白◍◍亦笑曰宁人之卞也曲周路
舍人泽溥者故相文贞公振飞子也侨居洞庭之东山
识兵备使者乃为愬之始得移讯松江而事解于是先
生浩然有去志五谒孝陵始东行垦田于章邱之长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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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以自给戊戍遍游北都诸畿甸直抵山海关外以
观大东归至昌平拜谒长陵以下图而记之次年再谒
既而念江南山水有未尽者复归六谒孝陵东游直至
会稽次年复北谒思陵由太原大同以入关中直至榆
林是年浙中史祸作先生之故人吴潘二子死之先生
又幸而脱甲辰四谒思陵事毕垦田于雁门之北五台
之东初先生之居东也以其地湿不欲久留每言马伏
波田畴皆从塞上立业欲居代北尝曰使吾泽中有牛
羊千则江南不足怀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经营创始
使门人辈司之而身出游丁未之淮上次年自山东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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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莱之黄氏有奴告其主所作诗者多株连自以为
得乃以吴人陈济生所辑忠义录指为先生所作首之
书中有名者三百馀人先生在京闻之驰赴山东自请勘
讼系半年富平李因笃自京师为告急于有力者亲至
历下解之狱始白复入京师五谒思陵自是还往河北
诸边塞者几十年丁巳六谒思陵始卜居陜之华阴初
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
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
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
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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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乃定居焉王徵君山史筑斋延之先生置五十亩田
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
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凡先生
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阨塞即呼老兵退卒
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
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嘿诵诸经
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方大学士
孝感熊公之自任史事也以书招先生为助答曰愿以
一死谢公最下则逃之世外孝感惧而止戊午大科
诏下诸公争欲致之先生豫令诸门人之在京者辞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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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绳具在无速我死次年大修明史诸公又欲特荐之
贻书叶学士讱庵请以身殉得免或曰先生盍亦听人
一荐荐而不出其名愈高矣先生笑曰此所谓钓名者
也今夫妇人之失所天也从一而终之死靡慝其心岂
欲见知于人若曰盍亦令人强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
节则吾未之闻矣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
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
屈然而名之为累则巳甚矣又况东林覆辙有进于此
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
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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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之文不作岂不诚山
斗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诸君关学之馀也横渠
蓝田之教以礼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约之以礼而
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
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然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
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教不肃方将赋
茅鸱之不暇何问其馀寻以乙未春出关观伊洛历嵩
少曰五岳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复
还华下先生既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试
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乾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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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
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别业居之
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荅曰昔岁孤生飘摇风
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
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未见君子徘徊渭川
以毕馀年足矣庚申其安人卒于昆山寄诗挽之而巳
次年卒于华阴无子徐尚书为立从孙洪慎以承其祀
年六十九门人奉丧归葬昆山之干墩高弟吴江潘耒
收其遗书序而行之又别辑亭林诗文集十卷而日知
录最盛传历年渐远读先生之书者虽多而能言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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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者巳罕且有不知而妄为立传者以先生为长洲人
可哂也徐尚书之冢孙涵持节粤中数千里贻书以表
见属予沈吟久之及读王高士不庵之言曰宁人身负
沈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
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后
起少年推以多闻博学其辱巳甚安得不掉首故乡甘
于客死噫可痛也斯言也其足以表先生之墓矣夫其
铭曰
先生兀兀佐王之学云雷经纶以屯被縳渺然高风寥
天一鹤重泉拜母庶无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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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曲先生窆石文
慈溪郑义门西游拜于二曲先生之墓曰吾不及登其
门也夫因愿为之碑其墓而属予以文予曰夫不有丰
川诸高弟之作乎义门曰吾以为未尽也异日国史将
取徵焉子其更为之惟予岂足以知先生之学而义门
之眷眷则固古人之意不敢辞按先生姓李氏讳容字
中孚其别署曰二曲土室病夫学者因称之为二曲先
生西安之盩厔县人也其先世无达者父可从字信吾
烈士也以壮武从军为材官崇祯壬午督师汪公乔年
讨贼信吾从监纪孙兆禄以行时贼势巳大张官军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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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信吾临发抉一齿与其妇彭孺人曰战危事如不捷
吾当委骨沙场子其善教儿矣中途三寄书以先生为
念当是时先生甫十有六岁家贫甚督师竟败死之监
纪亦死之信吾卫监纪不克亦死之五十馀人尽没彭
孺人闻报欲以身殉先生哭曰母殉父固宜然儿亦必
殉母如是则父且绝矣彭孺人制泪抚之然而无以为
生其亲族谓孺人曰可令儿为佣得直以养或曰令其
给事县廷孺人不可令先生从师受学而脩脯不具师
皆谢之彭孺人曰经书固在亦何必师时先生巳粗解
文字而孺人能言忠孝节义以督之母子相依或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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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食或连日不举火恬如也但闻其教先生甚远大
里巷閒闻而哂之乃先生果能自拔于流俗以昌明关
学为巳任家无书俱从人借之其自经史子集以至二
氏之书无不观然非以资博览其所自得不滞于训诂
文义旷然见其会通其论学曰天下之大根本人心而
巳矣天下之大肯綮提醒天下之人心而巳矣是故天
下之治乱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学术之晦明
尝曰古今名儒倡道者或以主敬穷理为宗旨或以先
立乎大为宗旨或以心之精神或以自然或以复性或
以致良知或以随处体认或以正脩愚则以悔过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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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宗旨盖下愚之与圣人本无以异但气质蔽之物欲
诿之积而为过此其道在悔知悔必改改之必尽夫尽
则吾之本原巳复复则圣矣曷言乎自新复其本原之
谓也悔过者不于其身于其心于其心则必于其念之
动者求之故易曰知几其神而夫子以为颜子其庶几
以其有不善必知知必改也颜子所以能之者由于心
斋静极而明则知过矣上士之于过知其皆由于吾心
则直向其根源刬除之故其为力易中材稍难矣然要
之以静坐观心为入手静坐乃能知过知过乃能悔过
悔过乃能改过以自新其论朱陆二家之学曰学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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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观象山慈湖阳明白沙之书阐明心性直指本初熟
读之则可以洞斯道之大源然后取二程朱子以及康
斋敬轩泾野整庵之书玩索以尽践履之功收摄保任
由工夫以合本体下学上达内外本末一以贯之至于
诸儒之说醇驳相閒去短集长当善读之不然醇厚者
乏通慧颖悟者杂竺乾不问是朱是陆皆未能于道有
得也于是关中士子争向先生问学关学自横渠而后
三原泾野少墟累作累替至先生而复盛当事慕先生
名踵门求见力辞不得则一见之终不报谒曰庶人不
可入公府也再至并不复见有馈遗者虽十反亦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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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交道接礼孟子不郤先生得无巳甚答曰我辈百
不能学孟子即此一事稍不守孟子家法正自无害当
事请主关中讲院先生方谋为冯恭定公设俎豆勉就
之既而悔曰合六州铁不足铸此错也亟去之陜抚白
君欲荐之哀吁得免陜学许君欲进其所著书亦不可
然关中利害在民者则未尝不为当事力言少墟高弟
隐沦不为世所知者言之当事皆表其墓以传之初彭
孺人葬信吾之齿曰齿冢以待身后合葬先生累欲之
襄城招魂而以孺人老不敢远出且惧伤其心乙巳彭
孺人卒居忧三年庚戍始徒步之襄城绕城遍觅遗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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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乃为文祷于社服斩衰昼夜哭不绝声泪尽继之
以血知襄城县张允中闻之出迎适馆不可乃亦为先
生祷于社卒不得先生设招魂之祭狂号允中议为信
吾立祠且造冢于故战埸以慰孝子之心知常州府骆
钟麟前令盩厔师事先生至是闻巳至襄城谓祠事未
能旦夕竣请先生南下谒道南书院以发顾高诸公遗
书且讲学以慰东林学者之望先生赴之来听讲者云
集凡开讲于无锡于江阴于靖江于宜兴昼夜不得休
息忽静中涕下如雨搥胸且悔且詈曰呜呼不孝汝此
行为何事而竟喋喋于此閒尚为有人心者乎虽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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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高诸公书亦何益申旦不寐即戒行毗陵学者固留
不能得时祠事且毕亟还襄城宿祠下夜分鬼声大作
盖先生祝于父祠愿以五千国殇之魂同返关中故也
闻者异之允中乃为先生设祭上则督师汪公监纪孙
公配以信吾下设长筵遍及同时死者先生伏地大哭
观者皆哭于是立碑曰义林奉招魂之主取其冢土西
归告于母墓附之齿冢中更持服如初丧癸丑陜督鄂
君竟以隐逸荐先生遗之书曰仆少失学问又无他技
能徒抱皋鱼之至痛敢希和靖之芳踪哉古人学真行
实轻于一出尚受谤于当时困辱其身况如仆者而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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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应对殿廷明公此举必当为我曲成如必不获所请
即当以死继之断不惜此馀生以为大典之辱辞牍入
上时先生以病为解得
旨俟病愈敦促入京自是大吏岁岁来问起居欲具车
马送使觐
天子先生遂自称废疾长卧不起戊午部臣以海内真
儒荐复得
旨召对时词科荐章遍海内而先生独以昌明绝学之
目中朝必欲致之且将大用之大吏劝行益急檄属吏
守之先生固称病笃舁其床至行省大吏亲至榻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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臾先生遂绝粒水浆不入口者六日而大吏犹欲强之
先生拔刀自刺陜中官属大骇乃得予假治疾先生叹
曰将来强我不巳不死不止所谓生我名者杀我身不
幸而有此名是皆平生学道不纯洗心不密不能自晦
之所致也戒其子曰我日抱隐痛自期永栖垩室平生
心迹颇在垩室录感一书今万一见逼而死敛以粗衣
白棺即怀垩室录感以当含饭权厝垩室三年方可附
葬母墓万勿受吊使我泉下更抱憾也当道亦知其必
不肯出不复迫之自是以后荆扉反锁遂不复与人接
虽旧生徒亦罕觌惟吴中顾宁人至则款之巳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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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西巡欲见之令陜督传
旨先生又惊泣曰吾其死矣辞以废疾不至
特赐关中大儒四字以宠之大吏令表谢先生曰素不
谙庙堂文字奈何强之乃上一表文词芜拙大吏哂曰
是恐不可以尘
御览也置之(时有宰相自负知学遂以文/采不足诮先生君子哂之)先生四十以
前尝著十三经纠缪廿一史纠缪诸书以及象数之学
无不有述其学极博既而以为近于口耳之学无当于
身心不复示人所至讲学门人皆录其语而先生曰授
受精微不在乎书要在自得而巳故其巾箱所藏惟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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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身录示学者晚年迁居富平四方之士不远而至然
或才名远播著书满家而先生竟扄户不纳积数日怅
然去者或出自市廛下户而有志自修先生察其心之
不杂引而进之当是时北方则孙先生夏峰南方则黄
先生梨洲西方则先生时论以为三大儒然夏峰自明
时巳与杨左诸公称石交其后高阳相国折节致敬易
代而后声名益大梨洲为忠端之子證人书院之高弟
其后从亡海上故尝自言平生无责沈之恨过泗之惭
盖其资格皆素高先生起自孤根上接关学六百年之
统寒饿清苦之中守道愈严而耿光四出无所凭藉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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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倚天尤为莫及子二慎言慎行慎言虽以门户故出
补诸生终未尝与科举之役其后陜学选拔贡之太学
亦不赴兄弟皆能守其父之志呜呼先生所以终身不
出盖抱其二亲之痛然而襄城有其父祠盩厔有其母
祠立身扬名其道愈尊斯可谓之大孝也矣乃更为之
铭以复义门其词曰
匡时要务在乎讲学当今世而闻斯言或启人之大噱
又恶知夫世道陵夷四维安托架漏过日驯将崩剥一
旦不支发蒙振落斯则甚于洪水猛兽之灾其能无惊
心而失魄先生崛起哀兹后觉苦身笃行振彼木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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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灌灌廉顽敦薄嗟江河之日下渺一壶之难泊谁将
西归先民可作试看墓门寒芒岳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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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潜斋先生神道碑
应先生之没六十年遗书湮没门徒凋落且尽同里后
进莫有知其言行之详者予每过杭未尝不为之三叹
息也年来杭堇浦稍为访葺其遗书以授之契家子赵
一清岁在戊辰一清因以先生墓文为请曰微吾丈莫
悉诸老轶事也其盍敢辞应先生讳撝谦字嗣寅学者
称为潜斋先生杭之仁和县人也其父尚伦故孝子先
生之生也有文在其手曰八卦左重耳右重瞳少即以
斯道为巳任踰冠作君子贵自勉论偕其同志之士曰
虞畯民曰张伏生曰蒋与恒为狷社取有所不为也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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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大江以南社事极盛杭人所谓读书社小筑社登楼
社者不过以文词相雄长先生于其中稍后出而狷社
之所相淬厉者乃别有在其母病服勤数年母怜之曰
吾为汝娶妇以助汝先生终不肯入私室母卒除丧始
成礼坦白子谅表里洞然于遗经皆实践而力行之不
以剿说一筵一席罔不整肃其倦而休则端坐瞑目其
寤而起则游息徐行终日无疾言遽色所居廑足蔽风
雨箪瓢累空恬如也生平不为术数之学一日见白蛇
堕地曰此兵象也奉亲逃之山中既遭丧乱自以故国
诸生绝志进取叹曰今日唯正人心而维世教庶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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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生耳乃益尽力于著书戊午阁学合肥李公天馥同
里项公景襄以大科荐先生舆床以告有司曰撝谦非
敢却聘实病不能行耳俄而范公承谟继至又欲荐之
先生遂称废疾盖其和平养晦深惧夫所谓名高者海
宁令许酉山请主讲席造庐者再不见致书者再不赴
既而思曰是非君子中庸之道也扁舟至其县报谒许
令大喜曰应先生其许我乎先生逡巡对曰使君学道
但从事于爱人足矣彼口说者适所以长客气也许令
嘿然不怡既出先生解维疾行弟子问曰使君巳戒车
骑且即至何恝也先生笑曰使君好事吾虽不就讲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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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必有束帛之将拒之则益其愠受之则非心所安也
行矣莫更濡迟也异日杭守嵇叔子以志局请辞之则
曰愿先生暂下榻郡斋数日以请益先生但一报谒而
巳盖不为踰垣凿坏以自异而卒不能夺也同里姜御
史图南以视鹾归于故旧皆有馈尝再致先生不受一
日遇于涂中方盛暑先生衣木棉之衣蕉萃踯躅御史
归以越葛二端投之曰雅知先生不肯受人一丝然此
区区者聊以消暑且非自盗蹠来也幸无拒焉先生谢
曰吾尚有絺绤在笥昨偶感寒欲其郁蒸耳感君意良
厚然实不需也竟还之先生弟子甚多因以楼上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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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差如马融例里中一少年使酒忽扣门来求听讲同
门欲谢之先生独许之曰来者不拒去者不追是孟子
之教也其人听三日不胜拘苦不复至使酒如故一日
其人醉持刀欲击人于道上汹汹莫能阻者忽有人曰
应先生来其人顿失魄投刀垂手汗出浃背先生至前
抚之曰一朝之忿何至于此曷归乎其人俛首谢过而
去晚年益以义理无穷岁月有限歉然常不足于心康
熙二十六年病革尚手辑周忠毅公传未竟而卒春秋
六十有九子二先生不喜陆王之学所著书二十有八
种其大者周易集解诗传翼书传拾遗春秋传考礼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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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编古乐书论孟拾遗学庸本义孝经辨定性理大中
幼学蒙养编朱子集要教养全录潜斋集共如干卷其
无闷先生传则自述也一清方将次弟抄而传之姚江
黄丈晦木尝曰大好潜斋可谓人中之凤惜所论述未
能博学而详说之其墨守或太过耳其足师表末俗盖
不在此以子观之昔人或诮伊川宜向山中读通典十
年或诮象山宜赐以一监之书或诮鲁斋为学究是皆
过情之訾若晦木之言不可谓非先生之良友而近日
之唯阿论学者尤当以此语为药石然先生之深造自
得固非随声附和者世但知先生不喜陆王之学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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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其与朱学亦不尽同如论易则谓孔子得易之乾老
子得易之坤虽未必然然别自有名理可思善学者当
能知之要以先生之践履笃实涵养冲融是人师也其
于经师之品则其次也况其发明大义固巳多矣先生
之门人曰凌嘉印文衡曰沈士则志可皆能传其学曰
姚洪任敬恒有笃行先生葬于龙井山下今二子皆无
后一坏之土固私淑者所当念也其铭曰
遁世无闷隐约蓬门其身弥高其道弥尊荒荒劫运剪
其后昆不朽者学春木长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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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卷十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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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二
           鄞 全祖望 绍衣

  吴职方传
吴职方祖锡字佩远别号稽田晚年亡命更名锄浙之
嘉兴县人也吏部文选郎昌时子而为世父贵州按察
使昌期后职方既贵公子妇翁则少詹事徐汧也资地
鼎盛才具尤轶群顾瞻咳吐令人自废尤喜结纳豪俊
为友朋谋急难一麾千金曾无吝色时中原大乱东事
又急职方思有所以自见剑客土豪无不揽结讲求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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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应变之学又料京城必危而思预储勤王之旋欲身
任浙西以浙东属之许都然约未定其父吏部之祸作
吏部故东林复社中眉目而首揆周延儒门下士也居
吏部要地时昕夕出入首揆门颇任喜怒以持铨事遂
为祁公彪佳所紏适延儒宠衰思宗震怒亲讯于中左
门严刑拷讯论死资产入官时许都以乱死忌吏部者
欲并陷职方于其内以尽之徐尚书石麒力持之得止
职方家既落痛心父难思所以干蛊而庙社旋亡益不
自得江南建国甫一年又破时职方资产四万在嘉兴
库中令其客经营出之降将陈洪范方下江南参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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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职方旧与善洪范谬为矢天言其降出于不得巳倘
得閒必不肯负故国职方大喜曰将军能为姜伯约吾
当任饷即以四万资产与之洪范既得金实无意易辙
也而开薙之令下职方跳身去于是狂走南抵滇中东
之海上以及诸山寨水舶中如醉如魔总求一得当以
自慰而不知天命已去空为愚公之移山而已未几当
道刋章名捕四出踪迹一子瘐死狱中妻徐氏挈家转
徙无宁日然职方展转柳车复壁之閒既以好义知名
故亦多出大力以护之者浙江提督冯源淮为故相冯
铨子以所亲为都将职方深结之一日遇华亭徐副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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孚远于芦中与之偕归副院故完发居然前代衣冠也
闾巷人稍籍籍源淮闻之惊惧即遣都将至职方家缉
之职方迎谓曰有一伟人在此足下愿见之乎都将曰
吾故以是而来莫妄言乃故谈他事良久徐屏左右入
密室都将见副院再拜曰幕府有危机公宜速去是夕
都将以舟送副院而告源淮曰无有盖职方之受欺罔
如洪范辈虽多而时或以获济滇之亡也郧阳十三营
尚保残寨职方重趼赴劝其出师挠楚以救滇十三营
已衰困不能用职方思入缅甸道阻乃还天下大定遂
无所往然终不肯归老南康宋之盛亦遗民也叹曰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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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东西南北所至栖栖孰知其胸中大志有百折不衰
者巳未卒于山东胶州遗命不必归附即葬于大竹山
中其在滇时尝任职方郎中云妇弟徐徵君枋以父死
誓不入城居山房者四十年其与职方形迹不同然交
相重徵君每语及之则曰刘越石之流也呜呼职方遭
君父之变流离颠沛一饭不忘事虽不成君子伤之
  徐都御史传
徐都御史孚远字闇公明南直隶松江府华亭县人太
师文贞公之族孙而达斋侍郎裔也崇祯壬午贡士方
明之季社事最盛于江左而松江几社以经济见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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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仲陈公卧子何公悫人与公又社中言经济者之杰
也时寇祸亟颇求健儿侠客联络部署欲为勤王之备
陈公任绍兴府推官公引东阳许都见之使其召募义
勇西行杀贼又令何公上疏荐之而东阳激变之事起
陈公心知都无他乃许以不死招降之大吏持不可竟
杀都既杀而何公疏下已召之公贻陈何二公书曰彼
以吾故降耳今负之矣故陈公虽以功迁给事而力辞
不赴马阮乱南都尤恶几社诸公乃杜门不出南都既
亡夏公起兵公赞之闽中授福州推官已而以张公肯
堂荐晋兵科给事中闽事不支浮海入浙而浙亦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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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介公方自浙奔闽相见于永嘉恸哭忠介复拉公同
行会监国至再出师公周旋诸义旅閒欲令恊和其事
而悍帅如郑彩周瑞之徒不听公劝忠介以早去时诸
军方下福宁围长乐忠介望其成功不用公言公复返
浙东入蛟关结寨于定海之柴楼巳而郑彩弟兄累畔
换忠介贻书于公服其先见卒以忧死然公虽告忠介
以引身而其栖栖海上卒亦不能自割特其来往风波
之閒善于自全则智有过人者监国自长垣至舟山公
入朝从之时宁绍台诸府俱有山寨以为舟山接应柴
楼最与舟山声息相近以劝输充贡赋海滨避地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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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往依焉迁左佥都御史辛卯从亡入闽时岛上诸军
尽隶延平衣冠之避地者亦多延平之少也以肄业入
南监尝欲学诗于公及闻公至亲迎之公以忠义为镞
厉延平听之娓娓竟夕凡有大事咨而后行戊戌滇中
遣漳平伯周金汤閒行至海上晋诸勋爵迁公左副都
御史是冬随金汤入觐失道入安南安南国王要以臣
礼公大骂之或曰且将以公为相公愈骂国王叹曰此
忠臣也厚资遣之卒以完节还公归有交行诗集明年
延平入白下不克寻入台湾延平寻卒公无复望饬巾
待尽未几卒于台湾闽中自无馀开国以来台湾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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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图及郑氏启疆老成耆德之士皆以避地往归之而
公以江左社盟祭酒为之领袖台人争从之游公自叹
曰司马相如入夜郎教盛览此平世之事也而吾以亡
国之大夫当之伤何如矣至今台人语及公辄加额曰
伟人也公一子郑氏内附扶柩南还未几其子饿死故
公海外集佚不传呜呼明季海外诸公流离穷岛不食
周粟以死盖又古来殉难之一变局也几社殉难者四
夏陈何三公死于二十年之前公死于二十年之后九
原相见不害其为白首同归也蛟门方修县志以公有
柴楼山寨之遗来访公事先赠公曾预公山寨中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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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详予乃序次而传之
  推官温公传
公名璜字宝忠浙之乌程人也大学士体仁族弟生二
月而孤太孺人陆氏抚之破屋一閒无帷帐君姑沈老
病且饿同坐卧一板箱种火煨粥以为食教公读书姑
卒哀毁如子而公所业亦成天启七年有司闻于朝诏
旌其门又一十八年为崇祯癸未公成进士方体仁之
贵也门生属吏附之者如鹜内而九列外而开府监司
指顾可得而公夷然自守反与东林诸公结契名在复
社第一集其举丙子贤书以侍母不上计体仁死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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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润仁者乡举拆糊名得之相顾曰此乌程家也置之
副科而公无以此指之者论者以比之史氏弥坚弥巩
然公于体仁落落而阁讼事则颇不以复社之言为当
方南都以防乱揭逐阮大铖公曰阮大铖为真小人钱
谦益则伪君子真者易知伪者难测斯人得志即小臣
亦当裂麻争之况同僚耶时人不以其言为然而不知
其言之中也其成进士也年已六十出吴给事甘来门
吴甚重之释褐得徽州府推官甫之任而国难作恒引
佩刀叹曰此身终当付汝又一年南京破徽之绅士金
侍郎声起兵公竭蹶助城守而降人黄澍为反閒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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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入公与其孺人茅氏呼其十四岁女则方熟睡问
曰何为呼我茅曰死耳公与茅引以绳扼之而绝孺人
亦死公拔刀自刎公初名以介字于石祈梦于于忠肃
公祠忠肃入梦为之改名遂从焉陆孺人有家训行于
世予尝与明史局诸君言谓明宰相中如江夏贺公高
阳孙公辈多子弟从死不论而以世臣死国事者昆山
顾文康公曾孙延安推官咸正钱塘知县咸建暨弟举
人咸受推官之子天逵天遴江陵张文忠公孙侍郎同
敞蒲州韩公从孙历城知县承宣青州兵道昭宣馀姚
孙文恭公孙相国嘉绩长山刘公子都督孔和嘉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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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吏部柄从子职方旃长洲文文肃公弟舍人震亨
子乘呜呼盛矣乌程温氏有推官非亲支要亦宰相家
儿也华亭徐文贞公族孙中丞孚远亦以从亡完节终
于海上而温之死尤足为其相君一洗门户之玷是皆
唐宰相世系表所逊也方拟作明九相国世臣传以昭
故国之乔木而未及因先作推官传
  胡吉云传
胡守恒字见可别字吉云南直隶舒城人也至孝父遘
厉疾守恒匍匐五祀列祖前愿以身代父恍惚中闻有
告之曰为汝子解汝厄瞿然汗下而愈成崇祯戊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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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授湖州府推官湖州于浙西俗最恶守恒至绅士不
敢干以私德清令贪而愎巡按以私属守恒令乃纳金
于瓮诡称食物以进守恒发视还之卒令移病去甲戌
新令以推知入选侍从守恒治最擢编修乙亥诏令五
品以上保任可知府者一人翰林科道保任可知州知
县者一人而守恒以舒城学官孙士英上得知深州士
英上海人也后以城守死节戊寅充皇太子讲读官上
尝召见太子守恒从因取章奏命以条析称旨上曰髯
讲官有用才也既一年当更直上命勿易辛已以葬母
归时流寇充斥江北连岁不登守恒请于漕督史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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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以库金告籴楚中而令饥民结义旅以拒贼会献贼
合五营兵大至知县王道光时已丁艰幸谢事不复问
参将孔庭训孱甚麾下亦无兵或劝守恒挈家入京不
可集县人议城守众推守恒主兵舒城学官杨廷璧者
江都明经奋然请助城守且曰公为张巡吾为许远万
一不济以死继之壬午正月贼尽锐攻以洞车穴城穿
者数处守恒辄堵塞之以火油洒贼贼多死贼射书曰
不下吾且掘尔先人墓亦不顾贼购守恒甚急而城中
人心愈固乃孔庭训竟迎贼城陷或曰薙发可遁守恒
斥之被执不跪贼以刀剜其膝鏦以矛骂不绝口洞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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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死弟守初从兄守身守素守已守悬从子永禧永跃
永翼永祐同死幼女许张氏坐闺中痛哭贼慰之愈骂
亦被支解永禧妻吴氏守恒妹适金氏从女适江氏者
皆死舒民感守恒义或匿其父走金陵仍窃其尸坎而
埋之漕督以闻诏赠少詹谥忠节而廷璧亦与其子济
之同死廷璧字荆璞
  夏万亨传
夏万亨字元礼别号葵南南直隶苏州府昆山县人也
登万历戊午科释褐婺源教谕厉士有方学政大起岁
大祲捐捧设糜以食饥者守令以下争和之全活甚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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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知西平县事是时两河为盗窟郝良贵房星袁营曹
闯环列山泽所过城邑无不摧残万亨筑堤治郛练兵
保甲为禦贼计至悉居民安堵三年调知夏县县荐被
兵民无宁宇万亨内以德绥民外以诚感贼有钞掠城
下者单骑开门谕之或不听命则曰宁杀我母杀我百
姓也贼相顾惊异称为好官不杀一人而去署永城县
总兵刘超用威凌厉万亨抗不为屈已而超叛杀都御
史王汉河南震动朝命督师丁启睿帅军讨之诸道兵
集者数万军需器械悉万亨转输不绝超既伏诛幕府
以功上荐天子嘉之命行劝农副使事踰年京师失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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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亨北向恸哭曰臣当从死顾有八十老母从皇上乞
身空门奉老母天年耳遂奉母归南都即位以万亨谙
中州情势使逆太后于河南复命擢江西布政使先是
万亨至中州有豪右恣为不法万亨闻于巡按御史寘
之理至是嗾谏垣劾万亨以县令不当超擢藩司乃改
按察司佥事分巡南瑞时国步方臲卼人无固志万亨
务为整暇威爱兼施初至给兵饷既给赢十之一以诘
吏吏曰此故事公所当有也万亨正色曰侵夺军资岂
我所为况今何时乎立命补给保宁王驻南昌家人豪
横不法万亨执而笞之王府群隶大噪皆持白梃围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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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署南昌士民数万趋王府谓柰何杀我夏公焚门而
入巡抚都御史下令戢之不听王惧急请万亨万亨至
则曰夏公无恙我辈何为时在任未三月也升按祭使
兼右布政使事兼绾七印南都陷万亨奉母至抚州属
门人之为临川令者将返南昌南昌亦陷万亨与临川
艾命新艾南英奉益王倡义降帅金声桓招之不应提
兵卒至城溃被执声桓犹欲降之万亨赋绝命词见志
遂遇害于建昌一门死者二十馀人其母以少子得全
归里
  石隆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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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隆字映昆陜西三原人也负奇略喜读孙吴兵法贼
陷潼关徒步入京陈恢复三策当事者不能用甲申京
师陷郁郁抱恨而死其入京时有诗曰从来赵括易言
兵寇盗于今尽据城几点烽烟销汉垒万家风雨泣长
平将军格斗徒持戟文士空谈欲啖名密迩晋阳忧不
细谁能先立亚夫营手排云气谒青旻阊阖门前虎豹
蹲直节何时酬古道危言先已见疑人春风习习摇花
面好雨酾酾垫角巾数欲请缨还自笑书生无梦到麒
麟西京文字托幽深仙掌垂旒横玉簪词赋几人凌八
代画师原自重千金滹沱河畔浓阴合万寿山前晓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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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彩笔欲投良可惜从容抱膝续高吟
  周之藩传
周之藩者字长屏不知何许人也崇祯中曾为福建参
将乙酉进前军都督府总兵官时方大举出师诏之藩
以所部由江州出直抵南昌遥授御营右先锋永胜伯
郑彩节度已而不果封福清伯延平失守之藩踉跄趋
扈追兵既急大声呼曰吾大明皇帝也乱兵争前执之
知其非是群矢集如猬遂死时方大暑群尸臭腐虫出
之藩摊尸五日玉色莹然
  宋菊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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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斋高士宋龙字子犹明南直隶崇明县人也沈静博
雅有深识补诸生师事娄东张南郭其时南郭方主声
气之席四方贽币日走其门温卷如山独菊斋至讲名
理商经术而尤留心于救世之学南郭重焉菊斋既不
求闻于世世亦竟无知菊斋者独钱忠介公一见奇之
置之门下上座谓当与昆山归庄相伯仲未几大乱菊
斋遂遘奇疾狂走信足奔迸尘雾杳冥一往不顾其所
嬉游怪怪奇奇人莫测也老亲在堂二子幼皆不能治
其疾乃恣其所之而菊斋泛海至浙中张阁部客之使
为其孙茂滋授经则菊斋之病愈矣菊斋在舟山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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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诸公其唱酬风雅虽在流离犹有承平故态皆重
菊斋而辛卯之祸作凡平日所还往者皆死菊斋奔跳
绝岛中重趼达吾鄞以茂滋在鄞囚中也乃与汝都督
应元陆处士宇燝等百计出之祝发以返里门则无家
可归矣方旁皇里社閒而闽师入江樵苏四出菊斋大
为所窘几不免张侍郎苍水在军中识之曰宋先生也
乃得脱侍郎为作诗慰之因迁居太仓以岐黄之术自
给其道大行于吴门练川鹿城之閒或戏之曰先生遘
疾久今乃能治疾耶菊斋天性诚笃跬步不敢违礼对
妻子如严宾事亲死生不懈父死既葬仓卒未祔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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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木主寝室中昕夕必焚香叩首远行必告起居出入
警凛稍不自安形诸梦寐盖至性通于神明也其子姓
以讫仆隶无不化之言语呴煦令人不饮自醉故人自
远方来者虽食贫必倾囊赠之其寓鄞居陆氏湖楼中
先族祖木翁苇翁先赠公皆与之厚湖上人无大小皆
呼之曰宋先生而归庄亦起兵不遂放浪湖海终称完
节时以为钱门二杰先赠公曰菊斋与人居未有訾议
之者盖其言行若蓍蔡一本于诚使世有大儒如温公
必将收之高座而其大节则又人所不能尽知也予观
南宋遗民不得列于宋史而百年以后潜溪诸公发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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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德呜呼如菊斋者讵可使其湮没无传哉
  陆雪樵传
前代故家遗俗之盛莫有过于吾乡者也星移物换之
际其为乔木增重者一姓之中大率四五人不止高曾
规矩可以想见湖上陆氏所称四姓之一也吾得殉国
者二焉大行文虎先生死于刺观察周明先生死于逮
得殉父者一焉隐君雪樵先生死于兵又得高士者一
焉则观察之弟春明先生也呜呼百六之厄乃反为王
谢世谱之光悲夫雪樵名昆字万原鄞人观察之族孙
也其父淳古翁善画能得文章家三昧而非屑屑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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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流雪樵幼而工诗补诸生丙戌以后自以世受国恩
不肯复出试于布政司淳古翁曰善乃放浪为诗人时
春明方举汐社故事于湖上故锦衣青神佘公生生自
燕来黄山宗正庵蛟川范香谷同里董晓山叶天益皆
集焉而雪樵最少观日楼者春明之居也雪樵与五人
者靡日不至以大节古谊交相勖语者默者流观典册
者狂饮作白眼者痛哭呼天不置者皆见之诗其时评
雪樵之诗者以为吐弃一切古穆如彝尊雪樵之去春
明仅一巷而与正庵为比户其唱酬为尤多桐城方子
留畤士也由春明以交雪樵相得甚驩遂居其湖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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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而奉其父僦居东皋之殷隘已亥海上师大举游兵
至于鄞之东鄙四月诸盗亦乘閒并起乱兵猝至索饷
欲执淳古翁为质雪樵顿首请以身代其父得释而饷
终不副雪樵死之时年二十有七呜呼雪樵束修厉行
力固逸民之操以养其父而卒不克兰摧玉碎可为伤
悼然而忠孝足以不朽矣前辈董丈允瑫尝欲为作传
而不果其既于今湖上七子之风流已尽而雪樵尤为
湮晦予求其事亦有年矣卒不能得其详聊识其大略
以俟世有杜清碧其人者
  陈仙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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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古者振奇之士挟其有用之才时移势去无所于
试其气蓬蓬汨汨郁而不化则或出于诡怪之途不可
以常理绳梅子真之在汉姚平仲之在宋后世以为异
闻近世则陆丽京郑玄子一往不返予生平不喜神仙
之说以为诸公者何必长生久视要其丹心未死自当
旁魄天壤而閒或出此则大造位置之奇也吾乡陈先
生王宾字天倪浙之宁波府定海县人也少负异禀诗
文书画无不入妙然尚未为诸生也其性高伉不肯一
毫挫于人甲申之变先生号咷于野或解之曰天末书
生需次祭酒弟子耳故国之痛不亦过乎先生不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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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大江以南顽民未尽向化而馀氛在翁洲其去定
海尤近不逞之徒旁午错出风波所震猿鹤皆惊先生
既不就试遁迹山中怏怏不自得忽有一道士过之曰
吾子诚高士然丧乱之辰负此刚肠恐为意外之变所
折也吾授子以药有急而用之语毕竟去先生亦不以
为意庋其药阁中未几时果当厄因念道士言虽未可
信姑试之则神效乃稍稍习之已泠泠然轻举矣又念
当此身世良不如长往但未知何所向须臾见洞天瑶
草非复人閒道士缓步而出握手笑曰此罗浮也当与
君居于此顾先生之家不知则相与求之山颠水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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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消息屏绝以为死矣一日先生忽降于其里人之庭
呼其友来前空中作书告以道士颠末且曰吾不欲以
出世之面目来归里巷但踪迹不可不白耳于是其家
始大惊是时计先生之年犹未踰三十也呜呼如前此
数公者大率皆身预庙社之閒否则尊艾耆宿所图不
遂振衣千仞亦固其宜至如先生之布衣年少则芳兰
之未茁其芽故国故君竟亦何涉而乃以此为柴桑之
变局则又一奇也先生所作诗画至今里中有藏之者
呼为陈仙人墨迹云
  李梅岑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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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标字君龙别号梅岑浙之奉化县人也高材博学
顾耿介绝俗虽前辈荐绅先生非深知之者不往见尝
客天台陈公寒山见其文极赏之及晤其人喜曰李生
胸中有奇气其足重者非徒以文累试布政司不售晚
以明经入太学改步之际始以乡贡进士入官而事遽
去累遭挫折然终不屈自此益不肯妄见一人鄞都御
史林公茧庵尝访之麦饭葱汤相对话故国事次日与
共游山赋诗感慨已而鄞高公宇泰仿汐社例举南湖
耆旧之会慎选遗民稍有可议者辄弗得入共得九人
故户部徐公振庸最长太常王公玉书次之然皆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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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梅岑来社中吾辈当让之为祭酒乃相与迎之以病
辞不至时往来六诏三石山中樵子牧竖皆知为李先
生也以寿终所著集李邺嗣为之序
论曰先大父赠公论剡源人物陈工部纯来有绵上之
节汪参军涵有田岛之义梅岑有柴桑之风今知之者
稀矣是为传
  沈隐传
明之灭也熹毅二后亡国而不失阴教之正有光前史
而臣僚之母女妻妾姊妹亦多并命降及草野烈妇尤
多风化之盛未有过于此者以为明史当详列一传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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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章一朝之彤管者也又降而南中吴中以及淮扬之
歌妓亦有人焉此不可以其早岁之失身而隔之清流
者也嗟乎流品何常归于晚节为士夫者可以兴矣予
尝推广澹心板桥轶事不独桐城孙职方葛嫩也于南
中得许光禄誉卿姬草衣道人临殁以薙刀裓衣属光
禄令其丧乱之中得为全身之计吴中得吴职方易姬
香娘职方殉节主者欲收香娘于下陈泣而对曰相公
每饭不忘故君妾亦何忍负之必欲见辱有死不能主
者肃然敬凄然不忍听其所之香娘削发洁身以老若
侯朝宗所狎李氏不肯屈于阮大铖田仰朝宗末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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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愧之尝谓此数人者可附葛姬以传如王炎午谢翱
之附于文陆最后又得扬之沈隐隐字素琼本倡家也
𧰚于姿工诗落籍归徽人夏子龙诸生也子龙倜傥有
志行好诗酒不为章句腐陋之士得隐唱和极乐甲申
之变子龙怏怏不自得遂与隐穷日夜酣饮不复休或
规之子龙叹曰此信陵君所谓饮醇酒近妇人者也子
未揣其意耶南都未破而子龙已得奇疾不可疗遂死
属纩之日隐凭尸而哭曰天乎其亦知相公所以死乎
哭罢盛饰投缳棺旁家人争救之不能得有夏基者子
龙之族也叹曰子龙求死而得死是求仁而得仁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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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虽得之犹恐目未遽瞑得姬之死或可瞑矣鄞故徵
士钱光绣赋幽涧泉以哭之曰幽涧泉清幽谷兰芬彼
美淑姬乃倚市门啁啾燕雀集于梧桐巢枝啄实不改
其容有凤来归爰作凤宫嗟嗟雀兮厉翮高翔嗟嗟凤
兮铩羽旁皇胡然靡吪昊天不臧萎身尺练隧壑偕藏
谁谓臣能忠乃在樵与牧谁谓妇能贞乃在桑与濮皑
皑雪霜皎皎玉谷兰不芬芬者莸涧水不清清者渎噫
嘘嘻兮我为天下哭近日扬人修地志予拟致书马君
嶰谷辈令为隐立传而不果乃别为之传嗟乎钱尚书
失身于柳如是龚尚书失身于顾媚以一妓而坏名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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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盖有之矣吾不为子龙立传而为隐立传子龙虽贤
得隐而愈彰故也
  甬上桂国三忠传
残明丙戌而后甬上忠义之士从鲁藩死海上者踵相
接也及桂藩在南中以道梗故寥寥顾得三人焉曰赠
太常寺卿吏部员外郎任公斗墟曰广东道御史余公
鲲起曰督理兴陵工部员外郎陈公纯来任公字一斋
鄞人也以明经起夙游瞿公式耜门下荐之以中书舍
人直诰敕房久次迁吏部桂林失从王展转南中王入
安隆孙可望不道朝臣密谋召李定国迎王时预其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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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十八人而公其一也事泄为可望所逮拷对簿公曰
死耳大丈夫岂求免于贼臣者徐赋绝命词而死时诸
家之仆合瘗其棺于安隆之马场题曰十八先生成仁
处而定国卒迎王出险追赐恤典立祠公得太常今明
史附见吴公贞毓传余公字南溟鄞人也亦以明经从
何公腾蛟幕累官以御史充监军何公出师湖南与职
方主事李公甲春复宝庆会兵下长沙已而宝庆将王
进才弃城走湖南尽失何公死之公重趼还桂林复为
御史桂林再破逃入萧寺绝粒而卒今明史附见何公
传特不详其晚节为可惜陈公字孝标奉化人也以监
卷十二 第 19b 页
生起官工部王既称制尊其父端王墓为兴陵令公司
之王遣降臣佟养甲祭陵密令公磔之桂林失公曰吾
君尚在当为先王守陵以待君之还未敢死削发为浮
屠居陵下护视惟谨王入缅公犹居陵下其后不知所
终呜呼是三人者今皆无后故其详不可得闻明史虽
载任余姓氏亦不言其为鄞人也予故特表而出之曰
甬上桂国三忠传
  七贤传
明万历天启之交党祸方炽吾乡以沈文恭在揆席故
多为所染陵夷至于奄难士气益丧至有列名爰书者
卷十二 第 20a 页
顾喜其家子弟多能出而雪父兄之耻吾得七人焉在
昔邢恕之有居实章惇之有援赵挺之之有明诚坡谷
所亟许也虽欲勿用山川不舍圣人言之揆之诸公之
意深不欲人道其父兄之耻以见其贤然而是固百世
孝慈所不能讳也吾故特表而出之使天下为父兄者
弗为败行以贻子孙之戚而子弟之不幸而罹此者能
慎所趋则幸矣更附之以国难后谢氏兄弟为合传
周侍御昌晋有弟二昌会字衷素天启辛酉举人也昌
时字乘六诸生御史既入奄幕阴鵱深贼罢官后尚多
所残害衷素不欲与同居偕乘六还浮石故庐中尝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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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先文穆公已为故相所累然尚无大败行阿兄狓猖
何至于此衷素尝知通城县遭寇弃官去丙戌而后薙
发为僧佯狂不守戒律时人称为颠和尚卒以困死乘
六于资序巳应贡入太学得官弃去固守其志其时御
史尚在亦太息曰是不可及先大父赠公为耆社乘六
其一也所为诗文皆悲愤之音
邵尚书辅忠有子二似欧字之文明经似雍字之尧诸
生同产七人中称最秀时吾乡于附奄诸家相疏斥之
并其子弟弗与还往尚书尤为清议所恶而之文兄弟
别具志节不以家门见外丙戌之文兄弟侍尚书大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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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微言劝尚书殉国以盖前过不能得巳而故王栖
泊翁洲石浦之閒兄弟竭力资其屝屦其后求周公囊
云铭尚书墓囊云直笔无所借之文兄弟一恸而巳嗣
是故国遗民至蛟关者必登邵氏之堂兄弟皆有集传
于后
姚学使宗文有从子二胤昌字元祚崇祯癸酉举人宇
昌字仲熙崇祯丙子举人参政之光子也初浙党以徐
廷元与学使为魁学使隔绝复社人物不遗馀力而元
祚独与冯都御史留仙兄弟以气节相砥砺学使恨之
然无如之何会遭改步兄弟奔走山海閒遂以坎轲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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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而卒君子哀之
陈御史朝辅有子一自舜字小同其年稍晚出甚愧其
父之所为以是颇不欲人称为公子梨洲先生讲学甬
上小同从之终日辑孴经学兀兀不休其人强毅方严
于名教所在持之甚笃生母沈氏不得于嫡卒于杭小
同尚少长而补行三年之丧致哀尽礼隐居终身一日
梨洲座上或言天启时某官以某物赠奄即御史所为
也小同为之数日不食喜购书其储藏为范氏天一阁
之亚
七贤之事如右而丙戌而后吾乡所最不齿者无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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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仆谢三宾其反覆无行搆杀故国忠义之士无算三
宾一子早死顾有四孙曰为辅为霖为宪为衡皆善读
书闻其大父之事黯然神伤自是遇故国忠义子弟则
深墨其色曲躬自卑不敢均茵以示屈抑时三宾遗金
尚不赀兄弟日以哦诗为事一切不问未几荡然亦不
以为意也于是故国子弟稍稍引而进之谢氏复与簪
缨之列盖吾乡清议之重如此为宪以举人知蓬莱县
呜呼吾尝读江右傅平叔湘帆堂集才子也顾平叔之
父御史堕奄党中此系不可湔洗之案而平叔颇有迁
怒东林诸公之意力为父白妄言自艾东乡死后莫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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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之辨诬者则愚矣东乡即存岂能为奄党作佞乎如
七贤者绝口不敢白其家门之事而但力为君子以盖
之是则可悲也巳呜呼彼为父兄者其谅之哉
  明大兴知县宗公传
宗公由宜兴知县迁秩大兴再迁南京都察院经历致
仕不称院曹而称大兴重循吏也汉鲁峻官终屯骑校
尉而志墓仍称司隶冯绲官终廷尉而志墓仍系车骑
盖其例也宗公名显字必彰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由
乡贡进士历官县令其在宜兴也百姓感其介节为之
谣曰二三万户皆传说八九十年无此官时公尚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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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为聚祷于社巳而果得子因名曰佑其在大兴也
为赤县首苦豪贵之梗职而厂卫官校皆服其清秋毫
无犯辇下肃然既受院曹之命以丁艰去不乐进取遂
致仕家居一贫如布衣也予考明之县令最称慎重其
以考最加律者例得不次登台谏否则亦授部郎由是
为大僚者甚多院曹虽阶六品然冘散之员非所重而
南都院曹则尤閒公以京县擢用乃置之无事之区名
为京秩实与前代之提点宫祠者等斯盖大臣忌公直
节不乐公之进阳迁之而阴黜之故公亦会其意而卧
家不出乃前辈无为之表微者何也予读明人所修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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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皆目公以循吏而所纪甚寥略及见半湖陈公闻见
漫录则于同里所服膺者杨文懿公刑科毛公吉安太
守陈公应抚朱公广西布政钱公四川副使张公淮抚
陈公巩昌太守戴公及公而九甚且谓自三原王公华
容刘公泰和罗公而外其始终一节至老不变同里祗
钱公与公其亦可以得公之槩矣公之事既不甚传故
明史亦阙而数百年以来亦无复知公者予因半湖之
言而重为之传
  全修斋府君传
明洪武永乐之閒奉化之以诗人鸣者陈先生孟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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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穆中陈先生协和王先生汝贤陈先生元则徐先
生瑾戴先生汝舟而吾族祖修斋府君固鄞产以别业
在剡源亦预焉时称为剡源八杰孟雍由明经知馀干
县穆中由秀才任休宁县训导协和由明经任清江县
主簿汝贤由怀才抱德任宜春县主簿元则瑾汝舟皆
布衣府君名整先侍御公之十一世孙也少受业于族
父本然本心二先生修明慈湖之学而受诗于丁鹤年
之门其所传习远有渊源有明草昧初开士争趋风云
之会而府君独承先人之教不乐仕进其所居在剡源
第五曲曰三石草堂林泉草木之盛甲于九曲又结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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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梨洲以祀孙绰其逸情高致皆此类也当是时吾家
在鄞之桓溪诗人极盛皆欲府君归鄞本然先生之子
玉翁以诗招之有商皓芝中非固蒂陶潜菊畔可安居
之句府君答之有曰万閒广厦深蒙庇半亩林泉更卜
居盖犹未定归也洪武乙丑府君始归桓溪而往来唱
和于剡源不绝永乐初徵修永乐大典府君辞不就年
八十馀始卒所著有三石山房集四卷世远无存予从
家乘中求之得数首而巳丹山赤水之田园巳成榛棘
未知单词只句尚有流落焉否也因叹郑千之李孝谦
之纂文献皆在明初宋宏之辑雅集亦在明中叶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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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府君之高节巳沈沦无考况去今四百年而遥茶铛
药灶之馀欲其不泯灭焉得乎四明山水莫如桓溪由
溪上而南莫如剡源吾家世居溪上而府君复据六诏
洞天而有之古鄞古鄮之胜皆归吾家是又一佳话也
  钱唐龚隐君生传
予友西泠龚君明水以经术文章掉鞅海内其造诣所
至拟诸刘原父黄楚望之流顾予尤心企其门庭之行
深情至行敦摰无閒窃以为导山有脉溯河有源必多
得于父兄之圭臬者因踪迹之不置已乃闻其再传以
来并以孝友起家称一乡善士云雍正庚戌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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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对阙下再拜贻书于予请为从父汝璞隐君生传予
于隐君为通家后辈然尝登明水之堂识隐君之笃于
亲也隐君髫年失怙家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资其
绪用是弃举子业就生计不幸遭家难伯兄殁于官八
口零丁无依仲兄仗义勤施徵逐日落隐君竭蹶支吾
并经理其子女婚嫁之事已而所入渐充置七世祀产
以公族人明水束发就塾即有峥嵘头角之誉隐君岁
给膏油读书无閒然而宾兴六荐濩落不售明水自伤
其以鹍鹏之羽困于藩篱以致虬须鹄发之亲尚未得
具三簠之养虽商歌出金石而神思未免怏怏乃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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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意缠绵月有肉米日有壶浆绎络继至常曰汝克守
身自爱长奉白华之洁晨羞夕膳吾当借助以资孝思
可无忧也甲辰秋明水复遭太君之变隐君叹曰九宗
七族之中吾所敬事莫嫂若耳丧葬之需苟有不敷惟
吾是问然隐君锱积铢累仅及中人之产身披大布之
衣居无别业之适妻妾子女皆以勤俭自持而棣萼之
谊终身一日倾筐倒庋缱绻弥加其他睦姻任恤之施
固有不能枚举者矣至若隐君行事实有卓然不阿于
世俗之见者每言吾父子兄弟生既为一气终即当一
邱堪舆风水之说昧者趋之吾勿问也遂买地于南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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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之颠傍考妣墓约异日左昭右穆以次并列松楸碑
碣之閒魂魄相依兼使子孙祭祀不以东西辽远为苦
盖其友爱之中能深得墓大夫冢人礼意如此明水拔
萃成均徘徊不欲赴 阙隐君责以捧檄之意且许为
任其家事今膺
特简莅百里矣天南地北徒为高堂升斗之谋即欲长
依膝下亦何可得至于四壁萧条妻孥软弱其所恃而
不恐则以隐君在也隐君杖履冲容容色醲粹当此六
桥旭日徜徉梅柳之阴鹿车对挽樛木行吟又有好学
工文之子斑斓进酒蔗境之甘天实佑之而明水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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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推其明发之慕为隐君谋不朽并可传也爰即以
此复之
  萧山毛检讨别传
归安姚薏田秀才谓予曰西河目无今古其谓自汉以
来足称大儒者祗七人孔安国刘向郑康成王肃杜预
贾公彦孔颖达也夫以二千馀年之久而仅得七人可
谓难矣吾姑不敢问此七人者果足掩盖二千馀年以
来之人物与否但即以此七人之难而何以毛氏同时
其所极口推崇者则有张杉徐思咸蔡仲光徐缄与其
二兄所谓仲氏及先教谕者每述其绪论几如蓍蔡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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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西河而七已自敌二千馀年之人物矣抑西河论文
其自欧苏而下俱不屑而其同时所推崇自张蔡二徐
外尚有所谓包二先生与沈七者不知其何许人也竭
二千馀年天下之人物而不若越中一时所出之多抑
亦异哉予笑而答之曰是未闻吾先赠公之所以论西
河也西河少善词赋兼工度曲放浪人外陈公大樽为
推官尝拔之冠童子遂补诸生顾其时蕺山先生方讲
学西河亦尝思往听之辄却步不敢前祁氏多藏书西
河求观之亦弗得入已而国难画江而守保定伯毛有
伦方贵西河兄弟以鼓琴进托末族保定将官之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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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事去遂亡匿乃妄自谓曾预义师辞监军之命又得
罪方马二将几至杀身又将应漳浦黄公召者皆乌有
也已而江上之人有怨于保定者其事连及西河而西
河平日亦素不持士节多仇家乃相与共发其杀人事
于官当抵死愈益亡命良久其事不解始为僧渡江而
西乃妄自谓选诗得罪王自超撰连箱词得罪张缙彦
以致祸皆事后强为之词者也乃其游淮上得交阎徵
士百诗始闻考索经史之说多手记之已而入施公愚
山幕始得闻讲学之说西河才素高稍有所闻即能穿
穴其异同至数万言于是由愚山以得通于乡之先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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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公定庵为之言于学使者复其衣巾顾以不善为科
举文试下等者再时萧山司教者吾乡卢君函赤名宜
怜其才保护之然惧其复陷下等卒令定庵为之捐金
入监未几得预词科顾西河既为史官益自尊大无忌
惮其初年所蹈袭本不过空同沧溟之馀谓唐以后书
不必读而二李不谈经西河则谈经于是并汉以后人
俱不得免而其所最切齿者为宋人宋人之中所最切
齿者为朱子其实朱子亦未尝无可议而西河则狂号
怒骂惟恐不竭其力如市井无赖之叫嚣者一时骇之
于是自言得学统于关东之浮屠所谓高笠先生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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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请教于愚山者不复及焉其于百诗则力攻之尝
与之争不胜至奋拳欲殴之西河雅好殴人其与人语
稍不合即骂骂甚继以殴一日与富平李检讨天生会
于合肥阁学座论韵学天生主顾氏亭林韵说西河斥
以邪妄天生秦人故负气起而争西河骂之天生奋拳
殴西河重伤合肥素以兄事天生西河遂不敢校闻者
快之若其文则根柢六朝而泛滥于明季华亭一派遂
亦高自夸诩以为无上虽说部院本拉杂兼收以示博
顾西河前亡命时其妇囚于杭者三年其子瘐死及西
河贵无以慰藉其妇时时与歌童辈为长夜之乐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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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妇恨之如仇及归不敢家居侨寓杭之湖上浙中学
使者张希良故西河门下也行部过萧山其妇逆之西
陵渡口发其夫平生之丑署之至不可道闻者掩耳疾
趋而去先赠公之言如此顾先赠公在时西河之集未
尽出及其出也先君始举遗言以教予于是发其集细
为审正各举一条以为例则其中有造为典故以欺人
(如谓大学中庸在唐时/已与论孟并列于小经)有造为师承以示人有本者
(如所引释文旧本考之宋椠/释文亦并无有盖捏造也)有前人之误巳经辨正而
尚袭其误而不知者(如邯郸淳写魏石经洪盘洲胡梅/礀已辨之而反造为陈寿魏志原)
(有邯郸写/经之文)有信口臆说者(如谓后唐曾/立石经之类)有不考古而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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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者(如熹平石经春秋并无/左传而以为有左传)有前人之言本有出而妄
斥为无稽者(如伯牛有疾章集注出于晋栾肇论语驳/而谓朱子自造则并或问语类亦似未见)
(者此等/甚多)有因一言之误而诬其终身者(如胡文定公曾/称秦桧而遂谓)
(其父子俱附和议则籍溪致堂/五峰之大节俱遭含沙之射矣)有贸然引證而不知其
非者(如引周公朝读书百篇以为书百/篇之證周公及见囧命甫刑耶)有改古书以就
已者(如汉地理志回浦县乃今台州以东而谓/在萧山之江口且本非县名其谬如此)先君皆
口授之予因推而尽之葺为萧山毛氏纠谬十卷乃其
集中最后有辨忠臣不死节文则其有关名义尤可惊
愕其谓夷齐亦不得为忠臣但可为义士乖张已极夫
忠臣固不必皆死节亦几曾见忠臣之不应死节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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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自溯道统得之高笠先生而高笠之师凌台贺氏
以布衣死明季则是其师传即已乖谬西河之师之何
也及溯其本意则专为续表忠记而作谓其以长平之
卒妄列国殇而冒托其名以作叙故辨之续表忠记者
即吾乡卢函赤所作前曾保护西河者也其所作记本
不工其所序事亦閒有讹者然谓以长平之卒妄列则
其记中所立传俱属有名之人而况是记俱经西河校
定而后出以问世其序文则直用西河手书雕入册中
其字画皆可验且西河前在卢门感其卵翼之恩执弟
子礼不廑如世俗之称门生者虽既贵寓杭犹时时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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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东渡问讯而忽毁之于身后并其序亦不肯认且因
此序而发为背道伤义之论及叩之函赤之子远则流
涕曰是殆为畏祸故也前者西河固尝有札来谓京师
方有文字之祸先师所著勿以示人则是辨必其时所
作无疑也予乃叹曰有是哉畏祸而不难背师与卖友
则临危而亦诚不难背君与卖国矣忠臣不死节之言
宜其扬扬发之而不知自愧也抑闻西河晚年雕四书
改错摹印未百部闻朱子升祀殿上遂斧其板然则禦
侮之功亦馁矣其明哲保身亦甚矣乃因述赠公之言
而附入之即以为西河别传虽然西河之才要非流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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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易几使其平心易气以立言其足以附翼儒苑无疑
也乃以狡狯行其暴横虽未尝无发明可采者而败阙
繁多得罪圣教惜夫
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