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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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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卷第十一
  鄞 全祖望绍衣撰 馀姚史梦蛟竹房校
 碑铭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康熙三十四年岁在乙亥七月初三日姚江黄公卒其
子百家为之行略以求埏道之文于门生郑高州梁而
不果作既又属之朱检讨彝尊亦未就迄今四十馀年
无墓碑然予读行略中固嗛嗛多未尽者盖当时尚不
免有所嫌讳也公之理学文章
圣祖仁皇帝知之固当炳炳百世特是公生平事实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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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世之称之者不过曰始为党锢后为遗逸而中间陵
谷崎岖起军乞师从亡诸大案有为史氏所不详者今
已再易世又幸逢
圣天子荡然尽除文字之忌使不亟为表章且日就湮
晦乃因公孙千人之请捃摭公遗书参以行略为文一
通使归勒之丽牲之石并以为上史局之张本公之卒
也及门私谥之曰文孝予谓私谥非古乃温公所不欲
加之横渠者恐非公意故弗称而公所历残明之官则
不必隐近观明史于乙酉后诸臣未尝不援炎兴之例
大书也公讳宗羲字太冲海内称为梨洲先生浙江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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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府馀姚县黄竹浦人也忠端公尊素长子太夫人姚
氏其王父以上世系详见忠端公墓铭中公垂髫读书
即不琐守章句年十四补诸生随学京邸忠端公课以
举业公弗甚留意也每夜分秉烛观书不及经艺忠端
公为杨左同志逆奄势日张诸公昕夕过从屏左右论
时事或密封急至独公侍侧益得尽知朝局清流浊流
之分忠端公死诏狱门户臲卼而公奉养王父以孝闻
夜读书毕呜呜然哭顾不令太夫人知也庄烈即位公
年十九袖长锥草疏入京颂冤至则逆奄已磔有诏死
奄难者赠官三品子祭葬祖父如所赠官荫子公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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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即疏请诛曹钦程李实忠端之削籍由钦程奉奄旨
论劾李实则成丙寅之祸者也得旨刑部作速究问五
月会讯许显纯崔应元公对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
蔽体显纯自诉为孝定皇后外甥律有议亲之条公谓
显纯与奄搆难忠良尽死其手当与谋逆同科夫谋逆
则以亲王高煦尚不免诛况皇后之外亲卒论二人斩
(行略误以为论二人/决不待时今据逆案)妻子流徙公又殴应元胸拔其须
归而祭之忠端公神主前又与吴江周延祚光山夏承
共锥牢子叶咨颜文仲应时而毙时钦程已入逆案六
月李实辨原疏不自已出忠贤取其印信空本令李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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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填之故墨在朱上又阴致三千金于公求弗质公即
奏之谓实当今日犹能贿赂公行其所辨岂足信复于
对簿时以锥锥之然丙寅之祸确由永贞填写空本故
永贞论死而实末减狱竟偕同难诸子弟设祭于诏狱
中门哭声如雷闻于禁中庄烈知而叹曰忠臣孤子甚
恻朕怀既归治忠端公葬事毕肆力于学忠端公之被
逮也谓公曰学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读献徵录公遂
自明十三朝实录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归宿于
诸经既治经则旁求之九流百家于书无所不窥者愤
科举之学锢人生平思所以变之既尽发家藏书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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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则千
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
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
次日复出率以为常是时山阴刘忠介公倡道蕺山忠
端公遗命令公从之游而越中承海门周氏之绪馀援
儒入释石梁陶氏奭龄为之魁传其学者沈国模管宗
圣史孝咸王朝式辈鼓动狂澜翁然从之姚江之绪至
是大坏忠介忧之未有以为计也公之及门年尚少奋
然起曰是何言与乃约吴越中高材生六十馀人共侍
讲席力摧其说恶言不及于耳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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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皆以名德重而四友禦侮之助莫如公者蕺山之学
专言心性而漳浦黄忠烈公兼及象数当是时拟之程
邵两家公曰是开物成务之学也乃出其所穷律历诸
家相疏證亦多不谋而合一时老宿闻公名者竞延致
之相折衷经学则何太仆天玉史学则◍侍郎口◍莫
不倾筐倒庋而返因建续抄堂于南雷思承东发之绪
阁学文文肃公尝见公行卷曰是当以大著作名世者
都御史方公孩未亦曰是真古文种子也有弟宗炎字
晦木宗会字泽望并负异才公自教之不数年皆大有
声于是儒林有东浙三黄之目方奄党之锢也东林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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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复盛慈溪冯都御史元飏兄弟浙东领袖也月旦之
评待公而定而踰时中官复用事于是逆案中人弹冠
共冀然灰在廷诸臣或荐霍维华或荐吕纯如或请复
涿州冠带阳羡出山已特起马士英为凤督以为援阮
大铖之渐即东林中人如常熟亦以退闲日久思相附
和独南中太学诸生居然以东都清议自持出而厄之
乃以大铖观望南中作南都防乱揭宜兴陈公子贞慧
宁国沈徵君寿民贵池吴秀才应箕芜湖沈上舍士柱
共议以东林子弟推无锡顾端文公之孙杲居首天启
被难诸家推公居首其馀以次列名大铖恨之刺骨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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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秋七月事也荐绅则金坛周仪部镳实主之说者谓
庄烈帝十七年中善政莫大于坚持逆案之定力而太
学清议亦足以寒奸人之胆使人主闻之其防闲愈固
则是揭之功不为不钜壬午入京阳羡欲荐公以为中
书舍人力辞不就一日游市中闻铎声曰非吉声也遽
南下巳而 大兵果入口甲申难作大铖骤起南中遂案
揭中一百四十人姓氏欲尽杀之时公方之南中上书
阙下而祸作公里中有奄党首紏刘忠介公并及其三
大弟子则祁都御史彪佳章给事正宸与公也祁章尚
列名仕籍而公以朝不坐燕不与之身挂于弹事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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骇之继而里中奄党徐大化侄官光禄丞者复疏紏遂
与杲并逮太夫人叹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贞慧
亦逮至镳论死寿民应箕士柱亡命而桐城左氏兄弟
入宁南军晋阳之甲虽良玉自为避流贼计然大铖以
为揭中人所为也公等惴惴不保驾帖尚未出而 大兵
至得免南中归命公踉跄归浙东则刘公已死节门弟
子多殉之者而孙公嘉绩熊公汝霖以一旅之师画江
而守公紏合黄竹浦子弟数百人随诸军于江上江上
人呼之曰世忠营公请援李泌客从之义以布衣参军
不许授职方寻以柯公夏卿与孙公等交举荐改监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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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仍兼职方方王跋扈诸乱兵因之总兵陈梧自嘉
兴之乍浦浮海至馀姚大掠王职方正中方行县事集
民兵击杀之乱兵大噪有欲罢正中以安诸营者公曰
借丧乱以济其私致干众怒是贼也正中守土即当为
国保民何罪之有监国是之寻以公所作监国鲁元年
大统历颁之浙东马士英在方国安营欲入朝朝臣皆
言其当杀熊公汝霖恐其挟国安以为患也好言曰此
非杀士英时也宜使其立功自赎耳公曰诸臣力不能
杀耳春秋之孔子岂能加于陈恒但不得谓其不当杀
也熊公谢焉又遗书王之仁曰诸公何不沉舟决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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赭山直趋浙西而日于江上放船鸣鼓攻其有备盖意
在自守也蕞尔三府以供十万之众北兵即不发一矢
一年之后恐不能支何守之为又曰崇明江海之门户
曷以兵扰之亦足分江上之势闻者皆是公言而不能
用张国柱之浮海至也诸营大震廷议欲封以伯公言
于孙公嘉绩曰如此则益横矣何以待后请署为将军
从之公当抢攘之际持议岳岳悍帅亦慑于义不敢有
加自公力陈西渡之策惟熊公尝再以所部西行攻下
海盐军弱不能前进而返至是孙公嘉绩以所部火攻
营卒尽付公公与王正中合军得三千人正中者之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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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子也其人以忠义自奋公深结之使之仁不以私意
挠军事故孙熊钱沈诸督师皆不得支饷而正中与公
二营独不乏食查职方继佐军乱披发走公营巽于床
下公呼其兵责而定之因为继佐治舟使同西行遂渡
海剳潭山烽火遍浙西太仆寺卿陈潜夫以军同行而
尚宝司卿朱大定兵部主事吴乃武等皆来会师议由
海宁以取海盐因入太湖招吴中豪杰百里之内牛酒
日至军容甚整直抵乍浦公约崇德义士孙奭等为内
应会大兵已纂严不得前于是复议再举而江上巳溃
(按是役也正中实以败归公为正中墓/表不无溢美予考正之不敢失其实也)公遽归入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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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结寨自固馀兵愿从者尚五百馀人公驻军杖锡寺
微服潜出欲访监国消息为扈从计戒部下善与山民
相结部下不能尽遵节制山民畏祸潜焚其寨部将茅
翰汪涵死之公无所归于是姚江迹捕之檄累下公以
子弟走入剡中已丑闻监国在海上乃与都御史方端
士赴之晋左佥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时方发使拜
山寨诸营官爵公言诸营之强莫如王翊其乃心王室
亦莫如翊诸营文臣辄自称都御史侍郎武臣自称都
督其不自张大亦莫如翊宜优其爵使之总临诸营以
捍海上朝臣皆以为然定西侯张名振弗善也俄而 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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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围健跳城中危甚置靴刀以待命荡湖救至得免时
诸帅之悍甚于方王文臣稍异同其间立致祸如熊公
汝霖以非命死刘公中藻以失援死钱公肃乐以忧死
公既失兵日与尚书吴公钟峦坐船中正襟讲学暇则
注授时泰西回回三历而已公之从亡也太夫人尚居
故里而 中朝
诏下以胜国遗臣不顺命者录其家口以闻公闻而叹
曰主上以忠臣之后仗我我所以栖栖不忍去也今方
寸乱矣吾不能为姜伯约矣乃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
间行归家公之归也吴公掉三板船送之二十里外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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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涛中是年监国由健跳至翁洲复召公副冯公京第
乞师日本抵长埼不得请公为赋式微之章以感将士
(是冯公第二/次乞师事)公既自桑海中来杜门匿景东迁西徙靡
有宁居而是时大帅治浙东凡得名籍与海上有连者
即行剪除公于海上位在列卿江湖侠客多来投止而
冯侍郎京第等结寨杜岙即公旧部风波震撼齮龁日
至当事以冯王二侍郎与公名并悬象魏又有上变于
大帅者以公为首而公犹挟帛书欲招婺中镇将以南
援时方搜剿沿海诸寨之窃伏与海上相首尾者山寨
诸公相继死公弟宗炎首以冯侍郎交通有状被缚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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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日矣公潜至鄞以计脱之辛卯夏秋之交公遣间使
入海告警令为之备而不克甲午定西侯间使至被执
于天台又连捕公丙申慈水寨主沈尔绪祸作亦以公
为首其得以不死者皆有天幸而公不为之慑也熊公
汝霖夫人将逮入燕公为调护而脱之其后海氛澌灭
公无复望乃奉太夫人返里门于是始毕力于著述而
四方请业之士渐至矣公尝自谓受业蕺山时颇喜为
气节斩斩一流又不免牵缠科举之习所得尚浅患难
之馀始多深造于是胸中窒碍为之尽释而追恨为过
时之学盖公不以少年之功自足也问学者既多丁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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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举證人书院之会于越中以申蕺山之绪巳而东之
鄞西之海宁皆请主讲大江南北从者骈集守令亦或
与会巳而抚军张公以下皆请公开讲公不得已应之
而非其志也公谓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
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
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又谓读书不
多无以證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则为俗学故凡
受公之教者不堕讲学之流弊公以濂洛之统综会诸
家横渠之礼教康节之数学东莱之文献艮斋止斋之
经制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连珠合璧自来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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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未有也康熙戊午 诏徵博学鸿儒掌院学士叶公方
蔼先以诗寄公从臾就道公次其韵勉其承庄渠魏氏
之绝学而告以不出之意叶公商于公门人陈庶常锡
嘏曰是将使先生为叠山九灵之杀身也而叶公巳面

御前锡嘏闻之大惊再往辞叶公乃止未几又有 诏以
叶公与同院学士徐公元文监脩明史徐公以为公非
能召使就试者然或可聘之修史乃与前大理评事兴
化李公◍同徵诏督抚以礼敦遣公以母既耄期已亦
老病为辞叶公知必不可致因请 诏下浙中督抚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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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著书关史事者送入京徐公延公子百家参史局又
徵鄞万处士斯同万明经言同脩皆公门人也公以书
荅徐公戏之曰昔闻首阳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
年食薇颜色不坏今吾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是时
圣祖仁皇帝纯心正学表章儒术不遗馀力大臣亦多
躬行君子庙堂之上钟吕相宣顾皆以不能致公为恨
左都御史魏公象枢曰吾生平愿见而不得者三人夏
峰梨洲二曲也工部尚书汤公斌曰黄先生论学如大
禹导水导山脉络分明吾党之斗杓也刑部侍郎郑公
重曰今南望有姚江西望有二曲足以昭道术之盛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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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侍郎许公三礼前知海宁从受三易洞玑及官京师
尚岁贻书问学庚午刑部尚书徐公乾学因侍直
上访及遗献复以公对且言曾经臣弟元文奏荐老不
能来此外更无其伦
上曰可召之京朕不授以事如欲归当遣官送之徐公
对以笃老恐无来意
上因叹得人之难如此呜呼公为胜国遗臣盖濒九死
之馀乃卒以大儒耆年受知当宁又终保完节不可谓
非贞元之运护之矣公于戊辰冬巳自营生圹于忠端
墓旁中置石床不用棺椁子弟疑之公作葬制或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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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援赵邠卿陈希夷例戒身后无得违命公自以身遭
国家之变期于速朽而不欲显言其故也公虽年逾八
十著书不辍乙亥之秋寝疾数日而殁遗命一被一褥
即以所服角巾深衣殓得年八十有六遂不棺而葬妻
叶氏封淑人广西按察使宪祖女也三子长百药娶李
氏继娶柳氏次正谊娶孙氏阁部忠襄公嘉绩孙女户
部尚书延龄女继虞氏次百家聘王氏侍郎翊女未笄
殉节娶孙氏百药正谊皆先公卒女三长适朱朴次适
刘忠介公孙茂林忠端被逮忠介送之豫订为姻者也
次适朱沈孙男六千人其季也孙女四公所著有明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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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案六十二卷有明三百年儒林之薮也经术则易学
象数论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图说之非而遍及诸家以
其依附于易似是而非者为内编以其显背于易而拟
作者为外编授书随笔一卷则淮安阎徵君若璩问尚
书而告之者春秋日食历一卷辨卫朴所言之谬律吕
新义二卷公少时尝取馀杭竹管肉好停匀者断之为
十二律与四清声试之因广其说者也又以蕺山有论
语大学中庸诸解独少孟子乃疏为孟子师说四卷史
学则公尝欲重脩宋史而未就仅存丛目补遗三卷辑
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有赣州失事一卷绍武争立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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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四明山寨纪一卷海外恸哭纪一卷日本乞师纪
一卷舟山兴废一卷沙定洲纪乱一卷赐姓本末一卷
又有汰存录一卷紏夏考功幸存录者也历学则公少
有神悟及在海岛古松流水布算𥰡𥰡尝言勾股之术
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有
授时历故一卷大统历推法一卷授时历假如一卷西
历回历假如各一卷外尚有气运算法勾股图说开方
命算测圜要义诸书共若干卷(行略尚有元珠密/语其实非公所作)其后
梅徵君文鼎本周髀言历世惊以为不传之秘而不知
公实开之文集则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一卷吾悔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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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子刘子行状二卷诗历四
卷忠端祠中神弦曲一卷后又分为南雷文定凡五集
晚年又定为南雷文约今合之得四十卷明夷待访录
二卷留书一卷则佐王之略昆山顾先生炎武见而叹
曰三代之治可复也思旧录二卷追溯山阳旧侣而其
中多庀史之文公又选明三百年之文为明文案其后
广之为明文海共四百八十二卷自言多与十朝国史
多弹驳参正者而别属李隐君邺嗣为明诗案隐君之
书未成而卒晚年于明儒学案外又辑宋儒学案元儒
学案以志七百年来儒苑门户于明文案外又辑续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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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鉴元文抄以补吕苏二家之阙尚未成编而卒又以
蔡正甫之书不传作今水经其馀四明山志台宕纪游
匡庐游录姚江逸诗姚江文略姚江琐事补唐诗人传
病榻随笔黄氏宗谱黄氏丧制及自著年谱诸书共若
干卷公之论文以为唐以前句短唐以后句长唐以前
字华唐以后字质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后如平原
旷野故自唐以后为一大变然而文之美恶不与焉其
所变者词而已其所不可变者虽千古如一日也此足
以埽尽近人规抚字句之陋故公之文不名一家晚年
忽爱谢皋羽之文以其所处之地同也公虽不赴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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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史局大案必咨于公本纪则削去诚意伯撒座之说
以太祖实奉韩氏者也历志出于吴检讨任臣之手总
裁千里贻书乞公审正而后定其论宋史别立道学传
为元儒之陋明史不当仍其例时朱检讨彝尊方有此
议汤公斌出公书以示众遂去之其于讲学诸公辨康
斋无与弟讼田之事白沙无张盖出都之事一洗昔人
之诬党祸则谓郑鄤杖母之非真寇祸则谓洪承畴杀
贼之多诞至于死忠之籍尤多确核如奄难则丁乾学
以牖死甲申则陈纯德以俘戮死南中之难则张捷扬
维垣以逃窜死史局依之资笔削焉地志亦多取公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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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经为考证盖自汉唐以来大儒惟刘向著述强半登
于班史如三统历入历志鸿范传入五行志七略入艺
文志其所续史记散入诸传列女传虽未䤸亦为范史
所祖述而公于二千年后起而继之公多碑版之文其
于国难诸公表章尤力至遗老之以军持自晦者久之
或嗣法上堂公曰是不甘为异姓之臣者反甘为异姓
之子也故其所许者祗吾乡周囊云一人公弟宗会晚
年亦好佛公为之反覆言其不可盖公于异端之学虽
其有托而逃者犹不肯少宽焉初在南京社会归德侯
朝宗每食必以妓侑公曰朝宗之尊人尚书尚在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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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燕乐至此乎吾辈不言是损友也或曰朝宗赋性不
耐寂寞公曰夫人而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矣时皆
叹为名言及选明文或谓朝宗不当复豫其中公曰姚
孝锡尝仕金遗山终置之南冠之例不以为金人者原
其心也夫朝宗亦若是矣乃知公之论人严而未尝不
恕也绍兴知府李铎以乡饮大宾请公曰吾辞
圣天子之召以老病也贪其养而为宾可哉卒辞之公
晚年益好聚书所抄自鄞之天一阁范氏歙之丛桂堂
郑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后则吴之传是楼徐氏然尝戒
学者曰当以书明心无玩物丧志也当事之豫于听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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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则曰诸公爱民尽职即时习之学也身后故庐一水
一火遗书荡然诸孙仅以耕读自给乾隆丙辰千人来
京师语及先泽为怅然久之今大理寺卿休宁汪公湰
郑高州门生也督学浙中为置祀田以守其墓高州之
子性又立祠于家春秋仲丁祭以少牢而葺其遗书于
祠中因属予曰先人既没知黄氏之学者吾子而已予
乃为之铭曰
鲁国而儒者一人矧其为甘陵之党籍厓海之孤臣寒
芒熠熠南雷之村更亿万年吾铭不泯
 公有日本乞师纪但载冯侍郎奉使始末而于巳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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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诸家亦未有言公曾东行者乃避地赋则有曰历
 长埼与蕯斯玛兮方粉饰夫隆平招商人以书舶兮
 七昱缘于东京予既恶其汰侈兮日者亦言帝杀夫
 青龙返旆而西行兮胡为乎泥中则是公尝偕冯以
 行而后讳之顾略见其事于赋予以问公孙千人亦
 愕然不知也事经百年始考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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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卷第十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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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一
            鄞 全祖望 绍衣
 行状(三)
  明故都督张公行状
都督张公讳廷绶字云衢浙之宁波府鄞县人也曾祖
某祖某父某都督少时喜读兵法时天下多事益思以
功名自见又善挽强弓舞大刀兼喜壬遁之术故其补
诸生也在武学中钱思介公起兵以骁勇署总统会于
越中方议所立闻台州已有监国遣都督迎奉从之江
上时台州之起兵者陈公函辉及义兵诸营分汛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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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陈公以会推留中调度其兵莫属陈公访于钱公曰
麾下有将材乎钱公曰前日以迎奉来者其人可使也
陈公奏授都督佥事统所部还镇台之海门江上诸营
束手不思有所经画但争分地争分饷日无宁晷海门
稍远得不预然台军遥受陈公节度而都督为钱公将
幸两家皆忠悃无嫌忌都督时时以馀饷饟钱军或曰
幸无若田弘正之结怨于镇人也而都督未尝有所强
取于军故陈公闻而弥善之浙东八府方氏之军最横
王氏次之两家老营一在严陵一在宁波居民为之罢
困其以客军驻台者为谷文元宗室尝淁李础暴横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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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两家而竭力支拄笼络使不至大逞者都督之力为
多巳而闽中大将李公唐禧至监国以其宿将使共治
军于台唐禧故金山卫官起兵不克入闽由闽入浙都
督让之凡署衔列座必使居巳上而唐禧自以客将每
事皆咨都督而行两人和衷共济日练兵以输江上
大兵入台唐禧谓都督曰公当俟陈公消息然兵巳逼
不如偕我早死徒杀士卒无为也都督曰诺各道其麾
下𫀆笏兀坐营门 大兵过都督营谕降不屈杀之唐
禧亦被杀而都督眷属之从军者皆死无一存呜呼乙
酉而后吾浙东诸公盖亦厓山三丞相之流如都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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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苏刘义一辈人物也先曾王父兄弟在江上尝为方
国安部将所恨几致不测都督救之得免故先赠公尝
欲为都督作传而未就也高兵部雪交亭集载其名未
详其事今已百年𣏌宋之文献日不足徵而都督家门
巳绝莫可搜索恐遂无知者聊据所闻以述之使因国
之史有参考焉谨状
  明兵科都给事中前知慈溪县江都王公事略
王公讳玉藻字螺山南直隶扬州府江都县人也司勋
郎纳谏之子崇祯癸未进士释褐知浙之慈溪县事子
良和平民不扰而事集未期年北都亡殉难翰林检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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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公伟前慈令也公帅官吏士民哭临毕(哭临谓哭/崇祯也)
位哭之三日已而故少詹项煜以从逆亡命来慈之冯
公元飂与公皆出其门冯氏匿之夹田桥之别业公虽
致之饩顾甚非及慈之义民不容扑而淹之桥下公不
问明人最重闱谊或以公为过公曰吾不能为向雄之
待钟会哉顾惧负前日大临一哭耳夫君臣之与师友
果孰重闻者耸然乙酉夏大江以南尽附浙中百城守
令或弃官去否则降而公与沈公宸荃起兵晋御史仍
知县事公募义勇请赴江上自效乃解县事以兵科都
给事中往军前公任事迈往壮气勃勃而江上诸帅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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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先不予以饷公曰是将剚刃于我也乃力请还朝其
在垣中雅持正议又不为诸臣所喜乃力求罢庄太常
元辰留之丙戌夏浙东再破公黄冠行遁于剡溪不肯
归久而资粮俱尽慈民及浙东之义士时时周之妻收
遗秉子拾堕樵不以为苦壮心至老不衰每临流读所
作诗激厉慷慨仰天起舞庚寅先大父尝访之相与语
岛上事公曰今日当犹在靖康建炎之际耳君以祥兴
拟之下矣盖其崛强如此辛卯以后始归故乡卒以穷
死呜呼明末吾乡多贤吏而其后以死报国者九人前
宁波府推官则仪部黄公端伯驾部林公之蕃知鄞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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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尚书沈公犹龙侍郎张公伯鲸御史王公章知慈溪
县则巡道陈公瑸检讨汪公伟知奉化县则给事胡公
梦泰其以乙酉受鄞县之命不久即去卒死国者驾部
王公之栻(即王公/章子)而公以首阳之节参之其耿耿之心
未尝于诸公有愧也乃文献沦胥问之扬人无知公者
问之宁人亦无知公者悲夫前此宁之父老其于王汪
二公盖尝为之祀今亦废矣予思于宁之湖上筑祠合
祀黄公以下而以公终焉是亦扶忠义以勖长吏之一
助也乃序公之事而表之
  李杲堂先生轶事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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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洲黄公所作杲堂先生墓志于其大节卓行略有表
见而事不备去今七十年知者鲜矣先生仲孙世法以
为未慊予少得之先大父赠公所述者盖稍足具十之
三四乃诠次而复之先生以戊子正月预于五君子之
祸甫得脱而尊人仪部公之丧自杭归殡毕是年七月
再下府狱盖夫已氏馀患未巳也闻者以为必死而先
生在囚中其所居即华公嘿农杨公楚石故地方作招
魂之词以酹之已而终得不死自先生蒙难后蓬藋满
三径又时时善病或疑其壮心已尽不知其逐日焦原
左执太行之獶右搏雕虎盖如故也而不大声色以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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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相庚寅冯侍郎跻仲之难其监军为姚江黄宗炎刑
有日矣时倾家救之者为冯公子道济奔走其閒者为
董农部次公天鉴卒成其事者为万农部履安而先生
之力亚于道济遂出之剑铓之中癸巳黄冈万佥事允
康来吾乡及别去先生饯之座客为佥事筮易得暌之
三见舆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皆大駴先生因固请佥
事且潜身甬上佥事不可行至吴中杨昆之变作先生
终身痛之甲辰南屏之难大帅搜得其所与中土荐绅
往还笔札欲按籍杀之先生以奇计使中止其所保护
尤多其馀盖不能以毕传尝有客以故宫什器求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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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一见其题识流涕汍澜不能自胜其人亦泫然而
去燕人梁职方公狄尝曰邺嗣将无使勾甬一片地尽
化为碧血苍燐大是可畏康熙戊午浙之大吏皆欲以
先生应词科之荐以死力辞巳而万徵君季野亦有史
馆之招先生送之叹曰嗟乎郑次都能招郅君章同隐
戈阳山中不能禁其喟然而别从此出处之事且有操
之者徵君以是终不受馆职幕府以重币乞先生课其
子为诗谢遣之以予窃窥先生之才甚长故能侧身忧
患之中九死不死其所以不死者盖欲留身有待而卒
不克故其诗曰采薇硁硁是为末节臣靡犹在复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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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是则先生之志也所图莫遂故垂死而喟然以不得
从五君子为恨是非先生之志也然则此九死不死者
已足扶九鼎之一丝矣尝谓先生一身流离国难则宋
之谢翱郑思肖委蛇家祸则晋之王裒唐之甄逢周旋
思义之閒则汉之云敞闾子直前此先生遗文未敢尽
出或有弗能知其详者今世法既悉表而出之读其书
得其行矣先生私淑蕺山之学于梨洲私淑漳浦之学
于大涤山人何羲兆吕汉㦂顾终身未尝开讲然其忠
孝自持则所谓真学者其人也
  钱蛰庵徵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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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世祖奂进士以侍郎管江西布政司使
   五世祖瓒进士广西按察司副使
   祖若赓进士江西临江府知府
   父敬忠进士直隶宁国府知府
   本贯浙江宁波府鄞县芍药沚人
公讳光绣字圣月晚号蛰庵钱氏世有名德详见明史
及诸前辈集中碑志不具述先生少负异才随侍其父
侨居硖石因尽交浙西诸名士已而随侍游吴中宛中
南中因尽交江左诸名士是时社会方殷四方豪杰俱
游江浙閒因尽交天下诸名士先生年甫及冠也而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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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俱重之硖中则有澹鸣社萍社彝社吴中有遥通社
杭之湖上有介社海昌有观社禾中有广敬社语溪有
澄社龙山有经社先生皆预焉又雅好释氏故其讲学
则师漳浦谈禅则师木叔海岸论文则师牧斋友朋所
严事者夏瑗公杨维斗姜如农陈卧子林茂之薛更生
所契好者陈玄倩陆鲲庭翁坦人黄九烟万允康祝月
隐徐闇公麻孟璿沈景山耕岩吴次尾沈昆铜沈君牧
顾子方顾星源孙克咸钱开少张沁水李叔则陈定生
阎古古查方舟巢端明金道隐张仁庵徐兰生谈仲木
徐元叹余澹心周子佩方尔止陆冰修皆魁杰不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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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方外则参礼密云雪峤盖其师友之梗槩也先生本
用世才宁国分符出守不甚谙吏事簿书山积一出先
生之手老胥无所用其奸硖中土豪吴中彦凶暴绝伦
先生广为布置卒令有司擒而戮之常劝漳浦以为太
刚不如用晦以参之漳浦感其言赠以法庐二铭法庐
先生硖中斋名也流寇逼京师上书南枢史公请急引
兵勤王以救京师之困而先以飞骑追还漕艘弗赍盗
粮史公答以具晓忠怀即图进发赧王称制先生累言
于当道深以立马量江为忧玄倩方按河南乃檄先生
知舞阳以亲老辞之而力经营周仲驭于狱中俄而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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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又破从兄忠介公方举兵江上先生居硖中隔一水
耳亦不赴硖中举兵以应吴中先生亦不预盖先生虽
为故国抱𣏌人之忧而逆知时事之难以犯手故置身
局外卒无不如其所料者丙戌以后颓然自放生平师
友大半死剑铓所之有山阳之痛不堪回首遂以佞佛
之癖决波倒澜俨然宗门人物矣其别署曰寒灰道人
先生居吴中久因习吴中况味谈谐四出必有名理一
茗一粥非其手制无可意者故不轻过人食虽皈依释
氏而旦旦啖鼋羹作牛心炙饮醇酒不置以是知先生
之逃儒入墨固其宿根所近然亦半触于时之所激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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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尝不呈露本色梨洲黄氏申明蕺山之学先生与谈
儒释异同两不相下归而为诸子作复性之会汎滥西
竺娓娓不倦然其与浮屠法幢论素位以为必如苏武
洪皓方为素乎夷狄而行并非随波逐流之谓此则儒
门之伟论也先生于出处之际最严沈宫坊延嘉被荐
先生贻之书曰闻之梵语修罗每膳必尝千种兼珍末
后一口化为青泥玉堂清梦非复昔日兼珍青泥滋味
恐所不免吾兄其慎之宫坊故不肯出山得先生书谢
为益友葛学士世振被荐得辞先生踵门以诗贺之招
抚严我公招先生时忠介家方被籍先生欲纾钱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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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往见之及欲授以赞画固辞得免又有荐修玉牒者
亦拒之几社云閒宋徵舆故人也以中书舍人随大将
军宜尔德幕欲与先生一见托疾不往昆山朱应鲲亦
故人也及宰上虞颇鱼肉故国遗民先生面斥之或为
新通守树碑列先生名亟往削去之忠介之殉也诸弟
远出未归先生修其祭祀祝版之词悽怆感动行路又
访其弟妇鲍安人之为尼于吴者每岁三月十九日祭
王忠烈公父子于天封塔寺九月初七祭张尚书于城
西从兄江宁推官肃凯与先生始睦终疏及其罹刑惧
家门不保以幼子为托先生力任之故人吴余常有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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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救之其自硖中返甬上也搆茎齑庵辟裓园筑归来
阁与董户部守谕德称王太常玉书高武部宇泰辈往
还酬和晚年与宇泰为耆社慎选遗民九人而已其后
又增其二山王之徒不得与也吴越诸野老多以不仕
养高而牧守干谒仍不废先生长谣曰昔日夷齐以饿
死今日夷齐以饱死只有吾乡夷齐犹昔日何怪枵腹
死今日闻者惕然先生平日风流自喜蕴籍得之性成
虽遭厄运不为少减然感怀家国渐以蕉萃遂成心疾
竟以愤懑失意自裁戊午四月十二日也生于万历甲
寅五月初七日孺人曹氏副室鲍氏子璜恭葬于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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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阳先生自十六岁有诗集其后或隔年一付梓人
或每年有之曰告情草漱玉集香醉轩集澹鸣集述祖
德诗秋雨删萍社诗选停云草水盐集独寐寤歌白门
诗蓂草三十岁始重定之曰删后诗以后曰纪年集曰
有声泪曰归来吟其文曰学古集其谈禅曰耳耳目目
集五十一岁又合定之曰从慕堂诗文内集则乙酉以
前外集则乙酉以后也忠介子浚恭以先生集来予又
为沙汰其繁存其精者得十六卷浚恭因请为之状予
乃述其大略如右
  江阴杨文定公行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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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温公居洛十九年田父野老皆知其为司马相公
而眉山之称之曰诚曰一吾尝叹其善言温公之德行
即孟子所云大人不失赤子之心者也其在今日江阴
杨文定公庶其人耶而所遭遇亦略同温公在神宗时
已至枢府旋复退閒杨公官制阃其所设施更视温公
有成规矣忽遭吏议温公判留台神宗改官制则曰御
史大夫非光不可特未召耳杨公在滇
世宗亦欲召之而不果温公登相位不竟其施杨公赐

今上以 皇子暨胄监之任倚之盖欲公追后夔之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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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载遽逝所不同者温公当日身虽退未有风波之厄
而幸杨公所际时会非宋中叶比要其得君任事而卒
不得大有所展以为天下惜者则同公讳名时字宾实
学者称为凝斋先生江南江阴县人也世为儒素自少
即留心性命之学所乐玩者通书东西铭正蒙诸书旁
推交通则程张朱吕诸集与近思录成康熙辛未进士
座主安溪李文贞公方以正学倡一时闱中得公文异
之及相见与语圣学宗传津津然忘其为师弟不觉其
席之移而前也公既喜得师以为依归而文贞亦深相
倚尝自言初读书时喜其难者如乐书历书而读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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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亦祇求其图画之变化巧合觉朱子之言平平耳
其后渐返求诸理直至宾实长史二子来从往复疑问
皆从大原探讨因此见地日出再取朱子书读之精采
大出(长史张/公炳也)又曰宾实读书一切历算音韵皆不甚留
心惟经书中性命之理讲切思索直似夙世有因者方
外所云法嗣吾儒所云种子也又曰长史最高明然不
若宾实之沈潜也是年改庶吉士甲戌授检讨
召对称旨充讲官公在馆中萧然如诸生缓步六街衣
履古拙同馆肩舆杂沓冲突而过公弗知也辛巳
圣祖问文贞朝臣操守有如张鹏翮赵申乔者乎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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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任提学文贞以公对曰操守似二人学则过之公闻
亟向文贞辞曰学且未成敢为人师逾年卒有
命提学直隶直隶学臣非坊局以上弗预公由
特简而出所至即与诸生讲明正学以振饬人心为务
其初稍严文贞遣人致语曰闻诸生之陋者君直以不
通詈之恐宜少婉使人为可受也公瞿然遂济以和自
是虽诸生之未见录者皆心悦
圣祖闻之于行幸畿辅时面予奖劝迁侍讲既毕事
诏以原官宣力河防翰詹诸臣宿以资望自矜不喜出
外任剧公独以得就近迎养为喜丁亥丁外艰庚寅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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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艰居丧如礼壬辰仍赴河工明年
召入直 南书房校审周易折中性理精义诸书故事
翰詹诸臣自外来皆先赴吏部投帖部臣为之列名候
员出补之公至京未尝赴部径入直是秋吏部开主试
诸臣无公名
上问之则曰未补官也
上特遣公主陜试试还仍不赴部径入直吏部乃反以
帖咨公谓当补官请登启事而公昕夕修书无暇及之
于是吏部笑以为迂而公竟三年不补官丁酉始
特授直隶巡道直隶无提刑巡道即提刑也刑清讼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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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宄不兴已亥迁贵州布政司使明年以右副都御史
巡抚云南时西陲用兵满洲兵进藏路由滇中长途甚
惫滇民惧其至或有所扰皇皇如也公令沿途皆整空
屋数百閒以侍既至治牛酒犒之令休息长吏整其屝
屦而使标下将巡视周逻无得轶出惊居民居民不知
有大师声息独贸易者日持米盐醪糒之属前往交易
好语相慰藉而退毫发无动已而师还公曰诸军惫益
甚矣待之当加厚大师至如归家并为奏免其马匹倒
毙之赔补者大师由滇入京望公之署稽首泣下如雨
为穹碑树之署侧雍正三年晋兵部尚书总督云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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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仍兼云抚明年晋吏部尚书京察自陈奉
温旨有和平安静端庄廉洁之誉公之在南也以忠信
笃敬率其下熙然为
国家养元气土司洞主皆曰杨公吾父也而是时直省
督抚中有为武健严酷之政以为能者公曰是所谓讦
以为直徼以为知不孙以为勇者也闻之者恨公公时
时于奏中为
世宗言存诚主敬之学以證明
圣德之法天不息者
世宗手批答之以为吾君臣万里谈道不亦乐乎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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忌者益甚有属吏者才而佻其于吏务诚有过人而不
学无术多自用公谆谆教之属吏以公为老儒迂其言
公惜其才言之不已属吏反憾适其入
觐言公姑息以要名且耄百务俱弛
世宗不能无动然犹以公年高或不任封疆事将
召入朝大用之乃于乙巳解吏部尚书专任巡抚而新
督西林鄂公力言公之老成和厚实可置
黼座左右乃不一年竟罢官刑部侍郎黄炳与新抚朱
纲至将有所罗织无可坐几欲加刑讯鄂公力持不可
而滇民且万人至讯所汹汹谓杨公仁者何至此乃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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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事以代赔分赔之赃加公至数万
世宗知非公所坐然欲薄有所惩令公以三千金输之
藩司滇民展转相告各以所有输之官一日中数已满
而公先取邸中物并脱夫人之簪珥以充数佑直不满
二百金也自是遂居滇中讲学不辍初公开府时故空
空无所有至是益贫滇民时以斗米只鸡至诸苗亦有
来为公馈物者公量而后受亦未尝敢滥也而公之望
愈重 中朝人于自滇来者必问杨公安否
今上嗣位追承
先意宣召入京进见赐坐以礼部尚书管祭酒又令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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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子直 南书房公之来也自以老不愿仕欲陈情
及闻祭酒之命则喜
上亦深以造就人才期之古称国子原自天子之元子
递及国胄以至民閒之俊秀至后世而其意亡有国子
之名耳
天子远观三古之意而以名世大儒如公者主之此自
汉唐以来所未有寻
命教习庶常赐邸第又以公老得于禁城中骑马出入
公每日入 皇子书舍问所业而身居监中以便退食
时与诸生讲习五日一升堂为大讲其赴庶常馆亦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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谆勉以正学而馆课特馀事也自两
召独对及所上章疏率多正心诚意之言而最大者翰
林于持服中供职一事先是
皇上巳停止长吏之夺情者其后以翰林居忧在馆中
修书不预朝贺似无害于是
召梁学士诗正入 南书房而余编修栋日侍 皇子
讲读者也至是丁艰
上援前例留之
诏命巳出公力言其不可次日
上收还成命而止寻充三礼馆总裁未及赴馆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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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对入奏逾时时大暑公年高颇弗胜及退从者请公
少休而公见诸生尚未散又与伫立详问学业语毕又
往后堂问诸经雕本之就绪与否公虽不自知倦而病
已中之是日遂寝疾然不废观书或问修礼之要叹曰
三千三百无一事之非仁也故夫子曰人而不仁如礼
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今
皇上躬至仁之德及值百年兴礼乐之期恐我不及见
耳绵延至二十馀日而卒犹惓惓于 皇子之学业与
监中诸生日课焉
上闻震悼优予恩恤加赠太子太傅赐谥文定公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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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从子名应询为后年七十八公生平论学本于坤之
二曰敬曰义诚则敬之至明则义之精中庸一部尽于
此矣而予观公于此二者盖由诚而生明其容止端一
望而知为朴实头地人也坐立屹然无横肱交股急趋
窘步之习谈言坦白与共事者必和衷非其意而强之
虽百折不变漳浦蔡文勤公谓人曰今世而时时有尧
舜君民之念者江阴一人而已礼部侍郎桐城方公过
语移时叹曰公真为天地立心为斯人立命者也长洲
何编修焯博学傲物于人无推让闻公至吴令其诸生
来听讲予尝侍坐于馆中公曰子之于书可谓博矣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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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为有用之学予皇恐曰何敢言博然东莱止斋之学
朱子尚议之况于愚乎公曰但见及此则已进矣所著
有经书学言指要一卷凝斋集若干卷公之卒也应询
已为之状然寥略之甚予续为此述于公之事亦未能
备而大略得之谨述
  先太孺人行述
先太孺人姓蒋氏系出北宋给事中邦彦之后自诸暨
迁鄞世居城中西湖之曲外曾大父讳维衡外大父讳
芬俱诸生赠翰林院庶吉士蒋氏在鄞称诗礼世家顾
弗甚达舅氏蓼厓先生生四岁而孤同产惟太孺人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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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岁外大母陈夫人寡居贫甚以纺织支门户上奉君
舅尝抚二孤而泣曰是藐然者能骤及婚嫁之日以见
其成耶会有妇人善相者过之则曰夫人一子一女俱
钟清气异日当为夫人苦节之光抑又皆贵稍长外大
母自课之太孺人肩随舅氏读书一灯相对荧荧读毕
舅氏习算太孺人习女红年十九归于先公予家自丧
乱以来久巳消落大父赠公老而多病又丧大母性素
峻不轻言笑子姓见之多匿影不敢前而太孺人以婉
娩善承之温凉饥饱以及药茗之属无失时者一夜或
四五起未尝敢熟睡赠公叹曰新妇贤孝天必昌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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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报从大父老而窭太孺人推赠公友爱之谊苟有
酒肉必分贻之以不逮事先姑推其谊于从太母赠公
喜曰此真养志也而阃政甚肃古人所谓不识厅屏不
闻笑语者盖允蹈之乃自赠公殁又丧长兄祖谦而太
孺人始大病长兄之生也慧甚又加以端悫四岁而诸
经略能上口六岁而遍习之脱口皆成文采里党中遂
有圣童之目以为先司空宗伯而后当重大其门者也
一日误以小刀削牍伤其将指中风而殇太孺人素清
弱既以侍养赠公积劳之后居丧哀毁已不能支至是
爱子夭折朝夕涕洟遂成心疾久而日不能食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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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外大母舆致其家亲视之奄奄日甚或曰是非大下
以紫团参不足振其神气之涸先公从之尽一斤而疾
退然心疾如故又十年始痊可乃举不肖太孺人之举
不肖也外大母疾已亟日夕侍侧临产始归产之十有
三日而外大母逝先公与蓼厓先生秘之不以告既逾
月始知之惊恸绝而苏者七于是复大病治之一年而
愈自是连举弟妹皆不育而不肖又孱甚无岁不以疾
闻濒于殆者不一而足先公研田之入祇足供不肖医
祝之需而太孺人以蕉萃之身重受累于不肖每逢危
急呼祷于影堂占卜于龟人瓦人之从违惊皇于中夜
卷十一 第 19a 页
之噩梦蓬首跣足其辛劬不可以口舌传也不肖虽多
病而稍閒则先公课之甚严为讲汉唐诸笺疏以及通
鉴通考诸书太孺人辄以栗果赉其乏先君有事则太
孺人摄讲席焉不肖补诸生一纪而以学使者交河王
公之荐应赴都下自以终鲜兄弟力辞得请次年以拔
萃贡成均再辞不许太孺人曰欧阳詹求有得而归以
为亲荣夫但云有得尚不过世俗之荣倘能有得而又
有闻焉是则吾所望于汝也其行矣不肖以庚戌春勉
治装北上时新例许赴选人之籍入对
阙下不肖投牒成均遽归壬子太孺人复令不肖北试
卷十一 第 19b 页
京闱而妇张氏卒又上累太孺人癸丑被放以词科之
荐为吏部所羁未及试期不肖成进士选庶常得预
今上覃恩加封太孺人已而左迁外补不肖方切于晨
昏之恋幸得自便南还抵家先公方得足疾治之而愈
次年秋太孺人亦得足疾已而又得心疾未几又得脾
肾并泄之疾不肖仓皇失措百方治之稍痊而先公逝
太孺人哀悼惨怛于是疾遂不可为然太孺人虽沈绵
乎而见不肖经营丧葬之事未有不再三抚慰也自城
南阅墓工归未有不呼婢子辈进饮食时寒暑也时问
及近状未有不怜支应之拮据也于是卧病复一年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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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年十二月初三日卒得年六十有八呜呼乳哺
之恩率以三年太孺人之劳慈祜于不肖者至于十有
馀年而后息肩而此十有馀年之慈祜乃世閒为人母
者所未尝之境则太孺人之圣善岂凡为人母者所可
同而不肖十年京洛其失养之罪又非凡为人子者所
可同矣太孺人雅工诗顾未尝辄形之𥿄笔不肖所见
惟送婶氏董孺人北行尝有长句二首或问之则曰此
非闺阁之急务也性不佞佛比邱无敢过吾门者尝曰
我身后必不许作佛事九宗七族之中亦有强悍不可
使令者独至太孺人之前无不俯首愧屈曰此善人也
卷十一 第 20b 页
喜怒不形于色虽僮仆未尝加以呵斥治家综理有法
故以十亩之田充祭祀燕享之需而沛然未尝有所诎
于是万学使九沙偕诸亲表公议上谥曰慈懿纪其实
也合葬于先公木阜峰阡不肖伏考古妇人之有行状
始于六朝之江淹任昉宋儒王柏讥之以为非其非之
良是也然诚有圣善如吾太孺人而又出不肖之自叙
则固不同于一切碑版假谀墓之金以欺人者谨述
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