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夷白斋稿卷二十九
　　　　　　　　　　　　　元　陈基　撰
　　记
　　　三笑

轩记
夷白子寓杭观桥之观巷屋敝瓦腐夜雨或暴至张盖
就寝不以为意自扁其东偏之室曰三笑轩左右或讶
之因荅之曰余娶妇二十载未有胤嗣今年四十有七

老且至矣方得一女此可一笑也承平盛年余尝三至
京师觊得微禄为养亲计用荐者入朝同进见忌寻引
避还江南今亲没已久齿发衰落自以为无复有用于
世矣属南北用兵乃又叨尘仕版此可二笑也平居读
书至申韩卫鞅之法律辄噫嘻曰是何不如周公之平
易也见人攘臂谈孙吴议论生锋甚可喜而自揣其不
能今忝备使员辱游枢幕朝夕从事乃不离二者之间
此可三笑也左右曰夫忧莫忧于无子喜莫喜于得禄

荣莫荣于处机要此人之情也今子中年得禄虽不逮
养然幸居机要固可以欢然自笑矣若夫久娶无子老
又得女亲戚故旧无不为子忧者今也顾亦窃喜而笑
毋乃与人异情乎哉夷白子曰汝以为喜者我以为惧
汝以为荣者我以为恐汝以为忧者我则以为不必忧
我自谓同于人者莫己若而汝独以为异此其所以为
可笑也汝亦闻东门吴之丧子乎东门吴有子而丧与
无子同今吾得女孰与丧子故不必忧夫爵以待贤禄

以劝功机要所以任文武非常之士今不贤而膺好爵
倖而贵者也无功而享美禄苟而富者也无文武非常
之材而任机要不知耻者也况非素习而职其事为滥
官非所能而居其职为窃位不逮亲而养妻孥为蠹国
今吾一举而犯不韪者六惴惴焉若悬巅崖坠深谷危
石欲堕而压之者汝以为荣且喜焉此尤可笑之甚者
也左右曰无子不忧亦有师乎曰有吾师东门吴也得
禄而反惧处机要而加恐亦有师乎曰有昔向子平读

易损卦而知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此吾师也吾将从若
人者朝游名山暮栖丘壑荣辱不足以累其心喜惧不
足以撄其念汝以为何如左右曰善夷白子曰若是则
可以索我于三笑之外矣因录其言书于壁伺大方之
家决焉时至正二十年夏五月也
　　　忆亲堂记
江浙行中书省左右司郎中淮南夏君仲信扁其所居
曰忆亲堂间谓余曰吾少也孤母夫人不以为不肖俾

奉先君子遗体夜不敢遑宁用克底于成人及备官外
朝仕有微禄而先君子不逮矣顷岁辱以枢属断事官
分治吴下用是由秦邮里递不远千里迎母夫人来江
南窃自念言禄晚不逮先君子矣而朝夕之养幸母夫
人寿康又得就任所敢不竭力以庶几无忝于吾君之
赐乎未几行省命下又窃以为由苏至杭仅三百里因
扶侍而行其视秦邮宜益无难者及致请而母夫人乃
不欲去吴吾既莫之敢强而官守有责又不获以时归

觐于是定省之礼滫瀡之奉乃反不及吴下时此堂之
所以命名也夫秦邮吾母夫人之邦也吴与杭吾任所
也由秦邮至吴千里而遥由吴至杭三百里而近吾母
宁乐去秦邮而不乐去吴而吾又不敢强焉吾岂以吴
为吾土哉亦恐重违母意尔子幸为我记之古之君子
善养亲者莫如曾子而其忆亲也莫如狄公然曾子尝
南游而仕于楚矣而其亲固未尝去鲁也狄公尝因使
而登太行矣而其亲初未尝去河阳也后世言养志者

必称曾子而狄公之于曾子盖异世而同心者也方白
云孤飞眷注不已此其心顾安忍一日去其亲乎及公
勋业冠唐中兴有识之士固已于其登太行之时见之
矣仲信俶傥瑰奇临义有勇其宦游苏杭扬历枢省殆
曾子之仕楚狄公之仕唐也嗟乎事亲得如二子亦可
矣然曾子不强其亲以去鲁狄公不强其亲以去河阳
今仲信之亲不欲去吴门顾安得而强之乎惟其不敢
强于其亲故移以事君也顺移以事君也顺故资以养

亲也安苟安矣则今日之吴门即异时之河阳也尚奚
以吾土非吾土为哉然则亲之逮不逮天也居之近不
近时也不可得而强者安时以适志也曾子吾师也狄
公岂欺我哉敬以是复仲信因书以为记至正二十年
夏五月戊申
　　　清啸轩记
河东唐君伯刚少从乡先生今内翰张公受业博雅好
古论议恢达有魏晋间人风气尝至京师以能诗知名

性夷易不喜修边幅或劝之仕不应遂长啸赋归与时
偕畸人耕田读书从乡子弟射猎以适志意有所感触
辄然以啸寄傲属南北用兵将相承制以人材为己
任伯刚遂不得以不仕自高既已晋位枢近犹复不废
清啸故所至辄以命轩间谓余曰愿有记也夫啸非君
子之所得已昔阮籍终身啸而不已盖籍负旷世不羁
之材怀伟杰宏放之器当其恸哭于穷途长叹于广武
作诗八十馀篇以咏所怀籍之啸初未尝忘乎世也及

至苏门与隐者孙登长啸相和遂归而著大人先生论
然后籍之啸始与世远非籍之志也啸岂籍之所得已
哉或曰籍好老庄者也故以啸自得岂信然欤初伯刚
由京师赋归耕读射猎亦将以清啸终矣讵知以人材
为任者乃不容其窃附于阮籍之流乎及当路掌事得
君子之时亦可以不必啸矣然每休沐辄与向之畸人
辈或投壶或抚琴或玩弄商彝周鼎古法书名画啸咏
终日人谓伯刚退不矫意于丘壑进不溺志于轩冕其

啸也非得已亦非不得已以啸自适非附籍以为啸也
得啸之天矣虽不附籍可也伯刚自处其殆不夷不惠
之间乎古今人虽不同又庸知畸人达士无大人先生
如苏门隐者乎顾余何足以知之姑为记其不夷不惠
之说书之轩中与世之知啸者商略云至正二十年闰
月甲子　　　蠢庵记
客有问蠢庵主者曰子之名庵亦有所本乎曰无有吾

之生也与物之蠢动者同其天耳方其孩提也雷霆震
而弗恐虎兕骇而弗惧钟鼓管籥声之和也听之而弗
知膏粱脍炙食之珍也享之如无味黼黻玄黄色之丽
且文也视之若弗见斯蠢耶非耶而吾不自知也及其
长也教之以六艺习之以诗书陶之以礼乐威之以刑
辟于是存与亡相仍得与失相寻是与非相形情与欲
相生行必择利害动必虑吉凶言必徵善恶事必远嫌
疑然后闻雷而知恐见虎而知惧耳非五音不听目非

五色不视舌非五味不甘而蠢之天凿矣昔老庄之徒
黜聪明去健羡非礼乐薄仁义鸿飞于青冥蝉蜕于秽
浊以富贵为械阱爵禄为衔勒车服圭组为桎梏若将
浼已而弗之顾者盖欲不凋不琢以全其天也今考存
亡于诗书稽得失于六艺酌是非于礼乐虞情欲于刑
辟择利害于械阱虑吉凶于衔勒徵善恶远嫌疑于桎
梏由是奔尺寸走纤毫如蚁之集腥膻蛾之投爝火或
突梯或鸱夷或如脂或如韦或睢睢或盱盱入则广厦

而居出则列驷而驰所至则舍者避席炀者避灶而弗
恐弗惧弗闻弗见无味之天至是盖不一凿而止矣夫
倏与忽一凿而混沌死今既凿之又凿之不一凿之虽
欲不亡得乎此其所以名庵吾不知其所本客曰子以
诗书六艺凿子之天犹华子以鲁儒生之治其忘疾乃
更操戈而逐之也使诗书六艺而可逐也则子又将操
戈以从其后矣虽然庵也者古之所谓蘧庐今之所谓
逆旅也人皆可以托宿而去岂子之所得私哉故愚如

颜子渊鲁如曾子参拙如周茂叔亦未尝不以礼乐为
序六艺为户诗书为府刑辟为辅也若夫处富贵而不
事突梯残爵禄而不务滑稽乘轩被服而不睢不盱执
玉纡组而不脂不韦固未尝不蝉而蜕不鸿而飞此不
夷不惠扬子云所谓可否之间其殆庶几也耶由是而
观则子之天凿耶未尝凿耶亡耶未尝亡耶夫置是庵
于可否之间昔舍者避席今且与之争席矣则未始凿
未始亡也子以为不知所本岂欺也哉岂欺也哉或曰

庵在巨区笠泽之间去鲁数千里而与泰伯仲雍所逃
荆蛮之地相近主者朱姓疑即陶朱公之后客则韦羌
山人夷白子也是岁上章困敦闰月甲子书
　　　松泉亭后记
初周君德新之居淮西也日与搢绅子弟读书鼓琴于
松泉之间自以为天下之乐无以加于此矣及出游四
方而金陵钱塘武夷天台皆以山水之胜名天下虑无
不穷深极幽以肆其所历而松泉所见亦以广矣然未

尝不解鞍徘徊停策踟蹰终日不能去也已而超擢省
垣从事机幄朝夕相与将相公卿上下以周旋皆军国
生民之务也自是率居无宁岁出无常所然松泉之胜
则未尝不往来于怀故所至辄以命亭御史孟侯既为
文以记之矣间又谓余曰不可以无言也昔人有隐于
逍遥山谷者天子问以所须曰荗松清泉臣所须也夫
既已隐矣而所须犹有待于松泉岂松泉固隐者之所
得私乎德新在淮西时以所居松泉不足以尽大观故

去而游于天下山水之邦以极其胜今已出而仕矣其
所须以适其适者宜若与隐者异矣然所寓犹以松泉
命亭而人或弗喻也余则为之解曰茂松清泉世之所
贱轩冕圭组人之所贵昔天子问隐者以所须盖欲以所贵易所贱也而隐者不屑焉今德新既已有其所贵
而犹不忘其所贱虽所处与隐者异须而所乐与隐者
同趣此惟游于物之外者为能然也方今天下多故淮
西最先被兵而松泉之亭得无已鞠为榛莽狐兔之墟

否乎而向者所谓山水之胜如金陵武夷天台者又举
目有风烟之异虽欲如曩时穷深极幽以肆其所历不
可复得而东南都会莫盛于钱塘然山川人民仅存于
百战之馀者盖亦憔悴无聊极矣此德新所以不得已
其胸中所素抱负者自高于轩裳圭组之外而其入则
赞庙谟出则参机要鞠躬夙夜弗遑食息者其志盖将
左右公卿将相披荆棘剪榛莽逐狐兔而歼之天其或
者复使斯民有所休息则山水之胜庶几复可以解鞍

停策穷其深而极其幽然后脱轩裳解圭组还之朝廷
乞身归老而茂松清泉隐者可得私也呜呼天下之乐
复有加于此者乎然非游于物之外者不能知也故余
申其说为后记书之亭中以劵且以释或者之弗喻云
至正二十年六月乙巳记
　
　
　

　
　
　
　
　
　
　
　夷白斋稿卷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