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明文海卷三百九十六　　　馀姚黄宗羲编
　　传十
　　　文苑三
　　王仲房传(汪道昆/)
余家食业已闻王仲房比释事归乃益相习王仲房者
吾郡中俶傥人也父贾淮北纳高氏姬举仲房于淮仲
房名寅命曰淮孺少年英气勃勃自负具文武才时李

献吉居大梁以著作倾当世士而少林诸僧习兵杖则
扁囤最精于是仲房驰一骑谒献吉大梁会献吉留关
中不至居大梁一月则之少林扁囤遂以其术授仲房
什得五六及还歙补县诸生顾独攻古文词不喜举子
业时处士程自邑从献吉受诗诗名大起仲房则以自
邑由献吉重其人易高乃约客赋诗黄山白岳间仲房
为约长郡中善诗者北面之太守余公入郡盖夙知仲
房名将授室仲房遣其二子受业仲房不欲也谢曰毋

在寅未能从公子游于是余公过仲房于家遗之金供
母肉帛部使者刘公行县试诸生诗得仲房乃大喜引
居门下从刘公太平太平守请以郡没青山田饷仲房
凡数百亩仲房不可终不以诸生困故受他县人田乃
著别青山赋留舍中竟拂衣去刘公闻之自喜曰存德
奈何从海内得王生将言王生于朝请得以布衣召用
会刘迁去不果闻督学使者黄公合试七郡诸生则仲
房举首且超格授廪仲房固辞黄公笑曰此何辞他日

洪毗上书愿得超贡如嘉靖初法贡且及子会黄迁去
又不果闻仲房叹曰人生驹隙耳奈何以是傥然者受
命造化乎乃求异人冀得不死之药然卒无验而其家
益贫海阳令林君急仲房属邑中富人奉百金为寿明
日仲房往谢却其金令私语富人仲房义不受金为之
置烝尝之田十亩其后仲房弃诸生籍周游吴楚闽越
名山远览冥搜不遗馀力得当意居旬月而后返不问
家所至则缙绅大夫争致仲房惟恐不蔇而滁阳胡庄

肃中都刘晋初广陵朱子价晋人乔景叔齐人冯汝强
冯汝言浙人蔡子木徐子兴童元功方禹绩蜀人毛元
喜相结甚驩仲房独出入诸沙门不喜就馆榖即不自
给务倾身振人之穷中年喜谈禅习内典尝执弟子礼
礼古峰禅师长跪请曰寅往往遇异人无如师者师将
安之师曰吾遍游海内五岳者三乃今将历海外五岳
而后出世仲房愈益向慕因自号十岳山人云及海上
用岳仲房客督府尚书胡公所诸客率谄事督府仲房

以谔谔独闻督府多疏节又不纳仲房言竟以败仲房
西入歙家犹故贫就里中营佛子轩好佛愈甚会邻省
贼起数窥近关仲房客项氏家卒闻警诸项皆走匿不
者箕踞自如仲房誓之曰即贼乘夜至公家为墟第聚
族为先声毋自及也贼知有备乃引去顷之贼复起土
人匿不以闻仲房驰书告有司属郡从事县簿二人部
民兵往贼且近按兵不行仲房入军中让曰公等不扼
贼于险逗遛里中脱贼踰岭长驱是以险予敌也他日

簿责公等其将何辞第勒兵鼓行贼且望风却矣从事
簿皆曰善乃乘连岭贼闻之却如仲房言会浙兵追贼
及之遂歼尽里人语曰山人故喜子房画策乃字仲房
使果在行间于缓急何有仲房笑曰非吾事也吾逃儒
入老逃老入禅乃今无所逃矣汪道昆曰人言仲房才
高独达巷党人犹有遗论夫名者实之宾也有道者逃
焉古人不得志则龙蛇无用名矣世鲜知仲房者顾独
知仲房诗仲房尝言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由是则可以

成名而有不屑也
　　云村许先生传(冯皋谟/)
嘉靖初主上新政厉精省掖臣侍左右持橐簪笔罔讳
忌云村许公时给事兵科公故踔行负奇得益发舒岁
馀章上无虑十数其辞曰臣闻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
唐虞不能治天下今阉竖张锐等罪恶娄讯具服载在
刑书百死莫赎祖宗立法为千万世防陛下不宜轻贳
令法自今日废又曰爵人于朝与众共之刑人于市与

众弃之顷者内珰张钦舍人儿贤荫缇绮部臣彭泽持
之科臣许复礼言之安监言之陛下始谕曰已有成命
再曰已有旨三曰该衙门知道是必欲私之也臣按于
谦王守仁勋烈烂焉录其子冕宪钦何如二臣贤之官
乃崇于冕宪天下徇忠死事之人将因之解体又陛下
登用耆旧嘉纳忠谠申敕法司裁抑侥倖曾未再期秕
政日甚崔某左道荧惑辅臣恳切言之置不荅罗洪载
守职逮系诸臣疏十七上寝不行又庇崔某之奴夺法

司之守林俊且罪斥矣事涉中人曲降温旨于法有拟
则曰免提问于罪难赎则曰送司礼监奏请发落无功
乞荫则曰与锦衣卫百户然则昔登用者今播弃昔嘉
纳者今拂逆昔申敕者今沮挠昔裁抑者今批复此与
正德之初何异哉又曰臣伏睹给事中李学曾章侨主
事林应骢言事罚俸有差臣愧乏三臣之忠而深惜陛
下气骄志溢也嘉靖改元以来陛下批荅言者始曰所
言有理益深嘉之继曰知道了姑漫应之又曰如何此

等来说则怒之矣今者直罚之耳又曰本当重䆒则将
有甚于此者矣语伉直慨切多类此由是许给名满阙
下云公奉职敢言不避逆鳞识者方以大用期之而公
雅志恬退虽居禁近不忘丘壑思未几拜章乞归归而
居考妣忧相继庐冢上茹饘枕块啜泣衰袖朱殷阳明
甘泉二先生时以讲学称天下宗工各诒书慰唁之丧
毕徘徊墓田顾瞻紫云之胜喟然叹曰吾将营菟裘于
兹老矣因自号曰云村去紫云数里有山曰茶磨坏然

丰蔚公乐之遂居焉因自矢曰士被冠绅入邑里役属
舆从拥大盖閒雅令里父兄亟走避旁舍奚安自此谊
不入公府矣令胡公尝从学官诸生言竖棹楔于门五
鼓步郊坰叩令门再拜去令卧尚未起部使者敦促劝
起谢不应山居置斗笠长蓑畜二鹤翩𦒘庭下间遇大
雪载笠披蓑跨一黄犊登南岩绝顶以为奇赏日与游
者孙太白董从吾四三閒旷高士盘礴山谷藉草荫树
分韵赋诗或谭论经学人馈之食饮辄食饮或目公贵

人也即拂衣去故相贵溪夏公使招公公口报曰位高者
多忧不佞有罢癃之疾不能从也贵溪叹服久之诏补给
事礼科公复具疏以疾辞以徙茶磨山属监改鲍郎场籍
为海盐人盐值倭难公逋播浮家抚巡以下数数问筹策
为箸画便宜事多效忽得噎疾曰老人生世七十九年寝
疾知不起豫书墓石以付之卒之日梦指太极动静交处
吸清露三巨觥觉而遂弥留云公为家不事生产非道义
一介峻拒喜贮书自坟典洎古石室秘文略备尤好秦汉

人语手揭班马二家双行并书题曰史汉方驾其文多考
正冠笄婚丧祀祭经理论载忠臣孝子悌弟贞妇遗事佶
屈不可句读亦大类秦汉家言然公自命云枥车鞲隼绦
緤万里飞腾之雄于眉睫指顾间则文章者公之绪馀耳
公讳相卿字伯台号杞山又号云村举正德二年乡试十
二年成进士告归十六年授前官公卒后十年紫云里人
群百人醵金钱贳牢醴跽公龙山墓下呼许翁有涕泣者
挽近士方释草屩则骤然傲其乡曲甚者暴戾恣睢为里

人骂端何前者相向慕之诚后相背之盭也学使瓯宁
滕公明章教化檄县祠公学示风劝焉公子闻造嘱余
传纪其事
　　东莆太史传(林大春/)
余尝历观自宋以来制科士至东莆太史叹曰呜呼才
不其难乎乃太史一朝掘起海隅受知当宁名动京师
可谓奇士而论者乃不深维本始徒以其年弗永勋业
未就之故将并其人泯之以是靡所称述于后世焉此

其责宜在予矣于是为之传以广之曰东莆者以里为
号大钦名敬夫其字也其先世与予俱出殷太师之后
宋元之间始自闽迁海阳或居南桂或居东莆而在南
桂者为予族氏至太史始以对策入翰林为展书官因
遂退而里居故称东莆太史也太史生而颖敏幼嗜学
家贫无书年十二三时尝从其父如潮过书肆顾见眉
山苏氏嘉祐集心绝好之辄伫玩移日不能去顷之成
诵已乃操笔为文文绝似搢绅先生咸器重焉会中道

失怙家益贫独与其母居常自□书给之间颇交游列
邑士资其载籍以自广由是旁通子史百家言揣摩曰
此足以角当世之士矣嘉靖辛卯就试有司督学王公
得其文奇之以荐于巡按御史相与叹曰是必大魁天
下者其年果首荐于乡连举进士及第如其言先是天
子临轩赐对一时待问之士集于大廷者三百馀人殿
阁大臣第其文得孔生而下十二策以进而太史不与
上览而问曰是安得无异者乎始以太史对上遂大称

旨中外莫不翕然以为海内复有苏子矣久之以母老
疏乞归养东莆山中筑室以聚族人族人待而举火者
数十馀家而吉水罗念庵武进唐荆川复时时寓书潮
州言学问事太史顾独自负奇以为儒者多论议而寡
事实又绳趋尺步弗获舒其志气乃遂寄意于诗酒台
榭声技之间自谓豪举其故所与游谢生黄生之徒辄
稍稍引去客至或莫见其面其简抗如此后母以天年终
太史哀毁踰礼及既葬归道病竟卒于家天下闻而惜之

　　诗丐传(陈九川/)
诗丐者乐安人李姓兴生名年十六七患风痱籧篨其
口钳如眼喎如手挛如欲食则仆卧于地乃能下咽欲
言则画地作字始达其意然颇能诗昔董侍御时望未
第时在乡会中而丐至佥令献董诗丐首肯之须臾就
中云雕鹗直翀霄汉迥龙泉高射斗牛光清时早展为
霖手莫遣苍生望八荒董礼而食之欲使养于官辞以
老母在遂为述其迹尝读庄子序支离子舆事世咸谓

其寓言耳今观诗丐岂可谓无若而人哉然疏鼓筴播
精可食十人而又时受上粟三钟薪十束子舆能道其
孙解而又有莫逆三人者先后之今李煢然行乞于市
以养其母又若喑哑即有乘尻舆神马之志孰宣其意
哉其不幸视二子尤可悲矣夫骀有尊足者存籍未尝
盲于其心彼皆托文以传丐形支离而孝其心閒而无
事将不与杞犁诸子同游方之外哉即用其馀以精诗
其为籍无难矣故传之以风狂痱其心乞墦施施者世

且以为卮言可乎
　　徐方伯子与传(王世懋/)
始于鳞与余兄元美六子游也于鳞而下则子与称最
长云而世懋自龆时已窃侍诸君子比长被家难从家
兄归田里而子与亦数偃蹇家居又近得时过从余固
庄事之而子与固让为尔汝交逮二十年晚又同官豫
章其卒也余自南康往赴之恸哭经纪其丧以归世谓
死生交余于子与近之矣文人不娴于政类为俗訾而

子与官至左伯所在有治辨声其大者载在碑志中可
无论已其为文章海内能诵之集具在可考也独其至
性过人风流被物文章所不传宦迹所不载者余徒能
寤寐见之乃竟与其人朽矣太史公有云无不善尽者
即子与可图而安得化工笔端者令可传述哉余不揣
辄采其轶事与耳目所亲睹记者传当世万一有述焉
其传曰徐中行者字子与湖州长兴人也家贫父某布
衣教授里中弟子百十人有三子而子与其季也子与

生而白晢丰下美言笑乐交游少为诸生寠甚然出必
鲜衣司寇顾公目之曰贵人也妻以甥女杨氏为乡进
士不第久之而好为古诗文益甚里中若刘清惠公辈
皆与忘年交矣庚戌成进士为比部郎时即李于鳞与
余兄元美方力为古诗文自振子与至则大悦其说而
岭南梁公实广陵宗子相武昌吴明卿皆先后缔交驩
益甚诸君子皆刻厉相责课务在绝他游好一意行其
说即流辈有时名者视之蔑如也子与居其间最为乐

易矣然业已好之不愿为两端自解以是其文益奇进
而侧目者日益众相嵩者贪而忮亦自负能诗谓诸郎
皆轻薄子敢出乃公上相继外补或斥逐而子与得汀
州守子与守汀州有善政未几以忧归服阕再补汝宁
政益善而会六载大察竟用郎时蜚语谪初子与为郎
时数击鲜为宾客欢士亡论识不识慕而干者辄倾赀
赈之多贷里中富人金久之未能偿典两郡所入租俸
辄随手尽其官谤犹用宾客奸利事实亡状而家居宾

客日益进赀日益竭邑邑无以为欢客劝之谒选贫不
能上元美为具百金装乃出补盐官稍迁瑞州倅时相嵩
败诸忌者稍稍解而子与以爱人长者人最怜之后丁
母忧即丧中超为山东按察司佥事为若弗闻也者子
与终丧乃得用新秩治楚也为滇少参知以入贺为闽
观察使以述职凡两至京师诸公卿慕之者日造其门
及诸游客词人户外屦常满子与人与为欢造请尺牍
恒穷日夜独子与能之他人不能也门下客而客亦辄

为毕技佐其不逮以故子与名益盛而诸公皆以为用
子与晚稍迁江西右伯居一年所晋为左人谓旦暮且
大用竟以瘁卒初朝议汰诸藩臬弗任者其左以壮齿去
而子与顾来代之感上恩益自力诸钱榖案牍皆手自
关署纸落如飞会宗藩有搆者讦诸阴事于朝竟法坐
削者众子与心怜之为得间从末减业就草病作不能
语一夕卒子与好饮酒酒态颓唐有叔夜玉山之风口
不喜道人过人有相负者众为切齿子与恬不为怒久

益忘之遇事有不可意者未尝见辞色客醉之以酒辞
挑之始伉浪为怒态作数不平语已复陶然醒而冰释
矣其荐士汲汲恒恐弗及扬之多过其量贫士有所请
数不休度力不能犹强应之曰奈何令客有惭心所至爱
护其属吏不啻若子弟卒之日海内知与不知咸叹曰
奈何令伯道以无儿死门生故吏经而泣送者不可胜
数僚友赙敛无不人人破例为厚者检其遗橐萧然图
书而已所负子钱籍诸赙遗仅仅足偿仕宦垂三十年

至方岳家不留一钱廉足称矣初子与守汀时子相两
为藩臬其地捍寇有功死而子与为祠武夷祀之先大
夫抚浙闽闽人追思讴歌子与再入闽则复为王中丞
祠祠子相左而手记其碑及是子与卒闽人就子相祠
并为两贤云无子初以伯兄子咏为后已谓伯兄一子
不可后而旁竟无可立世懋乃以咏子承孝遥接之世
人谓为悲伯道者也
　明文海卷三百九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