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明文海卷三百五十七　　　馀姚黄宗羲编
　　记三十一
　　　游览
　　流觞叙别记(陈鹤/)
嘉靖癸丑之岁弘宇王膳部既迁越郡之三月即擢建
宁倅车鞍马将行山人陈鹤具觞荐蔬于兰亭而别焉
时凉雨新霁山光益明林鸟不语曲流淙淙羽觞三行

鹤乃愀然兴思抱膝而言曰夫人之聚散岂不各有时
哉然惟贤豪之士为能见几测变达升沉之故每一有
所遇辄遗落身世纵浪大化之中欣然成趣曾不以得
失宠辱萦怀及至时移事迁追忆已往之乐皆若梦幻
则乂感之从于思未尝不摛文嗟惜也在昔永和右军
以一时文物之盛集乐于兹赋诗酌酒遂成旷世奇游
述文记事寓今昔存亡之情书辞两绝然其问多有禄
仕之人故后踪迹漂涣处者则怡志丘园达者则功名

四海虽欲复践当时之会不可得矣遂使千载之后视
此胜事愈为难及今缮部偶以他往暂得与鹤流连兹
亭慕前贤之高风泛觞曲水散襟咏言坐见清风生于
脩竹飞泉响于崇山即其所遇可云乐也但恐情兴或
阑别离生绪倏焉分手又成殊方之叹矣况复长才系
念于廊庙善政非居于一地他日缅怀兹游又成故事
耳古人云萍聚不常胜游难再信非诬也是知乖违伏
于所聚悲伤生于相欢以今揆古不益有感于右军之

文哉膳部闻言却席浩叹鹤于山僧索纸与笔绘流觞
之图载言于其端以为别
　　滹沱河记(石宝/)
恒山之阳有钜川焉曰滹沱源出代郡泰戏山下汇为
三泉流稍延曼循太行掠晋冀蜿蜒而东注之海按班
固叙禹贡九河所谓徒骇者是也至宋蔡沈疑之盖亦
惑于夹右碣石之说遂以九河皆沦没于海滹沱中高
不与大河相涉非之夫九河固沦于海滹沱岂亦沦没乎

滹沱固不与大河相涉然所谓九河者亦犹九川云尔
岂谓大河播而为九乎故知山川经络苟非目睹身历
而欲据文字定之鲜有不失者矣是则滹沱亦未见其
的不为徒骇也顾太行以东地势顿下且河道淤沙洼
壅不常旁无涧壑以泄水怒故霖潦相仍山谷诸流丛
奔会趋汹涌而至败城郭没田庐其害有不可胜言者
今禹贡旧道既不可见而西汉于此置蒲吾渠通漕船
亦堙没无迹岂非亦以兹水之害甚不可疏瀹而废与

河经藁城自国初至今不知凡几徙成化壬寅始迫城
下净土寺没焉自后每秋涨至则汎滥于县三五十里
市野皇皇无所遁栖适有天幸未为洿沼弘治六年太
守张君淑始开新河于郡南费以万计未再逾夏水大
入复趋故道功竟不成老氓相传云是河不宜修筑惟
祭则可盖神明之也于乎诸侯得祭其境内山川则祭
典固不可阙然禦灾捍患以宁邦家为民父母者职也
往者宣防之塞近时张秋之筑具在焉疏理之功亦岂

可少哉顾得其要与否耳诚得善工相高下量顺逆迟
以岁月凿山开原广拓水境要其上流而放之宁弃百
里之地以全城池则虽钻龙门折伊阙尚可为也而此
独难哉不然为石堤以捍之亦再岁之利也又其上者
平政惠民薄聚敛省刑罚尊老慈幼修祭祀顺天时使
五行各得其所则火炎上水润下百川用宁无垫溺之
苦虽古昔贤者之论岂能外乎是哉若复迂之于是洪
范可遂废而天下之害付之末如何矣智者试反而思

之万一得其效岂以某之言为老生之谈哉
　　钱塘江观潮记(王文禄/)
钱塘江划分吴越凡三折故名浙江秦望山脚插入江
心舟犯之辄覆乂名罗刹江江口有两山南曰龛山北
曰赭山并峙如门曰海门下有沙潬跨江东西三百馀
里如伏槛然闽楚诸山奔会于天目水随下出海门赴
盐官经澉浦及武原泻乍浦转金山九淞三泖水阑接
俱放于大洋惟秋金旺水生百川灌注大洋㳽漫涌入

海门逼碍沙潬回薄激射抑怒不泄则奋跃上跻以故
潮头特高数仞趋富阳扺严濑始平隆庆戊辰秋七月
晦天台花桃村群龙穴起山奔水溢踰台城荡析庐舍
予家武原并海海桴撩取器物无数万千浮骸阁沙涂
八月既望予至钱塘乂二日乃十八俗称潮生日士女
聚观如堵刘子邀予酌望江亭须臾白光横亘如长城
女墙推来自东北转西南夭矫如玉龙拿云散飞如霰
雪密洒驶腾如万马驾素车鬣翻轮击缤纷凌乱声殷

殷又如雷霆倏轰震撼坤维浩渺间沙堤尽没刘子举
酒酌曰奇观也校往年潮尤大盖以诸山水溢故予曰
观固奇矣独不念台民之溺乎夷舶之扰乎宋之观潮
元之驻兵乎钱镠之射乎秦始之渡乎予与子同诸友
自戊午辛酉凡三观矣聚散升沈不犹潮中一泡沫乎
噫江山如旧风景不同举目有古今之感也限东字各
赋一诗练痕遥上海门东日映金沙捲玉虹白鸟若随
舟楫转青山应阅古今同掀天浪激层层雪震地雷殷

阵阵风吴越划开刚一水谁收强弩济川功
　　韭黄门观澜记(王文禄/)
秦驻山故有韭黄门径僻人罕至去盐城廿里馀夙闻
奇胜正德甲戌春季望就傅暇一仆负之行登山巅远
望未悉也万历癸酉春季绍坡狄参帅督海防寓始皇
庙访之偶客盈坐携酒同游循山腰狭径转步峻截陟
降数匝始至石崖错列如堵侧足践级抵平崖坐方石
上隔崖小山屹峙夹如峡门潮正长涌入峡内峡外潮

过接南冈阑峡内潮不得出束之𦂳激射而漰湍倒溯
萦洄旋涡层叠圆如车轮涣如绮縠滚如沸汤浪花簇
起白烟㳽茫喷雪跳珠触石怒声如雷震山如螺浴地
如桴浮恍忽如鸿濛肇开呼酒大酌称快亶胜槩奇观
云有客拂石择而指之曰此宜直书韭黄门三大字此
宜横书观澜二大字速命云削砥石如榜勒之不朽盛
事也即赋七言一律各随赋绍坡曰请记以识之使后
人知今日之兴并勒之石王生曰然追惟髫龄一至周

一甲子始遂初心非数乎何幸也噫海山奠轴日月奔
驹性灵同天历劫岂坏益悟澜必有源尾闾须弥一脉
旋转控清澄浊各当勉旃夙抱何从根器非妄日斜骑
返揽辔取澄清之怀韭黄讹九王或曰山突曲汪洋凡
九汪转谐王或曰韭旅生黄芽以故得名皆莫稽也嘉
靖丁亥秋大鱼乘潮入峡脊如山两崖脊离尺许亦一
奇胜云并记之系以前律诗曰门开突峡豁青天花簇
旋涡生白烟大地欲浮潮正长高峰将没日斜悬影移

战舰云中荡声振奔鲸谷口传三杰兴豪题柱石一杯
风便引飞仙
　　华山游记(陈以忠/)
戊寅春余被谴当之宝鸡道出华阴陈君润夫有湘中
之旧时为令李谏议若虚移书先之谓余将登华山也
入潼关或云陈君且他去余曰三峰在即吾主人矣既
抵华阴乃陈君归凡山行之供无弗豫者二月之十八
日也会观察贾公携其子及王公子登山贾旧在长沙

余为之属今又属也遂从之出南城三峰在望插天寒
碧映入心髓七里至云峰有云台观周武帝时筑以居
焦道广者乂南行二里至山麓有玉泉院则宋端拱中
筑以居希夷先生者也院后有冢或曰希夷仙去骨蜕
峡中已乃道流持其颅向人乞施嘉靖间姚侍御者收
瘗之念希夷生也遗世死也遗蜕后人浪为生情耳冢
后巨白石工穴之像希夷卧其中如生盖所谓寝无梦
觉无忧者慨焉慕之陈君有酒筵余从贾公饮数行乃

入山两山对开岚光交堕吏卒导从上下宛转纚纚无
绝亦自有态行五里至五里关往时避兵者就险累石
为关陈君欲稍增治之额之曰通天第一门云行四里
为希夷峡山势壁立涧水经其中汇作小池从石室旁
下如琴如筑鸣声快耳希夷蜕骨于此或云即张超卧
仙坪也半壁有穴飞石掩之又里许至桫罗坪贾公不
能上余请曰与山灵为三峰之约当更上之陈君笑余
曰乃复见拄笏王生贾公与二公子俱下陈君亦从之

下余独留日已西西山高恍有暝色度不能至青柯遂
止桫罗陈君已命道士郭全铭左右余导余登山桫罗
庵郭所搆也步庵外东面石壁可数十文鸣瀑挂壁而
下有坎两两直上可容足趾郭曰此通上方峰指石罅
为西玄门唐金仙公主脩真于此驾鹤飞去白云宫细
辛坪在焉余欣然欲上郭曰每岁三月香火辐辏华州
道士来始向峰头斩荆棘开径悬铁锁而上之不似三
峰时通人迹也余徘徊太息北望山头有石如柱为系

马峰西望西山山桃花石罅盛开不知绝壁何缘著种
或云风吹花片粘之辄生山山有之命仆夫攀崖就低
垂者折得一枝花疏淡不似人间浓艳也望顷花间似
有物去来余谓猿猱乃云山羊善走险栖嵚㟢中人利
其毳能伺取之南有四峰青柯所从之路也四山高起
余临涧坐石奇秀满前应接不暇恨友人陈七已死不
得丹青手图之有顷酒至余问酒何来郭曰君侯遣壶
榼到处从公也饮石上山已暝阒寥中泉声更自清迥

还就庵中晚食食已独步空庭仰天视星斗忽惊黑云
四面压瓦谓风雨且大至乃林樾无声渐闻啼猿稍稍
辩峰峦草树忽自笑忘其身在山围也呼炬火夜游问
道士将无虎狼邪郭曰山面面陡绝虎狼不得上山愈
深愈益奇愈益险请以兹夕休其足力余笑而就寝清
逼魂梦晓闻孤鹤长鸣过山头辄起栉发宿云经檐间
与炊烟冉冉出谷峰头积翠浮浮欲流色润髯鬓呼酒
四五行乘肩舆亟上或舍舆而骑或舍骑而步视所经

险夷以为劳逸每望前峰已如路绝既乂踰焉至十八
盘者山最陡十有八折乃得上故名盘尽峰回忽见垣
瓦屋鳞鳞缀前巘则青柯坪至矣至则祠庙神像俱经
地震颓圮间已葺治数楹独地势愈高天然之景争献
秀爽视桫罗又进之余伫立四望遥见泉挂山腰如练
郭曰此水帘洞也直下三千尺自莲花峰来又还视山
径中客四五辈方伛偻欲上有角巾翩然者将遣人物
色之郭曰此某君故为蓝田簿与君侯为僚别有僧导

之来余方苦无伴使人先之则又使郭往趣之簿至同
入山馆供事者甚谨余强之杯酒局局边幅不畅与约
登山敬诺郭曰士大夫能至青柯者十之二三自青柯
而上仅仅可数君侯知公必登三峰戒吾徒之善缘崖
者及诸济险者皆具第恐公不任此险也余戏曰悬崖
撒手一著重苏岂丈夫而畏险邪易草屩起步石桥从
左径上可里许有回心石焉郭曰从此上千尺撞游人
见险心悸率退转是名回心余笑曰我心匪石不可转

也至千尺撞下盖绝壁壁裂之两傍稍施斧凿断树枝
横之以承足枝相离尺许凡千尺云郭使其徒以吕公
绦束余腰而扱衣衽于绦则乂以长绳系之绦二人自
上引之而一人下佐余足右偏复长绳下垂余手长绳
蹑横枝以上赖有后先之者竟忘其劳既上乃下望魂
摇摇也问簿所至已自回心石去矣西折上百尺峡峡
似撞而裂在峡之内出峡登望仙台方丈平石可伫立
远眺忽南峰片云欲堕不堕作懒态风吹断之如人乘

鹤来者童子得句云云到岭头懒人来鹤背轻余颔之
度二仙桥石梁跨壑草树清幽余不能舍去从者促余
行遇车箱崖崖如车箱人缘轮以行乃至老君离垢绝
壁有坎如西玄余上之如撞如峡而险更甚谓老君登
华从此离却氛垢云过擦耳崖崖峭立蹑处仅容足乂
下临深壑余面壁兢兢移步即隆准公不得过此不独
大耳儿也忽成独笑复至一崖奇峭甚仰攀折旋出石
穴以上有铁猿颦踞岸畔曰猢狲愁因诵猿猱欲度愁

扳援之句过此忽开朗则白云峰也有庵郭道人在焉
出茶供相与坐长松下叩其所有曰吾所为入山者不
见可欲使心不乱聊去俗耳余为点头坐有顷起去之
郭送至际曰此阎王边也谓邻于鬼矣余摄衣以登了
无所怖乃至日月崖谓两崖高起日月出没从山隙射
之当是奇观余攀跻倦又渴甚息足松下顾安所取水
童子从崖阴捧雪至余餐之清凉刺骨历金天洞洞最
宏敞往年地震时洞裂神座皆下陷可五寸郭道士因

言山之四周下陷盈天山足土痕至今存也又经三元
洞洞比金天差小苍龙岭在其前岭中起旁杀蜿蜒入
云人从龙脊行危甚或一失足转圜千仞石平处暂得
休伏视下方松顶若蓬藋在苍烟中涛声万壑疑泛巨
海罡风时时捲人衣覆面岭百尺危可禠魄两旁穴石
施铁柱有仆有立郭云旧尝有栏汉武帝登山御道也
度岭望见双树耸出空际曰此将军树矣自青柯以上
无他树树多青松白杨山高风锐振撼无定枝干盘屈

独此二松挺然离立有石曰上马石者余曰即渥洼龙
种何缘上此从者曰有风道人不知姓名游行山头一
日天马下之风道人就石跨马行空而去石旁有老松
倒挂若虬龙下云端忽昂首攫挐奇奇怪怪丹青所不
能貌余爱之坐石凝盼忽西峰云来迷漫涧壑恐骤雨
至亟趋云山崖崖有宗土地祠谓华为群山之宗也已
颓圮有四仙庵为谭紫霄为丹阳刘海蟾丘长春脩炼
之所就其中坐石小憩云入庵沾人衣皆湿云过乃复

步凡历数险则玉女峰矣大如石龟背甓瓦皆铁郭云
陶瓦则山风能飏之去也前一圆坎水绀碧为玉女洗
头盆又其前石裂裂可五寸以石投之食顷犹有声或
云下通黄河唐玄宗祷雨进简于此刳龟腹为石室旧
有杨妓师事韩姑姑于此韩肉身犹在槁而不腐杨寿
百馀岁不知所去又南为三清洞王道人结庵其左余
过之王出松子为供味鲜美甘香溢口余问山头五粒
松凝脂千岁可延年即此是耶右偏新架板屋余憩其

中屋角松房成积其长丈皆风落而收之者童子击之
子满其下囊得升许余问道士将安宿耶曰五峰道人
今在东峰不远矣遂相与陟冈上东峰冈石斜削可数
十丈稍凿足迹无草树枝蔓可攀蹑从者手接而上之
遂达于巅有三茅洞前为小殿殿左有岩五峰道人居
之依岩置扉当其缺处稍亦架椽为屋可坐客可爨余
至道人出迓曰清晨默念当有佳客命弟子洒扫石床
公自何来余曰来此访道相与坐茶顷起临崖远眺当

东峰尽处东南北三面无他峰碍蔽道人指点中条首
阳诸山疑隔数里黄河如线则近萦山足矣目际村落
比比乃云此同此蒲此商此陜某某等州千里之内可
俯而视人生不高我足底旷我眼界大我胸次如瓮中
蚊蚋裈中虮虱真忆仲尼登太山而小天下也与道人
相对慨叹忽云生首阳英英欲起道人因言山头云态
甚悉高低远近浓纤迟速去来有无至不可状又言云
弥布峰峦即数日下方不雨一流动则下方雨矣有时

晴云冉冉孤飞入谷忽已失之盖归云也步前冈老君
棋所棋石方径五尺三十二子铁为之重不可举岂临
局下著慎重当如此耶已风色寒天渐暝还入岩下道
人请就其寝室室入岩之幽盖一大炕可容三四人余
与道人洎道士相与箕踞而语忽闻鼓声顷之如雷余
呀焉道人曰风入岩坎耳余曰剑首之吷而管之嗃也
华山之岩宜其雷矣问之神异曰夜静时扉外有足声
令弟子无窥扉一任之恐变幻能动人青柯坪道士某

为师守舍见绯衣方山冠者甚伟长可十馀丈坐山腰
垂其足呼曰尔师山口失足往携之言已失所在某如
其言携师以归盖山神也又闻白云峰郭道人云遇异
人于上方遍体长毛采细莘以啖就之则去之追之已
失之矣又问他奇曰青柯坪以上无鸟山头有一青雀
时来乞食一老猿每危坐前冈视众猿采核辄复弃去
语久忘倦拥衾啜茶乃就枕枕上闭目追念所过诸险
数数魂坠觉得此身已与人间隔绝心泠泠无尘神翩

翩欲举如寐如寤作游仙梦山头坐石看閒云卷舒有
异香缥缈群仙来集各道姓字宛若平生希夷手紫柏
一柏垂垂叶露啖余余因得邀秦玉姜弹琴杜长春吹
笛王伯辽刁自然辈鼓五舌簧听之乐甚壶公授余竹
杖欲乘余俱去念诸同心有初约徘徊未可顾谓焦仙
曰倩汝三青鸟一向金门报王元驭一向江南报范伯
桢胡原荆王承父一向点苍山畔报顾益卿因令各乘
之来也群仙闻余言皆笑忽然想灭梦断已涉幻妄尔

时道人正趺坐听余鼻鼾振余曰睡无昏昏然当起坐
令清气余曰正自不为道之浊道人曰宰官身故自有
仙缘因口授坐卧吐纳之法复为讲参同数言旨趣可
绎偶及化书曰见闻入道者也證以忘形养气忘气养
精忘精养神之说曰忘即助长矣余悚然俄而东壁有
隙光余曰曙色耶曰未曙月出之光也启窗片月方起
光上射岩端白云纤洁如素锦月渐高浮云蔽之拟观
日出状及旦云竟不开也余急于览胜又趋起栉发道

人炊胡麻饭余青雀飞止道人肩道人曰雀来矣就掌
中食已复飞去余叹道人忘机饭已相与出扉重临崖
端下望云如飘棉飞絮平铺万里仅小尖上出余谓道
人曰王司勋汝明登太山见此景语在吾耳也因下冈
忽风来余与道士及从者数人手接而下一人仆则两
人蹲而挽之或不能当风则三四人连仆道人独行亦
仆宛转石上复起其身轻翔且习之矣循冈北行观仙
掌岩岩壁黑色石膏自璺中流出随膏凝结黄白相间

远望之见其大者五岐如指相传谓巨灵劈山掌迹犹
存也还至王道人所乃余憩板屋已为风吹去盖闻雷
时也王导余左折观新洞洞颇高广同州马君怊额之
曰迎阳盖华当少阴迎阳以配合之令有生气云又上
之为雷神洞复右折为朝元洞洞之下为贺老避静处
穴石垂双锁而下之锁尽乃板道以铜杙插之峻壁而
板载之铜杙之上复缀壁以锁攀之而行板道下皆绝
壁松林随山麓起伏翠涛弥望贺所栖室凭于突厓焬

灶犹在室傍有岩高十馀丈遥覆其室朱书全真岩三
大字盖凭空仰作之者亦神奇矣还出石穴复经阎王
边西折以上为避诏岩希夷表九重仙诏休教丹凤衔
来盖此岩上覆如屋多怪状余往游分宁清水岩其胜
略等西上为岳殿下有希夷睡处相传希夷睡经旬钟
离云房过焉候其息以纸墨作黑白圈图之授纯阳子
曰先天混沌谱也乂下为老君炼丹所石炉经丈馀高
可六尺余闻老子青牛出关遂入蜀关尹喜索之青羊

之肆安从烧炼于此道德玄玄又安事炉中龙虎耶或
好奇者托之以增灵胜耳北行为西峰石罅二尺直下
相传香子斧劈之留有足迹或曰巨灵足也又北上为
西岳大殿殿之北为舍身崖古之有道者皆于此仙去
崖之东稍折而下为镇岳宫玉井在焉深可十文圆径
半之记云生千叶白莲服之羽化或谓开花十丈藕如
船也乂北上为莲花峰视诸峰不知更高几许身疑在
太清中吞吐灵气五内百骸洒洒如濯不一到此虚生

此生昔李白仅登落雁峰便为呼吸之气上通帝座不
知上此更作何语峰之下有石洼如臼凡二十有八上
应列宿自南而北如贯珠水经其中由崖端挂下山腹
水帘洞泄之道人为余指点云台白云白羊松桧朝来
玉柱玉秀毛女诸峰张超石羊黄神藏马诸谷历历详
说余恨无羽翰横飞乂恨不遂凿岩结庐遁世以老天
渐晦道人曰雨至宜且归始予登山从数人持三日粮
不谓陈君所遣供事者倍之计再宿当无赢又闻山头

雨人不得上下经月雨即经月不得上下乃与道人别
取道下山下山较易苍龙岭遇雨淅淅洒面避之三元
洞雨止复行下离垢如初上时则先一人纳余足坎中
而上缒余者徐纵其手乃以身下下峡下撞如之余既
下笑谓童子曰腓股酸楚如斮幸犹我有也抵青柯坪
陈君别遣人供张候余余饭乃就舆令仆夫倒舆而肩
之峰峦层叠隐见如拱如揖追随送余余亦如去知已
别情亲爱恋难割又如刘郎之失天台渔郎之失桃源

悔其还也嗟乎未断尘缘重来人世清都此去托足何
期千载一时感慨无际矣既抵客舍恍惚碧云青霭犹
在衣履奇峰怪壁累累囊袖泠然充然不自知所得云
何也余为时弃拟从莲花峰头把酒问天乃到时忘之
矣山骨立五千仞洞皆琢成不似吴粤间土石㟏岈错
互水荡涤出之者山坳山罅有土乃有树树底多堕叶
摧枝岁月朽腐无寸草石上生万年松草类亦藓类也
皆枯茎一雨还青记称华山神林斧犯之辄逢虎狼岂

然哉山自青柯以上樵者所不能到故栋梁之材干霄
合抱皆得自全不独樗栎臃肿匠所弃也余婚嫁未毕
五岳在念不图窜逐首践西华尝怪韩昌黎以彼雄豪
登华山顶惊悸不能下至痛哭狂叫欲死乃余是游而
几死者亦数矣峡千尺撞百尺一蹑朽枝将堕援余者
安能为力死矣即余不先堕援余者失足堕余与俱堕
死矣离垢时足一蹑空或绳断手痹死矣山头或下片
石死矣苍龙岭风决起安所留足死矣车箱诸险莫可

先后莫可左右一失足死矣扳道铜杙多锈损板或堕
死矣东岩架空支床当闻雷时风或颓架死矣余犯数死
以成兹游竟能容与三峰历太虚搜仙窟豁耳目开心
魂筋骨逾强意兴飞动将无山灵护持之耶而陈君仙
令能爱客于烟云间幸哉余之遭矣陈君谓余当纪游
将伐巨石刻之山头以传奇诡余方自适何暇适人姑
存其概时自披览当坐游云
　　黄罗山记(黄允交/)

黄罗去敝庐只二里馀余每从郎川还山中辄一登其
彷佛可纪者五初与诸从兄弟游陟山半忽霾晦登顶
见下方白露㳽茫诸山头出雾中如青蘋白波共浮荡
黄白二岳时露一峰两峰随霏霭之淡浓为现灭熹微
倏忽类海市然次为四月晦与程平仲偕天燥不可耐
四望昏䨴如前游坐荫山半横厓中见近亩麦熟万顷
黄金地绿畔界之井井也一偕同业汪尔占诸君是日
稍霁遥山可数轻岚媚之近则千丘晶荧弄日日下舂

霞䌽四起为绛为绀为苍碧与峦岩紫翠相映发俄而
巨光一线横竟西北天非黄非缥作青金光云门莲花
诸峰玲珑岞崿悉视光中疑是轩辕浮丘鼎中丹气真
使人作凌云想一偕程用修汪于田郑本宁以观梨花
至乘兴登澹阴四垂疏雨时洒俄而烟敛俯视原树陇
麦嫩色如染清江带之或一片绿玉布帆飞其中如水
田白鹭也不食顷雾复集诸君谓山灵为我辈出阿閦
观耳一偕族侄明远用夏则秋闰九日风甚劲碧空澄

朗可辨纤毫历指诸峻嶒者为某峰某峰诸培楼为某
丘聚落为某乡浮图五出为某某刹松飙万壑轰响如
海潮西日射大川中晃烂沸蹙遥眩人眦帆樯点点落
冶金中不复向者观矣夫山川不改余五登而见各殊
烟云雨日屡迁而流峙若与之俱幻乃信世界多幻境
揽胜者何可谓一探辄尽也
　　游马鞍山记(俞允文/)
昆右娄县县之山马鞍艮次形胜婉丽不类土俗敦骄

奢华岁向春乡里通衢之人阖户以往才豪强梁袭以
相胜穷独贫贱赖以为日当其时人有羸者矮者痴者
瘖者跛者膻者口啮者疥痔者聋者耳偏枯者眇者瞎
者矇𥉡者牙黄者峻颊者髯如拖朱者肥豕腹者韦条
长者鼻□削不辨臭秽者口耳缺者广颡突脊顶秃发
鬈者首缩而足掘唇掀而齿豁者面五色具千怪万象
或数疾而同一人或一人而同一疾如是之人老幼男
女猬集蚁拥或群而嬉或列而行或拔距走鞚或张弮

帣韝或喜相奔逐或怒相搏击或提罂挈盂络盛壶餐
或邂逅交游扳连而往或握手道旧或倚树歌咏或乘
兴而至兴尽而归或兴尽而归援之而止或以事牵道
经而游或以游至事牵而返或戏谑人貌或滑稽射远
或恃勇乘危或反接特行或喘或溺或啸或笑或坐或
卧或俯而偻或揖而让如是之人不可殚状山行郊游
巷集道溢当其时人有鲜好衣服张盖拥卫瞋目咳唾
拟于王公狡童隽妓曜色增态挽袂凭肩迎风掩笑千

声百气弄影骄艳枹鼓摐金鸣丝击筑群呼聚饮列炬
而还如是者才豪强梁也翠㔩金珰朱衣华裳拂击目
睛五色并辉足若莲瓣轻盈点石刺蔓钩萝丹碧支里
数步之内香泽袭人左右侍女前呼后应人莫敢仰坐
口评论如是者皆才豪强梁家也夹道欢呼笑骂腾踊
卒然之间目不及张遗簪堕珥破襟绝襦妇女鬟发彷
徨孤立目落神沮垂首敛色如是者男女交错也其侣
闻之莫不蒙羞疾行自谓至此死有馀恨乃今屏迹然

犹有不畏者牵引乘携左顾右盼妄称故道迷复环视
肢体皤腇腰若束刍髻秃缺鲜涂泽衣服故旧不相掩
覆解衣市物且啖且行如是者乡里贫贱也牲酒罗列
揖跪拜立但恨无地先后卜祝吉者忻然凶者复续灌
酒谢神丐者环立祷颂纷纭盆盂高下一人回旋莫可
指画如是者岁时庙祭也牛牵马驱髫龀行队恃力扛
石从事野烧竞走益薪超烈越焰争以为能如是者牧
竖也数十百人攒一短褐闭目捋须摇首舚舌语言若

注不吃一字解衣散钱者为王公嫚佛诸天者为马牛
愚顽无知凭依若神如是者为浮屠也曲席结舍图形
绘象邪人秽夫极口称道其状与浮屠等者皆星士望
气人也无赖男子骈肩累足众口交喝一时之内山崩
谷沸反走却避豁然成路如是者击毬也白眼嫚骂足
蹩不前偃卧随道者游人醉也黄衣挝绦尼僧道士也
幅巾厥袄武艺术人也屠酤酒肆星纷豆贮乘轩弛担
植然梗道百色之人莫不投业以为盛事人声鸟禽相

和烟日风火焱发缤缤纷纷文文章章具一时观岂不
伟哉俞子往观而叹曰韩子云脉病而肥者死今之天
下疲聋残疾煢煢孤苦破衣敝屦盎无斗粟日暮无食
谈笑自若数千百人罕有出此皆沿习成俗犹敦骄奢
华是亦脉病而肥者也何豪贵丰显作一大官以囊橐
计而视以为乐悲夫
　　三山游记(屠隆/)
秣陵长干寺沙门钦义渡江来朝普陀访余紫烟阁曰

贫道髫年祝发西游峨眉朝普贤北游五台朝文殊迄
今东航海抵普陀朝观音大士所至皆遇物显化光景
殊胜且穷列名山大川神皋灵壤险壮峭绝杂遝参差
忻然有会于中尝欲为文记之恐笔不逮心请得口之
吾子笔焉余曰唯义公年十七随师入楚由巴东浮巴
江巴江险急清泚可鉴其上群峰岝往往刺天两岸
狭束仅容一刀水中乱石谽谺怒张利如锋刃舟上行
者百丈牵挽难于升天下者建瓴跃矢瞬息千里弥迅

弥险所历瞿塘滟滪白帝黄陵三峡之间峰峦秀媚草
树蒙茸鸟啼猿啸使人且喜且愕神骨萧爽从东行万
里抵峨眉未至峨眉三十里望两峰浓黛欲滴似明似
灭乍远乍近来迓人俄而峰顶佛光忽起光五彩作横
空巨梁状众惊顾以为虹霓独义公心知其佛光少顷
梁上复起一圆光如满月光中现出一白象其上乘一
菩萨衣裳缨络宛然若月中现出河山地影而明了过
之良久圆光冉冉堕东峰梁光随灭诘朝登山参普贤

道场山周回千里形半弯如蛾眉故以名两名刹一曰
白水一曰黑水俱在山半其馀丛林以千计僧徒以万
计又明日登天门绝顶天门者两石若擘开高而插天
人从石中度罡风峭劲殿宇不可以覆瓦瓦皆以铜铁
锡为之其上多奇花怪木灵禽异兽鸟有如鸦者如雀
者俱能言诵佛号朗朗声遍山谷小兽有如松鼠者能
随大众礼佛后双足人立擎前双足作合掌状人拜亦
拜了不怖人以米饲鸟雀结缘群飞下绕人前后如素

狎习然稍起一机心瞥然翔举矣一花五色若蕣英不
知何名有放光石日照之则有光作五色闪烁射人山
高寒六月飞雪阴厓积万岁冰中产雪蛆玉色可爱人
登山夏月披裘冬月僧众移居山下留一二苦行者掩
户地炕而居所遇多高衲异人后二十九北游长安从
涿鹿入代州上五台五台者五峰平列如台故名一名
清凉山按华严经云大支那国有山名曰清凉其中常
有一万肉身菩萨于内脩行即此山上有清凉石广仅

丈许可立千人上阔下狭状若仰盂盘旋摇动久而不
坠义公登东台礼菩萨罢出据峰顶瞩眺山距辽海千
里微茫窅霭远见声色时日向西见峰影杂人影随落
照而去直堕海面义公目眩魂骇咄咄奇事时关中人
王大理道纯恤刑太原在山下召僧徒斋课为二亲祈
年作福某尝闻此山灵异某至而不得睹见岂其意固
未诚耶顷之见烛忽吐花迸开如五色宝莲蕊瓣玲珑
少顷变作狻猊状其上坐一菩萨光彩如画王君愕眙

大喜遍召徒众入观无不欢呼顶礼久之渐隐烛亦渐
灭比王君入室更衣烛明如故时义公亲见其事王君
亦自撰神烛记万历丙戌春义公东渡罗刹走会稽由
甬江出鳌柱峰下泛海朝普陀观音大士一苇在大海
水浮天无岸海上诸山远近历历大者如拳小者如粟
天黑风起波涛汹涌义公寂照观空兀然不动但高吟
谢康乐诗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普陀一名落伽山
孤悬海中四方僧众士女来朝者殆无虚日夫文殊普

贤观音并古佛应身出世各就南赡名山以为道场而
义公先后卓锡览胜寻真参佛证道斯以勤矣古今文
人藻士好游天下名山川崇跻幽探务穷胜绝以此散
其胸怀解其烦懑是未免于往也取境解心境在则解
境去旋縳此其于道无毛发益故林栖穴居之士标格
翛然风流掩映而并不闻证道度世此其验也义公三
山游非徒揽结云霞讨求松桂其与尚平许迈之游犹
有间焉余故为笔而记之

　　东门观桃花记(王衡/)
盖今人多伪为雅而吾吴尤甚兰菊几家置一谱焉次
则君竹而友松第而至桃花极矣乃予性独深爱桃花
每春未尝不游游必遍今年二月之十七日予与汝增
约使人往探城四隅问花之所止而之焉具报东门好
则步出东门踏菜花行望见一村居小有花柳可观则
酒鎗与蒲席已次第设矣其居在小溪中桃花左右溪
约有三四十株甚嫩美既乂移至吴氏庄庄宅与池相

绕略同前而广五倍之花硕大且繁中一绯色据水上
者特异长杨数章列池外如伟丈夫衣冠拱手而护少
女子于内桃花亦醉面垂垂傍水洗妆不轻见头额也
饮树下留连久之顾日尚未晡乃复信步寻花其在水
滨者墙角桥畔者菜花柳树丛中者辄洒水施茵曰与
尔延客或遇之矮檐下及坑堑灶突之间则含酒满舌
噀之曰为汝浣衣席暖更移酒尽复买忘其去城之遂
远也汝增曰夫桃价不堪与牡丹作奴人且以市娼辱

之子何好之甚余笑曰子品花乎品价乎夫价则百十
桃者有之然皆如口脂面粉不粘人意刻画䌽缋人能
盗天夫桃也远而睇之光浮浮然近而即之若有煖晕
焉盖颂桃德者夭夭近之灼灼则已下矣拟之于春殆
巽女乎阳出震而得梅桃与梅其得气独完故于香味
色中具有别韵即刻画䌽缋者巧愈不似似愈不真子
舍是而贵夫盆鸯拳握之观何欤且夫天下之贵贱失
所久矣饾饤贵而粱肉贱土偶贵而人物贱品题贵而

考课贱桃之贱于子无惑也汝增无以对遂泚笔志其
语
　　香山雪游记(王衡/)
余以前岁游真觉寺订雪盟比连日雪乃鼓舞周季良
同客尤伯固王元敬张伯新游焉甫出门目神外淫雪
乂弥甚遂遣童子归将襆被来而止饭真觉寺据浮图
骋望间露石骨者随捧雪缀之饭已循堤行则黄日已
逗云影中远近诸山黛白错而东一山受晡日色独烂

如丹霞惊睨者良久比到香山且昏夜矣赖夹道积雪
奕奕导余行俄而星见天井山僧报晓霁急科头起则
千峰一雪冻云颓倚山头如醉玉人乃将诸子涉环翠
亭雪径深二尺许从者几以双趺印之觞数行转而憩
于碧云之余公墓平台坐林峦中眺雪颇胜已乃从旧
道归则昨日之丝者茧环者化为玦矣因相与错叙其
胜今雪毰毸款舞且倦且骄旧雪晶明浩漾积矣而若
不有试从卑望高如钵和国人仰面不见山若登高临

远则又身在净界视三千大千沙砾皆净土也其封谷
完其揣树密其印沙如鸟篆其附城郭若鱼丽其幕红
寺衬落叶俄浅绛俄又淡黄种种作态可喜至于寒雁
空横素凫旅坐暗泉界响老松低枝枯芦有声村火斜
出于是间更有深致吾曹戴高檐帽披貂幨㡏奔车鞭
蹇争相指盼以为山林入吾画图而亦知吾曹乃山林
画图中人耶季良叫曰此致佳固安得不消之雪而弄
之余曰噫嘻自古汗竹绣石簪笔技剑者等于朝雪而

况雪乎子欲得雪而不消者则为玉为盐为絮为练种
有几似矣而实非此欧公所简弃也且子宁粉增乎宁
雪减乎傍一客应曰然雪则何必不消顾吾辈雅善消
雪彼热肺肠子封帘守户者吾犹得以顷刻之观傲之
余曰毋人各有适子以徽之舟东郭履郑棨驴为至矣
乎则风不出而不出之叟亦能笑人顾谓伯固子弟图
之余姑为之记
　

　
　
　
　
　
　
　
　明文海卷三百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