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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第十二

〈天地〉第十二 第 1a 页
** 12 天地第十二

天地虽大,
其化均也;
万物虽多,
其治一也;
人卒虽众,
其主君也。
君原于德
而成于天,

故曰:
「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
天德而已矣。」

以道观言
而天下之君正,
以道观分
而君臣之义明,
以道观能
而天下之官治,
以道汎观
而万物之应备。

故通于天地者,
德也;
行于万物者,
道也;
上治人者,
事也;
能有所艺者,
技也。

技兼于事,
事兼于义,
义兼于德,
德兼于道,
道兼于天。
故曰:
「古之畜天下者,
无欲而天下足,
无为而万物化,
渊静
而百姓定。」

《记》曰:
「通于一
而万事毕。
无心得
而鬼神服。」

夫子曰:
「夫道覆载天地,化生万物者也,
洋洋乎大哉!
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
无为为之之谓天,
无为言之之谓德,
爱人利物之谓仁,
不同同之之谓大,
行不崖异之谓宽,
有万不同之谓富。
故执德之谓纪,
德成之谓立,
循于道之谓备,
不以物挫志之谓完。

君子明于此十者,
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
沛乎其为万物逝也。

若然者,
藏金于山,
藏珠于渊,
不利货财,
不近贵富;
不乐寿,
不哀夭:
不荣通,
不丑穷;

不拘一世之利
以为己私分,
不以王天下
为己处显。
显则明,
万物一府,
死生同状。」

夫子曰:
「夫道,
渊乎其居也,
漻乎其清也。
金石不得,无以鸣。
故金石有声,
不考不鸣。
万物孰能定之!

夫王德之人,
素逝而耻通于事,
立之本原
而知通于神。
故其德广,
其心之出,有物采之。

故形非道不生,
生非德不明。
存形穷生,
立德明道,
非王德者邪!
荡荡乎!
忽然出,
勃然动,
而万物从之乎!
此谓王德之人。

视乎冥冥,
听乎无声。
冥冥之中,
独见晓焉;
无声之中,
独闻和焉。

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
神之又神而能精焉;
故其与万物接也,
至无而供其求,
时骋而要其宿,
大小长短脩远,
各有其具。」

〈天地〉第十二 第 4a 页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
登乎昆崙之丘而南望,
还归,
遗其玄珠。
使知索之
而不得,
使离朱索之
而不得,
使吃诟索之
而不得也。
乃使象罔,
象罔得之。

黄帝曰:
「异哉!
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尧之师曰许由,
许由之师曰齧缺,
齧缺之师曰王倪,
王倪之师曰被衣。

尧问于许由曰:
「齧缺可以配天乎?
吾藉王倪以要之。」

许由曰:
「殆哉圾乎天下!
齧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
给数以敏,
其性过人,
而又乃以人受天。
彼审乎禁过,
而不知过之所由生。

与之配天乎?
彼且乘人而无天,
方且本身而异形,
方且尊知而火驰,

方且为绪使,
方且为物絯,
方且四顾而物应,
方且应众宜,
方且与物化
而未始有恒。
夫何足以配天乎?

虽然,
有族
有祖,
可以为众父,
而不可以为众父父。
治,乱之率也,
北面之祸也,
南面之贼也。」

尧观乎华。
华封人曰:
「嘻,圣人!
请祝圣人,
使圣人寿。」

尧曰:
「辞。」
「使圣人富。」
尧曰:
「辞。」
「使圣人多男子。」
尧曰:
「辞。」

封人曰:
「寿、富、多男子,
人之所欲也。
女独不欲,何邪?」

尧曰:
「多男子则多惧,
富则多事,
寿则多辱。
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
故辞。」

封人曰:
「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
今然君子也。
天生万民,
必授之职。
多男子而授之职,
则何惧之有!
富而使人分之,
则何事之有!

夫圣人,
鹑居而鷇食,
鸟行而无彰;
天下有道,
则与物皆昌;
天下无道,
则脩德就间;
千岁厌世,
去而上仙;
乘彼白云,
至于帝乡;

三患莫至,
身常无殃;
则何辱之有!」

封人去之。
尧随之,
曰:
「请问。」

封人曰:「退已!」

尧治天下,
伯成子高立为诸侯。
尧授舜,舜授禹,
伯成子高
辞为诸侯而耕。
禹往见之,
则耕在野。

禹趋就下风,
立而问焉,曰:
「昔尧治天下,
吾子立为诸侯。
尧授舜,
舜授予,
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
敢问其故何也?」

子高曰:
「昔尧治天下,
不赏而民劝,
不罚而民畏。
今子赏罚
而民且不仁,
德自此衰,
刑自此立,
后世之乱自此始矣。
夫子阖行邪?
无落吾事!」
俋俋乎耕而不顾。

〈天地〉第十二 第 9a 页
泰初有无,
无有无名;
一之所起,
有一而未形。
物得以生,
谓之德;
未形者有分,
且然无间,
谓之命;

留动而生物,
物成生理,
谓之形;
形体保神,
各有仪则,
谓之性。
性脩反德,
德至同于初。

同乃虚,
虚乃大。
合喙鸣;
喙鸣合,
与天地为合。
其合缗缗,
若愚若昏,
是谓玄德,
同乎大顺。

〈天地〉第十二 第 10a 页
夫子问于老聃曰:
「有人治道若相放,
可不可,
然不然。
辩者有言曰,
『离坚白若县宇。』
若是则可谓圣人乎?」

老聃曰:
「是胥易技系
劳形怵心者也。
执留之狗成累,
猿狙之便自山林来。
丘,予告若,
而所不能闻与
而所不能言。

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
有形者与无形无状
而皆存者尽无。
其动,止也;
其死,生也;
其废,起也。
此又非其所以也。
有治在人,

忘乎物,
忘乎天,
其名为忘己。
忘己之人,
是之谓入于天。」

将闾葂见季彻曰:
「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
辞不获命,
既已告矣,
未知中否,
请尝荐之。
吾谓鲁君曰:

『必服恭俭,
拔出公忠之属
而无阿私,
民孰敢不辑!』」

季彻局局然笑曰:
「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
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

且若是,
则其自为遽,危
其观台,
多物将往,
投迹者众。」

将闾葂覤覤然惊曰:
「葂也茫若于夫子之所言矣。
虽然,
愿先生之言其风也。」

季彻曰:
「大圣之治天下也,
摇荡民心,
使之成教易俗,
举灭其贼心
而皆进其独志,
若性之自为,
而民不知其所由然。

若然者,
岂兄尧舜之教民,
溟涬然弟之哉?
欲同乎德而心居矣。」

子贡南游于楚,
反于晋,
过汉阴,
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
凿隧而入井,
抱瓮而出灌,
搰搰然用力甚多
而见功寡。

子贡曰:「有械于此,
一日浸百畦,
用力甚寡而见功多,
夫子不欲乎?」

为圃者卬而视之曰:
「柰何?」
曰:
「凿木为机,
后重前轻,
挈水若抽,
数如泆汤,
其名为槔。」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
「吾闻之吾师,
有机械者
必有机事,
有机事者
必有机心。
机心存于胸中,
则纯白不备,
纯白不备,
则神生不定;

神生不定者,
道之所不载也。
吾非不知,
羞而不为也。」

子贡瞒然惭,
俯而不对。

有间,
为圃者曰:
「子奚为者邪?」

曰:
「孔丘之徒也。」

为圃者曰:
「子非夫博学以拟圣,
于于以盖众,
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
汝方将忘汝神气,
堕汝形骸,
而庶几乎!
而身之不能治,
而何暇治天下乎!
子往矣,
无乏吾事!」

子贡卑陬失色,
顼顼然不自得,
行三十里而后愈。

〈天地〉第十二 第 15a 页
其弟子曰:
「向之人何为者邪?
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
终日不自反邪?」

曰:「始吾夫子以为天下一人耳,
不知复有夫人也。
吾闻之夫子,
事求可,
功求成。
用力少,
见功多者,
圣人之道。

今徒不然。
执道者德全,
德全者形全,
形全者神全。
神全者,
圣人之道也。
托生与民并行
而不知其所之,

茫乎淳备哉!
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
若夫人者,
非其志不之,
非其心不为。
虽以天下誉之,
得其所谓,
謷然不顾;
以天下非之,
失其所谓,
傥然不受。

天下之非誉,
无益损焉,
是谓全德之人哉!
我之谓风波之民。」

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而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

夫明白入素,
无为复朴,
体性抱神,
以游世俗之间者,
汝将固惊邪?
且浑沌氏之术,
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谆芒将东之大壑,
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
苑风曰:
「子将奚之?」

曰:
「将之大壑。」

曰:
「奚为焉?」

曰:
「夫大壑之为物也,
注焉而不满,
酌焉而不竭;
吾将游焉。」

苑风曰:
「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
愿闻圣治。」

谆芒曰:
「圣治乎?
官施而不失其宜,
拔举而不失其能,
毕见其情事
而行其所为,
行言自为而天下化,
手挠顾指,
四方之民莫不俱至,
此之谓圣治。」

「愿闻德人。」

曰:
「德人者,
居无思,
行无虑,
不藏是非美恶。
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
共给之之为安;

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
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
财用有馀
而不知其所自来,
饮食取足
而不知其所从,
此谓德人之容。」

「愿闻神人。」

曰:
「上神乘光,
与形灭亡,
此谓照旷。
致命尽情,
天地乐
而万事销亡,
万物复情,
此之谓混冥。」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
赤张满稽曰:
「不及有虞氏乎!
故离此患也。」

门无鬼曰:
「天下均治
而有虞氏治之邪?
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
「天下均治之为愿,
而何计以有虞氏为!
有虞氏之药疡也,
秃而施剃,
病而求医。
孝子操药以脩慈父,
其色燋然,
圣人羞之。

至德之世,
不尚贤,
不使能;
上如标校,
民如野鹿;
端正而不知以为义,
相爱而不知以为仁,
实而不知以为忠,
当而不知以为信,
蠢动而相使,
不以为赐。
是故行而无迹,
事而无传。」

孝子不谀其亲,
忠臣不谄其君,
臣子之盛也。
亲之所言而然,
所行而善,
则世俗谓之不肖子;
君之所言而然,
所行而善,
则世俗谓之不肖臣。
而未知此其必然邪?

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
所谓善而善之,
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
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
谓己道人,
则勃然作色;
谓己谀人,
则怫然作色。
而终身道人也,
终身谀人也,

合譬饰辞
聚众也,
是终始本末
不相坐。
垂衣裳,
设采色,
动容貌,
以媚一世,
而不自谓道谀,

与夫人之为徒,
通是非,
而不自谓众人,
愚之至也。
知其愚者,
非大愚也;
知其惑者,
非大惑也。

大惑者,
终身不解;
大愚者,
终身不灵。
三人行而一人惑,
所适者犹可致也,
惑者少也;
二人惑
则劳而不至,
惑者胜也。

而今也以天下惑,
予虽有祈向,
不可得也。
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
《折杨》《皇荂》
则嗑然而笑。
是故高言不上于众人之心,
至言不出,
俗言胜也。
以二缶钟惑,
而所适不得矣。
而今也以天下惑,
予虽有祈向,
其庸可得邪!

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
又一惑也,
故莫若释之
而不推。
不推,
谁其比忧!
厉之人夜半生其子,
遽取火而视之,
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天地〉第十二 第 24a 页
百年之木,
破为牺樽,
青黄而文之,
其断在沟中。
比牺樽于沟中之断,
则美恶有间矣,
其于失性一也。
蹠与曾史,行义有间矣,
然其失性均也。

且夫失性有五:
一曰五色乱目,
使目不明;
二曰五声乱耳,
使耳不聪;
三曰五臭薰鼻,
困惾中颡;
四曰五味浊口,
使口厉爽;
五曰趣舍滑心,
使性飞扬。

此五者,
皆生之害也。
而杨墨乃始离跂
自以为得,
非吾所谓得也。
夫得者困,
可以为得乎?

则鸠鸮之在于笼也,
亦可以为得矣。
且夫趣舍声色
以柴其内,
皮弁鹬冠搢笏绅脩
以约其外,

内支盈于柴栅,
外重纆缴,
睆睆然在纆缴之中
而自以为得,
则是罪人交臂历指,
而虎豹在于囊槛,
亦可以为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