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五
　　　　　　　　　　　　明　王世贞　撰
说部
　　艺苑卮言附录四
画力可五百年至八百年而神去千年绝矣书力可八
百年至千年而神去千二百年绝矣唯于文章更万古
而长新书画可临可摹文至临摹则丑矣书画有体文

无体书画无用文有用体故易见用故无穷
书道成后挥洒时入心不过秒忽画学成后盘礴时入
心不能丝毫诗文总至成就临期结撰必透入心方寸
以此知书画之士多长年盖有故也年在桑榆政须赖
以文寂寞不取资生聊用适意既就之顷亦自斐然乃
知欧九非欺我者少学无成老而才尽以此自叹耳
书法故有时代魏晋尚矣六朝之不及魏晋犹宋元之
不及六朝与唐也画则不然若魏晋若六朝若唐若宋

若元人物山水花鸟各自成佛作祖不以时代为限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可谓详备矣诸葛武侯父子右军
大令世所不知将毋以功业书名掩之乎彦远云上古
之画迹简意澹而雅正顾陆之流是也中古之画细密
精致而臻丽展郑之流是也近代之画粲烂而求备今
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又云顾陆以降画
迹鲜存难悉言之唯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
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推尊可谓至矣然宣和

画谱载道玄画极多皆神佛像士女不过十之一二山
水遂绝响矣
人物以形模为先气韵超乎其表山水以气韵为主形
模寓乎其中乃为合作若形似无生气神彩至脱格皆
病也
画家称顾陆张吴犹书之有钟张羲献也后又称曹卫
顾陆则书之钟皇张索耳按其初议亦不尽尔谢赫画
品以一品五人而陆探微居第一其语曰穷理尽性事绝

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
之极乎上上品之外无它寄言故屈标第一等曹不兴
第二曰不兴之迹殆无复传唯秘阁之内一龙而已观
其风骨名岂虚成卫协第三曰占画之略至协始精六
法之中殆为兼善虽不该备形迹颇得壮气凌跨群雄
旷代绝笔至顾恺之则列之三品之二曰骨体精微笔
无妄下但迹不逮意声过其实李嗣真续画品则以陆
探微居上品中第一张僧繇上品下第二卫协中品上

第一曹不兴中品上第四顾恺之中品上第五而所进
又多不可晓姚最列齐陈以下画人而张僧繇居第七
然姚又云顾公之美独擅往策荀卫曹张方之蔑然如
负日月似得神明慨抱玉之徒勤悲曲高而绝唱分度
抗礼未见其人谢云声过其实可为于邑张怀瓘云顾
公运思精微襟灵莫测虽寄迹翰墨其神气飘然在烟
霄之上不可以图画间求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
骨顾得其神神妙亡方以顾为最喻之书则顾陆比之

钟张僧繇比之逸少俱为古今之独绝岂可以品第拘
谢氏黜顾未为定鉴张彦远则云顾恺之之迹紧劲联
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移电疾意存笔先笔尽意在
所以全神气也陆探微精利润媚新奇妙绝名高宋代
时无等伦张僧繇点曳斫拂依卫夫人笔阵图一点一
画别是一功钩戟利剑森森然吴道玄古今独步前不
见顾陆后无来者人假天造英灵不穷众皆密于盻际
我则离披其点画众皆谨于象似我则脱落其凡俗弯

弧挺刃直柱搆梁不假界笔直尺风须云鬓数尺飞动
毛根出肉力健有馀数仞之画或自臂起或从足先巨
壮诡怪肤脉连结过于僧繇矣由此言之典刑当首虎
头精神故推道子卫恊调古探微功新可谓四圣弗兴
迹犹隐显僧繇等方殆庶比之于书殆犹皇索之伦耳
谢赫第恺之而列三品之二李嗣真第恺之而列中品
上之第五姚最列齐陈以下人而张僧繇第七朱景玄
录唐朝名画而遗曹霸不得从二王之后刘道醇著画

继而巨然仅居能品著五代名画补遗而韩求李柷张
图朱瑶之人物并居神品宋之王瓘王霭孙梦卿赵光
辅高益武宗元亦如之人固有幸有不幸也赖其久而
后定耳王瓘一时赏誉腾踔似可继吴生而遗迹永绝
良可浩叹
气像萧疏烟林清旷毫锋颖脱墨法精微者营丘之制
也石体坚凝杂木丰茂台阁古雅人物幽闲者关氏之
风也峰峦浑厚势状雄强枪笔俱匀人屋俱质者范氏

之作也此语似亦得大略矣
南齐谢赫曰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
三曰应物写形四曰随类傅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
模移写骨法以下五端可学而能气韵必在生知宋刘
道醇曰画有六要六长气韵兼力一要也格制俱老二
要也变异合理三要也彩绘有泽四要也去来自然五
要也师学舍短六要也粗卤求笔一长也僻涩求才二
长也细巧求力三长也狂怪求理四长也无墨求染五

长也平画求长六长也既明此六要又审彼六长自然
知悟宋郭若虚曰画有三病皆系用笔一曰板谓腕弱
笔痴全亏取与状物平褊不能圆浑二曰刻谓运笔中
疑心手相戾向画之际妄生圭角三曰结谓欲行不行
当散不散似物凝碍不能流畅未穷三病徒举一隅鲜
克用心必烦睚眦元饶自然曰画有十二忌一曰布置
拍密二曰远近不分三曰山无气脉四曰水无源流五
曰境无夷险六曰路无出入七曰石止一面八曰树少

四枝九曰人物伛偻十曰楼阁错杂十一曰滃淡失宜
十二曰点染无法若此十二病悉除庶于六法可冀
语曰画石如飞白木如籀又云画竹干如篆枝如草叶
如真节如隶郭熙唐棣之树文与可之竹温日观之葡
萄皆自草法中得来此画与书通者也至于书体篆𨽻
如鹄头虎爪倒薤偃波龙凤麟龟鱼虫云鸟鹊鹄牛鼠
猴鸡犬兔科斗之属法如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屋漏
痕高峰坠石百岁枯藤惊蛇入草比拟如龙跳虎卧戏

海游天美女仙人霞收月上及览韩退之送高闲上人序
李阳冰上李大夫书则书尤与画通者也
张彦远顾恺之张僧繇之功臣也刘道醇郭若虚则李成
范宽关仝之功臣也米元章沈括则董源巨然之功臣也
道子小损于元章二李微疵于若虚虽各尊所知不无意味
人物自顾陆展郑以至僧繇道玄一变也山水大小李一
变也荆关董巨又一变也李成范宽又一变也刘李马夏
又一变也大痴黄鹤又一变也赵子昂近宋人人物为胜沈

启南近元人山水为尤二子之于古可谓具体而微大小
米高彦敬以简略取韵倪瓒以雅弱取姿宜登逸品未是
当家
花鸟以徐熙为神黄荃为妙居寀次之宣和帝又次之沈
启南浅色水墨实出自徐熙而更加简淡神彩若新至于
道复渐无色矣
彦远云古之嫔臂纤而胸束则自周昉而后小变矣古之
马喙尖而腹细则自韩干而后小变矣又云古画山水或

水不容汎或人大于山专在显其所长而不守于俗变又
沈存中云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家有摩
诘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
天意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迹而有气韵凌跨群雄
旷代绝笔合而观之则吾郡之訾诋陆谢者亦未足服其心矣
王摩诘阅霓裳按乐图知其为第三叠第一拍沈存中阅
相国寺画高益奏乐图琵琶拨下弦非误吴正肃因画猫
黑晴如线丹花披哆色燥而辨其正午宣和帝考画孔雀

而擿其右脚先上为误虽是画理而无关画趣彦远又云
吴道子画仲由便戴木剑阎令公画昭君已著帏帽殊不
知木剑创于晋代帏帽兴于国朝举此凡例亦画之一病也
且如幅巾传于汉魏羃离起自齐隋幞头始于周朝(折上/巾军)
(旅所服即今幞头也用全幅皂向后幞发/俗谓之幞头自武帝建德中裁为四脚也)巾子创于武德
褶服靴衫岂可辄施于古像衣冠组绶不宜长用于今人
芒屩非塞北所宜牛车非岭南所有详辨古今之物商较
土风之宜指事绘形可验时代其或长生南朝不见北朝

人物习熟塞北不识江南山川游处江东不知京洛之盛
此则非绘画之病也按此段语大有意画者不可不知
郭若虚因之云汉魏以前始戴幅巾晋宋之世方用羃䍦
后周以三尺皂绢向后幞发名折上巾通谓之幞头武
帝时裁成四角后魏隋朝贵臣黄绫袍乌纱帽九环
带六合靴次用桐木黑膝为巾子裹于幞头内前系二
脚后垂二脚贵贱服之唐太宗常服翼善冠贵臣服进
贤冠至则天朝以丝葛为幞头巾子以赐百官开元间

始易以罗又别赐供服官内臣圆头宫扑巾子唐末用
漆纱裹之乃今幞头也三代皆衣襕衫秦始皇时以紫
绯绿袍为三等服庶人以白(此未为/定据)唐高宗以后百官
紫服金玉带深浅绯服金带绿服银带青服鍮石带庶
人黄铜铁带五品以上佩鱼后为龟寻复为鱼又文官
一品以下带手巾算袋刀子砺石睿宗朝武官五品以
上带七事跕蹀开元初罢之晋处士冯翼衣布大袖周
缘以皂下加襕前系二长带隋唐朝野服之三代以前

皆跣足后人始服木屐伊尹为草履秦世参用丝革靴
唐代宗朝凡在宫人左右者红锦靿靴此郭若虚论画
衣冠异制也彼谓三代以前皆跣足非也冠履之制详
自轩辕何言跣也古冠而不帻汉元壮发以帻蒙之王
莽顶秃始加其屋袁绍始制缣巾魏武裁为帛裌林宗
折角文若成岐南渡永明改纚为帽白帢练布盛自王
丞相以后小冠博衣弥于晋末晋氏放旷施屐宾筵然
有露卯阴卯之异妇人髻紒不一元康以后盛以五兵

为饰束发既缓至被于额余于卮言别录二卷详著之
如若虚所论极多挂漏画家不可不审也今世画人主
即翼善冠黄袍玉束带无挞尾涓人则今衫帽贵官戴
汉冠馀士大夫戴唐巾不复论时代也岂直汉光东封
观者有僧梁武郊祀从官乘马而已哉
凡三代两汉皆用马车魏晋至梁陈皆用牛车元魏君
臣有乘马及牛车者唐虽人主妃后非乘马即步辇自
郊祀之外不乘车也

按张彦远之论画曰失于自然而后神失于神而后妙
失于妙而后精精之为病也而成谨细自然者为上品
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
之上谨细者为中品之中宋邓椿云自昔鉴赏家分品
有三曰神曰妙曰能独唐朱景真撰唐贤画录三品之
外更增逸品其后王休复作益州名画记乃以逸为先
而神妙能次之景真虽云逸格不拘常法用表贤愚然
逸之高岂得附于三品之末未若复休首推之为当也

其意亦似祖述彦远愚窃谓彦远之论大约好奇未甚
循理夫画至于神而能事尽矣岂有不自然者乎若有
毫发不自然则非神矣至于逸品自应置三品之外岂
可居神品之表但不当与妙能议优劣耳宋大小米元
高倪云山眉山竹石足以当逸品
郭若虚有云佛道人物士女牛马近不及古山水林石
花竹禽鱼古不及近何以明之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
吴道元及阎立德立本皆纯重雅正性出天然吴生之

作为万世法号曰画圣张萱周昉韩干戴嵩气韵骨法
皆出意表后之学者终不能到故曰近不及古如李成
关仝范宽董源之迹徐熙黄荃㞐寀之踪前不藉师资
后无复继踵者借使二李三王之辈复起边鸾陈庶之
伦再生亦将何以措手其间哉故曰古不及近此语亦
定论也然人物以吴生为圣山水以营丘为神由此推
之则仲宋当推伯时元初必让子昂盖二君虽不敢凌
吴蹈李而能兼撮二家之长故也

吴李以前画家实而近俗荆关以后画家雅而太虚今
雅道尚存实德则病
夏文彦之论画三品曰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
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起绝传染得宜意趣有馀者谓之
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然则神品即
自然矣
文彦又云唐及五代绢素粗厚宋绢轻细御题画真伪
相杂余验之无不合者

沈存中云董北苑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僧巨然祖
述源法皆臻妙理大抵源及巨然画笔皆宜远观其用
笔甚草草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粲然幽情
远思如睹异境余于二君真迹不能多睹每阅沈启南
笔而窃思其妙也此老不唯隆准亦时时出蓝
画家称大小李将军谓昭道思训也画格本重大李而
举世只知有小李将军不得其说吾尝于徐封所见小
李海天落照图真是妙品后一辱权门再入内府闻已

就燬矣大抵五代以前画山水者少二李辈虽极精工
微伤板细右丞始能发景外之趣而犹未尽至关仝董
源巨然辈方以真趣出之气槩雄远墨晕神奇至李营
丘成而绝矣营丘有雅癖画存世者绝少范宽继之奕
奕齐胜此外如高克明郭熙辈亦自卓然南渡以前独
重李公麟伯时伯时白描人物远师顾吴牛马斟酌韩
戴山水出入王李似于董李所未及也
遍综古人之论则画家以顾陆为圣而以道子为神吴

生既起则前有张阎后有昉干皆当辟舍然以昭代格
之数子而在顾陆不失连城吴生少劣其价何者巨壁
高障宜于刹宇非素室之蓄也胡神袄像径丈累寻非
雅士之所喜也怒目掀唇歘火奔雷非方内之所赏也
即瓘霭求祝图异之徒画史流褒以为得受业吴门当
称殆庶今不唯无遗迹可寻询之鉴藏之家若秋风过
耳了不相入抑不特此使摩诘思训去题而存迹恐不
能胜叔明子久使中正克明灭款而论值必当在伯时

吴兴下矣此虽习耳成好习好成风探其所繇未可尽
非第未有孔圣之集大成金声玉振者也自元人之擅
美启南之振声文氏之多助去俗者别为鉴赏喜易者
争务点缀六法渐湮可为浩叹
唐之人马韩干固灼灼矣人不如周昉马不如曹霸陈
闳也宋花鸟最著者黄荃父子然远不如徐熙也虎最
著者包鼎然远不如赵邈卓也在当时已有定论后人
偶不知耳若干晚年马定不在闳霸下

有二名而一人者范中正范宽也中正性落拓迂缓人
或以范宽目之后遂用以题识宣和秘殿所收亦有之
然妄者不知而以无款古画题曰臣范宽进不知其不
敢以范宽进御也有一款而二人者钟隐也隐天台人
师郭乾晖其于鸷鸟荆棘尤妙李后主煜所蓄极多然
煜所作画亦题曰钟隐盖托之钟山隐者以自寓也米
元章不知有钟隐凡画鸷鸟荆棘皆属之后主尤可笑
也

唐王洽之泼墨每醉先以墨沈泼图障之上乃因其形
像山石林泉云霞卷舒自然天成倏若造化张璪之画
松石山水以手握双管一为生枝一为枯蘖四时之行
驱笔得之所画山水则高低秀绝咫尺深重几若断联
二子一则群品推逸一则众论称神然以予言之睹一
时纵横之状能不目惊寻六要盘礴之原未当心醉后
览彦远记云所收洽迹颇不少亦未见绝人名画杂记
王墨(即洽/也)又载李灵省亦类是

南渡以后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四家俱登祗奉各著
秇声画家虽以残山剩水目之然可谓精工之极也或
云四家是梅道人吴仲圭
画家中目无前辈高自标树毋如米元章此君虽有气
韵不过一端之学半日之功耳然不免推尊顾陆恐是
好名未必真合友仁不失虎头吴仲圭差有工力仲圭
是从北苑巨然来
文与可画竹是竹之左氏也子瞻却类庄子又有息斋

李衎者亦以竹名所谓东坡之笔妙而不真息斋之竹
真而不妙者是也梅道人始究极其变流传既久真赝
错杂我朝王孟端夏仲昭可入能品而不得其风神迩来
专为画家避拙免俗之一途矣
赵松雪孟頫梅道人吴镇仲圭大痴老人黄公望子久
黄鹤山樵王蒙叔明元四大家也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
品之逸者也盛懋钱选其次也松雪尚工人物楼台花
树描写精绝至彦敬等直写意取气韵而已今时人极

重之宋体为之一变彦敬似老米父子而别有韵子
久师董源晚稍变之最为清远叔明师王维秾郁深至
元镇极简雅似嫩而苍或谓宋人易摹元人难摹元人
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也余心颇不以为然而未有以
夺之
职贡图乃梁元帝镇荆州作首代人而后蜑凡三十馀
国即萧翼携以示僧辨才者也王会图则贞观三年东
蛮谢元深朝颜师古请仿周书王会篇命阎立本图之

为王会图唐武宗会昌中黠戛斯来朝李德裕请为续
王会图阎令又有西域图兼彼土山川而绝色伽梨凡九
国中有狗头大耳鬼国用脩谓梁元有职贡而阎令无
之则非也宣和内府有立本职贡图二又异国斗宝一
即所谓狗头大耳也西园图顾恺之画魏太子清夜游
有梁诸王跋尾褚河南装自张丞相弘靖家入内府崔
监军潭峻将出转入王丞相涯家流洛归郭侍郎令狐
丞相复入内府今所传西园图乃王晋卿求李检法公

麟画苏黄米秦诸公雅集本也
明兴善丹青者何啻数百家然其最驰名者不过十之
一耳其山水人物花草禽鱼不过数种而吾吴大约独
踞其大半即尽诸方之煜然者不敌也聊志于后画院
祗候至宣宗朝始盛宣宗亦雅善绘事而是时戴文进
被徵独见谗放归以穷死文进名琎钱唐人死后人始
重之至以为国朝第一文进源出郭熙李唐马远夏圭
而妙处多自发之俗所谓行家兼利者也

沈周字启南别号石田吴之相城人其父亦善画能起
雅去俗矣至启南而造妙凡北宋至元名手一一能变
化出入而独于董北苑僧巨然李营丘尤得心印稍以
已意发之遇得意处恐诸公未必便过也启南有一种
本色不甚称而以名高历年久赝作纷纷传中原李伯
华至品之为第三且目之为僵为枯余因访伯华悉取
沈画观之然无一真本也为大笑而出迩来吴中名哲
益推重启南争购之佳者溢至而其价遂与宋元诸名

家等识者不以为过或谓启南仿诸笔意俱夺真独于
倪元镇不似盖老笔过之也
杜堇初姓陆别号古狂其界画楼阁人物严雅深有古
意而山水树石不甚称亦是白描第一手也花卉颇精
雅
吴伟江夏人别号小仙入供奉仁智殿其画人物出自
吴道子纵笔不甚经意而奇逸潇洒动人山水树石俱
作斧劈皴亦大遒𦂳宜画祠壁屏障间至于行卷单条

恐无取也
传伟法者平山张路最知名然不能得其秀逸处仅有
遒劲耳北人重之以为至宝真赝错杂丑徒实繁伟亦
不免恶道之累矣
唐寅字伯虎吴人领乡荐第一坐事就吏伯虎材高自
宋李营丘范宽李唐马夏以至胜国吴兴王黄数大家
靡不研解行笔极秀润缜密而有韵度唯小弱耳
文待诏徵明见前待诏出赵吴兴及叔明子久间有董

北苑笔意大槩自启南不少也遇合作处单行矮幅神
采气韵俨有生气真足嘉赏公既名重海内而市井小
夫赝作规利者多流传远迩百不得一世人亦不解分
别大约以公视伯虎可称伯季
周臣别号东村亦吴人所得宋郭李马夏法尤深其用
笔视唐生亦熟特所谓行家意胜耳唐每有酬应多从
臣磅礴始落笔若臣者可谓外接文进者也
仇英者号十洲其所出微常执事丹青周臣异而教之

于唐宋名人画无所不摹写皆有藁本其临笔能夺真
米襄阳所不足道也尝为周六观作上林图人物鸟兽
山林台观旗辇军容皆臆写古贤名笔斟酌而成可谓
绘事之绝境艺林之胜事也使仇少能以已意发之凡
所挥洒何必古人
陈淳字道复长洲人后以字行道复善词翰少年作画
亦学元人为精工中岁忽斟酌二米高尚书间写意而
已其于花鸟尤有深趣而浅色淡墨久之渐无矣子括

于花草似胜
吴中又有张灵梦晋善小竹石花鸟周官山水于白描
尤精绝吴延孝善花草而以早逝故少传世
谢时臣别号樗仙颇能画屏障大幅有气槩而不无丝
理之病此亦外兼戴吴二家派者也
王吏部榖祥长洲人以失意弃官数荐不起天下高之
吏部少写生染渲有法度为士林所重中年绝不肯落
笔凡人间所传者皆赝本也

陆治字叔平吴诸生有风调而极耿介将八十矣与余
善叔平工写生能得徐黄遗意不若道复之妙而不真
也其于山水喜仿宋人而时时出已意风骨峻削霞思
涌叠而不免露蹊径谓余更二年当大成余甚壮之
文待诏犹子伯仁少传家学而时时发以巧思横披大
幅颇负出蓝之声晚节自足间入纰路声亦小减待诏
次子嘉作山水清远有云林之趣士林贵之
钱榖字叔实亦与余善备有沈氏之法力稍不如耳尝

与余画池上篇西园图溪山深秀至二卷爽朗幽深各
自有致
吕纪宁波人以荐入供事仁智殿至锦衣指挥纪为禽
鸟如凤鹤孔翠鸳鸯之类俱有法度生气奕奕当时极
贵重之今以时趣渐减矣其乡人传摹屏障以鬻愈可
厌
林良者亦以荐为锦衣百户供奉良取水墨为烟波出
没凫雁嚵唼容与之态颇见清澹而无神采同时有孙

龙者尤甚
叔平负节癖晚益甚有一贵官子因所知某以画请叔
平为作数幅答之乃贽币直数十金以谢叔平曰吾为
所知某非为公也立却之余遘先戚庐居则致吊更数
月见遗桃源图大襞纸曰区区三岁之力以博一笑耳
非敢有请也后更托余所知来意欲求为传余素高其
人许之叔平乃大喜贽币拜请余文成会襄先事叔平
蹩蹩行至墓所余报谢邀留竟日夕其所居萧然也呼

羊酒剧饮自是从洞庭游得余诗辄分为十六景画以
见贻又为余临王安道华山图四十皆有妙致余固未
之敢请也凡叔平画强之必不得不强乃或可得
刘完庵珏画亦自精绝有胜国人风张静之宁自以才
情著耳恐未是当家
白石翁沈启南汎爱阔达人或作翁赝画求题翁亦欣
然为书不较也以故翁赝迹满天下至其晚来自收真
迹亦有收得临本者弘治中给事御史俱被逮太宰屠

公滽请以诸曹散郎署其事学士杨公守阯书争之以
为宜上疏出诸逮者不宜迁就以长君过会事解翁闻
而心韪杨作五言长篇五百字讥切屠公甚后有恶翁
者闻于屠屠遂和韵寄翁虽微自解了不介意翁愧之
复和韵以谢自是遂成知已后屠氏得翁画甚多前后
饷遗翁不绝人两贤之
嘉靖初周东村臣画方有声而分宜为南吏部索其画
多不能应至属抚臣行遣几有锒铛之厄恳要人居间

稍解犹追至南京为作两月画微酬其直委顿而归孙
滁阳为河南宪怒张平山路不时见至诱之入拶其左
手指以右手画钟馗适左辖往候恳之始解张感左辖
恩竭平生力作四画以酬之颇闻于世同一伎也人之
遇不遇一至于此
文待诏称启南为先生每谓人吾先生非人间人也神
仙人也百文某安敢望观启南得意处理应如此语家
弟一日问待诏道复尝从翁学书画耶待诏微笑谓吾

道复举业师耳渠书画自有门径非吾徒也意不满之
如此
待诏书画平生三不肯应谓亲藩中贵人外国人也然
自其子弟门旧宗戚购得者亦不少
正德末待诏困诸生而伯虎为山人以老宁庶人慕其
书画名以金币卑礼聘之待诏谢弗往伯虎往而睹庶
人有反状矣乃阳为清狂宁使至或纵酒箕踞谩骂至
露其秽庶人曰果风耶放之归归二年而庶人反伯虎

已卒矣待诏自是名益重以荐起预脩国史北人同馆
局者从待诏丏画不以礼多弗应辄流言曰文某当从
西殿供事柰何辱我翰林为待诏闻之益不乐决归矣
归三十年名益高海内走候请丏无虚日所居重于卿
相
杨君谦吴中往哲记风雅类云沈氏二先生兄曰贞吉
号南斋弟曰恒吉号同斋相城故家皆工唐律善绘事
每赋一诗营一障必累月阅岁乃出不可以钱帛购取

故尤以少得重家庭之间自相倡酬下至仆𨽻悉谙文
墨并年八十馀启南即恒吉子也王百谷以二老与启
南并登神品则稍涉曲笔
山东李伯华开先家藏明画几百幅尝出以示余无一
真者而肆为等品妄加评驳梓行之世真所谓盲人观
场可资嗢詈
　
　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