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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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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三十九(丰山 洪奭周成伯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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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书问答(戊辰己巳之交。与舍弟宪仲及中表群从约为旬课。讲经史程朱书。二三知旧。亦有与其往复者。)
朱子曰。无事勿出入。宾客至者。谈说戏笑。度无益于身事家事者。少酬酢之。则彼自不来矣。圣贤之所以处无益之客者如此。可谓严而不迫矣。自度平生。懒于出入。至阙庆吊。此固可以为戒。而不可以为法。然末世交游。尤所当慎。道义切磨之朋难得。而扑肩执袂之好滔滔也。谈经论史之会。十不能一二。而醉饱谐谑之习。常居其八九。况以言语之间。悔吝易生。向背之际。指目群起。若是者。愚亦不能不为诸君子预致其惧也。至于身事家事之外。所与人酬酢者。唯有谐笑谑浪而已。古之交者。道义为上。文艺次之。世之既降。有势利货贿之交。固不足论矣。今之士大夫。鲜不有一种谐笑谑浪之交。无益于身。有害于德。而顾反不自其非。此亦吾曹年少者所宜深戒也。
光宁之际。人之所至难言也。观朱子之言。指陈直截。无一分回护处。令人手发凛然。其曰夷齐季札之徒。所以轻千乘之国曰。学士大夫。群黎百姓。或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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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疑于逆顺名实之际者。皆天下之危言也。而其曰祸变之来。不但礼乐不兴。刑罚不中者。即引卫辄事而喻之也。至其卒章曰。人心易离。天命难保。厥监不远。深可畏惧。不远之监。似指光宗。然此则恐非所宜言于宁宗者。吾亦疑之云尔。呜呼。吾于此。知宋德之忠厚也。光宁之际。可谓衰乱矣。然使朱子为此言。而人莫有议之者。虽韩相(一作侂)胄沈继祖之徒。亦未闻有以卫辄喻其君。为朱子罪者也。吾以是知宋德之忠厚也。
如居烧屋之下。如坐漏船之中。此朱夫子言也。以朱夫子邻于生知之资。而其言若此。今吾辈。自视为当如何。而乃欲揖让以救焦烂。缓步以出吕梁耶。
大人之心。通达万变。则不可谓无所知矣。裁制百为则不可谓无所能矣。然一任天理之自然。而我无容心焉。则是亦不失其无所知无所能之本心而已。今人之憃愚朴拙者。犹为近道。而知慧便巧者。终不可以入圣贤之党。然俗犹以其知能骄人而笑憃愚朴拙者为无所用。悲夫。
翻空而易奇者。词人之文也。徵实而难工者。经济之文也。性理之文也。故词人之文。意虽奇而实无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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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者之文。如菽粟之可以疗饥。药石之可以伐病。如耒耟陶冶之器。阙一则不可。非不以意为主也。意之所存。皆即乎事理之实。而非如词人之文。以架虚斗新无中生有。为贵也。自俗人观之。鲜不以翻空者。为奇且难。而徵实者。为拙且易。然画鬼魅者易工。模毛发者难肖。孰知徵实之文。为天下之至难哉。文章。儒者之末技也。吾党之士。亦多未能忘情者。故聊为之一言。
平生做事。不可对人言者多矣。方其为之也。未尝无愧耻之心。潜萌于一边事过之后。愧耻尤甚而及其事到面前。依旧复为引去。二十馀年。直从此臼中。头出头没。以至于今。今虽复愧耻。亦何益哉。
若才有心要人知。要人道好。要以此求利禄。皆为利也。虽所为皆善。但有一毫歆慕外物之心。便是利了。右朱子言也。要以此求利禄者。固不足道。试问今做一事。有合义处。或自家所蕴抱。有过人处。能无欲人知底意思否。人既知之。能无欲其称道底意思否。己有不善。则掩藏回护。惟恐人知。己或有善则惟恐人不知。此可以唤做善得否。愚也平生。坐在声利科臼中。这一点好名之心。克治万方。终不得十分消磨。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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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断念于当世之名。毕竟不能忘情于后世之名。自觉日用言动。骎骎从名上去。究其归。与徇外为人者。相去不能以毫发间也。设使所为皆善。犹不足道。况未必皆善耶。诸君子读书求志。锐然以古圣贤自期。倘或于隐微之中。不免有要人知要人道好之意。学虽日勤。业虽日精。终亦无以自解于为人之讥矣。即此旬课一事。不过是吾辈本分内讲习质难之工而已。不意实效未收。虚声四驰。或有以探赜研精见称者。或有以高谈性命见谤者。谤与称。固非在我者也。若或因是而有矜己夸人。衒其所长之意。则虽说得天花乱坠。终不可以入圣贤之道。又或惮于讥笑。而有退缩底意。则它日立身行道。亦难望其硬着脊梁。为吾道自任。请各勉旃。亦请各自省。
敬之一字。为彻上彻下之旨诀。今之学者。盖无不能言者矣。然而求其能从事于是者。绝不可得。甚者。或患其枯淡而无味。或诮其迂僻而无用。若是者何也。盖徒知敛膝竦肩之为敬。而不知行走坐卧。敬无所不在也。徒知凝神息虑之为敬。而不知接应动作。敬未尝不行也。敬之为义。未易以一言尽。程子盖尝以主一。言之矣。以整齐严肃。言之矣。谢显道。以常惺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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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言之矣。尹彦明。以其心收敛不容一物。言之矣。总其旨而要其归。槩不外乎存心二字。无事而心存乎内者。敬也。有事而心存乎事者。敬也。思虑之萌而察其邪正者。此心之存也敬也。正而充之。邪而遏绝之者。亦此心之存也敬也。事为之接而察其当否者。此心之存也敬也。当而行之否而克去之者。亦此心之存也敬也。虽一息之间。敬安有不存哉。惟此心存则敬亦行。此心亡则敬亦忘耳。虽八珍之美。九韶之和。苟此心之不存。则食之不知其味。听之不闻其声。是则不敬之故也。孰谓敬枯淡而无味哉。虽百工技艺之微。未有不敬。而能精其事者也。此心恒存。则视益明。听益聪。思益睿。发而为用者无不当。孰谓敬迂僻而无用哉。呜呼。今人之欲打破敬字者。不为少矣。而吾党之粗能言敬者。又不免于陆棠许渤之归。是亦不考乎朱夫子之训而已矣。
山陵议状曰。穿凿已多之处。地气已泄。虽有吉地。亦无全力。而祖茔之侧。数兴土功。以致惊动。亦能挻灾。顷与一儒。论朱子学问。其人言吾于朱子。无所不说。所不敢知者。山陵议状耳。余曰。为君父择吉兆。臣子之常情。卜葬卜兆。自古有之。何疑之有。其后退而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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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篇。隐之于心。亦不能无所疑而此一节。又其大者。古人卜葬。卜新兆。不卜旧兆。盖以子孙从先祖。无容更卜为也。周人之礼。墓亦以昭穆为序。其士庶则死徙无出乡。然历世绵祚。炽昌融显。卿士世禄。民不札瘥者。由秦汉以后。莫周与京。后代堪舆之说。未闻有作于文武成康之时也。若曰茔域之侧。土功不可兴。泄气之地。吉祥不复集。则以有限之邱陵。供无已之輴绋。八域虽广。宁复有空隙哉。此吾所尝隐忧于地讼之日繁。而不意夫子之训。乃或为推波助澜者之口实也。愿闻高论。以决所疑。
愚于年前。尝读朱子书。得一经一史循环看读之法。心窃喜之。经自大学为始。历语,孟,中庸,五经。(语,孟,庸,书,易。皆且读且看。诗则曾已成诵。故只一览而止。春秋三礼。皆一览。)以及程朱书近思录心经退溪集。而今方再看朱书。史自史记为始。历两汉,三国,六朝,唐,宋。至于 明史。而复自资治通鉴为始。历宋,元,明编年之史。以及乎三国史,高丽史, 国朝宝鉴,野史诸种。而丽史独未熟记。故今方再看丽史提纲。其间所未见者。独辽,金,元三史耳。然亦已略涉其津涘。知其不足费工夫也。丽史若毕看。则固当再看史,汉或纲目。而愚于史,汉,纲目。固已再看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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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矣。且念经书冷淡。史书闹热。人情所喜每多舍此而趍彼。今愚年三十有五岁矣。虽未可不谓之少年。而聪明强记。渐觉其不如前日。每诵朱夫子中年以后。不是记故事时节之语。未尝不三复而有契于中也。欲自今冬以后。舍去他课。专意经书。愚于九经之中。最不能得其要领者易也。最未尝用工者礼也。最所笃好者论语也。今欲下工当先何书。或谓朱书之工。不可中辍。而复看一经。未免志分。不如兼看语类。(当抄其切要处看)又或谓经书可读。不可泛看。读一经而兼看朱书。未为不可者。凡此数说。何者为胜。呜呼。愚之有志于斯学二十年矣。(自己酉秋看朱书始有斯志)读诵圣贤之书。不为不多。而今直为此庸庸也。从今以往。又二十年。其时之视今。犹今之视昔。则其终无所成而卒为小人之归也昭昭矣。此愚所以惕然反顾。而求助于诸君子如是之急也。幸毋以其荒惰之已久也而弃之。
余以不才。待罪馆阁。前后进讲。不为不多。每讲退。辄有馀悔。反求诸己心。而不能自慊者多矣。其敢望孚格于 天听乎。重读伊川之疏。怃然自愧。聊以书之。古人有言曰。以言动人。其感已浅。言又不切。其谁听之。呜呼。备数而进。应文而言。诚未尝尽。才未尝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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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而自诿曰。吾非不言也。如不听何。呜呼。其亦不忠甚矣。
所喻老苏论高帝欲诛樊哙事。为强生穿凿者甚当。凿之甚者。往往贻害心术。每见论史者。或探人未形之恶。求过于无过。辄掩目而不欲观也。(自此以下二十八条。皆答宪仲问。)
讲究践履。固不可分为二事。盖讲究中即有践履。非但相资而已。复世之所谓讲究者。吾不知其何名也。一转而为争辨。再转而为诟詈。矜气以出之。胜心以将之。呜呼悕矣。吾未知所谓践履者安在哉。
今之所谓学问者。已难多得。幸而有留意焉者。则经传史籍。或未能遍涉。前言往行。或未能多识。而心性同异之辨。往往千言万语而不能止。夫心上工夫。只一操字已是多了。又安用引證推说之若是多哉。此愚平日之所尝致疑。而朱子之训。适契鄙意。自不觉其言之长也。
无事云者。非不以为事也。只言其不为事所动耳。盖人当应事。辄有偏重底意。此所以不免于处置之乖错也。诸葛武侯临战。意气安閒如不欲战。而苻坚将伐晋。寝不能朝。观其气象。孰为得失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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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厚之。不肖者薄之。固自然之则也。然亦因彼之有可厚可薄耳。若自家胸中。先有厚薄。则于本来可厚可薄之外。又多了一层厚薄。多一层厚。犹可。多一层薄。大不可。
不得私言朝廷州县政事得失及扬人过恶。此朱夫子乡约也。孔子曰。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天下之可恶者多矣。而吾夫子先举此二端者。岂不以其伤忠厚之风。招祸辱之端。非君子之所用心。而犹足以窃夫刚直嫉恶之名耶。夫以孔子之恶不仁。朱子之太阳馀症。而其垂戒者如此。吾党之士。可以监矣。呜呼。仲尼之所恶者四。子贡之所恶者三。亦不可谓不深切著明矣。而顾其中往往有近世名流所自诩以为高致者。何哉。
 问。人于平朝初起时。精神倍清。自午以后。便散漫。此故何也。且弟于尊客长者之前。虽危坐颇久。未觉其难。心便忘之。其在独处时。着力危坐。未及半刻而脚疼足麻。心常系着不安焉。此又何故也。
精神倍清者。未交物也。心便忘之者。知其当然也。与物交而不为物挠。则自午以后。恒如平朝矣。以己心为严师。则虽独处时。亦忘其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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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九分志气。被人劝勉。则增得一分。若初无一分志气者。虽圣师贤友朝夕于侧。无益也。
与好谐戏者居。不如与好骂詈人居。犹为有动忍之益也。
曹马两榾。气盖一世。雄视天下。石勒遂以狐媚二字断之。令人吐气。何物羯胡。奇特乃尔。
来示中有曰。所欲辄成。所求辄得。终恐动忍不得。此真千古名言。然古人之进德。常在于穷困患难。而今人遭拂乱之境者。往往不能堪耐。遂以废其工课。此何故也。
以实心求益。则蛮貊皆孚。以争气求胜。则同室寻戈。呜呼。后世朋党之祸。恒起于师友知旧之间。执其咎者。将谁欤。
孟子言性。必由情以求之。故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盖性之本体难寻。而情之发见者易知。圣贤之言平易明白。欲人不眩于用功者如此。后之儒者。务求高远。言性。必推而上之。以至于混沌冥漠不可究诘之境界而后已。噫嘻。此所以言愈精理愈晦。而争辨之日益多也。吾于是乎。知孟子之益不可及也。
所论喜闻过一段中。干誉沽名与当面例语之喜。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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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恶闻过者固甚当。然干誉沽名者。或能勉强而改之。及其改也。君子亦与之。最是当面例语者。虽圣人。亦末知(一作如)之何也已矣。
既知之矣。何用问人。古人克己。先从难克处。始吾辈坐谈千古。行不得一事。如欲实求进益。则千言万语。不如一行。今日行一事。明日行一事。事必从难者始。吾弟既以蚤起为难。盖自此纸还到日为始。试用尽力向前之工。诚能改得此病。足为变化气质之一大端。其效不独在此一事而已。吾所受病最大处。在好观杂书。用心不能专一。其次则临事不能勇断。每有姑且等待意。亦愿自今日痛戒之。
吾日日言动酬酢。皆所以规吾弟也。何用更说。但愿吾弟念岁月之不待人。而如今閒暇之时。不易于再得也。
平日所自负。未敢遽自退逊此两句语。是作圣根基。时时刻刻。切不可忘此心。吾不患吾弟之才不高学不博文章不及古人。唯其志之或安于小成也。今得此示。不觉欣然欲起舞也。
为吾所当为。勿遽计其功效可也。如读书遍数多。自然成诵。心不在焉。旋读旋忘。所谓忘也。若如治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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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领以求速诵。则书虽诵。而心益荒。此所谓助长也。
吾尝曰。治病无如学。自孔,曾,思,孟。以至伊川,晦翁,退陶,尤翁。皆强健寿考。其不能治病者。其于学必浅矣。
所论几谏之说。其亦衰世之意欤。及当问其所处之地者。皆极当。居今之世。疏逖之臣。勿论矣。虽出入禁省。以谏诤论思名其官者。唯有封章叫阍而已。虽欲几谏。得乎。
程课宜急。期限宜缓。改过宜急。责效宜缓。此程子所谓实理中缓急之辨也。
示喻惮究索之烦者。以徒知无益为口实。阙践履之实者。以知而后行为话柄。此二语深中近俗之弊。所引朱子说。尤切当。但朱子与陆门学者语。必先道问学。及与门人之缴绕于训诂文义者语。则又未始不以躬行为重。此意当深体也。
 问。弟自襁褓中所日闻者。黄香扇枕陆绩怀橘等事。才识鱼鲁而所日阅者。谷诒汇三纲行实等书。自玆以往。及乎成童。未尝一与舆儓贱人游。委巷俚亵之语。无所为而至于耳。古人所谓人乐有贤父兄者此也。然而今年已二十馀。直为此空空之鄙夫。岂姿性庸下。学业怠荒之故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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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所得。亦前日之效也。至二十以后。在自己用工。虽父兄。亦靠不得也。
声乐嘲轰处。令人舒。繁奢富丽处。令人愉。激射奇壮处。令人忼慨而奋励。惨惔阒绝处。令人虚静而寡欲。旷漠虚夐处。令人涤荡其鄙吝之私。江山楼榭之为我助。不亦多乎。
 问。孟子因公孙丑管晏之问而告之以王道。特详言其时势之易。夫王道之可贵。管晏之可耻。岂待势之利钝时之难易。然后决乎。孟子何不以尊王绌霸之大义理为辞。而独纚纚于时势二字。得无启学者较计商度之心耶。
此可谓善问矣。然俗士计利而忘义。陋儒谈道而窒用。惟圣贤则不然。既尽其道而功效从之。非必枉尺真寻以求之而后。始可以要其成也。孟子方对公孙丑文王之问。其言自不得不尔。若管晏之可耻。正不在此也。
公孙丑善问。最在恶乎长一句。盖惟其欲实下工夫于不动心之▦▦学。所以有此问。后人见此问。犹未能其▦意。况能设此问乎。
所喻宁夷无惠。固然。然亦当随其人而药之。吾逢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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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云,陈仲子。则必勉之曰。宁惠而无夷。
由学者而视流俗。安得无慨笑之心。然慨笑之心。胜于省躬。则其不为骄人者几希。此正贤者之所。当戒也。
张天祺在司竹。常爱用一卒。长及将代。自见其人盗笋皮。遂治之无少贷。罪已正。待之复如初。略不介意。其德量如此。凡人于所亲爱者。虽有巨奸大戾。不能察。虽或知之。亦不能略治其罪。及其情疏爱弛。则一事之失。累及平生。如天祺者。岂易得哉。昔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尝闻母病。矫驾君车以出。灵公闻之曰。孝哉。为其母病而犯刖罪。及宠衰则曰是尝矫驾我车者。弥子之行。未变于初也。爱之则见其孝。憎之则见其矫。况如天祺者。岂易得哉。
言之厉与不厉。惟在气之充与不充。气之充与不充。亦在乎自反之缩与不缩而已。余尝试验之矣。所欲言者。无愧乎吾心。立 殿陛之上。 天威咫尺。而不自觉其纚纚。而出及为人请托。虽对亲朋押(一作狎)友。亦不能尽其所欲吐矣。
见人之过。不可以不规也。遇事之失。不可以不正也。然施诸上则以为谤。施诸下则以为争。小者伏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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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兴戎。朋党之祸。又往往由是而兴。不徒无益。而又害之者多矣。然欲惩是而勿言乎。则在朝为苟容之士。在私为善柔之朋矣。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程子二言尽之矣。(程子曰。责善之道。要使诚有馀而言不足。则于人有益。而在我者无自辱矣。又曰。凡为人言者。理胜则事明。气忿则招怫。)
德之所以荒。事之所以紊。国家之所以危乱。其原常起于小。小者。人之所忽也。有所当为而不肯为曰。此细务也。有所当改而不肯改曰。此细节也。此召公所以戒武王不矜细行。而康王所以嘉毕公克勤小物也。然人知矜细行之为难。而不知勤小物之为尤难者多矣。此程子所以申而明欤。
人或劝先生以加礼近贵。先生曰。何不见责以尽礼。而责之加礼。礼尽则已。岂有加也。此伊川语也。可谓严而不激。和而不流矣。礼所当为者。吾为之。非以近贵而阿之也。礼所不当为者。吾不为之。非以近贵而恶之也。吾知礼而已。岂置近贵于胸中哉。孔光下车于董贤。非礼也。不肖者之不及也。嵇康箕踞于钟会。非礼也。贤者之过也。汲长孺之于卫将军。郭汾阳之于鱼朝恩。其殆庶乎。
程子曰。圣人之责人也常缓。便见只欲事正。无显人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三十九 第 142L 页
过恶之意。伊川每见人论前辈之短。则曰汝辈且取他长处。此二言者。吾之平生所佩服也。人或以为吾恶不仁之心。不如好仁。亦繇于此。然善善长。恶恶短。古之君子皆然。吾不敢当。亦不敢避也。但吾好仁而不能有之于己。恶不仁而不能去之于身。是则可愧也已。
向于仁叟课。有以明农为答者。余谓不独明农。虽负薪卖药。无不可者。下而至于牵车服贾。坐肆操贩。犹胜于巧穿科宦之窦。奔走势利之门也。今之士大夫。语及市井。则辄唾鄙之。殊不知市井者。自是四民之常业也。况市井之人。亦有所不忍为不肯为者乎。
人以料事为明。便骎骎入逆诈亿不信去。此程子语也。吾党之士。固无是病矣。然吾尝见后世好议论者。往往逆探于未形之际。操切于疑似之间。自诧以先见者有之。自诿以宁激者有之。虽君子之持清议者。亦或不免。此吾所掩耳而不欲闻也。
今吾辈自以为醉耶醒耶。以为醉也。则尝亦知愧耻矣。以为醒也。则既愧之后。又何尝无可愧之事哉。今有二人焉。俱犯于罪而一醉一醒。使皋陶。原情以丽法。则醉者之过。犹属眚灾。醒者之辜。当归怙终。吁。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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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惧也哉。
吾辈近日之课。亦一场话说而已。苟能因其言而践其实。则学在其中。不然则出入天人。剖析毫忽。徒为务高而已。近见景守之课。慨世之意。虽多。而省己底意较少。如吾仲弟者。太乏探索之工。未免塞责之叹。其于鞭辟近里之工。俱未知其如何也。夏卿昆弟。可谓有志。而夏卿尤吾所畏服。然今日所造。亦犹在迤逦之阔步。向上一段。当有极峻处。欲进则绝难。不进则当退。亦不能不以其自忧者忧人也。
程子曰。不学便老而衰。然非但老也。质弱者。缠绵于疾病。禀强者。戕贼于耆欲。苟无学问之功。以持之。则其苶然衰飒。岂待老哉。
旨哉言乎。爱民如子。则良士必进。反此而推之。则未有不用良士而能爱其民者也。故观乎朝廷之上。则知生民之休戚矣。观乎闾里之间。则知位著之能否矣。后世之士。号为尚名节。谭义理。激浊扬清。而颠连疾苦之民。未尝少被其泽者。抑独何哉。
后世之法。皆不得人之法也。科场之规。以穿窬待主司。铨选之格。以驵侩待长贰。然法愈密而奸愈滋。秪令君臣上下。相示以不诚而已。余尝与人言科场之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三十九 第 143L 页
规。以为拆开封𦇯。直露姓名而后。真公道出。闻者以为大迂。然吾独自以为知言。未知如何。虽然。此为立法者言耳。若以奉法者言之。则必谨守格例。然后为良有司。亦不可不知也。
烹饪者。虽有文火。必有武火。虽治良田。耕耘者。必有一番沾体涂足之劳。故虽圣人。亦未尝不曰发愤忘食终夜不寝也。今之学者。动辄以优游不迫之说。自诿终其身。未尝一吃辛苦底味。岂其资质之美。有过于圣人耶。
心苟不忘。则虽接人事。即是实行。莫非道也。心若忘之。则终身由之。只是俗事。此张子语也。今之不得已而从事于举业者。亦当作如是观。盖心苟不忘。则举业中。便有学问。心若忘之。则虽日读圣贤书。只为举业涉猎之资而已。
今人。于己所不足处。往往羞愧掩匿。唯恐人知其长短。此其所以终身不能长进也。
书须成诵精思。多在夜中或静坐得之。此见古人孜孜矻矻。无须臾息之意。今之学者。开卷或能研究。掩卷辄已放过。岂能于枕上偃卧之后。复有精神及于思索穷格乎。然事物不交。心神乍静。此时工夫。抵得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三十九 第 144H 页
昼日一倍。试加实践。当自知之也。
读书而多忘遗。临事而辄颠错。平日之大患。吾乃今知所以矫之矣。今之忘事。以其记事。骤看似可怪。细思实有味。非身亲经历者。未易知也。盖于书上事上。用心则愈记而愈多忘。愈着意而愈不精。须于心上用工。然后不期记而自记。不期精而自精矣。此所谓所操者约。所及者广也。
程子曰。学者须恭敬。但不可令拘迫。拘迫则难久。此固至论也。然今欲以久放之心狃安之体。猝然从事于持敬之工。危坐则脚麻。耐烦则心痒。晷刻之间。百欲交攻。虽欲涵养优游。听其自中于矩度。何可得也。必欲不拘迫。则不至于跛倚箕踞谐笑浪藉不止也。此乃近日身亲经历。欲求良药者。幸无以空言视之。
愚于幼少时。亦尝梦见伏羲孔子矣。问答周还。至今历历。恒以此自负。其后尝诵丹经。而梦见仙人。从事文章。而梦作词赋。固不免日趍日下。而梦中之事。觉能记识。尚以其有条理故也。近年以来。无夜不梦。然觉而能记其梦者。盖寡矣。设或记之。辄皆厖乱无次序。梦不见古人者。几十岁有馀矣。心志之不定。操存之不固。固不待即此以卜。而纯一不杂之诚。反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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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少时远甚。读程子语。不觉废书而一慨也。
或曰。以心使心。不几于两心乎。曰。不然也。孔子曰。操则存。操之者。此心也。操焉而存者。亦此心也。然则使之者。此心也。使焉者。亦此心也。何害之有哉。今有人焉。为物欲之所牵而欲为不善。旋能以理义裁之。而勉焉以从善。其欲为不善者。此人也。其能以理义裁之者。亦此人也。又可谓之两人乎。然则释氏以心观心之论。亦未为不可。而朱夫子乃引以口啮口。以目视目之喻。以深斥之。何也。请于此各下一转语。
吾辈相从。亦只是言语而已。请且于静坐从事。如何。然徒静坐而不读书。则是坐禅入定也。徒读书而不静坐。则是记诵佔毕也。此古人所以有半日读书。半日静坐之训也。今之学者。能读书者。固往往有之。而得力于静坐者尤绝罕。况如愚者。放懒已久。思虑外驰。虽欲读书。心辄不在。所以深有感于是言。若诸君子。则于二者之中。自省其所不足处。而先加工焉可也。
主敬之工。虽存乎心。而用力之方。当自容貌辞气始。今人见有稍矜持者。则辄群指而笑之。以为饰外钓名。假令饰外。不犹胜于内外之俱丧者乎。况治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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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有不先治外者也。
人为不善。畏它人之知之。而不畏己心。愧它人之言之。而不愧己心。是不亦薄己而厚人哉。试于事过心静。善端呈露之时。反而思之。亦未有不愧畏者也。正心之道无它。但能充此愧畏之心而已。
庄子云。泰宇定而天光发。佛氏云。戒生定。定生慧。二教虽皆异端。而其以定为主则一也。况吾儒乎。尝见世人有读书甚勤。省己甚严。而终不能见得明透者。率由于方寸之不能定静。明道所以且教人静坐。厥有旨哉。
每与人论时弊。居上者。辄患民顽。在下者。皆云官暴。为上官则言下官之不遵令。为下官则言上官之妨吾事。虽以一人之身。易地而居。鲜见有能推前日之心者。诸君子怀宝养器。目见时事。必多致慨于居高位任重责者矣。今日之居高位任重责者。亦太半是前日致慨之人。愿诸君子。他日得位。深思此言。无复为后来者所致慨。如何如何。
罪己责躬不可无。然亦不当长留在心胸为悔。此程子言也。昔年十六岁。始有志于为己之学。而旧习未变。动辄多谬。既谬则辄复知悔。中夜反省。深自咎责。往往忘餐与寝。反使人心气不舒。有长戚戚之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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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其有害于道而未能自克也。及见此言。欣然而喜。自后有遇悔心。遂微向日戚戚之病。虽不复患。而由是以往。过益多悔益少。至于今日。则愆尤山积。而皆付之相忘之域。所以二十年无尺寸之进。遂为此兀然之庸人也。岂程子之言。误人至此。抑读者之不善用耶。
佛氏云。金屑虽贵。落眼则瞖。斯言虽小。可以喻大。由俗人言之。则琴,棋,书,画。皆不害为雅致。由学者言之。则虽文章,史学。亦不免为玩物。必也胸中无一物偏重。然后可以言学。可以言寡欲。
程子曰。人能克己。则心广体胖。仰不愧。俯不怍。其乐可知。人孰不欲克己。而克己里面。有许多苦涩处。所以不免于中废也。不堪一时之苦。遂失终身之乐。吾未见其知也。
张子进德。多在刚果上得力。而此却以温柔教人。何也。盖自治要刚果。接人要温柔。无事时要温柔。做事处宜刚果。今人平居瞋目扼腕。自诩以千万人吾往者。未有不临大事而失其所守也。必也恂恂如不能言。退然如不胜衣者乎。
左右使令之人。无日不察其饥饱寒燠。此吾所常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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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而未能者。此犹未能。而况于生民疾苦远在耳目之所不及者乎。
侯夫人不喜笞扑奴婢。视小臧获如儿女。诸子或加呵责。必戒之曰。贵贱虽殊。人则一也。汝如是大时。能为此事否。夫槚楚。不可废于家。刑罚。不可弛于国也。然当其用之之时。能存此念。则不独施于人者能恕。而所以省于己者亦切。内有反躬之实。外有忘怒之效矣。
婢仆始至者。本怀勉勉敬心。若到所提掇。更谨则加谨。慢则弃其本心。便习以成性。此格言也。然奚但婢仆也哉。凡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际皆然。其始也虑其疏而不能规。则既亲之后。不可复规矣。其始也谓之幼而不肯教。则既长之后。不可复教矣。古语曰。教子婴孩。教妇初来。诚哉是言也。
怀抱道德。不偶于时。而高洁自守者。隐之上也。其伊尹之莘野。武侯之南阳乎。其在后世。则邵尧夫近之矣。有知止足之道。退而自守者。汉之二疏。宋之钱若水。其此之谓乎。有量能度分。安于不求知者。昔栗谷先生。以此指退溪。岭南之人。以为谤退溪也。然乃吾所愿学者。在此而未之能也。有清介自守。不屑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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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事。独洁其身者。巢由随光。殆其人欤。呜呼进而泽民者。君子之素志也。退而尚志者。君子之不得已也。然无思退之志者。进亦不能泽民。上焉者。非吾所及。下焉者。又非君子之中。何执。执其中乎。
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臭。四肢之于安佚。皆利也。吾尝试之矣。四肢之于安佚最难。自克。或有甚于酒色货利者焉。
恶衣恶食而耻人非笑者。无足与议也。然以富贵而笑贫贱。犹人之常情也。今有人焉。未尝不欲矩步端坐说经讲道。而畏人非笑而不敢为。吾诚不知其何故也。
天下大矣。平治天下。圣人之极功也。而周子乃以为易何哉。呜呼。吾于是而知正家之难也。吾未见父子亲兄弟睦。夫妇和。妾御奴仆皆一于正。而不能平治天下者也。若能治天下而不能正其家者。则或有之矣。其故何也。疏者易驭。亲者难齐。威胜则离。情胜则亵。虽圣贤。未有不以为难者也。然不能正其家而曰能治天下。亦岂真圣贤之所以治天下哉。
吾辈蔽锢之馀。善端忽萌。是亦一阳初复之机也。未可胶扰以滑其本体。只宜加涵养。涵养之工。须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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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字始。待其稍熟。然后始可以出而应物。虽读书博文之工。亦不可遽使太多也。
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以汤武之圣。正桀纣之暴。犹戚戚然曰。予有惭德。而义士犹或非之。若君非桀纣。臣非汤武。是亦乱贼而已矣。周室虽微。名位犹存。其视崖山之宋。滇桂之 明。不啻差强而已。虽有王者。安可曰不待灭周而后天下定于一也。虽以桀纣之暴。一日立乎其位。则溥天之下。固当以君臣之义事之。而况于周耶。朱子谓孔子尊周,孟子不尊周。如冬裘夏葛饥食渴饮。时措之宜异尔。愚尝反复玩究。终有所未能释然者。至若圣人之心。无适莫。又恐非所以施于君父者。夫以海东之民。去 皇明二百年之后。而犹有眷眷于尊周之义者。君子未尝以其有适莫而讥之。况周室之尚有三十六邑。而犹拥虚器于诸侯之上者哉。圣人之心。虽与天同。亦周之陪臣耳。安可不眷眷于君父也。此乃孟子一部大关捩处。请各深思而明教之。
观孔子答门人问为仁者多矣。不过以求仁之方告之。使之从事于此而自得焉尔。初不必使先识仁体也。右朱夫子言也。朱夫子教人。以道问学为急。而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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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如此。今人未尝一日用工于存心养性。而汲汲要先识心性体段。甚至于禽兽草木之性。自谓毫分缕析。一语不合。目以异端。使朱夫子见此。当以为如何也。然吾党中。亦有全不以讲辨为事者。慎勿执此语。以为资斧。恐其如以火救火也。
郑氏曰。善心生则寡于利欲。寡于利欲则乐矣。世之滔滔于利欲者。岂不以其有目前之乐耶。究其归。不至于长戚戚者鲜矣。孰知夫寡于利欲之为真乐也。今之儒者。开口辄笑汉儒。观康成此语。非有真实克己之工者。不能道此。汉儒岂易及哉。
礼之于人大矣。愚亦尝屡玩三礼。然辄以其繁委。不能卒业而有得也。到今思之。其所以有志于斯事二十馀年而无成者。有以也。夫孔子之门。只有一颜渊。尚教以复礼。今之学者。粗闻性命之影响。往往以节文威仪之末为不足讲。是亦不察乎夫子之训而已矣。近于朱书。得读弟子职一篇。深叹古人致详于节目之间者如此。此所以能收敛身心而为大学之根基者。吾辈已失之年。不可复追矣。请自今俯首从事于洒扫应对之际。以补前日之所未及。如何。
近或读书。身辄不自知其动摇。比诸古人肩背竦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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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不移者。可愧多矣。然欲着意禁止。则心又不专于书。而似觉有气滞不快之症。任其自然。或无害于主敬之工耶。
朱子曰。不带性气底人。为僧不成。为道不了。又曰。为学何用忧恼。但须令平易宽快去。或曰。平易宽快者。亦带性气欤。曰非是之谓也。今之学者。有欲从容优游。以俟义理之自熟者。虽上智无是理也。不然则未下一日之工。先计终身之效。效未及至。则戚戚然以为忧。斯二者皆过也。故立志要猛。责效宜缓。进修不可不勇。而求道不可太迫。吾愿以上一节自勉。而兼为吾弟勖下一节。以待刻意苦行之君子。而姑未见其人也。
今人所以懒。未必真个怯弱。自是先有畏事之心。才见一事。便料其难而不为。所以习成怯弱。而不能有所为也。此程子语也。至哉言乎。愚畏事最甚。自度又不能做事。临事退避者多矣。及到不得已处。或试为之。则亦未必不能做。乃知天下事。所以难办者。非才具之不足。而专由于诚力之不足也。
赵静庵。当 中庙朝。以弼违格非。为己任。其于谏诤之际。不得俞音则不止。尝曰吾以直道事君。幸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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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生。不幸而死则死。祸福在天。吾何畏焉。 宣庙待李退溪。礼遇甚隆而招之。每不来。来亦即归。或问其故。答曰。唐虞之际。犹有吁咈之辞。今者 主上于老臣之言。不问可否。辄皆从之。吾是以不敢留耳。两公处身之不同。如此。而俱为正人君子云。先贤优劣。非后学所敢议。而诸君子皆有幼学壮行之志者也。二者之间。必有所处。愿闻子之志。且吾闻言不行道不合而去者矣。未闻以有言必从而不敢留者也。然则先生之于此。必有微旨之存乎言外者。诸君子请各下一转语。
发扬人之私隐无状可求者。此最恶德。而衰世之号为君子以劲直名者。亦或反以此为高致。愚每掩耳而不欲闻也。
人亦孰不欲富贵。若使其心。只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器玩服饰之丽。市童乡人之歆艳而已。则犹可以彼此轻重之分。渐次克祛。饥寒切身。阖门交谪。当此之时。虽贲育操镆铘。恐未可以一举而截断也。
愚之习为专一也。有月矣。终不能见功者。无他。多欲故也。所谓欲者。岂直声色货利而已哉。程子曰。不必沈溺。然后为欲。但有所向则为欲。且如看此一书。忽欲看他书。诵此一章。忽欲及第二章。心遂不专于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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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诵。此固非欲而何。
专践履者。或堕于固陋。务讲习者。多驰于口耳。朱夫子所谓因践履之实。致讲学之工者。真学者十字符也。而语其先后之序。则又不可不先痛理会一番也。后之学者。缴绕于章句训诂之末。不识践履为何事者。吾固尝病之。然吾党之士。又或有忽讲解为不足务。而置性命理气于玄远窅汉之域者。虽欲徒恃天资之近静。而徼倖一朝之见道。其可得乎。聪明难藉。岁月易失。及此閒暇。不一用废寝忘餐之工。后虽悔之。恐有靡及之叹。愚虽不敢私此言。而不能不偏致意于吾弟也。
旨哉言乎。敬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今之学者。徒知整衣冠竦肩背之为敬。而不知夫敛手齐足而敬行乎卧息之际。息思凝神而敬存乎寝梦之间。此所以乍作乍辍而无通贯浃洽之效也。抑又有难于是者。闺阃之内。衽席之上。恩胜则狎。情胜则流。君子之所当自致其持敬之工者。宜莫有大于是矣。于是而不弛其敬。然后始可以言敬矣。愚也尝自验于躬。燕居独处。不如对人。对亲朋狎友。不如对素所尊畏者。日暮人散之时。不如清昼白日。闺阃之内。衽席之上。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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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閒居独卧之时。然清昼白日。对素所尊畏者。犹或有忘敬。它又尚何论哉。
愚尝习求放心矣。以放心求放心。急之则反成心疾。缓之则忽焉又放。盖其不知就事上用功。而徒就心上切切焉用力。无怪乎缓急之间。俱不得其当也。就事上用功一句。骤看则或以为语病。然求放之工。最宜以随事照管。主一无适。为入头处。若瞑目注想而块然守此不用之知觉。鲜有不反致心疾者。试下一日之工。当自知之也。
明道云。心不可有一事。东莱吕氏曰。所谓无事者。非弃事也。但视之如早起晏寝。饥食渴饮。常令胸次。安平和豫。终日为之而未尝为也。审如此言者。终年于胶扰之场。而不害为天下之閒人。百变于启态之涂。而恒不失天下之至乐。岂非人人之所大愿哉。然言之似甚易。行之实至难。平居谭论。未始不知此也。有一事至。内或拂吾之志。外或劳吾之形。吾已为之悒然不宁于方寸之间。而经营校度。思虑千端。寝或为之不终夜。而食或为之不满匙。虽欲安平和豫。其可得耶。此犹以一事言耳。天下之事。皆吾分内。有时乎纷然百岐。一埤益我。左右牵挈。耳目不暇。况是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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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利害之几。知不足以烛之。勇不足以决之。坐卧起居。常不舍我。愀然若思。忽忽如忘。虽费精劳神。昼商夜计。犹惧其或失。况能晏然处之。若无所为耶。然则求免于是病。而常处于无事之中者。其必有道。而吾不足以知之也。诸君子盍以教我。
金屑虽贵。落眼则瞖。抑强扶弱。今人之所难得也。当忧其不及。不当忧其太过。然以理裁之。则过与不及一也。
以不专之心。求兼收之效。朱子之所不能也。而乃欲为之。无怪其兀兀三十年。而无一技之成名也。
人之所难。不在大货。饥寒切身。追索盈门。一钱箪食。皆千金也。
或问利与善之间。朱子曰不是冷水。便是热汤。无那中间温吞煖处也。今之学者。开口皆能说天理人欲。一朝临小利害。能记得平日所言者鲜矣。况望其能践之乎。然专以趍利为事者。固不足道。唯一种识羞耻自好底人。亦往往为温吞煖处所误。此朱子一言。所以深有警于后学也。今吾辈且未论大段利害。只当科场官路得丧毁誉之交。辄反思此训。则斯过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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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于少时。读书不满数十遍。不能成诵。然既成诵。则颇久亦不忘。自涉仕涂以来。健忘转甚。今则昨日所接。已忽然忘之矣。以此知吾心之久放。而孟子陈氏之说。为非诬也。近又病眼。废书已半年。试欲从事于此而操舍无恒。作辍又频。交儆之益。是所望于诸君子也。
跳举昏沉。元不是两㨾病。试尝点检方寸中。一日十二时辰。除却昏睡。便是走作。始知两者之病。相因而相生也。
君子处世。有不得不言人过恶者。身居谏诤纠绳之任。见奸邪小人害于国病于民者。则不可以不言也。与朋友交。以切磋琢磨为己责。见其骎骎入于不善之域。则不可以不言也。舍此二者。则在己为薄德。在人为怨府。以朱夫子之严于嫉恶。而犹有此诫。至曰有来告者。亦勿酬答。其所以警之也至矣。
君子于人之是非邪正。容或有不得不言处。至于其家间私事。则切不宜暴扬。朱子别下此一句。欲人之加意警省也。
思一事未了。又要做一事。读一书未了。忽又去披一书。此不诚之本也。近因自省。觉得一生病根。都在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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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诸君子意或有与我同病者欤。若不改得此病。自少至耄。日用千万事。从头至尾。皆不免不识二字。更说甚讲学力行。更说甚修己治人。饶佗读万卷书。便与全不读一字者。无异。饶他说得圣贤事业天人性命之蕴奥。究竟是口头安排。与吾身心。绝无一分交涉。先须按伏此病。然后方始有进步处。方始有用力处。嗟乎。读圣贤书三十一年。有志于斯学。亦二十一年。而无尺寸之进。终不免为下等人而止者。吾乃今知其故矣。自今日以后。有一刻忘斯言者。旬课在此。诸君子在此。今日。即己巳正月十三日。愚年三十有六岁矣。
浮念之难制。甚于恶念。盖以恶念则犹可用一刀割断之勇。而浮念则越着力把捉。越难制伏也。延平晦翁。说病而不说药。将有待乎后学之体验而自得也。欲救其弊。其惟敬乎。事为之主乎外。而思虑不分于二三。则浮念之来往者。十可三四祛矣。敬为之主乎内。而涵养渐熟。义理益明。则十又六七祛矣。盖尝与诸君子以身试之。
似闻上意颇相念。而士大夫亦多有以为言者。此亦似一几会。但觉得事有难得尽如人意者。脚甚涩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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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道之兴废。只此一念间。亦可卜得八九分。不必劳蓍龟也。右朱夫子答黄直卿书也。古之君子难进如此。虽有上下之交。而亦犹逡巡引退。固足以警今世之躁于进取不量而后入者矣。然夫子辙环于列国。孟子历聘于齐梁。其出也。载贽而踰彊。其去也。三宿而出昼。其救世泽民之心。未尝不汲汲如视焚溺也。朱夫子任道之勇。同符孔孟。而乃有脚甚涩懒向前之语。岂有以灼见时势之未可为而然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非大圣。难以议到欤。朱夫子犹然。则下此以往。谁复有能担斯世之责者欤。
李土亭诲子弟。最戒女色曰。此而不严。馀无足观。世人每言。论人于酒色之外。余独曰论人则可。论己则不可。古人取人。略瑕录瑜。至有举于盗者。然则亦可以此藉口而自为盗窃之行欤。且英雄不羁之士。或自放于绳检之外者有矣。若自命为儒坐。读诗书而不能严于此。则真无足观矣。
由俗人观之。则博文之工。亦不为不难矣。由学者言之。则读书讲理之乐。或能有知之者。而庄敬收敛之实。未有不惮其苦者也。吾辈博文之工。亦不敢自以为足。而践履欠阙处。尤有甚于讲习。恐不可徒恃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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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钻研。便自谓高于世俗之人也。
晦翁先生平生用功。多于论语。平生说论语。多主孝弟忠信。至其言太极性命等说。乃因一时行辈儒先相与讲论而发。文公既没。其学虽盛行。学者乃不于其切实。而独于其高远。讲学。舍论语不言。而必光大易说。论语。舍孝弟忠信不言。而独讲一贯。凡皆文公平日之所深戒。学者乃自偏徇而莫知返。入耳出口。无关躬行。此黄慈溪震说也。盖为朱门后学专事训诂者而发。学者虽不可以是之故而讳言性命太极。若其先后本末远近之序。则不可以莫之察也。不学者无论。己号为有志者。辄堕黄氏所诮。近世一二大儒。亦或有坐是之故。而酿成百年水火之争者。使文公见之。当复作如何忧叹耶。
得此差遣。所费已不赀。惟务裒敛。以偿债负。此朱夫子所论选将之弊也。今之此㢢。武倅为甚。而至于文荫士大夫。亦往往不免。铨家择倅。以贿遗结纳为先者。固不足言耳。其号为秉公者。必曰某也家贫。某也久屈。而贫且久屈者。一朝处脂膏之地。其能不思润屋肥己。以救它日之契活欤。经营搜罗。以偿宿昔之积债欤。况近日之习。无论公私大小。凡有求请需索。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三十九 第 152L 页
皆于守宰乎取之。欲责其廉。其亦难矣。欲救是弊。又将何道而可欤。
区区委曲于私恩小惠之际。本欲人人而说之。而其末流之弊。常反至于左右拘牵倍费财处。此病今人率多不免。而愚又甚焉。每到左右拘牵之时。未尝不悔之。然朝悔其行。暮已复然。甚矣。气质之病。难以遽变也。
仁性也。而孟子曰。仁。人心也。明德亦性也。而朱子以虚灵不昧。释之。圣贤论性。无不因心而发者。后世说性者。唯不知此。故转说向空荡窅冥中去。而所谓性者。遂作不与人交涉之物矣。秦汉以后。性善之义不明。人之言性者。或以气质之堕蔽者。或以作用之灵觉者。殆不复知天命本然之体。故程夫子说出性即理一句。乃所以深救此弊。而后之学者。因此一句。遂欲舍气离心。而索性于杳茫不可诘之地。是岂程子之本意哉。
尹和靖尝语人曰。放教虚閒。自然见道。夫见道。须用缜密。虚閒与缜密。宜若不同矣。然人之所以不能见道者。由其有所蔽也。虚閒然后无所蔽。故工夫则不可不缜密。心地则不可不虚閒。和靖此语。真有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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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之是非虽公。而一时之爱憎难察。寻声逐影。不稽其实。则遂以一时之爱憎。认为千古之定论者。多矣。尚论之士。要当公着心明着眼。不可谓议论之已定。而轻以口耳徇人也。
宽简。未尝非好题目也。然于吾心中。多一宽简字。则宽或至于太纵。简或至于太忽。不苛不繁。则不期宽简而自宽简矣。盖不为苛急。便是宽。非不为苛急之外。复有所谓宽也。不为繁碎。便是简。非不为繁碎之外。复有所谓简也。学问亦有然者。心不放则便是操。非不放之外。又有操之之工也。闲邪则诚自存。非闲邪之外。又有存诚之工也。不然则骑驴觅驴。反或有助长之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