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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x 页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礼山 洪奭周成伯 著)
 杂著[上]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30H 页
原名[上]
孔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名者。固君子之所愿得也。然而其得之亦甚难。悲夫。或曰。仪封人微也。一辞而载于经。𩱛明贱也。一言而称于世。㓒室之妇。乡曲一女子也。以一叹之故。而名书于传。纪行显于后世。自古以来。舆儓皂隶。闾巷陋夫。以一语之善。一行之臧。而得列于史册之中者。奚但可十百计哉。若是乎名之易得也。曰。嗟乎悲夫。善与不善。行也。遇与不遇。时也。有名无名。传与不传。数也。善而传不善而不传。理之常也。小善而获传。大善而不获传者。或以彼有所遇。而此无所托。或以彼托得其人。而此不得其人。数之适然也。或抱才修道。终身而不见称。或暂称矣而不能久传。或者书之方册。传之久矣。而人亦鲜或称诵之。即与不传者无异。岂非数哉。嗟乎。齐鲁之大夫。未必贤于晨门荷蓧。党锢之群士。未必愈于汉阴丈人。熙礼元祐之君子。未必皆良于江上之渔者也。彼皆名于史氏。称于经传。赫赫然照人耳目。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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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四子名姓不传。踪迹堇见。夫岂非幸不幸欤。虽然。此四子。亦云幸矣。即岩穴之间。蔀屋之下。怀德义蕴美器。老白首以死。而世无一人知者。亦复何限。向使伊傅太公诸葛武侯诸圣贤。不遇其时。不得其主以殁身。则后世谁复称者。而况于其他乎。嗟乎悲夫。名之若是难得也。然则如之何而可。曰。强为善而已矣。然则如孔子之言何哉。曰。孔子之言。戒夫不善者耳。善矣而名不传。非吾罪也。尚何疾焉。
原名[下]
洪子既言名之难得也。已而喟然叹曰。君子不言名。吾何为言此哉。即使世之好名者。汲汲然数数然。必求其所托。以侥倖于传。则实惟余此言之故。使世之不好善者。怠焉而自弃。放焉而自肆。并与其为名之心而捐之。则亦惟余此言之故。余之罪岂不大矣乎。援笔将削之。既焉。则曰吾得之矣。古之人传名之难如彼也。今之人传名之易如此也。夫卓然独立。不入世而无闷者。无论也。使中人以下。知此怠者可以自强。而侥倖者可以自息。岂不善哉。请问其说。曰。大明升则炬火不为照。渊泽竭而匀水易为润者。其势然也。古之世。天下未离乎大朴。风美而俗一。至比邻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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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可封。虽有圣贤。无所更施其教。因之而已。士固无待乎自拔也。及其后世。虽渐浇散。而天下之俗。犹未至颓然大坏。奇才特秀卓荦魁梧之士。尚不为不多。是以士之能自拔于其中。而见其异者为难及。至今世天下之俗。日以下趋。剽古训。窥时宜。窃窃然出没于世俗中者。比比皆是也。天下之人。耳不闻大雅之论。目不见杰然之行久矣。苟有能卓然以古人自期待者。德修于中而光睟于外。才蕴于身而声振乎人。得志而泽流乎四方。不得志而教被乎无穷。譬如药久饥以箪食。济大旱以甘霈。有不能勉无有勉之而不得名者矣。此又非可幸而得之者也。孟子曰。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其此时之谓欤。使今世之人知此。亦庶几不心沮不外徼。世其有瘳乎。或曰。今之世内蕴美而外韬辉。深藏岩穴。不肯交于世者。与夫内德厚外行修。而无资地不能自见者。子恶知其无有。而言若是其率然也。曰。岩穴之士。其行诚高矣。而传名者。非彼本志也。彼自逃名。非名之违彼也。若夫无资地不能自见者。譬如逆风呼人。不甚大其声。不能闻也。故人以其一。我以其百。人以其十。我以其千。诚能至矣。又安有不能得者。曰。人之情。贵远而忽近。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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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难今之易也。曰。子不见夫日乎。日行半天。夜行半天。人不见其行也。及夫驽马疲牛。十蹶一步。而人犹见其行也。视人于莽苍之外。虽疾走。不见其移足。及在数十步之内。则一摇足而知之。近而易为见。远而难为闻。此诚人之情也。曰。子之言诚辩矣。然子之说行。不几使人专于名。而幸天下之无人乎。曰。吾姑以警夫中才以下者耳。虽然。为名而强行。未有能成者也。其能成者。始虽为名而趍善。善日益明而为名之心。日益去矣。呜呼。天下诚有人矣。吾将抠衣往焉。日闻圣人君子之道。退以淑夫后来之秀。则其幸多矣。名与无名奚论也。余为此说者。不得已也。何幸之之有。何幸之之有。
诘睡文
岁在癸丑。星建大火。日干于庚。时月在左。主人肃心净虑。当窗独坐。呼汝而语之曰。余闻天生烝民。各授以事。厥方万殊。其勤则类。农服汝耟。工服乃器。妇蚕以绩。士学之致。或虞于山。或商在肆。乃若厥秀。为公为卿。吁谟廊庙。泽我群氓。或秉节麾。三军之帅。旄钺之加。乱族以惴。入备郎寮。出为宰牧。罔不夙夜。厥躬之肃。或潜岩谷。白驹衡门。怀道行义。之死不谖。凡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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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蹈。是曰天职。同禀于皇。畴敢不力。禀而怠之。是民之弃。弃而害人。厥罪奚类。今汝之为物也。来不可诘。去不可端。听而无响。拭目无观。投人间隙。匪宵伊夕。忽焉芒焉。机先于目。其至也。黝黝墨墨。其聚也。闷闷毣毣。遂使智愚明暗。同为一途。四体五脏。咸失所需。离朱为瞽。师旷为聋。昼夜无分。东西莫从。卒然遇之。农夫失其锄耒。大匠失其绳尺。敬姜释塼。宁越投筴。迟留于希夷之室。徘徊于孝先之笥。驱之则一交睫而复来。逐之则不终日而还至。四海之内。纷然失业。一日之间。强半汝絷。人生一世。为日几何。忽焉滔滔。所事无多。矧汝之迫。左交右加。天职之废。憯莫惩嗟。汝不事事。天之弃民。胡不自屏。而来逼人。汝将去矣。吾可无辞。汝之不去。将罪是罹。于是若气若声。听之无聆。心之恍矣。忽若有经。一阖一辟。天地之常。一动一静。阴阳之方。寂然不动。乃圣之体。张而或弛。文武以济。人之有作。不能无休。因人之情。我独何尤。今子诘我。使四海之内。纷然失业。独不知直遂之辟。未尝不根于静专之翕乎。今子咎我。使智愚明暗。同为一途。独不知鸿匀赋物之始。曷尝有智愚明暗之殊乎。今夫百官分职。内外以区。昼夜司运。晦明异徒。众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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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动。我司其静。静以为本。动而益整。动而无静。烦乃不和。由是言之。我何过乎。主人默然久之而乃应曰。汝言动静阖辟。其理则是。吾无复以难尔矣。然则汝往汝来。宜均而平。汝之于人。或终夜而不往。或凌晨而已行。或曙秋天而不著。或挑寒灯而不成。奚独于余。不肯少离。东西南北。若景相随。黄昏而集。平朝不谢。沉沉汩汩。使我不暇。于彼奚薄。奚厚于我。既曰厚矣。宜有以佐。汝虽不能使我学孔子屡见于周公。尚不能如陶渊明之上邻羲皇。又不能使我受花笔于仙都。吸银河于帝京。以大益我智思而大彰我声光。顾使我纷焉汩焉。屡噩于中夜而无怡于平明。尔之用心。抑欲何营。语未及卒。四壁如唫。君言如斯。愚不可针。不辟其睫。谓昼斯冥。请试陈之。其专以听。神清者。我不敢累。气一者。吾不能乱。或往或来。一聚一散。惟人所召。何常之断。将使子清明于躬神精无怠乎。则我将以时而进。知难而退。其孰敢子浼。将使子志虑致一。彻里如表乎。则我将寂然而敛。炯然以交。其孰敢子扰。今子身之不修。使子神昏昏焉无所省。子志之不励。使子气欿欿焉无所燝。是非子日夜我召欤。既召而至。至则诮之。其谁将子与。主人闻之。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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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语。敛衽而起。俛躬谢汝。时夜已深。四顾无人。壹志屏思。复与汝亲。
读礼
稽古言礼者。夥矣。多以节文为急。何哉。余盖尝疑之矣。盖尝求之矣。其庶几得之乎。夫祭祀之礼。牲牢先陈。笾豆亚荐。玉瓒在前。醴齐在后。韭醯前设。葵蠃东陪。要方缭曲。左右有序。君妇之献。佐食之陈。不得以有一节差焉。向使先酌而后瓒。右葵而左韭。虽有陶陶之诚。跄跄之敬。神其不格而歆之乎。宴享之礼。簠簋有数。俎豆有位。酬酢有节。拜揖有次。坐立有方。其酬酢之节。拜揖之次。固有不可易者。向使多者寡。寡者多。左者右。右者左。西向而跪者。东向而立。虽有旨酒嘉肴。终无以为欢。虽有诚意庄色。终无以成礼乎。饮食之际。而绝缭擩齐之少失其节。衣服之度。而尺寸长短之少违其则。终无以充养其气血。而称安其身体乎。不如是则先圣人眷眷焉致详。而惟恐或违者。何由哉。斯余所以始读而不能不致疑焉者也。虽然。盖尝求礼之本矣。恒人之情。不敬则无礼。无节则不敬。笾豆簠簋。一人奉之。欲东则东。欲西则西。敬安从生乎。三牲之俎。五齐之酌。今日则先献。明日则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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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敬安从生乎。一事之微而有序存焉。一物之细而有度定焉。承命而进。将事而趍。兢兢焉惟恐一节之不合。何暇有怠慢之心哉。趍以采齐。玉佩锵锵。一跬步而不敢忘也。举旌以宫。偃旌以商。一举手而不敢忘也。敬由是生。而礼由是行矣。夫圣人则无待于养也。人不能皆圣人也。亦不能无待于养也。揖让之节。进退之度。所以养其敬也。至诚则无待于饰也。然而不饰。则人不能以皆知。人不能以皆知。则人不能以效法。圣人之为欲人皆法也。故琴瑟笙簧。饰其喜也。干戚羽旄。饰其怒也。诚使圣人。有不言之喜。而天下皆和。有不言之怒。而天下皆威。后世之人。孰知而孰法之哉。东西之位。先后之序。尺寸之度。缓急之节。亦所以饰其敬也。使圣人治事也。必皆从容自然而合于度矣。虽无一定之法可也。人不能皆圣人也。则又安可无一定之法。以为之规矩绳墨也哉。斯礼书之所以作。而六官十七篇。所以尤惓惓于名物度数之详也。先王之意。不亦深乎。先王之法。不亦备乎。斯余所以求之之深。而若有所得焉者也。或曰。如子言也。只取其一定而已。使今人。尽取古礼经名物度数而纷然易之。使上下大小。恪守其新。是亦一定之法也。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34H 页
何后世株守断简之甚。不得一字。则终年不敢决一事也。曰。先圣王所作为。固非苟然而已。其一事一物之间。而亦皆有至隐存焉。后之人。奉焉守焉。若父兄之训。不敢轻变一辞者。是敬也。是亦礼也。若损益之宜。随时而变。则殷人之质。固已文于周矣。如或因一言之不详。一节之不备。而至于废其全不敢举。则难乎免于刘子政之讥矣。稽古言礼者。夥矣。未有外于是者也。亦未有备言是者也。故忘其僭而一言之。
矢愚文
大道不道。大德不德。为老氏者言之矣。而小道又不足以为道。小德又不足以为德。语其大既如彼。考之小又若此。然则世果无真道德欤。殆不然矣。余愚人也。奚道德之辨。请以余之愚而论之可乎。大愚固有不愚焉。小愚则不足以为愚。颜渊睿而为愚。宁武子智而为愚。玆非有不愚欤。柳子厚自以为愚。窃比于愚谷之叟。而卒不免以才辩自陷。斯又不足以为愚者也。如是则世不惟无真道德。而亦且无真愚耶。呜呼。余得真愚矣。于余身而见之矣。或曰。世固有耳不听六律之声。目不睹五采之文。口不知谈。而足不知行者。玆乃其真愚欤。而今子才秀貌和。学博论宏。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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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钟吕。必会其原。长短清浊。必识其谐。卫门之磬。能知其心。玉溪之琴。能辨其响。吉人寡言。邪士遁辞。下逮闾巷。风谣杂奏。天机摩戛。雷薄风叫。物化万殊。虫呻禽咏。莫不随韵通情。明听潜达。淫者斯放。中则曲畅。子之耳不可谓不聪矣。经纬错列。焕天之文。句芽峥泓。昭地之章。青黄黼黻。三代所以表贵。篆籀楷隶。历世所以考文。同异之形。必究其分。真讹之体。必审其辨。仰观俯察。必精靡遗。子之目。不可谓不明矣。诗书礼乐。子诵之习。仁义忠信。子讲之恒。规趋矩步。折旋中度。择地而蹈。不颠以仆。子之谈。可谓尽其能矣。子之行。可谓得其道矣。子独自以为真愚。抑过辞欤。抑谦而不自臧耶。将有所蕴秘之而不语耶。余应之曰。余非过也。固愚不知为谦。而又何所蕴之有。抑吾闻之。耳不听六律之音。谓之聋而不谓之愚。目不睹五彩之文。谓之瞽而不谓之愚。口不知谈者。谓之哑可矣。足不知行者。谓之跛可矣。而均之非所谓愚者也。今有人于此。听而不知有繁声。视而不知有美色。口未尝哑。而不能出悦人之辞。足未尝跛。而不能入大通之途。蠢焉不自揣其心之无所知也。方欲广听傲视。高谈阔步。偃然有经济天下之志。于今而后。既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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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矣。反而求之。自知其无所堪矣。于是焉则天下之人。皆愿其不我交也。天下之事。皆愿其不我与也。闭影潜声。默默而已矣。此果何如人哉。今有人。力不能胜一鸡。而奋臂于挟山。是不为大愚乎。既知其不可矣。则遂不欲着手于毫末。是不尤为大愚乎。然则余自谓真愚。过耶谦耶。有所蕴耶。或曰。愚人之所以为愚。以不知其愚耳。顾生之掩叶。老叟之移峰。是真愚耳。今子自以为愚。殆非其真欤。且子既知之。何不改之曰。世固有知其愚而改之者。固非愚也。有知其愚。欲改而不能者。不纯乎愚也。不知其愚者。则纯乎愚矣。而犹不知愚之乐也。使其一朝幡然自知其愚也。则亦安能保其不改涂而易轨哉。余惟知其愚也。而陶然乐之。虽有大智巨巧。不愿易也。寝于斯。食于斯。而惴惴焉惟失此之惧。何况于改之耶。呜呼。天下之愚。固无以尚于余。而余之为真愚也。于是决矣。夫世既有真愚也。则亦必有真道德者。而顾余愚不足以知之。
争窃诫
争与窃。至恶称也。天下之人。孰不争欤。下者争利。高者争名。天下之人。孰不窃欤。下者窃位。高者窃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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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至高。不可与争也。为人众胜天之说者。独非与天地争者欤。天地至神。不可有窃也。窥造化之机。而发阴符之秘者。独非窃天地之权者欤。虽然。视人如我。视我如人。何争之有。莫非己有。莫非彼有。何窃之有。圣人因其所当有而有之。因其所当得而得之。故独出乎众人之上而不为争。兼有天下之美而不为窃。
惩恶辨
传曰。天之厚助凶恶。非右之也。将稔其凶恶而降之罚。余则曰此非仁人之言也。易曰。屦校灭趾无咎。而夫子释之曰。小惩而大诫。小人之福也。故君子之治小人。防之于未然。遏之于其微。使其恶不得著。而大罚无所施。夫大罚之所以施。非君子之心。不得已也。夫岂有厚而资之。引而陷之。而后一降之罚而以为快也。彼欲为恶而无所资。我则资之以高位重权。彼将纵恶而有所惮。我则诱之以厚利顺成。一事而不惩。二事而不禁。一朝恶贯。而加之以大罚。是罔之也。孟子曰。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呜呼。焉有仁天在上。罔民而可为也。且一人肆毒。万民受害。今将厚一人之罚。坐待其恶之稔。而天下之被其害者。固已多矣。彼稔凶者。固其所自取。而此受毒者。亦独何辜。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36H 页
吾故曰为此言者。不知天者也。呜呼。天下之为恶者。固多。始成而终败。吾不得而知其理矣。然天之降大罚于人。非天意也。不得已也。
无命辨[上]
当然而然者。义也。莫之然而然者。命也。圣人由义。而命在其中。君子以义顺命。中人以上。以命断义。中人以下。不知命而亡其义。是以。不知命而能安于义者鲜矣。不达于义。而能安其命者。未之有也。然命有时而不言。义无往而不行。故事亲以孝。无问其命矣。事君以忠。无问其命矣。修己以敬。无问其命矣。砥行以勤。无问其命矣。虽然。命有时而不言。亦有时而不得不言。故穷达有命。不可求也。死生有命。不可逃也。贵贱有命。不可营也。贫富有命。不可图也。盖命非所以动圣贤。而可以厉中人。非所以处常事。而可以断祸福。知命之不可以容力也。则吾无所施其巧矣。知命之非出于安排也。则吾无所容其心矣。夫胁肩谄笑而取富贵者。有之矣。秉义蹈难而身死亡者。亦有之矣。然时至于富贵。则抗道者未始不达。运直于死亡。则忍耻者亦未必能全。命固如是。不可得而移也。人苟于斯而知之明也。人苟于斯而信之笃也。则夫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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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劳心而求利。包羞而偷生者乎。故苟不知义命无用也。苟为知义也。则命之有补于世教亦大矣。自夫无命之说起而不信命之人众。于是乎纯朴离而机智繁。天道诬而人事渎。干禄徼利。贪生畏死之徒滋而天下乱矣。此所谓无命之害也。惟君子。一听之命而唯义之是从。
无命辨[下]
命可知也。而不可为也。命可信也。而不可必也。何谓可知而不可为。无为者。天也。有为者。人也。命也者。非人之所能为也。亦非天之所能为也。气与事合。运以时移。若有使之而实莫为之。强以名之曰命而已。固非有主宰而安排。增减而予夺之者。是不惟营为而求诸人者之为妄。祈禳禬祓而求诸天者。亦多见其无益也。今夫巫祝瞽史操术以眩人。鬻糈以求售。淫祀繁而神人糅。符咒炽而奸宄滋。或谓之续命。或谓之度命。夫可续也。亦可度也。又何以谓之命。又何以谓之自然。故曰命不可为也。何谓可信而不可必。可必者。理也。不可必者。事也。武王之疾。有数在天。而金縢之书。周公之所不能已也。周公之道既不可行。而陈蔡之厄。仲尼之所不求免也。是以虽处必兴之运。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37H 页
明君不忘其惧。虽当必亡之会。忠臣必尽其力。如曰知命之必然。而不修吾义。是太保无祈天之诰。而少师无剖心之节也。率天下而大乱者。必是说矣。故圣人言知则曰知几如神而已。言命则曰修身以俟之而已。常防其源也。圣人之所不言者。而巫祝瞽史常言之。圣人之所不知者。而巫祝瞽史或知之。使必决死生于期。式相富贵于旬日而后。谓之知也。是管辂贤于元圣。而唐举智于宣尼也。岂不悖哉。故曰命不可必也。若夫班婕妤之言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不蒙福。为恶。将欲何求。诸葛武侯亦有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成败利钝。非臣之能逆睹也。斯固义之至而知之尽也。亦何必曰无命而后快哉。
原诗[上]
诗可不为也。而不可以不知也。诗可不知也。而不可以不慎也。夫诗奚出乎。出于气。奚发乎。发于情。气出于天。情出于人。天人之妙感。莫是先焉。夫言固不能以尽意。而文又不能以尽言。至若诗之为文也则不然。激扬宣畅。咨嗟反复。往往不措一辞。而并与其言之所不能传者得之斯。奚以致哉。盖悲欢忧戚。万端之交于中也。固不能不发而为声。或欢呼歌笑。或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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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饮泣。短之为太息。长之为吟啸。淋漓激泄。低仰曲折。非惟不能自已。而亦或不能以自知也。是固意之所不暇谋。而言之所不及出也。天机之自然。于是见矣。及夫形之为辞。择之为言。有伦有脊。以应以对。则反杂乎意为。而有不能尽其真者矣。文也者。文其言者也。诗也者。文其声者也。文以远而离。诗以近而尽。固其理然也。是以感人之极致。必于诗求之。上下神祗。于是乎格之。宾主君臣。于是乎和之。移风易俗。于是乎成之。而鼓舞作兴之化。亦于是乎盛焉。被之管弦。动之歌咏。用之百礼。播之八域。斯固人之所不可不知者欤。虽然。情则一也。而邪正之各异。气则一也。而和戾之不齐。故易以治者。亦易以乱。易以化善者。亦易以化恶。君子之所择也。可不慎欤。今夫文之有诗。犹饮食之有酒也。纪事纂言。文非不足也。而感人者。莫如诗。饥焉而饱。渴焉而润。饮食非不足也。而合欢者。莫如酒。是故。宗庙朝廷之所用。祭祀燕飨之所主。不在彼而在此。然亡国败家。移人心术之害。亦往往不在彼而在此。呜呼。可不慎欤。
原诗[中]
或曰。子之言诗也如此。则唯三百篇。可以当之。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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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皆非诗欤。曰。恶恶可。气之在时者。有盛衰。而情之在人者。无古今。今夫人怒则勃然而咜。喜则怡然而笑。悲哀忧戚。呜咽而太息者。斯固人真情之所动。而古今不能以隔之者也。故为诗之深浅高下。或不能齐。而其妙感之机。固千载而如一日也。是以。由其感神明也。则安世练时。固无以异乎烈祖我将之篇也。由其感军旅也。则铙歌鼓吹。亦无以异乎小戎出车之篇也。及其奋然而作。潸然而涕。令人神𨓏而不知。则离骚九歌。易水秋风。固未尝无兴观群怨之美也。至若淫声曼词。使民荡志而移情。则虽降而子夜读曲。亦或不异乎桑间濮上之音也。唐之与汉。犹汉之与周也。例是以下。虽今日之街谣而巷讴。犹有观焉。安得以三百篇之外而绝之。虽然。今之为诗者。有异焉。昔自晋宋之间。有以诗自名者。不求诸气而求诸辞。不任其情而滋其文。不得乎其自然之声。而强为之对偶平上之体。名之曰声律。于是乎有所谓律诗者焉。浸淫至今几千馀岁。而律诗之外。无复诗矣。夫诗之为妙也。以其文之之未甚也。而今之文之也。甚于文矣。以其离自然之未远也。而今之离之也。过于文矣。持是以求感人。其奚异偶人而求语。缚马而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38L 页
求骤者乎。故余妄窃谓知诗者出。虽或求之今日之巷讴街谣。而决不求之今日之律诗也。曰。事不可以无法度。万有皆然。子何独恶律之甚也。曰。固然也。驭马之不可以无法也。甚于诗。鸣和鸾逐水曲。若是其有度也。若使画地表矩而步步求诸是也。则天下宁复有骅骝騄駬也哉。
原诗[下]
余之恶律诗也。非恶夫律也。苟以其律则三百篇之有律也。必有过于今之律诗者矣。古之君子。温恭而易直。肃敬而齐一。言语有则。动作有矩。周旋有度。进退有法。是以其威可畏。其仪可象。而其民则而效之。今夫作三百篇者固多。向所谓温恭而易直。肃敬而齐一者也。君子之于道。不可以须臾离也。是岂独于诗而弃夫律也。夫以今之律诗而谓之律也。则其他诗。皆无律者也。是龌龊粉泽。曲谨小廉。恒愈于平易纡馀豁达奇伟之士。而繁音促节。反加于韶頀之上。周公,召公,尹吉甫,卫武公之贤。皆不若沈约,徐陵之徒也。即古人无论已。至如郭景纯,陶渊明辈。亦岂弊弊焉终身于无律之诗而不悟者哉。古之为诗也。将以全其真。今之为诗也。反以椓其天。是故。余不恶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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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而恶其求悦人。求悦人者。必雕琢。雕琢者。必丧其实。夫以华掩宲。而求一时之悦。是所谓巧言令色者也。信乎。夫子之言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殆为今之为文者道欤。夫诗固一艺耳。能之亦可。否之亦可。与其弊精分神而以害吾有用。无宁不能之为愈也。况吾学已成。吾心已一。吾气已充。固将不期能而能之。又何暇。役役然求诸巧言令色之中耶。
春秋问答(余作春秋备考。掇其通篇之大旨。为问答。)
或有问于余曰。世言春秋多艰深不可通之辞。信乎。曰恶。恶然。夫春秋者。圣人之书也。圣人之心。正大光明而已矣。圣人之道。简易白直而已矣。故曰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其道则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其德则仁义礼智。其行则孝悌忠信。其教则礼乐政刑。其书则诗书礼论语大学中庸。中也者。无过不及之谓也。庸也者。平常之谓也。既谓之平常矣。而谓之有艰深不可通之辞。可乎。曰。子言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天地之道。独无深远而不可知。神明而不可测者乎。且如子言而已。则何以谓之言近而指远。何以谓之探颐而索隐也。曰。非是之谓也。夫天廓然。示人易矣。夫地隤然。示人简矣。明之以日月。鼓之以风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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峙之以山岳。流之以江河。春夏秋冬。如期而至。职职芸芸。品物咸形。孰谓天地之道而不正大光明简易白直也。且春秋与论语。均之乎圣人之书也。今以论语见之。其文之易读。其义之易知。则虽末学后生。可以与焉。推而究之。至于无穷。则虽老师宿儒。亦不得而尽焉。夫推而究之。至于无穷者。春秋与他经。等耳。其文之易读。其义之易知。春秋与他经。亦等耳。今独于春秋。则并与其易读易知者。而谓之艰深不可通。可乎。天地之道。固深远而不可知。神明而不可测矣。然未有不先其正大光明简易白直者。而可以求其深远而神明者也。圣人之书。固言近而指远矣。然未有不先其近者。而可以及其远者也。今人之于春秋。未及乎读其文也。先自阻于艰深而不可通者。可乎。曰。然则左氏,公,谷。俱博闻君子也。何,杜,范,宁。皆大儒也。其为说也。俱不能尽圣人之意。且以朱夫子之大贤。其于诸经。莫不有解。独于是书而难之。何也。曰。然。有是言也。子夏曰。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盖道无精粗。教有先后。诗书四子。学问之要也。春秋者。纪事之书也。为道则一。而其为教。有先后焉。且先儒之治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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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多矣。及乎胡文定公之书出。而宏纲已举。大义已明。朱夫子之意。盖有不暇及者焉。虽然。观乎纲目。而夫子之春秋在是矣。程子曰。知易者。莫如孟子。余亦曰。知春秋者。莫如朱子。若夫诸子之不得其意。则正以其艰深而求之耳。曰。然则朱子之所不言者。而子言之奈何。曰。今世之不言春秋。亦已甚矣。经之有易书诗春秋。犹天之有春夏秋冬。不可废其一也。况春秋者。经世之大法也。圣人之大用也。余恐后世以艰深视春秋。而春秋遂为不可读之书。则圣人之意。不复见于后世矣。曰。然则圣人之意。果何如。曰。圣人之意在乎经。经之义详乎传。余欲人因传而求经。因经而见意。则亦可以得其一二耳。若其精蕴之所存。则余岂能知也。虽然。尝试言之。夫子之时。礼乐征伐之不自天子出也久矣。君臣父子之大义。不明于天下久矣。天子之适子与诸侯交质。天下之大变也。为臣而弑其君。为诸侯而加兵于天子。天下之大恶也。尚称其区区之得失。以为褒贬。当时之号为君子者。亦然。三纲沦而九法斁。干戈交而夷狄肆。几何其不率天下而禽兽也。圣人生于是时。既不得位以治之。大惧人类之将尽也。于是。则因国史而笔削。据事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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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善恶自著。变文见意。则大义可明。言简则辞严。感深则指远。垂之劝惩。则乱贼知惧。弘其典则。则王道可复。此其大义也。曰。说春秋者。多言其有例。信乎。曰。信。天地之化。至无方也。春而夏。夏而秋。秋而冬。冬而又春。每岁皆然。终天地。未尝一易也。夏而燠。冬而寒。春秋平其中。每岁皆然。终天地。亦未尝一易也。然则天地之所以行变化也。亦有例矣。曰。然则其例之或不一定何也。曰。雷发于春。霜降于秋。夏霖而冬雪。是四时之例也。人道不得其平。则天之应之。亦或有易其常者矣。天地因时而运化。春秋因事而成文。其道一也。虽然。其小者可易。而大者不可易。是以有一定不易之例。有随事变文之例。是则春秋之大要也。曰。道不为今古而变。理不为远近而异也。公羊氏有见闻三世之说。而胡文定公。亦言定哀多微辞。何也。曰。无今古。无远近者。理之经也。随时而有变者。义之权也。所见益亲。则所感益深。其时益下。则其意益切。亦其宜也。隐桓定哀之春秋。固有异例者焉。不可得而强同也。曰。左氏专以赴告为主。公谷多以月日为义。胡氏则兼用之。而或取或不取焉。敢问所安。曰。春秋因鲁史而作。固有从赴告者矣。然斯谓其可以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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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无书者耳。若其大义之所在。皆从赴告而已。则小史之执简秉笔者。皆可以作春秋。安在其非圣人莫能修也。然亦有不告而不书。因以为义者。庄,僖不书崩之类是也。若月日之办。诚非大义所在。苏氏所谓成于时者时。成于月者月。成于日者日。最为近之。然推之诸章。亦多不合。独程子谓之因旧史而不益。斯为当矣。且以益师之传。考之四传之说。皆相牴牾。强为说以文之。愈文而愈凿。夫文公以上一百一十有四年。而书日者百有七十。宣公以下一百二十有八年。而书日者二百二十。大夫之书卒者三十有一。而隐公之世。不日者三。宣公之世一。以后则皆日焉。盖近而可考者。不厌其详。远而无稽者。不可得而悉。理之所宜。然若如公谷之说。则吾恐圣人之所垂训而托义者。不如是之烦琐而隐晦也。曰。四传之义。则既有定论矣。若何休以下诸儒之得失。愿卒闻之。曰。圣人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纷纷若聚讼然者。章句训诂之末而已。虽然。传以通经为主。经以必当为理。若至言幽绝。择善靡从。则并舍以求宗。据理以通经。斯固范武子所以度越群儒者也。引谶以乱经。黜周而王鲁。文致太平。曲说傅会。于是乎何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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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罪于圣经也大矣。若天文地理名物度数之详。则杜氏备矣。惜乎其信传而不信经也。此则三子之优劣也。杨士勋以下。吾无讥焉。合乎胡氏之说者。自陆淳以下数十家。虽得失不齐。要之。为得其大者耳。曰。然则子之治春秋也何所本。曰。欧阳子有言。六经之传于今。非一人之力也。后之学者。因迹前世之所传。而较其得失则有之矣。若使其不见先儒中间之说。而欲特立一家之学者。吾未之信也。余岂敢舍先儒之说而求经哉。其例则杂取四传。其大旨则宗诸胡氏。其意则独求之遗经而已。曰。然则春秋。诚无不可通者乎。曰。夫岂然哉。程子曰。春秋大义数十。炳如日星。至其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也。故君子之释经也。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春王正月甲戌己丑。纪子帛莒子之类。皆其疑焉者也。曰。春王正月。开卷第一义也。此而有疑。尚何以言其他。曰。道在知要而已矣。论诗者。不以芄兰之疑。而废兴观之效。说书者。不以五诰之疑。而废帝王之典。春者。天时也。王者。天子也。正月者。周正之月也。先春于王。统乎天也。先王于正月。大一统也。此所谓开卷第一义。亦何不可知之有。抑其春之一字。或谓周正之旧称。或谓仲尼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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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斯盖典章残缺。不可以臆證者也。且大匠。不可以一斧知也。造化。不可以一物测也。义固有难通。亦固有易知。岂可以一字之难通而自绝于全经哉。君子之于春秋。盖将尽心焉耳矣。
读汉书古今人表
余读汉书。至古今人表。喟然而叹曰。夫以一人之见。高下数千百载之间。其不能无得失。固也。然抑曾子而跻丘明。进伯寮而退子皮。祝佗与史鱼同科。卫武与秦皇比肩。桓魋居却宛之上。仓颉在管仲之下。是其颠倒纰缪。殆儿童之见所不肯为。而曾谓良史为此耶。及读张晏所注。乃复喟然而叹曰。久矣哉。班氏之受诬也。夫张晏。讥班氏之以老子为第四。而今本居第一。讥其贬鲁仲连,蔺相如于第五。而今本居第二。讥其置嫪毐于第七。而今本不见嫪毐。张晏之去班氏。在百有馀年之间。而今去张晏。在千有馀年之后。是其不合也。固宜。夫其见于张注者。才三四人耳。而其谬已如此。其他之以讹传讹者。岂可胜纪哉。呜呼。字画形体。至易辨也。勒之金石。被之缃素。不出数十馀年。而讹且阙。相望也。况其一经一纬。或上而或下者。欲保其垂之数千百载。而一定不移于传写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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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之际。吁。亦难矣。今余之所见。既非张晏之本也。张晏之所见。独能必其为班氏之真本乎。班氏之诬与非诬。固不足言已。后世能言之士。不深究事实。而欲轻议古人于千百载之上者。其亦尚慎之哉。
读史五则
屈子之骚曰。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伤群邪之嫉贤也。杨子云。作赋以反之曰。知众嫭之嫉妒兮。又何必飏累之蛾眉。盖讥其不能韬光匿名。以避谗贼之口也。易言括囊无咎。孔子称蘧伯玉。卷而怀之。君子之道。固与时而显晦。然亦顾其所处如何耳。如屈子者。同姓之卿也。而又以才知。为怀王所珍。既已在股肱心膂之任矣。虽欲依违含默。以自免于小人之间。其可得乎。余观子云仕于哀,平之世。浮湛于丁,傅,贤,莽之际。而卒无所罹其咎。亦可谓能践其言矣。但未知剧秦美新之作。与离骚何如耳。鸣(一作呜)呼。忠者见疑。能者见嫉。非一世也。为屈子者甚难。为子云者甚便。使子云之说行。吾不忍人主之孤立于上。而民走死无告也。
当汉宋之季。天下可谓大坏矣。民之穷困于弊政。而思乱久矣。黄巾,方腊之徒。缘间而起。一呼而蚁附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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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其势不可谓不盛矣。包络州郡列城数十。西面而陵中国。天下为之骚然。当是之时。朝廷非有雄俊沈深勇知之士也。府库非有红腐贯朽之蓄也。擐坚执利之士。非有训练精锐之素也。王师一出。不旬月而宇内告平。岂不以国之素树其基者巩。而民之素附其上者深耶。虽然。功既成矣。贼既平矣。而亦无救于汉,宋之颠沛者。何也。十常侍,童贯,蔡京之类。未去也。唐文宗有言。去河北贼易。去朝廷朋党难。呜呼。小人之害人国家。岂直盗贼已哉。
人情之于恩雠甚矣哉。以魏相,萧望之之贤。李德裕之才器。苏轼,辙兄弟之文章气节。一为之所蔽。甘心为忮克而不自知。甚者。不凶国祸身。不止。而况于他人乎。吕文靖公夷简。以私怨。斥范仲淹,韩琦诸公于散地。而苑公相诋排尤力。及西陲用兵。尽起诸所黜斥人。卒以安天下。彼其心。岂独忘平生之怨哉。盖以为不用诸公。则天下不安。天下不安。则身将与社稷。同受其祸。其所以为天下谋者。乃所以自为谋也。河上之人。有同舟而相恶者。风暴浪骇。不肯操楫。楫折樯倾。卒与之偕糜于岩石而不悔。呜呼。天下之谋人国。若河上之愚夫者多矣。如吕公者。可不谓之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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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以吕公之自为谋。而天下实均受其赐。史称吕公任权数矜势利。殊与长厚有德者异。而子孙昌大。班班多贤者。呜呼。其有以也夫。
撙节财用。重惜爵赏。为国之大经也。然非所节而节焉。其弊也无财。非所惜而惜焉。其究也无爵。谓夫吝小而失大者也。赵充国。请籴二百万斛于湟中以备羌。耿寿昌靳之。廑籴四十万斛。羌易其无备也而反。于是。大发兵击之。宿兵踰年。大司农转输。几不能赡。此之谓无财。唐长庆中。河朔诸镇尽平。卢龙节度使刘总。籍其校桀黠好勇者朱克融等十馀人。诣京师。为之求官。冀使边人。慕悦天子之爵赏。而仍以弭其好乱之心。宰相萧俛,段文昌等。以为无功。不肯与一级而还之。克融等待命岁馀。衣食俱罄。发愤而去。遂相率为乱。燕赵之间。不复奉天子之职贡者。垂百年。迨其后。至以三公之绶。系诸叛臣之腰。而犹不能得其心。此之谓无爵。然无财无爵。皆不足忧也。而天下之祸莫大于失人心。孔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暴虐贼三者。天下之恶德也。以有司之吝。配之其间。而不敢辞。夫四者之失不同。而其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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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则均也。或曰。如孔子之言则有司之道。固不得不吝欤。曰。非有司之道也。后世之称良有司者。其道如是云尔。
古之为国家者。宁亡一时之功。而不忍基万世之祸。宁弃其身于无用。而不敢以匪道进。夫岂独洁其身。而恝然于国家之败哉。诚有所惧于大也。魏相。汉之贤辅也。为御史大夫。谋去霍氏权。奏封事。辄因平恩侯许伯以进相。既为公卿矣。而乃因戚里。以关其机密。曾谓贤者而为是乎。或曰。当是时。霍氏之权方盛。举朝廷。皆其与也。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一失其身。祸将及于社稷。尚可斤斤于小节为哉。曰。古之人有宁亡其国家。而不忍坏天下之大防者。诚悯其祸之无穷也。况聪明之主。厉精于上。贞荩之佐。协谋于下。废置威福。动繇天子。何区区霍氏之足虑哉。夫吕霍上官之祸。足以戒矣。而相与宣帝。皆不悟。一转而史高谮萧望之矣。再转而五侯并封。三转而王莽与丁傅互相进退。卒之移汉祚者。果何人哉。一时之功。固不足以救万世之祸。况其功与祸。不旋踵而相随哉。汉世令主称文,宣。然宣帝之后。汉亦随以衰矣。文帝知窦广国之贤。而终不以为相。呜呼。文帝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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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矣哉。
药戒
有中暑而病者。上欬而下泄。其阳脉浮而散。其阴脉濡而弱。诊之者曰。是名阴虚。不治。且杀人。怵而听之。滋其血则膈泥。清其火则胃寒。食完于器。累然而日羸。改而温之。熇熇若燎炭于胸。三易医而病益深。乃曰死。亦命也。终不为药误。谢医却药。阅月而如故。既起。见余而叹曰。吾今而后。知医药之可以杀人也。自今以往。有问医而服药者。有如日。余笑曰。子特值夫病之小者耳。苟有大病。安能以不药瘳也。且子过矣。天下未尝无中医也。子不能求。徒与下医者谋。而咎医药之杀人。然则神农轩辕。岂将毒天下以杀哉。客曰。苟如是。子不戒药欤。曰。恶可以不戒哉。顾戒在择医。不在于服药也。医得其人。则巴硇梁炙也。医不得其人。则蔘朮鸩毒也。虽然。余尝有大戒焉。忧病而豫防。不病而调补。斯二药者。不遇俞扁。余终不敢服也。客哑然笑曰。甚矣。子惑也。不畏其难。而覆畏其易。不虑其危。而覆虑其安。焦头烂额于燎原。孰若扑之于荧荧之易也。冲戈鋋。冒矢石。决死于一战。孰若保民于升平之安也。诚如子言。是元圣。无桑土之诗。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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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无既济之象也。圣人岂真欺我欤。余曰。否否。子所谓睹其一。不闻其二者也。子以为见微于毫末。与察形于邱山。孰难。先事而筹。与当事而揆。孰易。睹冰而知寒。望火而知热者。中人之所能也。感栗烈于履霜。悟滂沱于离毕。非上知不能。世固未尝无中医。而上医者不恒遇。余之所戒。岂徒然哉。且不务真知。而图救于未然。则救之所为。固祸之所起也。且子不见夫往日定州之役乎。方略。非尽得也。将士。非尽知且勇也。甲兵器械。非尽犀利也。宿师五月。犹得以成功而归者。攻其所当攻也。向使一二岁之前。有欲防之而不能真知者。疑似之人。尽以为戮。旁近之地。无不设备。聚众以劳民。朘财而储饷。乱形未见而人心先摇。一朝有风尘之警。其有不謋然土崩者乎。而又安得有今日之捷也。客曰。子言则辩矣。若是则古圣人虑远备豫之道。皆可废欤。树之德教。以善其俗。宽其徭赋。以绥其生。择之贤守。以勤牧驭。任之良将。以诘戎备。若是者又何为不可哉。余曰。是则非医药之谓也。譬之于身。慎其食饮。调其起居。节其嗜欲。以摄养其生者也。岂医药之谓哉。古之人。固有未病而为之药者矣。司马攸。欲去刘渊。张九龄。欲诛禄山。郭钦。倡徙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45L 页
戎之议。贾谊。建分国之谋。是得其医而不能用者也。秦始皇得录图而筑长城。秦之亡。长城趣之也。宋明帝。用萧道成。而剪除其宗室。唐太宗。畜武氏于宫。而诛李君羡。夫以太宗之明。而徒杀无辜以滋祸。未然之防。岂易言哉。若夫平居调补之药。固世医所谓纯王之道。百全而无弊者也。虽然。凡有所补。必有所偏。气盛则血衰。水旺则火弱。补之而不得其平。未有不反害者也。隋炀帝窖洛口。以广蓄储。不知其民之匮于下也。唐德宗撤禁兵。以图河北。不悟京师之空虚也。信乎古人之言曰。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耳。七尺之躯。所恃者脏腑荣卫。幸而无大病。岂堪为庸医之所扰哉。且当病而投药者。其功害立见。功害立见。则取舍易决。未病而调补者。药虽不中。而未尝有近害。人见其无害也。而服之不已。孰知其积久祸深。一朝骤发而不可以复救也。贵富之人。奉养素备。平居无疾。以蔘茸为粥饭。未耋而奄奄者十八九。甚者无故而暴伤其命。终不悟其咎之繇于药饵。而其害之伏于数十年以前也。岂不哀哉。客曰。若子之意。则如之何而可也。曰。善养生者。以清心为本。不得已而服药。则慎无以庸医参之而已矣。善治国者。以息民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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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已而有事。则慎无以小人参之而已矣。
选 皇明文小识
三代,西汉之文。至六朝而漓。振于唐。再振于北宋。然视古已渐降其下者。又无讥矣。然则曷为选明文。于戏。古之文。非皆善也。惟善者而后。能至今传。近代之文。非皆不善也。善者与不善者。杂然交糅而莫之择。则善者固少。不善者固多。善者因为不善者所掩而不能自表见。由北宋以上之文。今人之所习。固皆其善者也。由南宋以迄于元。今人之习其文者又鲜。惟皇明文盛。为今人所习。然其所习。恒多于其不善者。而寡于其善者。其靡也。既以钩棘侏离纤诡之辞。病一世矣。而惩其弊者。又举二百七十年之宏儒钜公。而并弃之。玆明文所以不可无选也。呜呼。 皇明之文。固不若三代,西汉,唐,宋之盛也。而其作者之众。则或过之无不及焉。今颇差次为五集。凡为人若干。为文若干。选三月而略备。以书籍之。未悉觏也。缮写之无其具也。姑第列其目。以余之不饰于辞。不可以弁古人也。姑识其大意如右。以畀吾弟宪仲序焉。
选甲集小识
今之为文辞者。大率多尚明文矣。其甚者。往往弃韩,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46L 页
柳,欧,苏不道。而其诋诃之者。又率曰明安得有文。是二者。皆未知明文也。岂惟不知明文哉。固未尝知何者为明文也。夫李观,樊宗师,刘蜕,刘煇,宋祁之文。固皆唐宋也。今有学李观,樊宗师,刘蜕,刘煇,宋祁之文而曰。吾学唐,宋文。又有人从而诋之曰。唐,宋之文不可学。是尚为知唐,宋文也哉。今之尚明文者。吾无论已向有适中州者。至辽沈之陲。入其三家店。炊蜀黍买酱而食之曰。中国无饮膳。今之诋诃明文者。亦奚以异是哉。余自宋景濂以下得十人。以其杰然为一时甲也。故曰甲集。其取宋景濂,唐应德,归熙甫。皆古人之馀论也。其以刘伯温。配景濂而上之。而尊方希直,王伯安于归唐之右。余窃有取焉尔。若解大绅之轻俊。杨士奇,李宾之之平衍。王道思之支蔓。于余心。有未慊焉。虽然。推其所长。亦可以为一时之甲矣。遂总为甲集十卷。
选乙集小识
自我 高皇帝埽除夷狄。而天下之法度风俗。出于一。繇是以迄于弘治正德之间。天下号为升平。而醇朴未离。淫巧不兴。一时之士。有不能文。文必皆雍容和雅。纡馀坦易。而无艰险轻佻之语。促杀惉懘之音。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47H 页
岂惟文哉。亦可以观时运矣。夫朝廷之上。循守法度。士大夫无奇策异论。闾里之间。力本业。奉政教。恂恂不敢为邪。而无瑰伟卓绝之行可以耸动人者。此亦可谓治世矣。于是焉厌其平常无奇。欲有以振之。而所任者。非伊周之佐。所行者。非先王之法也。则天下之民。始不胜其多故矣。余观明中叶文章之变。有似乎是者。自弘治正德以前。皆编为乙集三卷。
选丙集小识
自北地济南两李氏者作。而文之变。不可胜言矣。然其一二能者之才之力。亦足以驰骋。自喜于一时。虽不能追配古作者。亦岂遽出李观,樊宗师,刘蜕诸人下哉。李观,樊宗师,刘蜕之文。不能以易一世。而斯一二人者。顾巍然为数百年宗师。此又所以蒙诟无穷也。今为之择其未离者若干篇存之。若夫一时豪杰之士。毅然自树。不受变于俗者。又不可不亟为表章也。合以为丙集三卷。
选丁集小识
李梦阳,王世贞之文。非古也。然犹有未离者存。转而弥降。有大雅君子所难言者矣。其或有一言之几乎善者。亦不忍尽弃也。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君子
渊泉先生文集卷之二十四 第 547L 页
曰。与人之广也。取人之周也。于是乎有丁集。而嘉靖以后文士之不能以一家名者。咸附焉。其人是也。其文非也。则不敢取。其人非也。其文是也。则或取焉。选文也。非选人也。然或进之。或抑之于丙丁之间者有之矣。则劝戒亦昭矣。丁集凡二卷。
选戊集小识
呜呼悲夫。自永历以后。天下不复有明矣。而草茅孤羁之士。循馀发抱故衣。悲歌而血泣者。不可以一二数。吾不忍使其胥而系之于夷狄也。然而欲进之。则天下已不复有明矣。于是乎别为戊集二卷。呜呼。读是书而至于丁戊二集者。亦可以慨然于亡国之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