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恕庵集卷之十六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x 页
恕庵集卷之十六(平山申靖夏正甫 著)
 杂记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67H 页
[评史]
秦穆公欲授国政于百里傒。傒让曰。臣不及臣友蹇叔。蹇叔贤而世莫知。臣尝游困于齐而乞食铚人。蹇叔收臣。臣因而欲事齐君无知。蹇叔止臣。臣得免齐难。之周。以养牛干王子颓。颓欲用臣。蹇叔止臣。臣去得不诛。事虞君。蹇叔止臣。而臣利爵禄且留。再用其言得脱。一不用及虞君难。是以知其贤。于是穆公迎蹇叔。以为上大夫。若蹇叔真可谓惜百里傒者也。夫以百里之才且智。其以事数君。宜无不得志者。且其穷老。亦不可以久待。则以恒人言之。将劝其仕之不暇。而蹇叔之贤。见其不可则三止而不为难。夫只以其时之可不可而不以利禄者。蹇叔之于百里也。此百里之虽不能尽用其言而不能忘蹇叔也。呜呼。今之士有可仕之才而有志于仕。人有一以不可为言者。未有不以为怪者也。至其再也。未有不怒之者也。然则今之世。固难得蹇叔。而亦难为百里也。(百里傒,蹇叔。)
晋饥。请粟于秦。丕豹劝勿与。公孙支,百里傒请与。而其说则各不同。支则曰饥穰更事耳。不可不与。傒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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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夫支之言。虽可犹为图后之利者也。傒之言。三代圣人救民之心也。世知百里傒为智谋之士。而不知其用心之可重如此。(百里傒用心可重。)
豫让漆身吞炭。行乞于市。其妻不识。而其友知之者何也。妻但知貌而友知让志故也。以貌求人。貌变则失。以意寻人。死犹可识。(豫让之友知让。)
子胥,范蠡须要见其不同处。其劝勿许成。则子胥与范蠡同也。至其事君之道。则未尝或同也。子胥之告夫差曰。今王播弃犁老。而顽童焉比谋曰。予令而不违。不违亡之阶也。范蠡之告句践曰。王其驰骋田猎。而无至于禽荒。宫中之乐。无至于酒荒。盖子胥正而范蠡不正。夫田猎饮酒。非可以导君者也。蠡之意以为全戒去此二者。言将不入。苟无至于荒而仅可以霸则无害也。此为不忠之甚。而子胥之言。不计其听不听而一出于正者也。盖此与蠡不同者也。(伍子胥,范蠡之不同。)
史记言梁惠王再见淳于髡。而髡无言。惠王怪之。以让进髡者。进髡者以谓髡。髡曰。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再见王。王志在声音。是以默然。其人以报王。王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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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淳于先生真圣人也。前先生之来也。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此史迁之记之妄也。伯牙之琴。意在山水。钟期能言之。固亦异矣。然彼以意而写音。此因声而求意。不可谓无是理也。夫惠王有二好之在心。则是其心宜不专于接人矣。此则可以观貌而知之。不待听言也。至若知其意在两者。则虽圣人亦有不能焉。髡何以能焉。故曰史迁之记之妄也。不然则此必髡以诡道知之耳。(淳于髡见梁惠王。)
李斯之从学荀卿与相秦也。其智取自仓中鼠耳。然传言鼠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而斯不能不见赵高之忧。盖鼠知藏身而斯不能藏身也。一生辛苦学鼠。而亦不能尽学。哀哉。(李斯智不如仓中鼠。)
汉高祖之自将击陈豨也。周緤泣曰。始秦攻破天下。未尝自行。今上常自行。是无人可使者乎。高祖以为爱我。后封緤为䣙城侯。夫緤沛之一庸夫耳。未尝有战功。而特以爱我而受封。则伯子,雍齿之不欲封宜矣。高祖事类多如此。(汉高之封周緤。)
陈平之降汉也。因魏无知以进。及用事。绛,灌等以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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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及受金谗之。高祖疑之。以让无知曰有之乎。无知曰有之。高祖曰。公言其贤何也。对曰。臣之所言者能也。王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于胜败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今楚汉相距。臣进一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尔。盗嫂受金。又何疑乎。由是平遂大用。若使平果有盗嫂受金之行。则何足取焉。无知以进平者。而其对汉王如此者何也。虽使无知极力为平辨之。黯昧之事。既难一日以白。而绛,灌之为谗。无所不至矣。故姑舍其行而就其能为言。使汉王之信平。在于绛,灌所谗之外也。其亦智矣哉。然则当时之无辨。非以平为真有是事也。特未暇辨尔。魏武十五年。求贤令曰。无有盗嫂受金而不遇无知者乎。此亦未得为知平者也。(魏无知不辨陈平。)
晁错之谋七国也。若听其父之言。可免东市之祸。然错之不听则有由也。夫错方任怨而图功。其一心唯恐功之不成。而至于取怨则有不暇顾也。错父之告错也。不以事之成败为言。而特以构怨戒之。宜其不能动错之听。(晁错父之不善喻错。)
武帝不冠。不见汲黯。而踞厕见卫青。此二事最若可取。东坡亦言之。然不冠不见。不如冠而见。踞厕而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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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初勿拜青为大将也。夫将者制三军之死命。而为人主之爪牙。国家之安危存亡系焉。岂可薄其礼貌哉。武帝虽可不礼青。其可易青之爵乎。平时则踞厕。临难则推毂。天下宁有是耶。(武帝踞见卫青之失。)
世以卫青功名。适值天幸而致。今观伍被为淮南王。称述大将军处。其曰遇士大夫以礼。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用云者。只此数事。亦不害为良将。(卫青不为庸将。)
汉朝直臣。无出于汲黯者。而史言黯尝慕袁盎之为人。夫黯岂肯慕盎者哉。黯之于公孙弘。盎之于晁错。均为不悦者也。然黯常面折弘。而盎每伺错之间。此其心术之不同。如泾渭之判。岂肯慕之哉。此殆史失之尔。(汲黯非慕袁盎者。)
公孙弘之奏事。每令汲黯先发之然后。弘辄推其后。此乃淮南子刃脊之说也。剑以断物。刃先而脊后。故刃虽时折而脊不伤。弘之此事用此术也。(公孙弘奏事。)
大将军霍光功业盖天下。然其心术多有可疑者。如显毒杀许皇后。而光不发之。此罪固已通天矣。近观萧望之传。丙吉荐儒生萧望之,王仲翁等。当召见时。光新诛桀等。出入自备。当见者露索去刃。两吏挟持。而望之独不肯听。自引出閤曰。不愿见。吏挟持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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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使勿持。召见。望之曰。将军以功德辅幼主。流大化。天下之士争延颈企足。愿自效。今见者皆先露索挟持。恐非周公躬吐握之礼。于是光独不除用望之。而仲翁等皆补大将军史。夫望之之言。正言光失。在光之道。宜即改容谢之而听其言。亦宜官之以奖其善也。光乃不能然。独取仲翁之声名远出望之下者。而望之则不见用。此岂秉心以公者之所为哉。光传云殿中尝有怪。一夜群臣相惊。光召尚符玺郎。郎不肯授光。按剑曰。臣头可得。玺不可得。光谊之。明日。诏增郎二秩。光于此时。犹能奖人之善。而及至此。不能保初心。哀哉。(霍光之不能保初心。)
传言张安世家童七百人。皆有手技。作事治产业。能殖其货。此盖言安世之短。鲁相公仪休见其家织布好。燔机云。欲令红女安所雠其货乎。其与安世异矣。(张安世之短。)
萧望之之见霍光也。不听解衣搜索。隽不疑之见暴胜之也。不欲去所佩之剑。君子之不苟以见人也如此。所以饰身者犹不可去。况所主于其心者乎。(君子之不苟见人。)
史言魏相严毅。而丙吉宽。以吾观之。相非严毅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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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非徒宽者也。吉子显尝从事高庙。至夕牲日。乃使出取斋衣。吉大怒谓其夫人曰。宗庙至重。而显不敬慎。亡吾爵者必显也。夫人为言然后乃已。夫夕牲日取斋衣。非过之大者。而至以亡爵责之。盖吉宽于御下而严于子弟者也。相虽以严毅称。而平恩侯许伯之宴。谈笑观猴舞。此似其严不足者。而史却以严称之何也。(魏相,丙吉。)
成帝不哀中山哀王之死。而送张放则至涕泣。此所谓于其所厚者薄。于其所薄者厚也。(成帝厚薄之失。)
成帝之得不废。史丹之力也。传言成帝为太子时。吊中山哀王之薨而不哀。元帝大恨曰。安有人不慈仁而可以为民父母者乎。以责丹。丹免冠顿首谢曰。臣见陛下哀痛中山王。至以减损。臣戒属太子毋涕泣。感伤陛下。罪在臣。帝意乃解。此盖丹曾不以言太子而临机设权者也。然丹之辅相太子。其可止此而已乎。其告帝者。不得不如此。而宜亦必有退而继责太子者矣。传偶不书尔。若告帝如此。而退无责太子者。则太子将有所恃丹而无所不为尔。是成帝之恶。丹长之也。其可得以辅相言乎。里克之臣晋也。谏献公以勿令太子帅师。太子忧废。则又告之曰。子忧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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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惧不得立。告父以慈。告子以孝。处人父子之间。可谓至矣。(史丹之辅相成帝。)
成帝之崩也。张放思慕哭泣而死。成帝何以得此于张放。昔文伯之丧也。敬姜据其床不哭曰。朋友诸臣未有出涕者。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斯子也必多旷于礼矣。成帝之得此于张放也。其犹文伯之于内人乎。(成帝之得张放死。)
王章之卧牛衣中涕泣时。由其妻之诃怒而能自激昂。然其上章击凤时。又止章勿言。则非知章者也。章素刚者。岂为死生祸福而动者哉。及妻与女俱系狱。女年十二。而闻呼囚数减。知章以刚先死。则是女之知章。愈于其妻矣。(王章妻之知章。不及章女。)
史言杜钦处王凤之门。当世善政。多出于钦。又云钦能于凤。补过将美。固之无见如此。方京兆尹王章之言凤罪也。天子有去凤之意。而凤亦求去甚切。凤去则凤之罪轻矣。钦不以此时劝凤无出。而乃以周公之不离成周为言。劝其勿去。何其佞也。方有日食之变也。天下明知咎由于凤之专政。而畏凤不敢言。独章言之。获罪以死。天下莫不冤之。则章为直臣而无可罪也明矣。而钦之告凤曰。章素好言事。虽陷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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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暴扬。恐天下不知章实有罪而以为坐言事也。宜因章事举直言。明示四方。使知上不以言罪下也。其意以为章死有罪而无冤。呜呼。章果可为有罪者乎。世固有斥其言而罪其人者矣。乌有杀其人而用其言者乎。当凤之求去也。其指甚切。见于元后传。疑凤虽无状。犹为知惧者矣。使其因而得退。则亦足免为汉室之罪人也。而钦不能遂之。当章之死也。使钦明其有冤而使凤知悔。则可以补凤之过。而钦于二者。俱不能焉。钦固非忠于汉者也。亦不得为忠于凤者也。盖世徒知凤之罪而不知成凤之罪者在钦。(杜钦成王凤之罪。)
史言严君平卜筮。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惠众人。有邪恶非正之问。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从吾言者。已过半矣。余谓君平非知忠孝者也。夫所谓忠孝者。岂为利害而设哉。一以利害为心。已不得为忠孝矣。以此为说。吾知劝人者少。而不劝人者多矣。史又言君平非其服不服。非其食不食。则殆亦许行者之流耳。(严君平非知忠孝。)
当刘演之新败于阜赐也。非与下江兵合势。无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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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而能使之合势者。王常力也。今观其所以谕众归汉者。深明于利害。常亦贤将哉。(王常之明于利害。)
王莽时起兵者所在夥。然而无文书号令。虽言讨莽而不言讨莽之由。故民心疑其为盗而有不附者。莽亦不以为忧。及光武军移书称说莽罪。莽始大惧而天下始归心矣。正名之为先务。辞令之不可无有如是者。(军事之重。文书号令。)
史既言光武听桓谭琴。喜其繁声。又言上雅不喜音乐。此史失照管处。岂或因宋弘言而有警耶。(光武不喜音乐。)
光武诸臣中。唯宋弘为人可重。其责桓谭鼓琴于帝前。极有大臣风。非独辞湖阳主婚一事也。(宋弘为人可重。)
诸葛武侯,庞士元。当时称为伏龙凤雏。然士元非武侯之俦也。魏侍中傅巽客荆州。为刘表尚书时。尝目士元为半英雄。盖巽有知人鉴焉。(傅巽有知人鉴。)
魏武得荆州。与荀彧书曰。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异度即越字也。越盖通后也。魏武之能急士如此。其得志天下宜哉。(魏武之急士。)
袁绍之初起也。海内名士多附之。后皆叛去。魏武所赖以成功者。皆绍之人也。譬之杞梓皮革。无非楚产者。(魏武用袁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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沮授,田丰之智谋。不在荀彧,郭嘉下。使绍而能用其言。魏武未必得志于天下。然绍不徒不能用。又从而杀之。一似项羽之于范增。二人者盖亦有昧择木之罪焉。东坡论范增。陋其欲依羽成功。吾于授,丰亦云。(沮授,田丰。)
魏武之欲易储也。毛玠谏曰。近者袁绍以嫡庶不分。覆宗灭国。其问贾诩也。诩不答。魏武曰。有问而不答何也。诩曰。适有所思耳。魏武曰。何思也。诩曰。思袁本初,刘景升父子耳。盖玠则正谏。而诩则以讽也。当玠之有言也。魏武虽曰吾之周昌。而其意犹未已。及闻诩之对。则笑而遂无易太子之志。此则讽谏之易入而正谏之难入也。其后玠坐微事。终身废放。而诩则厚遇加昔。此则正与讽之利害也。(正谏讽谏之异。)
魏武性严急。掾属公事。往往加杖。而何夔为司空掾属。尝蓄毒药。誓死无辱。是以终不见及。夔知捶扑之耻。而不知从操之可耻何也。(何夔之蓄毒药。)
郭嘉之亡。魏武与荀彧书曰。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以此痛惜。盖凡有计事图功。魏武谋臣中。唯嘉意与魏武多合。魏武所谓相知者指此。而其所相喜者亦在此尔。若使嘉真知其为奸人之雄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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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多。如祢正平。则将惧见杀之不暇。岂相喜之有哉。然则当时之不知魏武者。莫甚于嘉尔。(魏武之痛郭嘉亡。)
史称陈寿有良史才。其所成国志。颇典则可观。然其言魏事。多谀笔无足信者。如魏武赤壁之战。一败涂地。而寿但云不利。其他以胜为败。以败为胜者。殆不可胜记。寿盖小人也。寿尝谓丁廙若得千斛米。当为先公立佳传。寿笔可谀于千斛米主。独不可谀于魏氏之威焰乎。(陈寿谀笔。)
王导之忠顺勤劳。于晋室为首。中兴之功。专以导在也。然及其不救周顗之死。则其身之去敦。不能以寸耳。当是时。朝廷若问顗死之由。则恐导终不免为逆。特晋朝为导讳之。故得以无事耳。(王导不免为逆。)
世以王坦之之倒执手版。为不及于谢安石。是诚为然。然其手裂简文。遗桓温诏一事。亦自不易。而及其责安石之期功。不废丝竹云。天下之宝。当为天下惜之。则又非安石之所能到也。(王坦之不下于谢安。)
自古论朋党者多矣。而无如唐李绛所对宪宗之切者。其言曰。夫圣贤合迹。千载同符。忠正端悫之人。所以知奖。亦是此类。是同道也。非为党也。岂可使端良之人。取非僻之士然后。谓为非党也。又曰。陛下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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尧舜之道。高上禹汤之德。岂谓上与数千年尧舜禹汤为党。是道德同也。孔子圣人也。颜回以下十哲。希圣者也。更相称赞。为党乎。是道业同也。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又曰。吾复梦见周公。远者二千年。近者五百年。岂谓之党。是圣人德行同也。反覆明快。足破人主之疑。所以宪宗之世。能少免此患。欧公朋党论。盖全出于此。(记唐李绛对宪宗语。)
牛僧孺不是全不识道理人。其曰以道承天则天无坏。以乱承天则天无支云者。真是识道语也。(牛僧孺识道理。)
宋之天下。至仁宗为极盛。至神宗而始衰。然其锐于为治。欲复三代之盛。则神宗有焉。独恨其不明于邪正之分耳。当熙宁时。以帝之专任安石。以安石之深结于帝。而及闻新法不便之议。累发于诸老成。则亦尝欲罢之而不疑。盖其心则本未尝有私于安石也。故马,吕诸公入之。则可以致治。安石入之。则可以乱天下。(宋神宗之心本公。)
王荆公之心。急于理财。其所谓不加赋而足用者。天下无是理。温公亦尝争之曰。天地所生财赋。不在官则在民。于此荆公不能有以屈。又有谓荆公以若决梁山泊则可种谷获利者。荆公闻而善之。低首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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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而未得决水之策。时刘贡父在座曰。此有善策。荆公惊喜问之。刘曰。若别凿一梁山泊则可为矣。荆公笑而止。此虽戏语。而其实与温公言同。盖其终日兀兀思量。到人不到处如此。(王荆公之急于理财。)
熙宁中。魏公言新法不便。举利害甚切。荆公虽以周公遗法为言。而帝终不能无疑。遂谕执政罢青苗。曾公亮,陈升之欲即奉诏。而赵抃独以为新法皆安石所建。欲俟其出。而安石出。则持新法初议益坚。抃始大悔。乃自求罢。后人以赵抃为甚失于几微之际。此未必然。夫荆公为人。非法去而身独留者。遂使赵即奉诏。若荆公一出。则必以去新法为言而求去。而神宗虽暂罢新法。亦不能许其去矣。既不许其去。则其法亦将因得而不罢矣。此其势然也。时日之间。暂罢旋行。徒为纷纷。奚所益哉。其后因旱求言。郑侠,韩维极言新法之害。帝感悟即命悉罢。是日果大雨。天心此可见矣。而及吕惠卿,邓绾辈环泣于帝前。则于是新法一切如故。以此知安石不去。则新法不能一日罢。(荆公不去则新法不能罢。)
近读司马温公读玄。极赞扬雄太玄。以为玄者所以赞易也。又曰。孟,荀殆不足拟。殊可讶。玄之为书。浅陋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74H 页
可笑。童子之所不为。荀固不足言。岂可轻言邹圣乎。其为误着。不止魏之正统而已。(司马温公误着处。)
元祐之初。宣仁垂帘。涣发德音。尽罢去新法。当是时。任之者温公也。识者多以作事无渐为忧。毕仲游书与温公曰。散青苗置市易敛役钱者事也。而欲兴作患不足者情也。苟不能杜其兴作之情。徒欲禁其散敛变置之事。一扫而更之。则用事者将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说。以动上意。如是则废罢者当复行。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以诸路所积之粟钱。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数十年之用。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馀于财。则新法永罢矣。以当日之势。譬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兄子弟喜见颜色而未敢贺者。以病根之尚在也。其为言甚明晢。而温公终不能用之。及至绍圣。卒如其言。盖此公本来执滞。不能变通。此苏公所以有司马牛之称焉。若令魏公尚在。当处之裕如矣。(温公不及魏公。)
温公尝欲尽去熙丰之新法。范忠宣曰。去其太甚者可也。不必谋自己出。谋自己出。则谄谀得乘间迎合。此言甚善。非无意功名者。不得当此一句。至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贵。则盖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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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耳。(记范忠宣公语。)
明太祖既定宁越。欲遂取浙东。会诸将谕之曰。克城虽以武。定民必以仁。吾师比入建康。秋毫无犯。故一举而定。今新克嫠州。政当抚恤。使民乐于归附。则未下诸郡。亦必闻风而归吾。每闻诸将下一城得一郡。不妄杀人。喜不自胜。盖为将者能以不杀为心。非唯国家所利。即己亦蒙其福。尔等从吾言。则大功可成矣。殆所谓不嗜杀人。神武不杀之类也。及至天下才定。诛锄功臣。殆无遗类。遂成三百年杀士大夫之风。 太祖之不能保初心如此。( 明太祖不能保初心。)
太祖在宁越时。已延置儒士许元,叶瓒玉,胡翰,汪仲山,王宗显,叶仪,宋濂,戴良,吴沉,徐原等十馀人。皆会食省中。日令二人进讲。敷陈治道。当是时。陈友谅以楚称王。张士诚以吴称王。明玉珍以蜀称帝。天下纷纷。战争无虚日。殆非偃武修文之时。而 太祖之心。其急于学如此。当为万古帝王之法。( 太祖之急于学。)
太祖在军中。闻前学士朱升之名。访以时务。对曰。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所谓缓称王三字。何其有味也。盖天下之得失。在于天心之向背。而不在于称号之早晚。隗嚣之称王。公孙之僭号。皆在光武为帝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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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终未免北面称臣于汉。袁术之称帝。而终为曹公所灭。此盖已然之效也。如友谅,士诚者。特是盗贼之雄耳。志在于子女玉帛而无甚远略。则固非 太祖之对手。然其僭称王号之时。天心已厌之矣。升之所以不汲汲于称王而急于天心之克享者。可谓知本之论矣。故创业之君。救民为上。封功次之。称王又次之。(缓称王。)
神宗中年。国本论起。言者皆以早建元良为请。申时行,王锡爵皆婉转调护。而心亦以言者为多事。锡爵尝语顾宪成曰。当今所最怪者。庙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宪成曰。吾见天下之是非。庙堂必欲反之尔。遂不合。盖天下未尝无公论。治则公论在庙堂之上。乱则公论在草野之下。 明之天下。未尝无公论。但庙堂不能用尔。不但不用。而欲望天下之弃其公论而从其私论。甚矣其惑也。(庙堂草野之是非。)
   以上评史
[评诗文]
常爱崔国辅长信草。时侵珠履迹。不使玉阶行之句。今见庾肩吾有全由履迹少。并欲上阶生之语。始知国辅诗全出于肩吾。但后出者愈巧耳。(记庾肩吾诗。)
渊明之诗。平淡出于自然。其初不倚拟模仿明矣。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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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嵘以为出于应璩。陋哉嵘也。渊明未尝欲以诗自名。而况追拾古人之馀乎。此非特不知渊明诗也。亦并渊明为人而不知耳。(书陶渊明诗。)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此灵运绝唱也。当时谓以此句得罪。权德舆遂傅会曰。池塘者泉洲潴溉之地。今曰生春草。是三泽渴也。豳诗所记一虫鸣则一候变。今曰变鸣禽者。候将变也。此为当时所恶。此德舆之妄诞也。若然则灵运此诗不工甚矣。何以能名后也。且灵运所坐。在于韩亡子房奋之句。非坐此也。(辨谢灵运诗傅会之误。)
梁吴均有雁足印黄沙之句。沈约谓语太险。古人为诗之不欲险异如此。此自常语耳。而犹以为险。况其他乎。(古人之不欲险于诗。)
李北海有牡丹诗十首。未见于诸选中。得于六朝帖刻本。今犹记其一联。曰解语应传天上事。向人如诉夜来寒。其馀大率类此。此诗之尤物也。昉侄近学此为梅花诗曰。飘飖岂是人间住。护视还愁月里奔。未免为效尤也。(记李北海牡丹诗。)
王荆公次四家诗。以青莲编于其末曰。其诗言酒色者。十居八九。此论非知青莲者。黄山谷云青莲诗语。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76H 页
如生长富贵人。宁于醉中作无义语。不作寒乞声。必如此论然后乃可。(记荆公,山谷评李青莲诗语。)
诗话云子美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此句人尝过骊山。梦明皇称美云。后人以为子美此诗。有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之语。则致世之乱者谁耶。明皇岂得不耻而犹诵其语乎。余以为明皇因重色而致乱。固不可矣。然以护前而失名句尤不可。(书杜子美羌村诗。)
子美平生作诗。不作无益语。故其诗多可采。如石笋行末句曰。嗟尔石笋擅虚名。后来未识犹骏奔。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此为世人破妄也。柳子厚作八骏图说。欲使天下有是图者举而焚之。亦此意也。(书子美石笋行。)
老杜八哀诗曰。日斜鵩鸟入。魂断苍梧帝。世释帝作舜。此为非也。苍梧帝。即苍梧天也。尝见放翁诗。有山耸帝青之句。耸帝谓耸天也。帝之为天无疑。(辨老杜魂断苍梧帝句。)
子美诗曰。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反观居士曰。子美幸而不有周公之位矣。其不能躬吐哺矣。何也。为不久客则可以拒人尔。(记子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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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美,青莲各有能事。历代题品。亦不一。至于近世。爱杜者多于爱青莲。然要当以杜为今文。而以青莲为古文尔。(评青莲,子美诗。)
若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居士曰。隐之节士也。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居士曰。梦得志人也。(记吴隐之,刘梦得诗。)
閒来观乐天秋池诗。不觉一笑。其诗曰。身閒无所为。心閒无所思。况当故园夜。复此新秋池。岸暗乌栖后。桥明月出时。菱花香散漫。桂露光参差。费却许多思虑。写得许多光景如此。何得为无思。欲起乐天一问而不可得也。(书白乐天秋池诗。)
人有拈出乐天人生有情非木石。不如不遇倾国色之语。问余曰。乐天之言如此。岂尝好色者欤。余曰。能快说出如此。犹是分轻。(答人问乐天诗。)
乐天诗曰。莫嫌地窄林池小。休厌家贫活计微。多少朱门锁空宅。主人到老不曾归。居士曰。乐天非知道者。何必见空宅然后。知窄地之可安哉。(记乐天诗。)
退之文章雄浑。驱驾千古。非宗元辈人。然至其为诗之妙。则又多让于宗元。唯不见园桃与巷柳。马头唯有月团团。及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有诗本色。可佳耳。(记韩退之诗。)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77H 页
李肇谓退之游华山。穷极幽险不能下。至发狂恸哭。沈颜辨之以阮籍穷途之哭为喻。肇固陋矣。而颜亦不知退之者也。唯谢无逸辨之最合理。今以其诗观之。有悔狂已咋指。垂戒仍镌铭之语。谓恸哭者。以此傅会。然其上句有下袖拂天星之语。则此诗极言华山之高。而其云悔狂咋指者。亦自誇其穷高远之览尔。而世俗不知。反以为真有是事者。甚可笑也。(辨退之游华山诗。)
坐闻西床琴。冻绝三两弦。居士曰。此是孟郊佳处。(孟郊佳句。)
杜牧之云白乐天诗。多淫言媟语。入人肌骨。却不知自家反甚于乐天也。(书杜牧之诗。)
欧公守滁。筑醒心,醉翁两亭于琅琊山谷中。命幕客谢判官杂种花卉。谢以状问名品。公以一绝书纸尾答曰。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花不开。古今传以为韵事。仆在湖舍。家兄寄书与诗问归期。仆不作书。只次韵答曰。日为湖上舟游去。直到林中花尽归。亦庶几于欧公事耳。(书欧公答谢判官诗。)
欧公作庐山高。自以为得意。而梅圣俞亦甚许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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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我更作诗三十年。不能道得其中一句。以今观之。词格极冗长。无一语可采。不知欧公何以为得意。而圣俞老于诗者。亦何以推服至此也。(书欧公庐山高。)
梅圣俞为宋诗祖。自欧公盛推服。然其诗过苦寒不可学。放翁亦以为置字如大禹之铸鼎。鍊句如后夔之作乐。成篇如周公之致太平。此语唯老杜近之。圣俞恐不得当也。(记放翁,梅圣俞诗评。)
荆公作明妃曲篇末曰。人生失意无南北。时谓名句。而王深甫非之是也。以言失意。故人不知此语之大害也。今可言得意。亦无南北耶。(书王荆公明妃篇。)
荆公题江陵驿舍云茅屋沧洲一酒旗。午烟孤起隔林炊。王介讥之。书其下云金陵村里王夫子。可是能吟富贵诗。余以为非独村夫子不能吟富贵诗。富贵人欲吟一句村夫语。亦不得。(书荆公江陵驿舍诗。)
老泉诗雄杰浑深。非二子之比。其水官诗曰。水官骑苍龙。龙行欲上天。手攀时且驻。浩若乘风船。不知几何长。足尾犹在渊。下有二从臣。左右乘鱼鼋。矍铄相顾视。风举衣袂翻。女子侍君侧。白颊垂双鬟。手执雉尾扇。容如未开莲。从者八九人。非鬼非戎蛮。出水未成列。先登扬旗旃。长刀拥旁牌。白羽注强拳。虽服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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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裳。状貌犹鲸鳣。水兽不得从。仰面以手扳。空虚走雷霆。雨雹晦九川。风师黑虎囊。面目昏尘烟。翼从三神人。万里朝天关。我从大觉师。得此诡怪编。画者古阎子。于今三百年。见者谁不爱。予者诚已难。在我犹在子。此理宁非禅。报之以好词。何必画在前。此诗近得于坡集。善本他无见焉。甚可贵重。沧浪洪世泰常欲以三苏敌曹氏三父子。盖老泉之浑雄。近于魏武。长公之才俊。似陈思王。颖滨之婉丽。类五官将。诚知言也。(记苏老泉诗。)
东坡雨中看牡丹诗曰。雾雨不成点。映空疑有无。时于花上见。的皪走明珠。秀色洗红粉。暗香生雪肤。黄昏更萧瑟。头重欲相扶。又曰。明日雨当止。晨光在松枝。清寒入花骨。肃肃初自持。午景发浓艳。一笑当及时。依然暮还敛。亦似惜幽姿。仆曰。此为牡丹传神也。花能有其妖艳。而不能自语其妖艳。坡诗盖牡丹之解语者尔。(书苏东坡牡丹古诗。)
吴僧义海论东坡听琴诗云坡未知琴。春温廉折亮以清。丝声皆然。不独琴也。此盖坡引用古语而义海不知也。驺忌之与齐王论琴曰。大弦之春温者君也。小弦之廉折以清者相也。坡诗盖出于此。义海虽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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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若使言琴。未必及坡尔。(书东坡听琴诗。)
东坡夷中乱山作曰。江寒晴不知。远见山上日。䑃胧含高峰。晃荡射峭壁。横云忽飘散。翠树纷历历。行人挹孤光。飞鸟投远碧。坡诗大抵皆妙。而亦无如此语之妙者。(记东坡妙处。)
放翁称东坡水中明月卧浮屠之句。以为状景逼神。却不如初日照江水。游鱼似玉甍之为尤妙也。(记东坡诗。)
东坡有广明寺诗曰。破屋撼钟音。又有观台诗曰。残磬风中袅。此两句妙在撼袅字。(记东坡诗。)
柳州田家作曰。今年幸少丰。无厌饘与粥。长公采荠诗曰。未任筐筥载。已作杯盘想。此皆诗之切于人情者。(记柳州,东坡诗。)
东坡平生宦谪。多坐其诗语。文与可及子由俱有诗戒之。文则曰。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子由则曰。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两诗皆为坡药石。而子由为尤有味。(记子由寄东坡诗。)
平生邻曲意。移棹避渔罾。此陆务观江居作也。居士曰。古今诗人。唯子美,务观两人而已。何也。诗本忠厚也。(记陆放翁诗。)
近看放翁集序。乃中州近岁人所为也。有胸中李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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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李杜之语。可谓善论诗者。近世学杜者。多用悲愁困穷之语。殆亦无病而呻吟者。仆亦少时不免此病尔。(记放翁集序语。)
仆于 明人。最爱唐顺之。如独树春深初着蕊。空山行遍不逢僧。居并野僧方结夏。身随枯叶又经秋。其高妙殆非 明人语也。(记唐顺之诗。)
古人云梅圣俞日课一诗。寒暑不易。圣俞诗名满世。赖有此耳。东坡亦于答人书曰。闻日作一诗甚善。此事虽有才者。非习难工也。以两公而犹如此。况才不及两公者乎。我东朴讷斋每直玉堂。临卧必作一诗。诵离骚经然后就寝。先辈之用功于诗如此。(记先辈之用功于诗。)
翠轩之诗。出于苏,黄而其高过之。其神仙俊逸。天以与之。非区区学唐者所可企及。而世犹未之深识。独农岩先生盛称为我东三百年一人。于是世之为诗者嗜之。如饥者之遇八珍焉。(书挹翠轩诗。)
农岩之所取于吾东者唯三家。翠轩讷斋苏斋而已。馀无取焉。(农岩所取诗三家。)
仆尝谓农岩先生诗曰。其难学处。在于用事处。先生曰。吾平生于诗不善用事。亦罕用事。子言云何。仆遂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79L 页
举其嵩阳书院作夜雨青山有蕨生之句曰。此用事之善者也。先生点头许之。盖先生以圃隐之节况夷齐。而只曰有蕨生而已。足此不可不知也。(农岩善用事。)
农岩先生少时有梦作曰。文章寂寞囊中草。身世飘零水上萍。又咏榴曰。紫颗含朱实。崇朝露气漙。无因献君所。目断五云寒。其后出处。一如梦作所云者。岂有前定而然耶。(记农岩梦作。)
农岩先生尝有梦游泰山作曰。汉代白云生古牒。秦时明月挂长松。古人作诗。不能无醒醉之辨。而梦中之语精到至此。盖是神明不乱故也。(记农岩梦作。)
并立虽不言。饮人以和清。此农岩先生咏梅诗也。此句出而古今咏梅诗尽废。(记农岩咏梅诗。)
深潭老鳜常难见。香饵前头冉冉来。此农岩先生钓鱼作也。晚年。 上必欲召致先生。至令其伯相公劝起。或有问于余曰。先生当出乎。余为诵此作曰未必然。先生已见志矣。已而果然。(记农岩钓鱼作。)
有人诵三渊子游西关作曰。雪岳冥栖客。关河又薄游。随身有清月。卜夜在高楼。剑舞鱼龙静。杯行星汉流。鸡鸣相顾起。留兴木兰舟。仆评此诗曰。起语凡。颔联仙。颈联豪。结语鬼。一篇中有此四品。(评三渊诗。)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0H 页
李伯温,洪夏瑞时有惊人语。李有诗曰。苍柏久应看客过。黄鹂且莫使人愁。洪诗曰。高僧食叶无尘色。老石闻经有道情。皆非俗间语。试求吾诗中可以敌此者而未得。(记李洪诗。)
仆尝在湖舍。以春尽日出游。李伯温自京来。余仍与游。各乘一小艇。入庆安川。或相先后。各有所作。书叶以流之。舟之在后者得见而和之。仆诗曰。只应踪迹长如此。生作閒人死作仙。伯温次答曰。君能十载居亭子。然后吾方唤作仙。盖一时剧戏也。仆时初免堂后。方欲以其日閒游之乐。自称以仙。而伯温者不欲遽许我。乃期以十载之久。此公之倔强如此。可为一笑。偶阅石湖集。书此。(记伯温和诗。)
乙未元月六日夜梦。李熙卿罢官在东湖寄诗曰。山泽渔樵初见放。江湖岁月若相招。余不觉极赏。(梦记李熙卿诗。)
余有诗友。曰金君山。有独绝才。尝曰。诗之于人。正如貌之不能废眉。其论如此。尝有时危百虑听江声之句。诗老洪世泰闻而方食失箸。其为人所推服亦如此。然其苍老太早。且过于悲伤而和平者绝少。爱君山才者。兼以为忧。今果入鬼录。悲夫。(记金君山诗。)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0L 页
余尝在湖舍。有泛湖诗曰。归来卧虚楼。梦境皆波涛。直翰苑时。有立春诗曰。柳从今日尽轻条。今见退之游湘西寺诗。云犹疑在波涛。怵惕梦成魇。张文潜首春诗。亦云柳欲向人轻。意思之偶合如此。不觉自喜。然余此两句。为余得意诗。而两公句语。未必为其得意。则此为可愧也。(记吾诗与古人偶合处。)
余尝在湖舍。效放翁为诗曰。葛巾渌酒乌藤杖。木几蒲团白竹扉。僧因汲水晨犹往。客为看花暮不归。饮弱尚能誇量大。诗荒也道赏音稀。颇知我辈疏狂甚。莫遣傍人惹是非。诗翁沧浪子以为陆家还魂。(记吾诗。)
余有放舟诗曰。有时遇胜处。屡过方惬意。险处亦难忘。事过犹神伤。当时乘兴乱书。后见。颇觉近韩。(记吾诗。)
沧浪洪世泰少日为唐。晚乃学杜。其格颇变。论者以为学杜者不如学唐。而洪未之服也。有一诗人就问于农岩者。农岩笑答曰。吾从众。得失之论遂定。(沧浪诗学先后之异。)
巷居子郑来侨学诗文于余。尝有帆前芳草二陵来之语。大为时人所赏。然特穷甚。有一大宰悯其穷而语仆曰。世俗皆言郑生之穷。乃为君所误。信乎。仆对曰。固信然。若非仆。公又何由得知郑生而悯其穷耶。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1H 页
(记郑来侨诗。)
右军兰亭序。时人方之石季伦金谷序。右军甚有欣色。以今观之。兰亭序之胜金谷序远矣。然右军犹以并称为幸。今世后生粗解把笔。直欲陵驾古人。何哉。(书王右军兰亭。)
余尝见渊明桃花源记。喜其颇类史迁。惜其不多见。近于诸选中。得见其所为孟嘉传。文极致密温雅有法度。绝不类魏晋间文字。可奇也。嘉任情自然。渊明之为此传。正以其为意中人耳。不独其为外祖故也。(陶渊明能文。)
东坡极赏皮日休白牡丹诗多情有恨无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以为不问而可知为白牡丹诗也。余亦谓江文通海外之云。处处而秋色。河中之雁。一一而学飞。不问而可知其为横吹赋也。(记江文通横吹赋。)
世知杜子美之能诗。而不知其文亦自好。如公孙大娘剑舞行序。已极顿挫。而又其进三大礼赋表。极工鍊有法度。如曰与麋鹿同群而处。浪迹于陛下丰草长林。又曰。臣之愚顽。静无所取。以此知分。沉埋盛时。不敢依违。不敢激诉。以渔樵之乐自适而已。其文视 诸子。觉自别耳。(杜子美能文。)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1L 页
白乐天曰。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能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此论甚好。凡文人之病。在于自私自惑。若能先去此病。而讨论者 不以姑息终之。何患于不到古人地位耶。(记白乐天语。)
杜牧阿房宫赋鼎铛玉石。金块珠砾。释之者多失本旨。以一字各为一物。甚无意义也。余尝释之曰。铛视鼎。石视玉。块视金。砾视珠。盖言其众多而贱之也。听者疑其为穿凿而不之信也。今观鲍宣传。有浆酒霍肉之云。盖言▣酒如浆视肉如霍也。乃知杜牧之赋本出于此。而余言为不妄也。(释杜牧阿房宫赋。)
王元之待漏院记。专蹈袭唐李华政事堂记。但后出者巧耳。(王元之蹈袭古人。)
东坡文多滑稽。于小文最甚。近见其一砚铭曰。或谓东坡居士曰。吾为公往端溪购砚。居士曰。吾有两手。其一解写而有三砚。何以多为。曰。以备损坏。居士曰。吾手或先砚坏。或曰。真手不坏。居士曰。真砚不损。此铭亦滑稽者。文为甚妙。而惜不载本集中。意此者诗文尚多散佚。偶检 明人所集文字会宝。见而录之。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2H 页
(记苏东坡砚铭。)
东坡于古文人。每取乐天。盖其不独文章相近。行藏颇有与类者。乐天则曰。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亡何而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死。其馀则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其曰足下者。即元微之也。东坡则曰。此子有致穷之具。而既与不肖为亲。又欲往求鲁直。其穷未易量也。乐天则曰。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东坡则曰。平生以言语文字见知于世。亦以此取疾于人。得失相补。不如不作之安也。此亦足见两公之相类矣。(乐天,东坡相同处。)
平生读欧,苏文。极厌饫。近看陈师道,张耒辈文字。却好看。盖为其言仅足。无有馀之病耳。东坡尝读范淳夫奏疏曰。吾文不如公文之皆可施行也。盖淳夫文字。语文称停。不如苏之过实。此东坡所以见推也。(读陈后山,张宛丘文。)
元吴澄送赵子昂序曰。为文而使一世之人皆好。吾悲其文。为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人。读此。击节三叹。(记元吴澄文。)
   以上评诗文
[评书画]
俗谓坡翁书为苍古。殆非然也。其实妍秀。惟山谷论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2L 页
坡书以为用墨虽丰而韵有馀。世但见用墨之丰而疑其为苍古耳。(坡翁书不苍古。)
古人论诗为心声。论书为心画。理盖然也。故其人高古则书亦高古。其人正大则书亦正大。古人未有名世而不能书者。惟退之,欧公及吾东之东岳,泽堂数公而已。余所闻见止此。而独远侄不能书。故能常举数十公。(记古人不能书者。)
三洲书体盛行于世。得其恰似者。遂与三洲无辨。或以为余书亦出于三洲。余不欲辨。后人有于三洲座。见余书曰。此书恰得先生笔法矣。先生不然曰。见其笔意翩翩。似出于 皇明诸家。非学余书者也。此盖余学思白时也。始知此先生眼目。非但于文章精到也。(吾书与三洲不同。)
余每临古人书。一弄笔。辄得其似。然遂以临之累日。亦未能加进也。于文则不然。孟子曰。其进锐者其退速。此言深中吾书之病。(记吾书。)
吾书异世人。以笔急得。亦以笔急败。(记吾书。)
吾书初学右军。后学赵吴兴,文衡山,董思白诸公。而终不能似之。以此自期于书。不当复进。思欲罢休。或者曰。子于文章。一生学长公不尽。独不学其书乎。余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3H 页
乃取丰乐记及其他见快雪翰香诸帖者。观之数日。忽似有得于心者。取笔临之。遂觉恰似。或者之言。盖有理也。(记吾书。)
宣和画院刘松年所画上林图一幅。乃竹林王氏所藏也。今为余家物。布置整肃。笔意森严。所画人物鸟兽林木。气韵生动。实为珍玩。第以笔画不细。故爱画者之取而赏览者。不若玄翁仇十洲所画上林图。仇本乃弇州所藏。而今为玄翁家物。所画人物。多至累百。而笔细如牛毛。以余观之。乃演刘本而作者也。近有卞良者颇善画。余持此轴以示卞。卞疑其为后人托名。余诘之。则曰。不见夫射白狼者乎。其弯弓而欲射。注出白狼头上。有若虚发者然。此是失真必矣。余曰。此盖远势也。今夫射法。远与近有异。近则必满箭而直射。远则必举手而射。故发箭时。注在的上二三尺然后。发而得中。若远而直注则箭落中间矣。闻者皆大笑。卞师亦慲然自服。不知画犹可。不知射可乎。(论刘松年上林图。)
此云林溪桥野趣图也。所画林木泉石。飒爽有凉意。松下两人。幅巾藜杖。偶语閒暇。焚香展玩。足可以洗得尘肺。非独忘暑之为快也。(题云林溪桥野趣图。)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3L 页
此画好处。正在于石老有古态。林疏有秀意。而眼前都无物也。若更着一人则俗矣。(题云林幽亭秀木图。)
   以上评书画
[漫录]
乙酉腊月廿日夜。余与圣源宿石湖息屦亭。晓枕与圣源语。适语及农岩,三渊。圣源论二公之不同处曰。凡与二公游山水间。农岩则必曰。某处有可观。可往。归时又曰。可还。三渊则往不语人。归不待偕。一日约与圣源访妙寂。来宿圣源湛华轩。翼朝天寒欲雪。圣源以雪辞之。三渊大责以没兴。独自步出。圣源不得已从之。入谷。雪大作铺地一尺。圣源则以袖频拂其巾帽而行。回顾三渊。浑身皆雪。帽压欲摧。而终不一拂。恍然如琉璃光。如来佛出世。或曰。农岩则拂之乎。余曰。拂与不拂则吾未知。纵使无拂。恐不当有意于无拂。
农岩先生尝于除夜。次简斋诗曰。青山埋骨终当朽。白雪浑头未用惊。后未十年而先生易箦。幽吟此句。不觉泪迸。死生之间。其达观如此。而或者以先生之閒退为其高处。不亦末哉。
农岩先生尝谓余文曰。所难当者。乃其无中生有处耳。沧浪子亦论余文曰。平处出奇。淡处生浓。世之论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4H 页
余文者。至或有过实者。而未能如此两言之精也。
庚寅正月十二日。自松楸归宿石湖。冰雪消尽。江光如泼油。于书楼上明灯悄然独坐。不知来日为立春。忽观鱼亭一酒户携纸笔来。求写春帖。以两句写赠曰。愿化春江作春酒。得钱高于屋后山。其人颇解字。欣然而去。盖重新湖舍以来。添得两酒户。一居斗月亭旧址。一居观鱼亭下。斗月则路峻急。而观鱼则最近水上。江商船之买酒者。每集于观鱼。故酒易售而居为最乐。余尝有诗云小屋因何有。谋生在水涯。盖亦记实也。
余平生不喜作俪语。一日金兄祯甫氏驰书于远侄言新构一架亭于园后。名曰笑而。愿求上梁文。远侄为抒思。未得佳语。余即取笔题数句。其写景致曰。轩窗漏明。遥占百弓之水。庭宇滴翠。近纳四面之山。其语亭㨾曰。势如太极圈子。全取团圆。居比壶里仙翁。仅容出入。其解亭名曰。未解幽栖之本意。有客惑焉。将示不俗之高情。为子莞尔。远侄一笑称妙。遂以成篇。
仆平生对客。亦不废看书。盖以罕无客时故也。或云此欠待客之礼。然亦终不能改。欲揭此一事于壁上
恕庵集卷之十六 第 484L 页
以告客。当或见恕也。
湖亭景物。皆足娱人。而独无数顷田以糊口。人有为笑者。余将应之曰。自有先生忍饥法。不消去求他。
山居诸物。如柳絮枕芦花被已略具。独未成者。乃山人隐居服尔。
余之湖亭。有水陆兼胜。但恨无好泉瀑耳。家有云林雁宕图。中有千丈飞瀑。当归妆亭壁。以补其不足耳。
   以上漫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