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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卷九 第 x 页
○竹垞论词
■竹垞曰:〔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此 为当时孟浪言词者,发其实,北宋如晏、柳、苏、秦,可谓之不工乎。且竹垞之与李 十九论词也,亦曰〔慢词宜师南宋,而小令宜师北宋矣。〕盖明自刘诚意、高季迪数 君而后,师傅既失,鄙风斯煽,误以编曲为填词。故焦弱侯经籍志备采百家,下及二 氏,而倚声一道缺焉。盖以鄙事视词久矣,升庵、弇州力挽之,于是始知有李唐、五 代、宋初诸作者。其后耳食之徒,又专奉花间为准的,一若非金荃集、阳春录,举不 得谓之词,并不知尚有辛、刘、姜、史诸法门。于是竹垞大声疾呼,力阐宗旨,而强 作解事之讥,遂不禁集矢于杨、王矣。然二君复古之功,正不可没。至今日袭浙西之 遗制,鼓秀水之馀波,既鲜深情,又乏高格,盖自樊榭而外,率多自桧无讥,而竹垞 又不免供人指摘矣。盖嗣法不精,能累初祖者率如此。
○有正味斋集
■钱唐吴谷人锡麒祭酒应制诗赋,一时纸贵,而有正味斋集,颇伤雕琢。洪稚存所谓 青绿溪山,尚未苍古也。惟长短句,则洵为作手。自叙伫月楼分类词选有云:〔慕竹 垞之标韵,缅樊榭之音尘,窃谓字诡则滞音,气浮则滑响,词俚则伤雅,意亵则病淫 。〕循究斯言,可以知其意旨与造诣矣。集中体物诸作,佳处真不让朱、厉独步。若 祭酒者,亦善学浙派。而为其铮铮者欤。〈浣溪沙〉云: 隔树新声唤乳鸠。扑帘香絮堕银钩。无人寻梦到江头。 结局东风归似客,消魂晚雨冷于秋。落花如画满衫愁。 〈巫山一段云〉云: 金粉铺残照,胭脂烂古苔。半春浓雨不曾来。今日小园开。 裙色鸳鸯妒,衣痕蝴蝶猜。落花如雪罥轻钗。无语下香阶。 〈虞美人〉云: 杨枝弹碎清明雨。搅作愁和絮。春残更苦是花残。况到落花时节有些寒。 镜中描出双蛾瘦。人似当年否。凄迷一片夕阳西。只恐梦回,不待乱莺啼。 〈满江红〉题罗两峰聘鬼趣图云: 跂脚蒙头,是五趣、中间来者。但散人、阎浮提,那分高下。 结柳曾劳韩子送,移书屡被东方骂。奈今番、咄咄逼人何,儿童怕。 青荷笠,肩头亚。白杨火,风中炮。又零丁帖子,招魂才罢。 枯腊难充黄父饭,长身逃得钟葵鲊。被先生、碧眼一双圆,淋漓写。 题蒋心余先生临川梦院本〈金缕曲〉云: 万事飘如絮。蓦吹来、先生笔底,梦都堪据。不怕残钟轻打破,机上穿成缕缕。 莫认作、荒唐云雨。一段因缘文字起,续离骚、半部精魂语。真共幻,论千古。 宛然玉茗花前句。试唤起、临川点拍,也应心许。 三十种眠全解脱,才识菩提觉路。引蝴蝶、翩翩而舞。 世上尽饶鼾睡汉,问何人、许入梨园谱。才读罢,夜三鼓。 无闷出古北口云: 垂者云耶,立者铁耶,相对峰嵘万古。绕一发中原,自成门户。 照出墙边冷月,怕更向、秦时从头数。断鞭笼袖,回身马上,细看来路。 行旅乱山去。问酒肆谁家,冒寒沽取。任落叶呼风,吼声如虎。 高歌出塞,尽捲入、丁丁琵琶语。待射侣相约残年,为道短衣休误。 〈满江红〉题唐六如画郑元和像云: 百结鹑衣,叹公子、豪华非昨。曾记得平康旧里,黄金挥霍。 阿母但知钱树子,才人惯唱莲花落。幸青娥、俊眼不曾迷,团圆剧。 绣繻记,梨园作。桃花坞,风流托。认先生小影,一般飘泊。 图画莫嫌蛇足误,世情都是鹅毛薄。算不如、冷炙与残杯,贫儿乐。 他如〈罗敷媚〉云: 〔名是杨枝。愁似杨丝。怕见杨花渡口飞。〕〈雨中花〉云: 〔坐树莺啼,当帘燕语,未稳单衾睡。〕〈菩萨蛮〉云: 〔愁自在心头。杨花不替愁。〕〈南楼令〉云: 〔侧倚团团罗扇子,偷半面、看鸳鸯。〕〈思佳客〉夕泊枫桥云: 〔鸦群黑拢高高树,萤点青搀短短芦。〕〈菩萨蛮〉茌平道中云: 〔上九是良时。春风鬓上知。〕〈满江红〉姑苏午日云: 〔往事总如炊黍过,今人那不离骚读。〕又调秘戏钱云: 〔色相难空阿堵物,画图又入菩提变。〕又调观演邯郸梦云: 〔人哭人歌传舍换,梦来梦去神仙老。〕〈贺新郎〉孤山观梅云: 〔日落苍苔浑似水,容我栏杆独倚。〕湘月咏秋声馆云: 〔秋无今古,问古人听得,秋声多少。〕傥遇陆辅之,当不忘采缀也。
○郑燮词
■扬州郑板桥燮大令,书画步武青藤山人,自称其书为六分半。又有徐文长门下走狗 郑燮私印。诗文琐亵不入格,词独胜。自叙云:〔燮年三十至四十,气盛而学勤,阅 前作辄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觉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读一过便大得意,忘已丑而信 前是,可知其心力日浅。〕又云:〔为文再三更改,无伤也,然改而善者十之七,改 而谬者亦十之三,乖隔晦拙,反走入荆棘丛中去,要不可以废改,是学人一片苦心也 。〕又云:〔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苏辛,老年淡忘学刘蒋,皆与时推移,而 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气数也。〕此皆身历艰苦之言,不止长短句一道为然也。〈唐 多令〉寄怀刘道士并示酒家徐郎云: 一抹晚天霞。微红透碧纱。颤西风凉叶些些。 正是客愁愁不稳,杨柳外、又惊鸦。 桃李别君家。霜凄菊已花。数归期、雪满天涯。 分付河桥多酿酒,须留待、故人赊。 〈金缕曲〉赠王一姐云: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背负,幻作儿郎妆饰。 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向我索,画眉笔。 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 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柔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 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满江红〉思家云: 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第一是隋堤绿柳,不堪烟锁。 潮打三更瓜步月,云荒十里虹桥火。更红鲜、冷淡不成团,樱桃颗。 何日向,江村躲。何时上,江楼卧。有诗人某某,酒人个个。 花径不无新点缀,沙鸥颇有閒功课。将白头、供作折腰人,将毋左。 其馀〈菩萨蛮〉晚景云:〔流水远天波似乳。断烟飞上斜阳去。〕〈金缕曲〉赠陈周 京云:〔莫向人前谈往事,恐道旁、屠贩疑真假。勉强去,妆聋哑。〕有赠云:〔嚼 花心、红蕊相思汁。共染得、肝肠赤。〕〈菩萨蛮〉留春云: 雪消春又到。春到人偏老。切莫怨东风。东风正怨侬。 留秋云: 江上山无数。何处登高去。松径小山头。夕阳新酒楼。 〈沁园春〉恨云: 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雨声。 落梅云: 昨夜三更,灯昏月淡,铁马檐前说是非。 〈踏莎行〉云: 分明一见怕销魂,却愁不到销魂处。 〈虞美人〉云: 撩他花下去围棋。故意推他劲敌,让他欺。 莫不谢华启秀,新意宜人。〈满江红〉旧有平仄二体,板桥填田家四时苦乐歌一阕, 前后苦乐分押,目为板桥新格,亦词苑别调也。板桥少失恃,受抚于乳母费氏,集中 有乳母诗,言之极沈痛。又有绝句云: 小印青田寸许长。钞书留得旧文章。纵然面上三分似,岂有胸中百卷藏。 题曰县中小皂隶。有似故仆王凤者,见之辄黯然。相传板桥多外宠,尝欲改律文笞臀 为笞背,闻者笑之。
■宋李之仪姑溪词,附录黄鲁直、贺方回和作。近曝书亭集并载联句。板桥学词于陆 种园震,集中特刊二阕,以见渊源,虽非通例,亦可知其在三谊重矣。〈金缕曲〉吊 史阁部墓云: 孤冢狐穿罅。对西风、招魂剪纸,浇羹列鲊。野老为言当日事,战火连天相射。 夜来半,层城欲下。十万磨刀横似雪,尽孤臣、一死他何怕。气堪作,长虹挂。 难禁恨泪如铅泻。人道是、衣冠葬所,音容难画。 埋骨并无清净土,便饱饥鸢也罢。这一墓,何能真假。 惆怅残碑留汉字,细摩挲、不识谁题者。一半是,荒苔藉。 按阮吾山葵生茶馀客话曰:〔阁部督师赴扬,寄孥白下有孕妾,于沧桑后生一子,因 家焉。雍正初邓东长宗伯钟岳督学江左,录之邑庠,而刻石署壁以纪其事,然则相传 阁部未有后者,非也。〕扬州志载阁部有养子直。而靳茶坡集,有送史愚庵梅花岭展 墓诗,注:愚庵,道邻子,鼎革后,流寓山阳,或即直耶。又按阁部弟蘧庵可程,崇 祯十六年进士,入仕本朝,摄政王致阁部书所谓识介弟于清班也。有〈河传〉一阕, 述庵选入词综,而注其名下曰:〔明大学士史忠正公可法之弟。〕阅之令人悚然,南 枝向暖北技寒,吾其如梅花何者。
○秦云撷英小谱
■自三百篇不被管弦,而古乐府之法兴。乐府亡而唐人歌绝句之法兴。绝句亡而宋人 歌词之法兴。词亡而元人歌曲之法兴。至明代曲分南北,檀板间各成宗派。沈德符顾 曲杂言、沈君绥度曲须知,多论出字收音之秘,于派别尚少分晰。近严长明、曹仁虎 、钱坫诸君,撰秦云撷英小谱,言之甚详,又复精确。节录于此,不独备谈尘也。演 剧昉于唐教坊梨园子弟,金元间始有院本。一人场内坐唱,一人场上应节赴焉,今戏 剧出场,必扮天官以引导之,其遗意也。院本之后,演而为曼绰,俗称高腔,在京师 者为京腔。为弦索。曼绰流于南部,一变而为弋阳腔,再变而为海盐腔。至明万历后 ,魏良辅、梁伯龙出,始变为昆山腔。弦索流于北部,安徽人歌之为枞阳腔,今名石 牌腔,俗名吹腔。湖广人歌之为襄阳腔,今谓之湖广腔。陕西人歌之为秦腔。秦腔, 自唐、宋、元、明以来,音皆如此,后复间以弦索。至于燕京及齐晋中州,音虽递改 ,不过即本土所近者少变之,是秦声与昆曲体固同也。至言其用四声同也,二十八调 同也。声之中有音,喉腭舌齿唇是也。调之中有节,高下平侧,缓急艳曼,停腔过板 是也。板之中,有起、有腰、有底,限之中,有正、有侧,声平缓则三眼一板,惟高 腔七眼一板。声急侧则一眼一板,又无不同也。其中微有不同者,昆曲佐以竹,秦声 间以丝。然乐器中九调,自乙调、正宫、六字、凡字、小宫、尺字、上字诸调,丝与 竹皆同也。秦声所以去竹者,以秦多肉声,竹不如肉,故去笙笛,但用弦索也。昆曲 止用绰板,秦声兼用竹木,俗称梆子,竹用筼当,木用枣。所以用竹木者,以秦多商 声,诗含神雾。商主断割,邯郓绰五经析疑。故用以象椌楬,礼记郑注:椌楬柷敔。 声柷柷然,取义于止也。释名且也,商声驶烈,元览绰板声沈细,仅堪用以定眼也。 昔唐明皇与太真按乐清元小殿,所用乐器凡七,宁王玉笛、李龟年觱篥而外,上羯鼓 ,妃子枇杷,马仙期方响,张野狐箜篌,贺怀智拍板,手操实居其五。可知秦中用以 节声者,唐时已若是,矧玉笛与觱篥昆曲亦在所不用哉。至于九调,昆曲止用七调, 无四合也。七调中乙调最高,惟十番用之。上字调亦不常用,其实只五调耳。若正宫 音属黄钟,为曲之主。乃自有昆曲,二百馀年惟苏昆生发口即中中声,毕生所歌,皆 正宫调。嗣响者,娄江顾子惠、施云章二人耳。近日歌昆曲者,甫入正宫,即犯他调 ,犯入他调,亦非中声。至秦中则人人发口,皆音中黄钟,调入正宫,而所谓正官者 ,又非大声疾呼,满堂满室之谓也。其擅长在直起直落,又复宛转关生,犯入别调, 仍蹈宫音,如歌商调则入商之宫,歌羽调则入羽之宫。乐经旋相为宫之义,非此不足 以发明之。所以然者,弦索胜笙笛,兼用四合,变宫变徵皆具。以故叩律传声,上如 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斯则秦声之所 有,而昆曲之所无也。昔周有韩娥,秦有薛谈、秦清,漠有虞公、李延年,唐有方等 女、郝三宾等,在昔相传,乐王曲圣,莘莘蓁蓁,皆秦人,非吴人也。
■善词亦藉善歌,故宋词亦不尽可歌,须歌者具融化之才。姜白石云:〔〈满江红〉 末句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即此说也。盖能声中无字,字 中有声,沈括梦溪笔谈载此二语。熔铸贯通,无不入协。从来手口并擅者少,故无论 杂剧传奇,多半一人填词,一人正谱,急节以赴之,迟声以媚之,减偷之功,半资引 刻。至今日巴人下里,尚少顾误之周郎,而欲其与玉汝、美成辈争衡乎。然偶尔一遭 ,此道终在,毛大可元夕填锦缠道等调,曲师竞能入唱,其谱尚列词话,此非词之可 歌一明證哉。况〈一剪梅〉、〈点绛唇〉诸体,为南北曲引子者,无不可以发口,而 其他调则否。然则非词之不可歌,能歌词者不常有耳。又按弋阳腔又曰乱弹,南方谓 之下江调。甘肃腔即琴腔,又名西秦腔,胡琴为主,月琴为副,工尺咿唔如语。道光 三年御史奏禁,今所谓西皮调也。又有句调,则山西腔也。此撷英小谱所未详,不揣 固陋,衍而论之。余尝谓稽之宋词,秦、柳,其南曲昆山腔乎。苏、辛,其北曲秦腔 乎。此即教坊大使对东坡之说也。陆云士次云述曲工金叟之言曰:字有四声,度曲者 四声各得其是,虽拙亦佳,非徒取媚听者之耳也。如阳平拖韵稍长,即类于阴。阴平 发音稍亮,即类于阳。去声亢矣,过文宜抑而复扬。入声促矣,出字贵断而后续。虽 有一定之腔,亦可短长以就韵。虽有不移之板,亦宜变换以成文。而其要领,在于养 气。如阳音以单气送之则薄,阴音以双气送之则滞。将收鼻音,先以一丝之气引入, 而以音继之,则悠然无迹,湖壖杂记此尤足證融化之说矣。大抵音乐一道,儒者解其 义,而不习其器,乐工习其器,而不解其义。故乐工鲜能著书,而儒者之所张皇楮墨 者,如话钧天,如望神山,持论愈高,实用愈少耳。至今日则文人多哑曲,而乐部尤 多盲工,虽有妙制,辄遭其荼毒,非出删其句,即句更其字。余尝闻某工歌长生殿闻 铃折,误荒茔为一番人矣。某工歌琵琶记寄书折,易伯喈为状元公矣。而何者谓之犯 ,何者谓之带,肤浅调名,开卷即已茫然。在彼法中,数典几于忘祖,安能换头鬲指 ,寻绎九宫八十四调之幽眇哉。乡前辈陈东村烺先生,曾撰紫霞巾、花月痕二曲,质 之歌者,辄云棘口,东村亦以此茫然自失。予谓此非文章之过也。夫曲至汤若士、吴 石渠,亦可谓能事矣。乃李笠翁曰:〔牡丹亭、邯郸梦,得以盛传于世,绿牡丹、画 中人,得以偶登于场,皆才人侥倖之事,非文至必传之理也。〕及观笠翁所著十种, 市侩之气,令人难耐。作者高自矜诩,习者转相惊奇,始知阳春白雪,难索赏音,而 笠翁之盛有时名,不足异矣。梁章冉曰:俗伎搬演,改节参差,虽有周郎,亦当掩耳 。故得明人正谱,良工按拍,一遇佳词,增色十倍。在昔呜鸿度、海宁查氏钧天乐长 洲尤氏诸院本,所以声容并美者,大抵亲授家伶,朝斑管而夕氍毹耳。彼场屋勾栏之 内,安得常逢金叟其人哉。虽然,仆亦作哑曲者,则且论文字之美丑,东村二曲,不 无可议。盖撰曲亦有三长:词也、白也、介也。一者未至,即非当家,嗟乎难矣。虽 小道必有可观,非身入其中者不知也。
○林蕙堂集
■余十一岁始就外传,越三年得赢疾几殆,督课尽废。偶检先世遗书,见吴园次绮林 蕙堂集中,有艺香词钞,好之。彼时并不知何者为词,第见刊本所分句读,或长或短 ,异之,持问长老,方知世间有倚声之学。园次人品清迥,生平遗事,洵足增重词场 。读其听翁自传,令人神往。传云:听翁仕至二千石,多惠政,以忤上官投劾归,贫 甚。婿江辰六,醵金筑室于广陵南门,曰天地閒亭。制府吴留村赠以买山钱,归得粉 妆巷废圃居焉。又以钱二百缗,得东陵田七十亩,种秫与豆,足供半岁食。圃荒甚, 有索文与诗者,多以树木花竹为润笔费,不数月而成林,因名之曰种字林。于是偃仰 其中,春而花,秋而月,偕内子江夏君以诗酒自适,虽至屡空,泊如也。常曰:吾才 不逮古人,而冒忝方州。性懒,不能为导引术,而年及古稀,不事家人生产,而莱妻 伶妾,无北门之谪。诸儿子不营利禄,而皆拈弄笔墨,粗能为诗古文词,吾知造物之 与我厚矣。乃以修短衰健听之天,利钝荣辱听之人,是非毁誉听之千百世而后,故自 号曰听翁。诗务言其性之所近,文好作孝穆、子山语,词则儿女子皆能习之。有毗陵 闺秀诵其〔把酒属东风,种出双红豆〕二语,以为秦七、黄九不能过也,故又号红豆 词人云。文长不备载。
■余尝论国初诸词家以诗譬之,竹垞严整,其高、岑乎。迦陵矫变,其李、杜乎。容 若绵至,其温、李乎。而园次著墨不多,都适人意,殆王、孟欤。然难与刻舟求剑者 道也。园次序钱葆芬湘瑟词云:〔词原靡丽,体虽本于房中,而语必遥深,义实通于 世说。〕又云:〔昔天下历三百载,此道几属荆榛。迨云间有一二公,斯世重知花草 。〕数语括尽词品词运。云閒谓陈卧子。明自中叶以后,知词仅三人,杨升庵、王弇 州、及卧子。若夏公谨言、马浩澜洪,皆不足数也。郑荔乡曰:〔园次以明经荐授秘 书院中书舍人,奉诏谱杨椒山乐府,世祖大称赏,迁武选司员外郎,盖即以椒山原官 官之。出知湖州,人号为三风太守,谓多风力,尚风节,饶风雅也。〕诗钞小传辰六 名闿,新贵人,有春芜词。留村名兴祚,奉天人,有留村词。 今何夕。年年苦被霜华逼。霜华逼。十三楼上,几番吹笛。 山河满目斜阳急。栏杆醉倚蛾眉碧。蛾眉碧。英雄老矣,壮心犹昔。 〈忆秦娥〉生日示陶姬 朝雨沐小阁。翠阴如幄。阁外白云飞去速。乱峰随意绿。 灵鹊喜声相续。新笋看看成竹。满径落红无管束。燕儿衔补屋。 〈谒金门〉雨后 湖光夜彻。飞上小楼都化月。人似梅花。烂醉孤山处士家。 梦云缥缈。起傍玉阑花影悄。燕子多情。偷得纱厨细语声。〈减字木兰花〉 他如:〔好极转生疑。〕〈海棠春晓妆〉 〔月借水光磨。〕〈太常引〉 〔莺坐浑身柳,蜂归两股花。一弦春怨语琵琶。〕〈南歌子〉 南山雪净青初足。语细怕莺知,肠断凭花续。〈后庭宴〉 斜月压帘霜重。〈转应曲〉 风飐落花红不定。〈归自谣〉 做成悲切。诉向凄凉月。〈点绛唇〉蟋蟀 十里轻烟桃叶舫,一桥凉雨梅花笛。醉我频倾瓶几个,泥谁典却钗双只。 孤磬声摇残照紫,乱帆影挂秋云碧。〈满江红〉 掷服兜鞋,凭肩稳髻。〈念奴娇〉 〔旖旎跌宕,固不以涨墨马豪〕者。至若 颠耶其仙。圣耶共贤。人间龌龊堪怜。向醉乡且眠。 吟乎有笺。歌乎有弦。糟丘长据千年。其谁曰不然。〈醉太平〉 则枯肠芒角,者番吐露矣。园次词,编于宗人某中,有〈忆秦娥〉,竟脱去一句。而 末卷附刻散曲独别之曰填词,不知其何解也。
■园次闺房最昵,集中有九日鸳湖忆内,及江夏君五十两散套,不厌长言。其姬人某 卒,园次哭之恸,作瘗兰铭,略云:〔姬楚人,姓马氏,兰吹其小字也。玉台在郡, 家邻行雨之乡。绛帐为村,身是抉风之后。〕紫云词有〈玉女摇仙佩〉为园次寿马少 君云:〔眉画春山细。更浣花清思,猜琴妙慧。〕又云:〔夫子狂游玩世。醉月寻诗 ,沽酒鹣钗频泥。〕添香拂砚,真不减清娱之于马史、朝云之于东坡也。
○词贵清空
■宋词三派,曰婉丽,曰豪宕,曰醇雅,今则又益一派曰饾饤。宋人咏物,高者摹神 ,次者赋形,而题中有寄托,题外有感慨,虽词实无愧于六义焉。至国朝小长芦出, 始创为徵典之作,继之者樊榭山房。长芦腹笥浩博,樊榭又熟于说部,无处展布,借 此以抒其丛杂。然实一时游戏,不足为标准也。乃后人必群然效之。即如咏猫一事, 自葆芬、竹垞、太鸿、绣谷而外,和作不下十数家。予少日曾为集录,亡友张任如见 之笑曰:〔弄月嘲风之笔,乃为有苗氏作世谱哉。〕予失笑,投笔而起。是言虽虐, 然实咏物家针砭也。或曰:〔多识之学,风诗不废,子何独于诃而訾誓之,一言不已 ,而至再至三乎。〕予曰:〔诗三百篇开卷第一言,即是咏物,然使第曰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第曰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而尽去其下文,则此诗何以为风化之原乎。而 当日尼山秉笔,吾知必从删弃矣。且今之为此者,动曰吾瓣香姜、史也。然〈暗香〉 、〈疏影〉之篇,软语商量之句,岂二公搜索枯肠,独无一二冷典,乃赋空而不为徵 实哉。盖词贵清空,宋贤名训也。〕
苏辛藩篱独辟
■晏、秦之妙丽,源于李太白、温飞卿。姜、史之清真,源于张志和、白香山。惟苏 、辛在词中,则藩篱独辟矣。读苏、辛词,知词中有人,词中有品,不敢自为菲薄, 然辛以毕生精力注之,比苏尤为横出。吴子律曰:〔辛之于苏,犹诗中山谷之视东坡 也,东坡之大,殆不可以学而至。〕此论或不尽然。苏风格自高,而性情颇歉,辛却 缠绵恻悱。且辛之造语俊于苏。若仅以大论也,则室之大不如堂,而以堂为室,可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