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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 言(一)
公元1929年
徐道鄰先生在「徐樹錚先生文集年譜合刊」出版時,寫了一篇序文,內中說過:『就中國過去讀書人的心理談,作兒子的,刊印他父親的著作,差不多是一種近乎神聖的義務,同時也是一生中最大的滿足。我現在也還是有如此的感覺』。徐先生這幾句話,可以說是道破了我數十年來所一直懷抱於衷的心情。因為辜鴻銘先生曾經對我稱讚過先父的文學造詣,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同時,惋惜先父的作品,恐將成為廣陵散,從此絕響((註))。所以民國十八年先父去世後,我對於先父遺集的出版,念茲在茲,費盡苦心,多方籌劃,一直到了前年纔得到成文出版社黃成助先生肯於犧牲血本,予以影印,使我完成這份「神聖的義務」,感到「一生中最大的滿足」。
我為要出版先父的遺集,曾經找過胡適之先生幫忙。有一天,接到胡先生一封信,說他要到上海去,叫我把書稿送給他,他要帶去碰碰看,我就把書稿送給他。可是他從上海回來後,告訴了我,他跟商務印書館的高夢旦先生商量過,高先生說,這種舊文學已經缺乏商品價值,出版後沒有地方銷售,而且一經開例,就不好再拒絕同樣的稿子,所以他們不便接受。這使我非常失望,因為由文化界最有權威的胡適之先生去向出版界最有力量的高夢旦先生推薦,已經達不到目的,那還有什麼別的門徑好走呢?我想來想
去,求人不如求己,就下了決心,要自己創辦一家出版社,先出有商品價值的書籍,建立好販賣網,賺出相當的資金,然後再來出版這部沒有商品價值的遺集,半送半賣,就可以完成我這份「神聖的義務」了。
公元1933年
那是民國二十二年距離九一八事變不久,國人正熱心於研究日本事情,所以我就在北平開設了一家「人人書店」,販賣日本書籍,以維持店費;同時出版新書,以奠定基礎。我為了佈置新書的販賣網起見,親自到上海向開明、民智、北新各書店,抄錄他們全國各地來往的分銷機構,計得三百數十處;回平後,就把出版的東西,每種各寄十冊,請他們代售,約定每三個月結算一次,付款補貨。那個時候出版事業是有相當厚利的,譬如定價一元的書籍,成本不過二角,著者版稅一角五分,再扣去寄費以及爛賬等等至多一角五分,批發七折,可以淨賺二角,也就是可以獲得加倍的利潤。只要所出的書能賣出去,賺錢是絕對有把握的。我經過一年多,把三百多家裏面不守約束的剔去將近一半,留下有信用的二百來家,繼續來往。因此,每種新書三千冊,很容易推銷出去。我開店時罄其所有,計投資八千大洋,經過三年多的辛苦,已經滾成將近五萬元的好賬,分散在全國各分銷處;還有一萬多元的貨底,存在店中。像這樣滾下去,再過三、兩年,出版先父著作的初願,就可以達到了。不意到了民國二十六年,日本軍閥大舉侵略、佔據華北,我政府也決定全面抗戰,各地交通遂陷於中斷;而我的賬款,因而都成爛
賬,書店存貨,也無法推銷,而近十名的店員的生活,不能維持,只好在不久之後,把存貨做為還魂紙的原料出賣,充作遣散費,讓大家各奔前程,關門大吉;而我所懷抱的自力出版先父遺集的壯志,不但未能實現,並且偷雞不著,倒蝕了一把米了。
臺灣光復,我於三十五年回鄉。不久,臺灣省政府成立臺灣省通志館,聘請林獻堂先生為館長,林先生要我擔任他的副館長;我當時想要利用這個機構來出版先父遺集,就欣然前往請示。在談話中間,正好籌備人員把所擬就的該館組織大綱、工作計劃、預算等草案,送請林先生核閱。我心裏暗想,他既然有意邀我當他的副手,這些重要的東西,按理應該先叫我審核一下,然後簽註意見,再送請他做最後的決定。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卻叫籌備人員把它交給同在座上的他的從孫林培英先生,讓他帶回去審核。我對於他的這個措施,就直覺地感到縱使到了通志館去,也無法發生作用,不能達到我想「假公行私」的「陰謀」;所以再跟他閑聊幾句,就告訴他,現在臺灣省國語推行委員會正在改組,政府任命我的窗友何容先生為主任委員,何先生也要推薦我去做他的副主任委員,這兩個職務之中,讓我考慮之後,再作決定吧。結果我放棄前者,而就任後者;這個私願,又再落空了一次了。
過了幾年之後,周憲文先生主持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他對於臺灣的文獻很感興趣,認為這些先民心血所結晶的吉光片羽,任它散佚,實為民族精神的一大損失;因此
利用出版經濟研究的刊物的餘力,搜集有關臺灣歷史、地理的古籍,加以整理重印,彙為「臺灣文獻叢刊」,分贈國內外的研究機構,很博好評。有一次,他想要把先父的「瀛海偕亡記」加以翻印,收為該叢書的第五十六種,託北大的老學長夏德儀教授來徵求我同意;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自然是無條件接受了。因為這件事引起我的動機,我就把先父的全部遺集,請夏教授拿去問他可不可作為該叢刊的一種,予以刊行。經過該叢刊的編輯人員審查後,認為先父遺集一來分量太多,二來許多作品不合風土文獻的標準,三來待刊的資料壓積太多;有這三個原因,只好暫予割愛,結果又把稿子退還給我了。
這些稿子由我收藏,擱了四十多年,總找不到出版的機會。到了前年,纔由國防研究院胥端甫先生熱心斡旋,獲得成文出版社黃成助先生見義勇為,斥資影印,精裝九厚冊,計共五千數十頁;因成本頗高,而又乏人欣賞,以致買者寥寥。雖經黨國中的元老、文化界的巨擘梁寒操先生在中央副刊為文揄揚,加以介紹說:『遺書內的「寄鶴齋詩話」,從三百篇、楚辭、漢、魏、六朝,以至唐、宋、元、明、清各名家之詩文,皆有所列,先為總述,後作分述,可作文學史讀。遺書內的「駢文稿」,有賦、有銘、有序、有書,要皆聲韻鏗鏘,不同凡響。遺書內的「古文集」,有史論、有對策、有書後、有時事,又皆眼高於頂,見解卓犖。至於「八州遊記」、「瀛海偕亡記」、「中西戰紀」
、「中東戰紀」諸專著,或則描寫山川形勢,瞭如指掌;或則敘述清廷對外作戰之痛史,允為第一手資料。足徵先生對於古史時事、山川形勢,都有深刻的研究、切身的經歷,所以能夠發為遺民的哀鳴,非無病呻吟可比也。……綜觀先生的一生,做人處世、著書立說,都不失「不得志獨行其道」、「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氣節,無愧為「君子人」與一個真讀書人也。所以先生的著作,對日據後的臺灣,實能發生保存國粹、鼓舞民氣的作用;使祖國文化能以延續,民族精神迄未泯滅,來等候五十年後的光復,重新投入祖國的懷抱。讀書人對民族國家的貢獻,真是不可限量的』。梁先生在這篇文章的最末段強調說:『遺書之刊行,不獨愛好文學及研究歷史者允宜人手一篇,就是各圖書館、各學校、各文化機構也應各購一冊,使青年一代聽聽本省讀書人的呼聲,能以瞭解於臺省籍先賢的亮節高風、真知灼見。不獨是作者之望,也是國家民族之幸』。梁先生這篇文章發表了後,第一位反應的是臺灣省政府陳大慶主席,他曾經派過一個職員前來打聽,說要由中華文化推行會臺灣省分會購買一些,分贈省立文化機構;雖因經費關係,沒有實行,其厚意卻很叫我感激。此外,梁先生希望各購一部以供青年閱覽的各圖書館、各學校、各文化機構,除了臺大圖書館、中國石油公司圖書室和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曾經購買過以外,好像沒有什麼別的買主;至於個人,更是冷落。這個情形,使我非常難過,覺得我這個不肖子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禍延黃成助先生,使他大賠
血本,弄到將來這些影印出來的「遺書」,恐怕只好拿去蓋甕、覆瓿,或送給小販去包花生米,豈不悲哉慘乎?
在我悲觀失望之中,忽然接到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來了一封信說:『本室編印「臺灣文獻叢刊」,歷有年所,近已出至二百九十餘種,共達五百七十餘冊。棄生先生遺著「瀛海偕亡記」,前已收入印行;茲以寄鶴齋詩文各集篇幅至鉅,無法全刊,經選編「寄鶴齋選集」一種,列作該叢刊第三0四種,將於近期出版。敬請惠撰「選集」弁言一篇,以資紀念』。我接到信後,十分興奮,有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因為該叢刊不是商品,是用來贈送國內外的研究機構的;先父遺著的「選集」得以列為該叢刊的一種,普遍流傳世上,愛好傳統文學的人士看到這部「選集」,也許會由於見到一斑,而興起想看全豹的欲望,進而去搜集「洪棄生先生遺書」的全部作品,則「遺書」流傳的機會,可以因而增大。這樣一來,也就符合了梁寒操先生所希冀的「不獨是作者之望,也是國家民族之幸」了。
六十一年春節,洪炎秋。
公元1924年
(註)民國十三年作者因寒假歸省後,要回北平(當時叫做北京)。那時候由臺灣到北平,有兩條路好走,一條由基隆搭乘直航天津的郵船,由天津換坐火車到北平。另一條是坐郵船或商船到門司,從下關改坐關釜連絡船到釜山,換坐朝鮮鐵路到新義州,再換坐南滿鐵路到奉天,由奉天再坐京奉鐵路到北平。前一條路的船隻,雖然要在福州、上海、煙臺或威海衛各耽擱一兩天以起卸客貨,時間多些,卻可以上岸觀種光,而
且不必換船,船價也便宜;不過有一麻煩,就是必須請領護照,要看日本警察的顏色,忍受他們種種的刁難,所以我們大都採取第二條路線。民國十三年這一年,辜鴻銘先生應日本東京大東文化學院的聘請,前往講學,他的本家辜顯榮先生順便邀請他來臺灣遊歷,並做幾場講演,因此結識了先父,很欣賞先父的人等和學問。這年寒假我要去北平而他要回東京,偶然同搭一條船到門司。他坐的是頭等官艙,我坐的是三格統艙,前者在艙上而後者則在艙底。辜顯榮先生派他的內姪(後來成為他的第二女婿)陳棧治兄伏侍他到東京,棧治兄自然也陪他坐頭等艙。我跟棧治兄是鹿港鄉友,那個時候他也在北平國立北京法政大學念書,素來很熟;我貪圖他房間乾淨、空氣新鮮,所以常常到他那裏去閑聊。有一次,他帶我去見辜先生,介紹過後,辜先生馬上教訓我說:『你這個人,簡直莫名其妙!你父親的學問,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北京大學那一個教授趕得上他?你不好好在家傳受世業,而到北京去求什麼鬼學問?你讓你父親的那些本領,就此失傳,實在豈有此理』!我回答他:『辜先生的指教,我完全承認。不過家父的那些本領,我怎麼也學不來,所以只好由他去做個舊文學的殿後大將;而我卻要另闢蹊徑,去充個新文化的前鋒小卒了』。他一聽到「新文化」三個字,更是火上加油,正要破口開罵棧治兄看見苗頭不對,趕緊拉著我告辭逃出;一直到門司,我再也不敢上頭等艙去了。辜先生生於咸豐七年(一八五七年),卒於民國十七年(一九二八年);先父生於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卒於民國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年齡比辜先生小十歲,陽壽也短九年。
弁 言(二)
洪棄生先生(一八六七~一九二九)的遺著,前已刊出「瀛海偕亡記」(一名「臺灣戰紀」)一種(「文叢」第五九種);其詩作部分,並曾就其自選的「寄鶴齋詩矕」及臺灣文獻委員會纂修的「臺灣通志稿」所載分別擷取二百二十三首作為「偕亡記」「附錄」、五十餘首收入「臺灣詩鈔」(「文叢」第二八0種)第十二卷中。茲以著者撰述宏富,再就其家藏遺稿選輯這本「寄鶴齋選集」(著者所有著作每冠「寄鶴齋」之名,並有「寄鶴齋賦」存「文選」中)。本書編次如下:
(一)文選:包括古文、駢文、書札、詩話。
(二)詩選:包括詩(分上、中、下三目)、詞,另附「八州詩草」。
(三)專著二種:「中西戰紀」、「中東戰紀」。
公元1870年
按著者哲嗣炎秋先生所作「瀛海偕亡記弁言」有云:『先父遺著,有「寄鶴齋詩集」、「寄鶴齋古文集」、「寄鶴齋駢文集」、「寄鶴齋詩話」、「八州遊記」、「八州詩草」、「中東戰紀」及「瀛海偕亡記」等書,都百餘卷。……民國十年,先父有遊歷祖國之計,乃將集中無礙當軸之篇什選出一部分,刊為「寄鶴齋文矕」六卷、「寄鶴齋詩矕」四卷,以備攜回故土,分贈同好』。是以著者遺著,文有「文集」、「文矕」
、詩有「詩集」、「詩矕」之目。今「文集」未見其全,祇存部分古、駢文稿本及「寄鶴齋文矕」刊本六卷(內分古文、駢文上中下各三卷)。稿本部分,每於文題下註明撰作年日;而「文矕」各編,均無題註。本書所選,稿本與刊本混合編次,凡屬可考者,儘以撰作時日為次第;不明者,依類附列。至於書札部分,遺稿無多,全部收入;並將原入古文、駢文中者,予以移併。「詩話」原有多卷,今選其中十餘則。
公元1895年
關於「詩集」,著者「寄鶴齋詩矕小引」有云:『愚裒詩始弱冠,迄於今閱三十一寒暑,都四集:曰「乙未以前謔蹻集」,凡八卷;曰「乙未以後披晞集」,凡八卷;曰「枯爛集」,凡九卷;曰「蕈菌集」,卷帙未定』。此引作於民國六年(丁已)正月,可知前三集已早編定。但今所見「謔蹻」、「披晞」兩集,各僅七卷;第三集雖足九卷,各卷首祇見「寄鶴齋」三字,未題集名、卷次。據上引所云,第三集應為「枯爛集」;至何以未題集名,不得而知。究其三集撰作時間,「謔蹻集」據上所引「裒詩始弱冠」並止於「乙未以前」,約自清光緒十二年(著者弱冠之歲)至二十一年(乙未)間;「枯爛集」中「七言古體」首有「四十初度感賦」、「七言今體」末存「五十感傷四首」,其起訖當在光緒三十二年(四十歲)至民國五年(五十歲)之間(此與著者民國六年所作「詩矕小引」所云「凡九卷」已成定稿之語合);「披晞集」蓋起於「乙未以後」並開卷即有「臺灣淪陷紀哀」等之作,知屬光緒二十一年始、訖三十一年與「枯爛集」
相銜接。前一集與後二集間以乙未臺灣淪陷於日本為界限,具有「劃時代」意義。如就著者而言,此三集各以十年為一段落,亦即分占著者二十、三十、四十各年代。明乎此,讀諸集若干作品,即顯示其「詩史」價值。今就各集所選,依三集原序分編上、中、下三目。至所謂「卷帙未定」的「蕈菌集」,顯係一種當年預定未來所作之稱;今未見稿本。惟所存另有「壯悔餘集」及零星遺稿十題四十二首,今未加選錄(「壯悔集」一名「香薉斂詩」,「文選」中有「香薉斂集自敘」可供參考)。至於詩餘,存有詞稿數卷;今選其感事、感懷等四闋,以備一格。本書所選詩作與前刊「瀛海偕亡記」「附錄」及「臺灣詩鈔」重複者,一任並見;蓋與「偕亡記」所選既不盡同,而「詩鈔」正以未得底本校勘為憾(參看「詩鈔」「弁言」),並見適足補益。此外,在著者五十年代民國十一年大陸之遊所作「寄鶴齋八州詩草」若干卷,存有手稿本(「八州遊記」亦同);今選附若干首,一以略示著者當年遊蹤所至,一以顯見其晚年與少壯時所作格律的不同。
著者所撰專著,除前引所云「八州遊記」、「中東戰紀」及「瀛海偕亡記」外,尚有「中西戰紀」一種。其「八州遊記」專記大陸之遊,非涉臺灣事,無可選輯。前選「詩草」若干首列之於「附」,亦即以此。「中西戰紀」及「中東戰紀」均與臺灣有關,原擬另行合刊一書;由於篇幅不足,因收於本書之末。
至原著各集序跋,今彙刊於書首,以供參閱。(周始)
原著序跋
寄鶴齋文矕序
靈均放而「離騷」作,太傅謫而「服鳥」賦;然則憔悴幽憂、佗際不遇,正千古陶冶文心之具。而海田滄桑之變異、山河草木之觀感,當其鍊石無補,使之潛心著述,尤天所以昌大乎文章也。老友洪先生月樵以昆明劫灰之痛,居屈沈、賈憤之鄉;閉戶著書,孤貞自矢,意不與流俗共俛仰。故其為文,類皆沈鬱頓挫,卓然有古作者風;而所著駢儷諸文,更氣華而[□]厚、詞縟而骨遒。迦陵才力富健,石笥奧博奇肆;古今相方,但有過之、無不及也。
公元1918年
當余識洪先生之始,為民國之戊午。時余適創辦中國寰球學友會,以一紙之「友聲」日刊,妄思與海內外同志為文藝學術之商榷。過蒙先生不我遐棄,一片朵雲,首從瀛海飛來;納交而後,報社多金,而「詩矕」名集辱拜嘉惠,又至再至三:是先生不徒以文章見,而道義之可,;又確乎叔世所不恆有也。不幸寰球中熸,小友王君澹然復繼以薄海同文學會之召集,金蘭舊雨,重慶盍簪。兩度滄桑,而先生與余二人之交誼,於是益合無間焉。今年秋,先生翩然蒞海上。神交五載,始獲瞻韓;而乍親道貌,恨相見晚:益信蓄道德、能文章之士,其過人之處,尚不徒意氣懃懃懇懇已也。先生自言此
來,將偏歷中原名山大川以快勝遊,而並以一滌屈、賈之塞;言時復殷然自出「寄鶴齋文矕」稿之待鐫者以相示。余喜誦先生文,更喜由是以得窺全豹。零霜墜葉,諫果在林;每讀一篇,咀賞移日。層巖洞壑、蒼翠疊進;檀樹瑤林,芳颸競拂:八家宗風、六朝流韻,殆兼有焉。今日邪說朋興,文章一道,微言將絕;得先生之文,以藏之名山、傳之其人,吾道庶幾其不孤乎!
集既成,因併敘余二人文字之因緣,書其耑如此。
公元1922年
民國壬戌秋九月,同社弟鎮海軼池倪承燦敘於春申軼廬。
寄鶴齋文矕序
公元1918年
民國戊午,吾倪師軼池首創友聲社於海上,風起雲,得社友三百餘;植乃得從事藝文,因緣翰墨以結織當代知名之士。同社臺灣洪先生月樵年最長,詩文亦最豪,心儀其人者久。顧海天蒼莽,無由一識韓荊州為憾。今年秋,先生忽偕其少君棪、楸將遍為中原名勝遊;相見而下,覺意氣誠懇,有君子風。偶縱論詩文,月旦百家,均精湛有至理。遇同社友軼師外,與植為最契;記賜和什中有「一面竟成千里友,三生早讀五車書」之句。末學後進,乃獲交訂忘年,何其幸也!
他日先生復出其所著「寄鶴齋文矕」,都若干卷,屬為編纂。受而讀之,淵懿樸茂
,風骨蒼勁如其人。四六文更典瞻遒逸,於豐縟中見奇氣;而忽莊忽騷、忽奇忽正、忽慷慨淋漓、忽纏綿悱惻、忽叱風雲如飛龍破壁、忽嘯傲山谷如天馬行空,直疑置吾身於驚濤澎湃中而莫知所屆。烏乎!是不謂之極文章能事也得乎?植不才,烏足以當斯選。特重違其請,姑謹為編次,付之梓人。
既竣事,乃作而歎曰:當今士大夫幕燕自嬉、釜魚相慶,祇知以醉夢溺餘生;其有克敦氣節,遺世獨立者幾人哉!況其閉戶著書,不求聞達;本道德、發文章而傳之無窮也耶!抑吾聞之:昔司馬氏龍門史筆,自得山川奇氣,其文乃雄視千古;先生此遊,而蘇、而浙、而寧、而皖、而贛、而豫、而鄂、而虞山、而華嶽、而泰岱、而首都,所過名山、大川縱橫幾數千里,舉中華宛委瑯環諸名勝寓於目而羅之於胸,則浩氣之所存、豪情之所寄,今後先生之文章,其下筆得江山之助,必更有奇偉雄邁在;可拭目俟也!至若先生高誼雲天、深情潭水,則吾軼師之序言盡之,植何贅焉!
公元1922年
民國壬戌季秋,同社弟丹徒王植澹然父謹序於海上之培花軒。
寄鶴齋詩序
天下之名山、大川,不可得而盡也。自崑崙、五嶽以至江、河、淮、漢而外,後世之名山、大川,日發見而不可止。其在中原,山川搜索未盡;而地脈之蜿蜒又馳而之海
外,經萬千年而始顯而峙之於海上,如臺灣是已。臺灣山川之秀、奧窔之奇,孕毓之富媼、地產之繁姝、人物之炳靈,經創造日闢三百餘年而猶未之盡,任舉天下之名州鉅郡而莫之與京;故中原來遊者與外國窺覷者咸嘖嘖稱羨,而謂之「小中華」、「古蓬萊」──或謂之「東瀛洲」,其名實足以副之。而論者以此為神仙之府,宜有靈異之才出於其中、國士聞人遭逢於其際;又不然,亦必有懷才不遇而著述名山之士間生於其地。然而求之上下二百年間,而渺乎未之有聞;豈閒氣之未鍾,人才之不出歟!抑海外荒晦,人才或湮沒不傳歟!吾於是求之交遊之中、耳目之外,希冀其有所遇;而乃於吾友洪君月樵見之矣。
君於處世,落落難合,負氣不羇;人咸謂之狂,君亦以狂自負。然而君之才殊異於人,君之狂有不可及者存。吾謂君之蘊蓄日發見而不可止,如名山、大川之日闢於世上;著作漸多、流傳日久,如名山、大川之突顯於海外:則君自此遠矣。君幼而岐嶷,舞勺之年,制藝即驚長老;出而應試,輒冠其曹。書院月旦、郡縣輶觀,得君作,輒詫叱驚為奇才,器為國士。蓋君少時,即於舉業外,力為詩、古文辭;故未弱冠,而議論卓犖,詩賦斐然,有足傾靡一時者。然而數奇不偶,既得而輒失;三登草榜,延至逾冠後,始為江西名士羅穀臣太守錄第一。著籍諸生,鄉闈復不遇。蓋君之制藝甚深,卓然有古名家風;以君之一文、一詩示人,人罕能識。其驚人處,皆在策論之滔滔不竭、駢詞
之纚纚殊麗。郡、縣之得而識之者以此,而非此則不足以得君;故君之才名雖表襮一時,而君之抑鬱潦倒亦不少也。君喜談經濟,古今時事、瀛寰形勢,了如指掌;而余每以此為君身外事,非君所切:所謂「子張堂堂」,有騖外夸施之病也。君於他人,若無當意;而於余,則折節傾心。故謂君為狂,亦殊有不然者。
君之古、駢文甚多,詞賦亦不;而君擬先以詩問世,敘於余。余知文者,非知詩者;然雖非知詩,而由君之才、觀君之學,則雖不足以知他人之詩,而君之詩蓋知之久已。君為詩,初騁己意,抒胸臆;麗句佳章,絡繹筆下:所以動名公、得時譽,率由此。而君顧欿然自以為格淺而氣不古,乃仰而求之於三唐。初喜四傑,繼喜李、杜、高、岑、韓、白,兼愛李頎;五言,則兼及韋、柳、王、孟。既而知唐格之不可專守,則由選詩以上窺漢、魏,朝夕浸淫而不能自已,而古音始出於行間。而君又謂此足以得古格,而不足以盡變體;乃降而求之兩宋及元、明、國初諸老:而詩之源流既畢達,而君之詩學乃日上矣。他日唾棄眾家,自成一體;將猶夫臺灣孤懸海上、僻在天下名州鉅郡之末,而一旦振奇挺秀,遂突顯於天下名山、大川之表。故夫五嶽著矣,而彼點蒼顯於滇,長白顯於遼,羅浮、武夷顯於粵、於閩,醫無閭、天山、雪嶺顯於荒裔;四瀆著矣,而彼鴨綠顯於東,黑龍顯於北,藏江、瀾滄顯於西、於南:而中土之名峰、麗流,猶日顯而不可僂指數,則夫詩文之日見而不止者,奚不可以臺灣之突顯於海上為洪月
樵例。
公元1892年
光緒十八年(壬辰)夏,愚學兄張光岳敘於貓羅山下書館。
嗚呼!此吾兄汝南絕筆之作也。吾兄深於經學,敦操行,潛心古文。自「史」、「漢」迄唐、宋八家,晨夕寢饋,淪浹胸膺;而於有明悅歸震川、本朝悅方望溪,即制藝亦與相近。獨處深山,知之者寡;惟因郡縣采風、書院考課,時領首選。旋為當道物色,以第一名遊庠食餼;人始有刮目相驚者,曰:『貓羅山中有人』!既而鄉薦不售,益覃於學,無怨尤色。平生對人坦然由中,面質人過,規之以善;人多不樂其言,亦不喜與為友。惟得洪君訴合無間,為忘形交。然洪君好百家經世之談,而吾兄好宋五子「性命」之理;交相須,亦交相劘也。洪君每持詩文集求吾兄序,兄謂「所造者遠,未知所止;姑為徐之」。是年壬辰,病中整襟危坐,為洪君草此,其心若自知不起者;而孰意其果絕筆於此也,嗚呼痛哉!東居山中,洪君居海畔;遙遙相望,形影相弔。每念吾兄,吾兩人未嘗不潸然淚下。日月荏苒,忽忽六年;時事頓非,山川改色。吾兩人事業無成,而重遭滄桑大變!既痛吾兄之前逝,而轉念吾兄之前逝為一幸焉。
然洪君事業雖不遂,而學業則大進;蓋自洊經禍亂,而見識與詩文又一變。其詩哀音感憤,騷情、楚韻一變而遂臻於古;蓋將與天寶浣花翁、南渡劍南叟,雲龍上下隨矣。洪君作為論說,下筆萬言;氣勢磅礡,不能自休。惟詩亦然,朋觴賓座,爭奇鬥險,洋洋浩浩,或數百言、或千餘言;詩成,列坐傳觀,如顏高之弓,莫不駭詫!湖海宦遊者見之,輒曰:『怕殺人也』!然集中似此逞奇之作,擯而不存。余舉以問君;君曰:『詩中見奇,不可言詩矣。君不見古人乎?古
人詩才之奇,莫奇於李、蘇(軾);而其詩詞,較今人則平淡無奇也。古人詩格之奇,莫奇於杜、韓;而其詩筆,較今人亦黯淡無奇也。唐之奇怪如劉叉、奇險如盧仝,其詩便鮮可讀;元之名家楊鐵崖稍以奇見,即不可與古名家比,同時且有「妖」目;明之才士徐文長亦以奇見,即不可與古才士並;下此無論矣。近代好手較前人愈奇者,其格即較前人益卑;將來或為詩魔、或為外道,豈第如袁、趙之野狐禪!吾之才,不敢望古人;吾之詩,何敢逞奇於古人之外,而與今人爭烈也乎』!嗚呼!君之論詩如此,可以知君之深於詩矣。余嘗謂宋人詩才之奇,莫惟蘇與陸;而陸放翁云「詩到無人愛處工」,又云「俗人猶愛未為詩」,是即斂才就範,與君不逞奇之旨合也。
吾兄往矣!洪君滄桑以後深造之作,恨吾兄不得而見之耳,可勝痛哉!
弟張瑞岳汝東跋。
寄鶴齋集序
天下名山、大川之無盡藏也,顯於前者晦於後,閟於古者洩於今;此後世名山、大川之所以日發露而不止。自崑崙五嶽以東、湖海四瀆以西,中原山川搜剔未既,而地脈蜿蜒復馳而蟠據於海外,越萬千年而始豁而峙之於海上;雖以豎亥之步、夸父之杖、巨靈之擘歷千百運而不能罄其蘊而發其覆也,如臺灣是已。臺灣山川之秀、奧窔之奇,山有玉峰珠嶼、海有鹿耳雞籠,孕毓之富媼、地產之繁姝、人物之炳靈,經創造日闢三百
餘年而未之盡,駢舉天下名州鉅郡而莫之與京;故盱衡而來者,咸嘖嘖謂之「小中華」、「古蓬萊」──或謂之「東瀛洲」,其名實足以副之。而論者以此為神仙之府,宜有靈異之才蜵蜎於其下、國士聞人蝹蜦於其際;又不然,必有懷才牖下、著述名山之士蠖濩於其中。然而上下二百年間,若存、若沒,未有之聞;豈閒氣之未鍾,人才之不出歟!抑海外茫昧,人才湮淪不章歟!吾於是求之交遊之中、耳目之內,冀有所遇;而乃於洪君月樵彷彿見之焉。
君處世落落難合,負氣不羇;人咸謂之狂,君亦以狂自負。然而君之才殊異於人,君之狂有不可及者存。吾謂君之蘊蓄日發見而不止,如名山、大川之日闢於世;著作漸多、流傳日久,如名山、大川之暴顯於海外:則君自此遠矣。君幼而岐嶷,舞勺之年,制藝驚長老;出而應試,輒冠其曹。書院月旦、郡縣輶觀,得君作,驚詫奇才,器為國士。蓋君少時,舉業外,攻古文辭;故未冠而議論卓犖,詩賦斐然,傾靡一時。然而數奇不偶,既得而輒失;三登草榜,滯至逾冠,始為江西名士羅穀臣太守連拔第一。著籍諸生,而鄉闈復不遇。蓋君制藝甚深,卓然有古名家風;以一文、一詩示人,人鮮能識。其怵目,在策論滔滔不竭、駢詞纚纚殊麗。郡縣之得而識之以此,而非此不足以得君;故君才名雖表襮一時,而抑鬱潦倒亦不少也。君喜談經濟,古今時事、瀛寰形勢,瞭如指掌;而余每以此為君身外事,非君所切膚:所謂「子張堂堂」,有騖外夸施之病也
。余別有論學書與君,君於他人汶汶,而於余則折節傾心。故謂君為狂,亦殊有不然者。
君之古駢文、詞賦不,而君擬先以詩問世,敘於余。余知文者,非知詩者;雖然,由君之才、觀君之學,則雖不足以知他人之詩,而君之詩蓋知之稔已。君為詩,初聘己意,抒胸臆;麗句絺章,絡繹筆下:所以動名公、得時譽由此。而君顧欿然自以為格淺而氣不古,乃仰而求之三唐。初喜四傑,繼喜李、杜、高、岑、韓、白,兼愛李頎;五言,則兼韋、柳、王、孟。既而知唐格不可專守,則由選詩以上窺漢、魏;朝夕浸淫,不能自己,而古音始出於行間。而君又謂此纔得古格,而不足盡變體;乃降而求之兩宋、元、明、國初諸老:而詩之源流畢達,而君之詩學日上矣。君年方富,他日唾棄眾家,自成一體;將猶夫臺灣孤懸海上、僻在天下名州鉅郡之末──自古無聞,而一旦振奇挺秀,遂暴顯於天下名山、大川之表,亦於今為烈。故夫五嶽著矣,而彼點蒼顯於滇,長白顯於遼,羅浮、武夷顯於粵、於閩,醫無閭、天山、雪嶺顯於荒裔;四瀆著矣,鴨綠顯於東,黑龍顯於北,藏江、瀾滄顯於西南:而中土之大麓、麗流,猶日遘而不可僂指數,則夫詩文之日見而不止者,奚不可以臺灣之暴顯海上為我月樵例。
光緒玄默執徐之歲,愚學兄張汝南(光岳)敘於羅山書館(原文間,有以功名期許之言;時世既非,為其令弟汝東以他辭易去)。
洪君,非文章士也。當舉世沈酣八比之時,君方弱冠,即留心經濟實用之學;而古今成敗、時勢縱橫、五洲地形、千百年掌故已瞭然於胸中,間為詩歌、古文、駢儷之詞,下筆輒工。是時吾兄專攻古文,並專心宋五子「性命」之書;與君好尚不同,而意氣訴合無間也。自吾兄不祿之三年,滄桑頓易;余與君閱歷兵燹灰燼之中,舉凡山川之黑赭、人民之流離,蒿於目、螫於心,口欲言而如箝者,君一一發而寓之於詩、託之於文,雖意有不盡,而已可會於言表。故其詩文之格,一變而沈痛蒼涼,一唱三嘆,有文外意、絃外音。惜乎!吾兄已不及見。吾兄所見,蓋其早歲蓬蓬勃勃、驚才絕艷之作為多,而於是君之氣亦蕭瑟矣。
君早歲雖以才著,而氣誼亦可風;友朋之喪,賴其力者數家,余於家兄亦躬受之焉。場中潤筆,輒散諸親友;蓋君入場餘力,沾溉多人,所謂「河潤九里」也。割隸之後,中原親友招應賢科;君皆謝之。蓋早知大亂將起,絕意人間矣。然君亦素恬退,自受知羅穀臣公後,復見知陳太史文騄、孫太守傳兗,皆有「二蘇四傑」之目,示意延攬;君皆不謁。當通志局之設、籌防局之開,當途舉君,君亦不赴。夫高亢如斯,烏有時事已非而輕於一往,居異地而辱身哉!君嘗謂余『年來寤覺,輒如巨石填膺;一出門,則又石闕銜口。可若何』?余謂『此君之磊塊,當以酒澆之耳』。於是君故有醇酒、婦人之近。君既杜門屏跡,雅以詩文自娛。余嘗為質於前輩名孝廉施悅秋先生;先生曰:『月樵著作,置之古名家,不知何等!若謂有清一代作者,則後世不可得而掩也』。嗚呼!月樵有出世之才,有用世之學、售世之具;而甫及二毛,早退處於遯世之流。一、二友朋無聊告語,姑以傳世之事相為慰藉;夫豈始願所及哉(君十九歲時,蔡司馬之嘉得其
觀風全卷,即有「景星慶雲」之目,評其詩賦、策論、制藝,獎勵至數百餘言)!夫豈吾兄弟所逆料哉!
滄桑後,汝東張瑞岳跋。
寄鶴齋詩矕小引
言以道意,言之工者謂之文,言之尤工者謂之詩;則詩貴矣。然而工者少、不工者多,知者寡、不知者眾;則方今作詩,有如衣繡夜遊,被之者甚都,望之者無色。彼雖自貴,人不之貴也。惟是孤芳獨賞,闇然自章;三百篇之作、十九首之傳,並姓氏而無聞。貴、不貴,何傷乎!若夫作詩而懸諸國門、流之闤闠,汲汲焉惟恐人不見知;殆有類古董販夫累重入市,向人求售,實徒供市人之指摘。彼云若者漢玉、若者秦金、若者宋瓷、若者宣德之銅,而見之者必謂某也鼎、某也譎觚、某也告楛、某也含虫;蓋求譽而適得毀、求榮而適得辱,其傷實多!然而貿行不已,拍張自如;遭什百手目之指摘,而遘一二知音之賞心,則市古董者將遂得而償其宿願。彼刊詩之癡,夫亦猶是耳。自古著名大家以洎近今下中諸雜家,蓋無一人不供世人指摘;而無如指摘之者愈多,即其人之傳亦愈遠。故作詩之人,亦祇求姓氏挂人齒頰;彼眾人意見、各人是非,何恤焉!
昔之人作文而覆醬瓿、作賦而蓋釀甕者,多矣。余之詩亦必無望,有若桓譚之知玄
公元1895年
;方今人不惜字,行當作昌谷長投圚溷耳。然而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既有抑之而使入地者,安知無揚之而使升天者乎!況「美者自美,而人不知美;惡者自惡,而人不知惡」:莊生之達言,夫亦可作蓍卜矣。愚裒詩始弱冠,迄於今閱三十一寒暑,都為四集:曰乙未以前謔蹻集,凡八卷;曰乙未以後披晞集,凡八卷;曰枯爛集,凡九卷;曰蕈菌集,卷帙未定。懼貽罍之恥,不敢盡詅癡之符;乃於中掇其什一,刷成四卷,弁曰「寄鶴齋詩矕」,聊用自道而靳友朋。蓋非以求余之傳,將之求人之指摘也。
公元1917年
丁巳(民國六年)孟春,鹿渠洪棄生(繻)自撰。
家叔詩文全集六十卷,本有舊時古文家張汝南(光岳)先生一序;因其語多過譽,故此集自撰小引。集端所署名字,蓋仿劉向改「更生」之例,非素名也。
君石書隸,附識。
寄鶴齋詩矕自跋
江山非(如)故,賦哀郢以神傷;風景不殊,愴新亭而下!鵑啼鹿走之秋,麟狩鳳笯之地:將行吟乎澤畔,則楚江無湘水之蘭;欲贈答於河梁,則滄海有周原之黍!昔者承平之際,歌舞河山;今也離亂之餘,牢騷風月。一人之身,如隔世焉。
余自象歲,溺事浮華;歷年少長,謬窺事務。賈山上萬字之書,錯著五長之議:
盧、駱、王、楊之時體,輕薄自慚;范、韓、文、富之謨猷,生平有志。然而子通無磨盾之時,季子有弊裘之慨!關山失路,秋感張翰之蓴;雲水無情,春撫桓溫之柳。珠璣世界,慷慨已多;錦繡乾坤,惻愴不少!乃無何而鼙鼓破天,敦薉皿槃割地。岐下龍敖薉(厂水),猶垂夏陛;周南雉寶,先去秦關。珠崖棄而賈捐不言,象郡亡而田分薉虫何問!斯時也,風雲變色,羽徵無聲。平子思京,祇吟四愁;梁鴻望國,空賦五噫!遁驎士於山中,居逢萌於海次:蒼茫身世,豈徒伏轣悲歌!陶寫性情,非復中年絲竹。蘇子瞻之樂瓊州、王摩詰之傷凝碧,非可比已!方今中原鼎沸,諸夏雲崩;棄章甫而文身,效朱儒以越語。土苴孔、孟,忘彝器於高勾;敝屣商、周,擯古書乎日本。莫延斯文一線,誰扶大雅雙輪!我亦忘懷,寢楊軻之榻;人將笑汝,坐穿范粲之車!手一卷書,哦七字句:耗壯志於鑑曲閑居,陸放翁之所深悼;寫豪情以鶯花濺淚,杜子美之所痛心!年華已暮,時世又非;守此戔戔,能無惻惻!
嗟乎!世一龍而一豬,人非驢而非馬;置我「歸奇、顧怪」之間,品余「島瘦、郊寒」之下。顧中山之柯,都已爛石;鑄九州之鐵,誰復釣璜!一挲金狄,再歎銅駝!元亮北窗,何詠羲王以上!遊巖南畝,莫誦許由之東!模山範水之章,呼謝公作山賊;吹笛吟詩之韻,比老鐵於詩妖。昔猶有然,今何能免!西江派之黃甥,久已不傳;楚辭箋之興祖,人將鮮道。嗚呼,痛已!
[丁巳孟春,洪繻自跋於鹿渠寄鶴齋讀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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