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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記聞錄卷四
三月,偶閱邸報,見廣昌伯劉□揭,為兩朝彝倫攸係,一時真偽宜詳,瀝血再陳,上全皇仁事。前童氏自河南至,來歷已具前疏,不敢復贅。羈留壽州十餘日,爵細為究詢,但言皇上藩邸事,未言及周王一字。如係周王的妃,即不能復正王妃,猶得生全自保,彼何必假言毋自取滅亡到底?止言皇上福藩諸事,即癡愚喪心,計不出此,爵奉旨解送入京,意皇上面詢之,真偽自白,骨肉之間,天性自在,爵等焉敢置喙。本月十三日,錦衣衛馮可宗,喚爵提塘副總兵張伏勝,面說童氏是周王的妃,緣聽諸周王做了皇帝,來認等語。爵不勝驚訝,且聞童氏臨審之期,而當日福府內監,即識為應用內官,並知其姓名。此不可解於臣民者一也。且聞初審時,先喚童氏入內堂根究,半晌後,發大堂刑究,皇上試思內堂根究者何言?更屬何意?此不可解於臣民者二也。爵終日暗為察究,猶不能認童氏為假,而問官刑威誣逼,何得即指為假乎?百姓萬口鬨傳都市,明留此若暗之疑(?),後日若假若真之案。爵謂此案必求真確,童氏不宜暗驅蓆,如果假冒,則童氏不死之身,實為假冒可據之證。如速令就死其身以滅口(?),故緩死寬刑,正所以白真偽於天下耳。至先帝太子,更係兩朝倫敘,爵正疑慮,忽接邸報。三
月初三日,上召保國公朱國弼等到武英殿面諭曰:正月內有一稚子,先到鴻臚少卿高夢箕家,說係先帝太子,夢箕留不肯住。往蘇杭去。夢箕密奏,朕心甚喜,恐他失所,即遣內臣馮進朝前去趕他。回到紹興,方纔趕上。朕念先帝之子,即朕之子,若固真東宮,朕尚無子,即愛養撫恤他,但昨差內官李承芳、盧九德等,宿視回奏面貌不對,語言閃爍,關係宗社,不可不慎重。卿等會同府部大小九卿科道、舊日東宮講官,前去辦驗真偽,即日申時回奏。欽此。爵仰誦皇仁如天,舉朝臣工食朝廷之祿,戴先帝之恩,凡有血心,何忍以一線之血脈,斷送於含糊片語。且皇上以先帝子撫為己子,聖諭溫切,爵恐回奏諸臣誤認皇上慎重之旨,強為逢迎,忽接邸報,大學士馬士英一疏為異聞事,內稱舊太子面貌,有方拱乾、李景濂、劉正宗、忻城伯趙之龍、保國公朱國弼、皆曾識認。乞敕前去審視,據實回奏等因。具題。奉聖旨,兩朝的係奸偽,候旨行。欽此。爵謂據回奏之言,似無異議矣。但天下耳目不可掩,千秋公論不可泯,伏祈皇上仍將仁愛撫孤,並痛念先帝皇衷如天之仁,明飭回奏諸臣再為詳慎,恐此子一死,遺悔何及。太子係先帝遺血;童氏,皇上宮闈所係;自有天聰天明,何俟爵妄為摩索,以上負皇仁,更令先帝抱痛於九泉也。彝倫所關,非一人一事之比,爵謬列藩屏,與皇上同休威,雖愚弁實懷忠耿,謹涕泣保留,以存真偽。惟我皇上鑒此微衷,乾斷施行。奉聖旨,朕元配黃氏,已經先朝冊封,不幸夭逝,繼配李氏,又以殉難。登極之後,即追封后號,詔
諭海內,卿身為大臣,豈不聞見?童氏不知何處妖婦,冒認朕結髮,朕初為郡王,有何東西兩宮?據供係少陵王宮人,尚未悉真偽。塘報官妄傳,好生可惡!這王之明係駙馬王昺姪孫,避難南來,與高夢箕家丁穆虎沿途狎褻,唆令冒認東宮,妄圖不軌,正在嚴究。各省提塘官俱經面問明白,何不抄傳二案,若果真,朕於夫妻伯姪間,豈無天性!況宮媵相從患難者頗多,朕於先帝,原無纖毫嫌怨,因宗社無主,不得已從群臣之請,勉承重寄,豈有利天下之心,忍加毒害於其血胤?至於舉朝文武,誰非先帝舊臣,誰不如卿,肯昧心加害於胤子?朕夫妻之情,又豈群臣所能欺蔽?但太祖之天潢,先帝之遺體,不可異姓、頑童亂混,朕宮闈又風化所關,豈容妖婦闖入?國有大綱,法有常刑,卿不得妄聽妖誣,猥生疑揣,法司等衙門,即將二案審明,速行宣布,以息群疑。
高傑乃〔四〕鎮之一,以其有跋扈之意,閣部史可法授旨許定國除之。高傑雖除,然其部下兵未散。四月十六日,忽至泰州,劫掠民間,勢莫可御,財物被擄,猶幸不傷人。未幾,聞東向高郵等處而去,其禍恐未艾也。
四月中旬,菜麥將登,乃於望前大雨連綿,浹旬未已,大非佳兆。
公元1585年
乙酉五月初十日,弘光因北兵追逼南京城,遂棄城遁走。清朝豫王不煩攻戰,已定南京,差鴻臚寺黃家鼒等安撫吾蘇,於六月二十六日入蘇城。二十七日,有長洲縣庠顧所受憤激時變,決計自盡,書絕命詞於汗巾,又留二語於几上云:今日不為自經溝瀆之
諒,他日必為被髮左衽之民。往縊於學宮,為人所阻。出投學前河內死。
國難睹記
公元1644年
崇禎十七年自二月二十五日昌平鼓噪,都中錯愕,潰兵千餘,皆山陝人。爾後凡寓燕西人,悉行驅逐,幾至內變。當事者旋出示撫慰,人心稍定;繼即傳報固原失陷,真保定府道等官,俱為我兵縛□,當事者匿不上聞。三月初十,邊報緊急,先帝時時召對諸輔臣、九卿、科道,默無一言,惟相向涕泣而已。首輔陳演曾發遷避南京之議,先帝云:國君死社稷,義也。寧有棄封疆而居南面者!詞色並厲。乃十三日外報益急。陳演、蔣德璟上疏請歸田里,聽其回籍。蔣則星夜出京;陳獨稽延不發,後從賊,被刑而死,殊可愧恨!先帝屢諭內九門最是要緊,每門撥科道官二員巡視盤詰;亦俱草率應故事。十五日報居庸關陷,皆束手無策,止有守城一著。隨令各將官於十六巳時率兵上城。是日午後,城門始閉,每一城垛,派一兵守之。其著意者,惟襄城伯李國禎一人,餘諸將及內官各瞪目相視,無他策也。十七日五鼓,聲始發,如雷灌耳。午後,賊已薄城,城外火光灼天,內皆罷市。時陰雲四起,日色慘淡,百姓如坐針氈。十八日,街道蕭然,往來止有巡街官卒,大聲呼喝,掩飾耳目。下午,兵部有密報,外羅城彰義門巳陷,殺人甚多,城上聲不絕響,人競□。闖賊因是日干支不利,擇十九日辰刻入城。其
夜聲徹曉。九日寅刻,先帝出宮,雜內臣中,先至正陽門,傳令開門,守者以未得旨,堅不肯開,乃城上放者架反望內發。又奔順城門,守門者亦如之。不得已,馳往定國公府,府中人以主人出外為辭。先帝見勢不可為,復入宮哭別聖后,言其顛末,后即自縊而崩。先帝將袁妃手刃,恐城破受辱也。又加刃公主,僅斷一臂,欲加刃於東宮而中止。辰刻破城,帝不知所之矣。賊之入城,東進齊化門,西進順城門,街衢挾老挈幼,相向而哭者萬萬人。少頃,紅衣賊手持利刃,腰刀弓矢,口呼獻驢馬。民家有牲口者,悉獻出。百姓門首,皆貼「永昌元年順民」六字。各排香案,手執線香一枝,或貼「順民」二字額上。不拘何色人,俱穿極破青衣,戴破氈帽。是時破衣破帽,重價求之不得。各官多跪迎者,賊兵口罵「奴才!奴才」!。正倉皇間,傳已出安民榜,爭往觀之,皆假慈悲語也。未幾,闖賊入,飛騎數百,或出或入,遍覓先帝不得,出偽示云:如有獻出崇禎者,世授伯爵,黃金萬兩;隱匿不報者,全家誅戮。至二十一日,闖賊到煤山,見先帝已殉社稷,從死者惟內官王之俊一人。帝蓬首跣足,身穿白衣,左衿上書「大明皇帝」四字,右衿上有血書數語云:祗因失守封疆,無顏冠履正寢。朕之驟失天下,皆因貪官污吏平時隳壞,宜盡行誅戮等語。闖賊即令內官發出,用極薄楊木棺盛之,停東華門茶棚內。周后自縊龍榻上,週身用線密縫其衣,上被以錦被,容顏如生。內臣王之俊亦停棺茶棚側。各官既授偽職,往來過此,但以扇掩面,無下馬哭拜者。賊招
李襄城使降,襄城伯李國禎紿云:須禮葬先帝畢,乃降。賊初不肯,李爭之再四,侃侃不屈;方改殮梓宮,葬以帝禮,祭以王禮。四月初一日,舁至皇陵安葬。先一日,闖賊傳令東宮暨定王子大行皇帝梓宮前行祭奠禮。東宮身穿白箭衣、白快靴,行禮畢,即偪之入內。出喪之日,止一李國禎匍伏哭送。葬畢,即自殺,真勳臣中第一人也。是時聞變殉難者,巡視京官御史王章。章同事光時亨勸其逃避,章云:寧死不去。欲入宮殉先帝,行至朝天宮,被賊兵所殺,而同時時亨竟蒙面從賊矣。大農倪元璐,從容就義,朝衣北向,儼然如生。甲戌狀元劉理順,合家一十八人俱赴井死。總憲都御史李邦華,死時望北辭闕,向文山先生像叩首,口占一贊、一絕句,使家人扶縊。僉都施邦曜占二句云:漸無半策匡時難,惟將一死答君恩。遂自縊死。閣臣范景文,自沈於井。宮詹馬世奇、周鳳翔,俱自縊。各有二妾從死。詞臣汪偉與妾耿氏同死。大理卿凌義渠,與妻同死。車駕司主事成德,自盡。駙馬都尉鞏永固,全家自縊。新樂侯劉文炳,全家自焚,其死尤慘。以上諸臣,俱於十九日死。其不受偽命而繼死者,太常寺吳麟徵、詮司許直、刑部待郎姚孟祥同其子新科進士孟章明、太僕寺卿申佳胤、都給事中吳甘來、職方金鉉、順天學院陳純德、御史陳良謨;而襄城李國禎則□後死。其貞心勁節,尤為鐵中錚錚者。共計抗節死義之臣,二十有三人。城破之後,紅衣賊填街塞巷,以尋寓為名,擄掠財物,索金銀,次索首飾、器皿,再次擄綢帛衣服,最後罄劫所有,蕩然如洗。婦女
無論官民之家,恣其奸淫,淫後即踞其居室,多則三、四十人,少則一、二十人,食以牛羊犬豕,小不如意,即白刃相加,蹂躪慘毒,殆無人理。惟死節之家,賊知欽敬,標「忠臣」二字於門,不犯妻女,不掠財物。二十日,偽天祐殿大學士牛金星出示,凡在京文武,俱於二十一日早赴東華門,各報先朝職名,願為官者,量才擢用;不願者,聽其回籍;隱匿不報者,全家誅戮。賊初入城時,縉紳恐以衣冠賈禍,悉毀其進賢冠;及見此示,變愁為喜,從梨園裝具中覓冠,一冠價踰三四金,得者以為幸。二十一日黎明,齊至東華門,投遞職名,闖賊李自成上坐,左右偽丞相牛金星、偽都督李宗敏、李牟權,將軍師□、總兵白廣恩,官撫民制將軍(即副總兵)梁甫、郭某,果毅將軍董天成、馬岱、白某、姜瓖、軍師宋矮子、六政府(即六部)宋企郊、張璘然、鞏堉、侯恂、黎志陞、葉初春等四十餘人名為隨駕,兩班分坐。將投報者逐一唱名,用者,送吏政府;不用者發都督府,極刑追贓。受在京偽職韓四維、楊枝起等二百餘人,受北直、山東、四川府州偽官魏天賞、楊璥等四百餘人,夾死者朱純臣、鄒逢吉等二十餘人,被夾而復斬者五百餘人,輔臣陳演、方岳貢、邱瑜與焉。戚畹受刑尤慘,其受刑而未死者無算。此後街上,止見賊兵,不見一民;祗緣苦索金銀,凡狀貌魁梧者,或認為宦官、或認為富翁,執去極刑拷逼,十百千萬,不滿其欲。已而襤褸者令其剉草喂馬,故路少行人。二十九日,禮政府出示,勒文武官員舉貢生儒耆老等勸進,擇定四月十七登極。自四
月十一起,百官到午門外習郊天、祭地、即位、頒詔等儀。偽丞相又謂闖賊云:草詔須得一名公,因薦楊廷鑑、周鍾俱可;乃兩人互相爭草,幾至攘臂,不知有愧恥矣。是時,凡受偽職者,門上皆貼欽授某官,每日碌碌習儀,不遑夾打。至十二日,忽報西平伯吳三桂大兵臨城;闖賊見報,即發精兵三千出敵。行至通州,遇吳兵三百餘騎,賊兵輕敵急戰,遂至大敗,逃回者不過數人。報到,闖賊大駭,即與其黨共議,謂吳兵強勁,我兵如何小覷!眾但唯唯。闖賊憤怒,大叫:昔日之言何言也!即出令箭一枝,往親征。明日五鼓,齊發。眾賊聞令,皆大慟,怨聲載道。十三日黎明,起兵出齊化門,闖賊身穿青布箭衣,戴金頂大帽,黃靴黃傘。在京官民人等跪送,東皆新授偽官,西皆百姓,觀者如堵。闖賊向被箭傷左目,已成一漏,日夜流血。是日兵至通州,即遇吳兵,且戰且走,誘之深入,方與鏖戰,伏兵四起,賊兵大敗,殲其精銳十之八九。先是,南人在京遇變,無不思歸者,乘此間隙,假扮乞丐,乃得逃回。二十五日,闖賊收集餘黨,復入都城,大肆劫掠。二十九日,草草登極,頒偽詔。三十日,聞北兵將至,知京城難以久居,遂放火殺人,劫掠婦女;宮殿民房,盡行燒燬。五鼓出城,仍逃入秦中。凡受賊偽命諸臣,親見其貼欽授銜於門者,開例於後;稍屬風影,概不敢列。吏政府(即吏部)大堂宋企郊,文選司楊枝起,考功司郭萬象,驗封司熊文舉,稽勳司侯佐,司務葉澍。戶政府(即戶部)大堂楊正休,少堂張璘然,從事(即主事)金震生、介松年,司
務魏學濂。禮政府(即禮部)大堂鞏堉,少堂梁兆陽,儀制司從事王某,祠祭司李森先,主客司吳之琦,精繕司劉大鞏。兵政府(即兵部)大堂侯恂,少堂楊士聰,職方司傅景星,車駕司沈元龍,武庫司吳剛思。刑政府(即刑部)大堂安興民,少堂 振聲。工政府(即工部)大堂黎志陞,少堂葉初春,從事孫即、施鳳儀、繆沅。弘文院(即翰林院)修撰韓四維、何瑞徵、楊廷鑑、陳名夏,檢討周鍾、朱積、張瑞,庶吉士劉餘謨、張家玉,國子監司業薛所蘊,學錄錢位坤。大理寺卿吳家周。吏諫垣(即吏科)申芝芳。戶諫垣戴明說。兵諫垣(即兵科)光時亨。太常卿劉昌,寺丞項煜。馬寺(即太僕寺)卿宋學顯。光祿卿李元鼎。直指使(即御史)塗,必泓。山東鹽運使王孫蕙,淮揚鹽運使魏天賞。淮揚兵備道方運昌。廬州府尹(即知府)熊世懿,揚州府尹楊璥,淮安府尹鎖青縉。定州州牧(即知州)董復。尚有未盡開者。先帝遭逢多難,身殉社稷,得正而斃,可悲!可仰!當日捐軀盡節諸公,固自烈烈英英,垂芬竹帛。然讀書一理、沾思食祿者,殊多蒙面,事仇忘君輩,義行同狗彘。獨有一賣菜翁,不過負販小民,目睹先帝盛以楊木薄棺,停儲蘆棚下,不勝痛憤,遂撞死於棺旁。豈非忠義性成,超出尋常萬萬者哉!惜不知姓名,附錄其事,以彰殊美。
歲在甲申仲夏之月,草莽陳莽波臣記。
史閣部、黃虎山殉國紀略
閣部守淮揚,北兵猝至。時,靖藩先奉旨吊守板子磯,兵將寥寥,已成眾寡不敵之勢,閣部誓死堅守。北兵展轉趣降,閣部乃紿北兵曰:若果欲定盟城下,須令兵將團聚一處,僉同面約。北兵從之,悉至揚州北門。閣部瞭見人多,發一大,打死北兵無算。俄而復聚,又發一,打死益眾。北兵未嘗退怯。此時若更有一二枝兵相助,事之成敗未可知、其如聲援斷絕!此孤軍困守,閣部見打不退,敵氣益銳,勇往益前。已知事不可為,惟有望闕叩首,以圖自盡。而北兵已攻破西城,擒擁閣部見豫王;閣部長揖正言曰:此一揖,謝爾率兵剿闖,為先帝報仇。又一揖,曰:此謝爾不嗜殺人。既而睜眼不屈。北兵欲降之,罵不絕口,遂遇害。豫王為之改容,重其忠烈,而嘆南朝之無人也。
靖藩先與阮大鋮合兵共守板子磯,以堵左兵。塘報刺謬,不知北兵破維揚,亦不知大罵從太平進靖營也。無幾何,北兵驟至。時,營兵多守江干,靖藩知事必僨,乃單騎馳北營,揮鐵鞭,衝擊數十人,以示黃將軍志不可屈。歸向弘光曰:陛下死守京城,各鎮尚可合兵勤王,事之成敗未可知。奈何聽奸人之計,輕身先出!今北兵以如雲之眾,攻其無備,雖係孫、吳復生,亦當束手。此爵負陞下耶!陛下負爵耶!如雨下。即拔
劍自刎而死,面不改色,生氣凜然。北兵異之。如虎山者,閣部之下一人而已。
播遷日記
公元1645年
乙酉五月初,連日警報疊至。初十日,趙忻城有演教放大之示,不果。夜分,北風甚急,北兵渡江,由七里灘進逼京城,時已將晡。弘光計無所出,召內官韓纘問策。韓云:此番勢既洶湧,我兵單力弱,今日之事,戰守和無一可者。不若御駕親征,濟則可以保社稷,不濟亦可以全身。弘光可其議,即刻趣裝跨鞍。時將二鼓,從通濟門出,攜帶惟太后及一妃,外多內臣從行,文武官絕少。或云往武林,或云往雲貴,紛傳不一。先是旬一日,嘖有人言,未嘗不斥其妄。至此果來,然知其懷念已非一日,則馬士英實倡此謀也。或又云天平(?)。
十一日昧爽,鬨傳弘光已出城,京中文武,一時多遁去;有不去者,將門首封示盡行洗去。男女爭先出城,扶老攜幼,惶遽擁擠間,有蛾眉少艾,金蓮窄窄,跬步難行,見之不勝心惻。且既而復返者,十有八九;以雖多兵卒,不便遄往。已而門閉,欲返不得者,十之二三,徬徨躑躅,莫竟其終也。辰刻,忻城出示安民,有「大駕播遷,本府死守此土」以至「大清大帥自有酌裁,爾民不必驚慌徙避」等語。副院楊維垣硃示云:「天子出巡,乃古今暫避常理,本院惟有盡忠殉國」等語。已即自經。各門既閉,百姓
數百人往中城獄,擁太子上馬,從西華門入宮,尚未櫛沐。圜中人悉自出,奸民悍兵乘機入大內,搶掠金帛,強有力者多得之。太子雖為百姓擁入,文武大臣無一至者。眾共擒相國王鐸禁中城,拔髮撏鬚毒毆之;旋入其家,搶劫一空。兩月來天氣陰慘,是日天清日朗。圖遷雖馬士英主之,實因弘光追咎其勸即大位,今值多難,仍著士英區處,故以出奔之說進。且士英之資浮於弘光,欲圖荀免之念愈甚。若弘光不去,士英不得獨去;迨既出,置弘光於靖藩黃得功營,士英揚鞭挾資,兵從擁衛而去,竟作天外飛鴻,安問北面所事之人乎!先是,馬士英吊川兵三千,為出奔捍衛計。去而不盡者若干人,作祟於城;方勇併力一心,晝夜巡警,兵懼而不敢肆。秦淮兩岸,燈光燭天,徹夜如晝。
十二日早,開太平門,驅川兵出走,城外之民遂殺之,傷一、二十人。聲自朝至午而少息,川兵無復存留在城者。城內柵門,盤詰甚嚴,獲奸細及馬士英中軍共七、八人,忻城立斬之。阮大鋮家被搶,馮可宗、陳盟、王心一、周之璵、馮家楨、蔣鳴玉、張元始、姚士衡、沈應旦、吳希哲、陸康積、申緒芳、葛含馨、羅志儒、黃裏赤、陳濟生、申縯芳、吳適、顧繹詒、陶廷燁俱去,張捷、高倬俱死。午後,太子傳告示,用硃標坐日空字,黃紙書之:
泣予先皇帝丕承大器,克釗前猷,凡諸臣庶同甘共苦,播著中外,罔不宜知。胡天不祐,慘罹奇禍,凡有血氣,烈眥痛心。泣予小子,分宜殉國,思以君父大仇
公元1751年
,不共戴天,皇祖基業,血汗非易,忍恥奔避,圖雪國冤。幸諸勳戚文武先生,預憐傾廢,冀振予宗,迎立福藩,共圖雪恥。予惟先帝是哀,投奔南都,實欲哭陳大義,身先士卒;不意巨奸蔽障,致櫻桎梏。予雖幽城獄,每念先帝,無日不悲哀痛絕也。如今日者,聞兵遠避,先為民望,其如高皇帝之陵寢、億萬蒼生之性命何!泣予小子,將歷請勳舊文武諸先生,念高皇帝三百年之鴻□、先皇帝十七載之舊恩,助予振旅,扶此顛沛!何期父老人民圍抱出獄,擁入皇宮!予見宮殿披靡,祖業幾墜,不勝悲涕。爾諸父老焉知予身負重冤,豈爾尊南面之日乎!謹此布告在京內外勳舊文武先生庶人等,□此痛懷,勿惜會議,予當恭聽,共析皇猷,勿以前日有不識予之嫌,惜爾經綸之教也,不念舊惡,垂諸訓典,非敢云赦,即願即臨,匡予不逮。
公元1645年
十三日早,開通濟門,放勇衛營兵入城,乘間而出者甚眾。柵稍寬,店肆頗有開張者。文武諸僚,集中府會,議安民守城,各有告示不等,然俱不及立新主事。是日,太子封中城獄神蕭王,用龍匣差官棒敕,二人執金棍前道,至禁中開讀,兵馬司素服迎之,以其所居之室改為殿宇。傍晚有雲間貢生徐瑜、蕭某謁忻城,面陳太子宜即位,忻城立叱斬之。
十四日至城,忻城縋出見於營,議進城事。保國公朱、鎮遠侯顧、駙馬齊某等,俱
在。豫王問:『爾等勳戚為出自太祖、出自成祖』?一一問答。豫王喜忻城守城有功,加位興國公;手攜立保國之右,賜金鐙銀鞍馬貂裘八寶馬帽等物。進午酒,席地共飲,問太子何在?忻城次日送至營。李喬攜進大清告示,遍掛通衢,民心稍定。錄其告示二道:
大清國攝政叔父王令旨,曉諭南京、河南、江西、浙江、湖廣等處文武官員軍民人等知道。爾南方諸臣,當明朝崇禎皇帝遭難,陵闕焚毀,國破家亡,不遣一兵,不發一矢,不見流賊一面,如鼠藏穴,其罪一也。我兵進剿,流賊西奔,爾南方尚未知京師確信,又無遺詔,擅立福王,其罪二也。流賊為爾大仇,不思征討,而諸將各自擁眾,擾害良民,自生反側,以啟兵端,其罪三也。惟此三罪,天下所共憤,王法所不赦,予是以恭承天命,爰整六師,問罪征討。凡各處文武官員,率先以城池地方投順者,論功大小,各陞一級。抗命不服者,本身受戮,妻子為俘,若福王悔誤前非,自投軍前,當釋其前罪,與明朝諸王一體優待,其福王親信之臣,早知改過歸誠,亦論功大小。檄到之處,民人毋得驚惶奔竄,農商照常安業。城市秋毫無犯,鄉村安堵如故。但所用糧料草束,俱須豫備,運送軍前。兵部作速發牌出示,令各處官員軍民人等,及早互相傳說,毋得延遲,致稽軍務。特茲曉諭,咸使聞知。
欽命定國大將軍豫王令旨,統領大兵,勘定禍亂,順者招撫,逆者剿除,大兵到處,兵不血刃,官員奉敕印來降,不次優擢者有之,照舊供職者有之,民間秋毫無犯,產業安堵如故。昨大兵至維揚,城內官員軍民櫻城拒守,予痛恤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日,官民終於抗命,然後攻城屠戮,妻子為俘,是豈予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後大兵到處,官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鑒。夫人皆天地所生,逆命之徒,欲死則宜自盡,何得貽累生靈?本朝承天之眷,遇戰必勝,攻城必克,不敢自矜,諒爾等聞之熟矣。雖然,耀德不觀兵,仁義招撫,天時人事,洞然可鑒。今福王僭稱王號,沈湎酒色,信任僉邪,民生日瘁。文臣弄權,只知作□納賄,武臣耍君,惟思假威跋扈。上下離心,烝民塗炭極矣。予念至此,感歎不已。故奉天伐罪,救民水火,合行傳諭,咸使聞知。
十五日,太子出洪武門入營,豫王敬禮甚厚,留之營中,衣以紫袍;云真假不能辦,須帶歸於北以明之。百官是日朝賀豫王始。
十六日,百官遞職名,到營參謁如蝟。時將午,禮部尚書錢謙益引大清官二員、兵從五百餘騎,從洪武門入。謙益向帝閽四拜,因淚下,北兵問故?益曰:我痛惜太祖高皇帝三百年之王業,一日廢墜。受國深恩,寧不傷心!北兵歎息。候開正陽門進,索鑰匙不得。因進東長安門,盤九庫錢糧,官兵俱□於內;忻城刖貫搶掠大內兵丁八九人,
游行市中,傳百姓設香案,俱用黃紙書「大清國皇帝萬歲、萬萬歲」並「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等字。又大書「順民」二字,黏於門。午後,撥北兵五十名守通濟、洪武、聚寶三門。劉良佐兵為祟南門外,百姓訴於豫王,發北兵三百趕殺,立刻降之。
十七日,文武官爭趨朝賀,職名紅揭堆至五尺者,凡十數堆。其生監、候選、候考等人,無一不至。豫王不見。
十八日,文武官及鄉坊里保人等,送幣帛、牲醴、米麵、熟食、茶葉、煙酒、糖果等物於營,絡繹塞途。忻城約各勳戚喚戲十五班,進營開宴,逐齣點演。正歡飲,聞塘報:各鎮兵至。忻城手遞報與王,閱之漠然;又點戲四五齣,方撤席,發兵迎敵,即刻便行。內官進鰣魚兩大籮,不受。
十九日,北兵八人搶小物於樂神觀,道士稟王,即命縳來斬之。差御史劉光斗、少卿黃家鼒、御史王某、郎中徐某等,往淮安、寧國、蘇松等處討取降順冊。北兵搜不朝賀現任官陳盟等家,有收其家屬者。豫王出示,令前日大內搶劫金銀緞疋腰刀等物,自行交還武英殿或江寧縣,免其前罪;仍令總甲逐戶搜查,有藏匿者梟示。
二十日,令文武各官將印信劄付盡交納武英殿,聽換給文。又令東北二城居民出房與北兵居住,限三日內出完。大開城,放出城三日。忻城伯剃頭起,是後徐魏國、柳安遠、徐永康、湯靈璧、李臨淮等,以漸俱剃訖。文官止李喬、姚孫、葉應祖等,實為
出家,適合時尚。
二十一日,合城百姓既苦搬移,又恐五鎮兵至,難免殺戮,惴惴弗寧。三日內之間,路不能行,露宿道旁,與暴棺城市者,不可勝記。
二十二日,豫王念史閣部忠烈可嘉,令建祠立坊,旌揚薦馨,仍令禮部尚書優恤其家眷,以示異數。
二十三日,中書龔延祥義不臣服,投武定橋河內而死,浮屍二日。
二十四日,豫王進城,身穿紅錦箭衣,乘馬入洪武門,官員紅素服不等,分班立於兩旁迎賀。先一日,禮部紅榜遍貼城,故無一不至。
二十五日,尋到弘光,暫停天界寺。豫王往接,舁以無幔小轎。弘光首蒙包頭,身披藍布衣,以油扇掩面,百姓唾罵。太后及妃俱隨後,從正陽門進。弘光易坐馬,衣一把撾。乘馬至靈璧侯家設宴,太子上坐,弘光昭坐,豫王穆坐。坐定,從容向弘光曰:不為先帝報仇,反將太子監禁,此是何意?弘光默然。又曰:我大兵尚在揚州,何棄了陵寢土地,先去以為民望?自主之,抑左右教之耶?弘光答語支吾,汗出浹背。餘言尚多,不能盡述。喚樂戶二十八人歌唱侑酒,席散發還,仍限二十日內著教師開戲一本,以便供應。黃虎山兵約萬餘人,俱自剃頭,隨北兵進城,走一日方完。向豫王求用不收,止收其衣甲兵刃。
二十六日,點印官及二十四衙門,內官三人到遲,耍打二十棍,沒其家,告到乃止
。
二十七日,發兵三千往蘇、杭催討降冊,尚未知楊文聰殺黃家鼒等也。
二十八日,豫王出南門報恩寺拈香,觀者如堵。黃端伯抗節罵詈,憤懣摧胸,仰天泣血;左右欲兵之,豫王不忍加刑,忻城送之獄。
二十九日,東、南、西三城百姓幸免遷居,歸功忻城,踵門言謝。忻城勸令醵食犒兵,以絕窺伺;百姓從之。
以上所紀,皆固密齋主人在南都目睹而筆記之者。已於二十九日出京,是後別有記載。
播遷日紀題詞
甲申慘變,淚枯東海之波;乙酉出奔,幻若黎邱之鬼。耳食猶然裂眥,目擊奚止傷心!雖兩朝之境界未可同年,而一日之天□義皆率土。事關體要,不可無書;語即支離,烏容混似!不佞身處危城,日惟惴惴,手操禿穎,心轉兢兢。祗恐風影偽傳,他日有乖於信史;用敢見聞隨筆,以俟作者之鑒觀。言已合乎無文,紀暇擇乎倫次。乙酉季夏,固密齋主人漫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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