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此仅就北京大学史料室整理所得之洪承畴文件，前有中央研究院已印行之承畴疏揭，或本校更有发见，不在此范围以内。今就此次汇辑各文件，略提其与史可相参證之点，为枯燥之史料，稍增兴味。
　　承畴入清，人间传说，关系极重，甚有谓初被擒时矢不降，至世祖之太后亲劝之降，有以宫庭屈身为蛊惑之计。此说自不可信。清初任何大事，皆以为世祖之太后，委曲助成。如下嫁摄政王之说，吾已辟之。既辟其议典礼颁恩诏之无稽，又因既不议礼颁诏。而又称皇父，如果中有暧昧，不应自暴其丑。因此并信其不下嫁而仅有暧昧之说，亦不足信。何况今世盛传之恩诏原文，及钱谦益具名之奏请耶？此别有考不具论。至太后招抚承畴一说，传播亦甚广且久，满洲人中，若金梁之光宣小纪，则谓盛京大内大清门左，旧有三官庙，相传洪承畴曾被拘于此。近在宫门，妃侍或往窥视，遂有大妃说降之说，实不足信。太宗初本无留洪意，后以洪自请降，范文程诸臣又奏保，始从其请。旧档有奏稿可證，又何劳说降耶？乾隆年因建太庙，始移三官殿于大南门内，赐名景佑宫，后为青年会所占，碑尚存，金以满人为清太宗誇饰，语不足据。惟太后说降语，传播满汉，远近皆同，则可见。至说降必用妃后，则本无理。当时之笼络降臣，已不似天命

间动辄招为驸马，招驸马犹可，谓以妃嫔蛊人则过矣。清代流传洪之见重，亦太过。世传洪经略奏对笔记一书，即出无意识者伪造。皆与造太后说降等言，同一用意。
　　传承畴者惟见两本，一为旧史馆之贰臣传，一为清史稿传。史稿传言崇德七年二月壬戌，上命杀民仰变蛟廷臣，而送承畴盛京，上欲收承畴为用。命范文程谕降。承畴方科跣谩骂，文程徐与语，泛及今古事，梁间尘偶落，著承畴衣，承畴拂去之。文程遽归告上曰：承畴必不死，惜其衣，况其身乎？上自临视，解所御貂裘衣之曰：先生得无寒乎？
　　承畴瞠视久，叹曰：真命世之主也，乃叩头请降。上大悦。即日赏赉无算，置酒陈百戏，诸将或不悦曰：上何待承畴之重也？上进诸将曰：吾曹栉风沐雨数十年，将欲何为？诸将曰：欲得中原耳。上笑曰：譬诸行道，吾等皆瞽，今获一导者，吾安得不乐？居月馀，都察院参政张存仁上言：承畴欢然倖生，宜令薙发备任使。五月，上御崇政殿，召承畴及诸降将祖大寿等入见。……贰臣传言：崇德七年四月，都察院承政张存仁上言，臣观承畴欣欣自得，侥倖再生，是仰慕真主，思效用于我国者，宜速令薙发。酌加任用。
　　史稿传大致同贰臣传，间用东华录补入数语，亦有略采自他人传者。惟此叙承畴初降，多出范文程说降一节，未知所出。考文程传及其他私家纪文程事者甚多，俱不言有

此事。案其事宜即张存仁语意。而又用明靖难时吴溥决胡广不肯殉国语相傅会，其实无此事也。既称叩头请降，何必再过月馀，而后有张存仁请令薙发。且据东华录，命处死邱民仰曹变蛟赵廷臣等，及送承畴盛京，在三月癸酉，张存仁请令薙发，在四月庚子朔。其间到盛京，再经说降复命，又经上自临视，叩头请降，又经置酒除百戏，以悦承畴，而致诸将不悦，劳太宗解说，此必非数日间事。又居月馀而张存仁进言，其时日已不符，自有命送盛京，至张存仁进言，不过二十七日耳。此仍是重视承畴之传说。史稿入传，与存仁说重复矛盾，不足取也。就本辑观之，承畴事任甚重，与东华录及贰臣传皆合。考承畴用事时代，实为当时不可少之人物，且舍承畴更无合用之人，承畴以万历四十四年登第，是年即清太祖天命元年，于故明文臣中，已称老辈，可以为招徕遗老，树之风声，破坏义师，改其观听，自崇祯初以知兵名于世。清初汉人为将领者，多出麾下，或系流贼馀党，久慑于承畴威望之徒。声势最张之平西王吴三桂，即其督蓟辽时旧部八总兵之一。发纵指示，足孚众望。而又读书知政体，所到能胜察吏安民之任，与武夫狼籍扰累者不同。假以事权，执梃为降臣长，用人之妙，无过于此。东南西南，天下大定于承畴手，而以文人督师，不似旧日镇将，各拥死士为其羽翼，用则加诸膝，退则坠诸渊，了无留恋抵抗之患。以故以督部之尊，为招抚，为经略，所向成大功，然而累乞解任而累得请，事稍棘辄见留，稍定又听其去，终且以休致去官。爵不入五等，荣不逮

终身。清室待有功之降人，初不尽若此之薄，其亦因顺治十六朝旨，速进缅甸以靖根株，承畴辄以暂停进兵请，清廷知承畴无斩绝明裔成心，遂允以目疾解任。而毒明遗种之功，归之平西，若承畴犹在事，恐平西亦不敢悍然出此也。
　　顺治十四年，承畴得旨允解任，旋又留任。本辑十四年九月初九日疏，系衔末有今解任调理五字，以后同。至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疏，又销去，贰臣传不叙入，史稿本传则云。十四年，可望叛其主，举兵攻云南，与定国战而败。十一月，诣长沙降，时上已允承畴解任还京师养。至是，命承畴留任，督所部与罗托等规取贵州，并命平西大将军吴三桂自四川，征南将军卓布泰自广西，分道入。此盖采东华录补入。东华录书准解任在十四年六月辛丑，复留在十二月癸酉，与本辑系衔合也。十七年正月二十二日疏，衔又系此五字，疏中言正月初四日，准吏部咨，特准职解任回京调理，是奉到部咨之日，在部臣奉旨咨行，必在上年之冬，而承畴之请停进兵缅甸，在上年八月，故知承畴以失朝指而乞病，允之。所以使急于缚故主以立功者，无所牵掣也。因此知十四年之乞解任，亦必有故。留任则以进取贵州，取贵州非承畴所惮也。然则承畴之不甚得志于新朝，犹终以天良之微存一线欤。三桂惟恐失兵柄而揽事向前，承畴惟不忍向前而甘解兵柄，此可以观稍解儒书之人品，毕竟有殊。不能不为承畴略予表白矣。
　　本辑最后一揭无末尾，不知为何月日发，但可證明为在顺治十七年九月以后。是年

正月初，得部咨准解任，至九月以后，尚以经略具疏，考前所叙正月二十二日之疏，其中已言正月二十日自贵州省城起行，前赴长沙，即缮造十五十六两年奏销钱粮文册，另疏具报，则该疏已在由贵阳至长沙途次所发。疏内又云，十七年兵马钱粮，先经具疏请旨，免职经手，所有通融借支款项，差官各处迎催，转解云贵督抚臣，听其自行分派。十七年接济，不敢再行经手，以免前后牵扯，然末一揭正是奏销钱粮，当即在长沙奏报，而截止日期，又往往至十七年八月终。然则为诸军任饷，十七年八月以前，仍不能卸经手之责也。此可见倚任本殷，而不欲其以经略节制诸军，沮三桂等入缅之气，不得已而令解任。又是疏于十七年九月以后，虽末尾已缺，而首载朱批该部核议具奏字尚存，其诛批乃用蓝色笔，为向来所无，上海张宸笔记，记是年事云，端敬皇后丧，命诸大臣议谥，先拟四字不允，而六字八字，十字而止，犹以无天圣二字为歉。命胡王二学士排纂后所箸语录，其书秘，不得而传。举殡，命八旗官二三品者轮次舁柩，与舁皆言其重，票本用蓝墨。自八月至十二月尽，乃易朱。先是内大臣命妇哭临不哀者议处，皇太后力解乃已，此事不见官书，惟有此私家纪载，可證明顺治十七年秋冬，有蓝墨批本之事，批非票也。票拟本非朱笔，无庸改为蓝墨。此由记者以批本习惯称票本，偶有误字，得此原件，證明蓝笔朱批是实事。张记虽微误，而史实则不诬。此亦不易得之物證。端敬后殁于八月十九日，九月以后，正在蓝墨批本期内，世祖于十八年正月初七日以痘崩

，距蓝墨期满亦仅七日耳。遗诏有云：端敬皇后于皇太后克尽孝道，辅佐朕躬，内政聿修，朕仰奉慈纶，追念贤淑，丧祭典礼，过从优厚，不能以礼止情。诸事逾滥不经，是朕之罪一也。此则蓝色朱批事包其内矣。
　　辑内有文册四件，所报南都入清改为江宁府后，裁留帑项兵额之数，盖明以凤阳为中都，应天为南都即留都，各直省多有徵解本折各项款目，今清出指改用途，大数仍充南用，而以四川两广陕西福建五省，及两浙东芦河东四运司，小数解款，改解北京户部，亦见清廷志在平定全国，不急于笼内帑之款，入充内帑，又江南江安两省存留额兵，略有增损，大致照旧编设，其时银贵物贱，官兵俸饷之数，提督月祗六十两，总兵五十，游击二十，都守七两，千把二两，马兵一两五钱米三斗，步兵一两米三斗，合之南中改拨充饷之款，盈馀颇多，则鼎革之后，南中已腾出钱粮不少。此天下所以易定也。
　　承畴为清代取中国之先导，事实固然，然流俗传世祖之倚承畴，承畴之教世祖，言之过甚，因有光绪间盛行之洪经略奏对笔记行世。此为伪书，不值一笑。其书首载御笔谕摄政王旨，谕曰：此洪大经略奏对笔记也。日者接见经略，询其有无著述。对曰：臣承畴备问内院，参赞机务，兢兢不遑，奚暇著述。仅存奏对手钞笔记一卷。以备遗忘。得自检点。朕即命御前太监走取，以期先睹为快。……择其尤为切要者数百条，密饬内史，另录一编以授王。王其留意览之。特谕，据此则笔记成册，尽在摄政王未死以前。

摄政王卒于顺治七年，世祖方十三岁，其间天德王道，心性事功，礼乐兵农，虫鱼草木，科举制艺，诗古文词，无一不经上问而对。如此圣明，已觉可骇。而其所谓大经略，则本无此官名。何由忽加大字？承畴之为经略，在顺治十年五月二十五日庚寅，铸给印信，本辑所有用经略印文，年代相合，以前为内秘书院大学士，四年以前为招抚南方总督军务大学士，则给关防而非印，二年闰六月以前，则以明时原衔入阁，为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而入阁之新衔，则为秘书院大学士，无所谓经略。更何所谓大经略？其最可笑者，有一条云，试官得人，取如李光地陆陇其辈，皆系特出之选。李陆皆康熙九年进士，承畴死于康熙四年。再上溯顺治七年以前，李未满九岁，陆未满十一岁也。又有一条云，鸦片之类有三，一曰公班，皮色黑，亦曰乌土，出明雅喇，一曰白皮，出孟买，一曰红皮，出曼达喇萨，皆英吉利属国。顺治七年以前，即西历一千六百十三年以前，印度纵有雅片，何能至中国为害，而烦世祖问其抵制之法，英人纵已有曾往印度者。何尝有如许属国之说？至其下言欲塞漏厄，不如自种，其利厚于五谷甚远，则时已举国烟民，故销数极钜，足夺五谷。此盖咸同间不肖烟徒所伪托，而一时尊信之，世传承畴事绩，岂复有可信者？跋本辑并及之。二十四年十月，孟森书于北京大学史料室。
　　清史稿叙事，取国史旧稿相核，往往隔一间即不得其情，如承畴传意在网罗旧闻，

适见歧复。然传论则颇合，非清代史臣所敢断言，仅于叙述中使人自悟耳。若其叙述，方且谓吴三桂邀功，力请入缅，若世祖转有不忍明后之意者然。史稿论云：国初诸大政，皆定自太祖太宗朝，世谓承畴实成之，诬矣。承畴再出经略，江南湖广以逮滇黔，皆所勘定。桂王既入缅甸，不欲穷追，以是罢兵柄。云云。事状正合，惟文笔猥凡耳。且再出经略，语亦蒙混，下文既并江南言之，则当加初出招抚四字，似作论时亦沿俗称洪经略。于招抚时亦以经略为官名，则何怪伪撰奏对笔记时，于摄政王前亦称洪大经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