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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山阁文存 (自动笺注)
藏山閣文存
                        
桐城錢秉鐙(飲光)著
  書疏
公元1645年
   擬上行在書(乙酉年十二月出閩赴江右上)
  臣江北生,少負虛譽,為海內士大夫所知
南渡馬士英阮大鋮二奸當國竄名黨籍遍行追捕,必置之死;臣亡命三吳,倖而獲免
南都喪失,嘉善吏部臣錢建義起兵,召臣入幕
敗走震澤,將由間道奔赴行在,於八月十七日與虜遇;死,臣妻方氏提抱子女同時赴水
臣比以他事登岸,倖脫於難,僅存一子;芒繭足崎嶇兩月,始抵閩關
輔臣黃道周聞臣之難,即以臣名與徐孚遠徐鳴時吳德操登薦疏;諸臣隨已錄用,獨臣羈困始達,奉旨召對
臣與德操合詞具疏,求俟鄉試奉旨:『國家多事破格用人某等既經輔臣薦舉吏部即與試用不必更俟鄉試
欽此』。
臣與德操隨到吏部,於本月[某]日與諸選人一體考試
冢臣曾櫻擢置第一授職推官,欲任以危疆,使圖報效;即擬注吉安
旋聞督臣已有題補,乃令隨江西撫臣劉廣同出贛州,相缺補用。
臣已辭闕就道、遠違輦蹕無緣獲覲天顏,陳其管蠡之見,仰
陛下召對之旨;中心鬱結,欲去遲回
輒竊效古人上書之例,以少攄其狂瞽;惟陛下采聽萬一焉。
  臣觀、漢以來中興之主,必推宣王光武
宣王承流彘之亂,天下未更,共和夾輔;旋以復國,王修德勤政,卒為令主
光武不由正統不階尺地馳驅馬上百戰成功光復漢業;與周宣難易,固不侔矣。
陛下所遭之時、所處之地,適與光武符;而陛下雄才大略親賢愛民,亦正與光武等。
海內聞之,莫不翹首瞻望,以光武陛下
陛下所施之政事、所下之詔書未嘗不效光武,而以光武自擬也。
以臣觀之,陛下所法者,皆光武底定中原即位以後之事;而所由艱難辛苦成功者,臣尚未之見也。
史稱昆陽之戰,光武自將步騎為諸將先,一以當百;遂乘勝合勢擊斬王尋,威名震於宇內
宇內望風而服者,服其一戰之威也。
迨其持節以徇河北河北諸郡爭應。
王郎所得入者,獨一信都耳;而信都孤城太守任光聞其至,大喜,亦以昆陽之戰,喜足以抗賊也。
由是,合漁陽上谷破滅王郎而悉降銅馬諸賊,盡有河北之地。
每戰,光武未嘗陷陣,豈好勞而樂危哉!
誠以創業之主,與繼統不同
繼統之世,將其將也、兵其兵也,天下有變,下尺一之無不至、以軍法之無不從故以唐肅宗播遷靈武,而李、郭皆為用命
光武之中興,猶創業也。
先朝將吏平居皆與等夷一日儼然其上,非有雄略武功足以大服其心而惟諸將之是恃,彼固以非我無以定天下也,驕悍之志
所由起矣。
光武非徒始事時然也;正位以後,平彭寵、破張步、滅隗囂,皆身御鞍馬親歷戎行
車駕所至軍吏勇決爭先惟恐後出是以隨到成功;則親征不可以已也。
且以周宣王吉甫方叔召虎之將,北伐南征至於徐夷不靖王躬六師以行。
觀「車攻」之詩,借蒐苗講武事,未嘗習安逸、忘馳驅也;況光武乎!
陛下昔以藩國倡義勤王天下稱之,則固已習於武備、諳於戎伍矣。
一旦遭遇國變為臣民所擁戴建號閩中;夫閩中者,猶漢高之汜水光武之鄗南,即位之所耳,豈以是定鼎地哉!
御極半年矣,四方迎駕之疏疊至、親征之詔屢頒,未聞出閩一步;徒遣紈之將、象人之兵,揭竿千餘,及關而止。
使天下之疑陛下有安閩之志而無進取之圖,甚非所以慰雲霓之望也。
陛下亦有難免天下之疑者:即此一閩,本吾故物,非有戰功取而得之建號以來寸土未拓,而乃大封功臣爵賞從龍訪求南陽故人為報德之事。
此皆光武功成以後所為,而陛下行之太早耳。
陛下今日宜以天子之尊,行大元帥之事,百官必備鹵簿不必盛、朝儀不必繁。
馬援初到洛陽光武宣德殿廡袒幘坐迎;曰:『臣前至公孫述陛戟而後進;臣今遠來,陛下何知非刺奸人坦易若是』!
由是觀之,光武不事邊幅,仍承平天子之故文,概可見矣。
臣謂陛下倣古巡狩之典,減去儀從,選朝士任職自隨輕騎戎服遍歷各鎮;所至之地,召對各官略去等威使人人得盡所欲言。
勉勵諸將,激發忠義;拊諭士卒使人樂為之死。
即今親征
實務,寧必躬冒矢石哉!
  魯王監國紹興,諸臣不奉我正朔同室起釁貽笑敵人
陛下含容不校手詔解和;此見陛下大度遠略矣。
既為一本,況屬同舟;宜盡棄小嫌協力共濟
應有軍需以時輸給;計程置驛,有警輒聞:豈惟篤親之誼,亦是固圉之謀。
所以偷安者,以有江東烽火相望敵人不敢越而南向也。
江東不守仙霞一關豈足恃哉!
唐高祖入關推戴李密,使御東師宋太祖不取太原,留蔽二虜。
況勢為脣齒之邦,而左右之手救乎!
  今三衢候駕已久,而江右楊廷麟請幸贛州長沙何騰蛟請幸湖南
以為聖駕不必衢州也,宜敕守衢諸將與江東上下策應,要同一體;陛下直宜出閩趨贛,巡行江、楚。
東南半壁大勢,固在楚也。
騰蛟精忠老成,所將之兵皆經百戰新附之眾不下數十萬,軍聲丕振;此上谷耿弇,可為陛下北道主者也。
而謂陛下宜即駐蹕湖南,臣亦未見其可。
湖南去閩已遠,江東之羽書一時難達、諸將之奏請呼應不靈不惟棄閩,亦已棄越。
賊徒新附狼性難馴;呼癸有時脫巾可慮
陛下宜入壁壘拊循將吏以為漁陽上谷之資,未可以為河內根本之地也。
行在所宜,固莫如贛州矣。
贛州南方衝要、據江右上流居中策應,閩、楚適均兩粵轉輸,僅踰一嶺
又其地勢險阨可守楊廷麟忠誠足任,滇營守吉安兵敢戰可用也。
今聞永寧王,又以四
營兵恢復撫州矣。
南昌者,左良玉副將金聲桓也;良玉兵潰,勢孤而降本無多兵、亦非勁敵協守之虜約略有數
誠命何騰蛟沿江列戍,守以新附之兵、直防荊虜之渡,以全軍岳州攻取武漢,而以偏師吉安與滇營諸將水陸並下,疾抵章門詔諭聲桓,許以爵賞,則城可不而下也。
不然,敕各路義師絕其餉道、斷其援兵旬月之內可以坐困成擒
而乃移書監國堅守江東,敕勳臣鄭芝龍兄弟盡發樓船之卒由海道直趨江南,分其一旅留屯舟山以為後勁以為魯援,全師徑抵崇明高壘久駐出沒蘇、松之地,往來瓜、潤之間,不必登岸索戰,俟其水兵迎敵,即與交鋒浦口瓜步進退不時,收其糧聚、拘其舟船,則南北路絕,江南義士響應蜂起,虜中諸將必有內變,懸不次之賞以招歸正之人;彼且狼顧無從鞭長莫及南都雖未宵奔三吳亦已瓦裂;而吾上流之師聞風乘勢亦且血戰而前,迅掃江楚、早下石頭,與海師爭先入之功矣。
劉裕盧循,遣水軍海道番禺,傾其巢穴;而自引大軍湓口
敗日,番禺已陷數日矣。
古人用兵遺法,固可倣也。
  夫鄭氏本起海上,其兵生長波濤乘潮駕風倏忽千里相距尋丈超距可過。
北人登舟方且顛仆吐之不暇;而能與之爭利哉?
今乃令舍舟檣徒步執兵出關御虜,身無甲冑跣足跳踉以當鐵騎衝突一人被矢,則百人鳥散:是猶驅羊而御狼也。
其所長、用其所短,計之失矣!
陛下誠據上游而用鄭氏之海艘以騷吳、越,縱未能攻城
略地,而飄忽上下使敵之所備益多,則江東可守而我之邊圉益固。
是時君臣交儆講求用人治兵之道,即江、楚一時未下,我師日出,彼勢益分;不出數年,中原、晉之間必有起者,我乃可徐而制其勝也。
漢高破楚,用彭越居梁地以擾楚;復使劉賈往來,燒楚積聚:使籍疲於奔命,因以成功
故臣陛下劉賈用鄭氏也。
諸葛武侯治蜀歲出祁山,彼豈不知魏未可遽克哉;而勞師不倦者,寧使魏之防,蜀猶足以立國
至於蜀師不出,徒以防魏,則蜀事去矣。
故臣陛下何騰蛟以為武侯也。
彼鄭氏獷悍之習,羈縻未久,為閩士大夫所不禮;陰行賊害,其故智也。
擁戴陛下,亦有微功
臣願陛下記其功而赦其過,推誠委任山河之誓爰及苗裔不強之以出關所不能,而用其翻江攪海長技
彼知陛下大有為,不恃此閩;無可要挾,而又不忘己德,寧肯違所樂為以自棄前勞哉!
然則陛下第一出閩巡楚蹕贛、協和魯國固結鄭氏,恢復大勢已定陛下亦何惜而不為也!
  臣甫入行在,即持此論;廷臣聞之,呵為書生妄議。
退然自廢,默塞於中;終不能已,輒復冒昧湊聽,攄此徵忱。
試以陛下神武更加睿算審度時地,萬一可行,必不以臣為狂言而加罪也。
廷臣因循苟且偷安旦夕而已;烏知大計哉!
不勝激切悚息之至。
公元1648年
   初至端州行在第一疏(戊子年十月)
  臣本江北諸生,謬以虛名,為奸臣馬、阮所害;羅致黨錮亡命三吳
留都失陷,臣宗原南京吏部文選司郎中、贈太常寺卿錢募兵起義,召臣同事;兵潰,死震澤,臣僅以身免,臣妻挈子女同時殞命
止存一子,攜從奔閩,為輔黃道周疏薦,蒙下吏部考授推官注選延平
未數月,遂有汀州之禍。
臣適捧檄查盤各屬積穀銀兩,至永安縣聞變;所攜一子,旋又散失
知天命不改正統有屬,同事諸臣度嶺者皆得與擁戴之列,獨臣留滯異域,無路南歸竄伏山谷備歷危苦
今年三月江西反正冒死出閩;甫至建昌,江省被圍。
旋聞粵東勳臣李成棟全粵歸附邀請車駕駐蹕端州間道宵奔,幸達行在
不圖陷阱餘生,重見天日胡塵滿目,復睹漢官
而臣也雙依然角巾如故交親相見莫不共訝為游魂
父子重逢,臣亦自擬為一夢痛定思痛喜極翻悲!
軀命之尚全,豈仕進敢望
但得布衣隨駕還返舊京歌詠中興作為雅頌,於願足矣;寧復有所希覬,效入閩上書之徒,求召對以冀擢用乎!
然臣新從虜地來,見聞可據不敢不效一得之慮於陛下也。
  臣觀今日中興大勢實在江西
江西反正中原震動四方響應爭知漢室之將興──即東粵從風,亦由南昌首倡也。
而今南昌受圍五閱月矣;兩勳困守孤城,望
粵東之救,眼欲穿矣。
臣頃度嶺,遇勳臣成棟出師下贛,兵威甚盛;成棟尚駐南雄,以俟贛州之降。
監軍侍郎張調鼎見臣,言贛州降書疊至,旦暮可下;贛下,即長驅而進以解南昌之圍。
以為未必下,而南昌甚急也!
所從間道,去贛城三十里;土人有言城中每日早出暮歸,每騎須括糧三石押運入城;今村中糧且盡矣』。
據此,乃堅壁清野之計,無降意也。
其言降者,所以王師之出嶺而候南昌之信,以南昌卜也;我勝則降、彼勝則抗,情理易見。
勳臣信其必降,退居嶺上,聽其增修守御;誤矣!
且解南昌之圍,何必定先贛州乎!
贛州雖不降,亦僅足以自守
今以一兵南安贛州,使不敢出;而湖東湖西皆有路可達南昌
臣由湖東來,建、撫各郡邑為我守,虜亦置之不問;自新城南豐廣昌寧都以至雩都,皆兩勳所設官徵糧守城,士民冠服如故
雩都城仍是虜官城外皆我百姓,無薙髮者。
間有薙髮者在津口守渡,以舟渡臣;自言係守城兵,極稱嶺南軍威之壯、兵甲之精,意若引領望其速至,則此輩情已可知
至於湖西一路,臣不深悉
聞吉安守將一鵬,本與兩勳同舉事者;今雖為虜守,猶懷觀望:此兩路皆可進兵
督師何騰蛟新復衡州,其勢甚銳;各路之兵,盡壁長沙
誠令偏師衡州吉安,數日可至,吉安望風而降;而分長沙一營直趨袁州、取臨江,其勢甚易。
成棟贛州不攻,以全師信豐;下兵雩都收召湖東義師可得十數萬,使為前驅,而會湖西之師兩路並進,分駐東南二隅,以全力與虜對壘,以游兵
統率義師,更翻往來
四路迭進,以撓守圍之兵。
義兵不足戰,而以慎塹決圍,則虜力分而備御不及
城中受困已久,望見兩路旗麾大兵雲集勇氣自倍;奮死開門背城一戰外內合擊,虜未有不敗、圍未有不解
解圍之後,而併力乘勢直下江南江南傳檄而定也。
臣故曰:救江西,為今日中興之急著;舍贛州而徑下,尤為今日江西勝算也。
迂儒謂寧濠之敗,以贛州其後
當天下之一家時,反者獨在南昌贛州據其上流宸濠空國而出,義師乘虛搗巢,不敗何待
今以兵駐南安,是據贛州上流也;彼若分兵躡我之後,則南安得以乘彼之虛,彼寧無後慮乎?
而況東西合勢,則贛州孤注,如處囊中固有不待招而自降之理矣。
  臣本呫嗶小生不知戎事;但觀古人用兵機宜今日進取大勢,如臣所見,似不為謬。
下臣此疏與廷臣共議之!
並賜面對,俾得口陳委曲指畫形勝,使瞭然陛下目中;亦不負微臣萬死趨朝寸忱也!
不勝激切之至。
   端州上第二疏(戊子)
  臣以十月某日至行在,隨於某日具疏略述過嶺情事,並請急江西奉旨「該部知道」,業已斥為妄議,置之不問矣。
臣在嶺上監軍侍郎張調鼎言,贛州必不降;欲解南昌之圍,當分出湖東、西兩路不必先下贛州
調鼎以語惠國成棟,成棟謂臣「書
生不知軍計」,信其降書駐師嶺上拭目跋足以望降幡旦夕虎頭城;而今一月矣。
成棟知為所誑,復回省城整兵措餉,以圖再舉;則臣之妄議,得毋猶有可採者乎!
雖然,問奴、織問婢,老成謀國,自有勝算固非書生所宜言。
而臣在輦下月餘,據所見聞,則又有不容已於言者
  方陛下播遷、慶之間,崎嶇困頓
國成一旦全粵歸朝迎蹕端州軍國之需悉以取給尚方御用皆由上供可謂功在廟社者矣。
官兵十餘萬,皆仰粵東之餉;則粵省錢糧,朝廷自不宜問,盡以付成棟養兵可也
獨是一省司、道、守、令銓除之權,似宜仍歸吏部
天下所以一天子者,以賞罰之權自天子出也。
今此一省除官置吏,皆由惠國吏部不知人豈復知有天子乎!
陛下天子之名,而無天子之實也;惠國以名奉陛下,而未嘗以實奉陛下也。
惠國大功,且奉「便宜行事」之敕,閫外得以自專久在行間,顧未深達國體耳。
而粵西及湖南藩鎮皆引此為例,亦安用朝廷哉!
宜詔惠國李元胤,面諭禁止各藩題請之例,須自粵東始。
以後凡係武職人地相宜徑行題授
至於司、道、守、令缺出,照舊報聞;應補者列名題序,以憑吏部補用,不得坐缺題補
元胤頗知大義,自能仰承上旨惠國樸誠奉公,深惡諸藩之專擅,自不肯以己為之嚆矢也。
  昔漢世祖天下已定賞賜舊勞馮異曰:『願陛下無忘河北之辱,小臣無忘巾車
恥』!
況今祗暫駐一隅乎!
車駕之在粵西,險阻艱難備嘗之矣;今乘輿服御幸且粗備,正枕鈴臥薪之時,非高居稱朕之日也。
臣亦聞宮中一切皆從儉約未嘗有奉養之侈;而竊疑有懷安之志矣。
語曰:『晏安酖毒不可懷也』!
此於國家無事之時,以此為儆;而今何時也?
今之時,譬如暍行得蔭而休,喘定則行;未有以蔭為大廈者也。
泛海遇島而泊,風利則去;未有以此島為安土者也。
陛下宜及是時與諸大臣朝夕坐論,求所謂興復大計,命廷臣非時言事四方上書者,即予召對:皆略去等威使得其所欲言。
慷慨誓眾下親征之詔;手敕藩鎮,期以身為諸將先。
不然,楚、粵近關之地,簡儀從、御鞍馬不時巡幸,以示不敢寧居
四方聞之,知上志大有為,未肯偏安自足;而人心奮矣。
臣聞古之人君不下堂陛,而精神周乎四海齋居一室,而志氣可通上帝
故臣陛下勉厲精神志氣以上回天意而動人心也!
  今者用兵機宜措置糧餉撫綏百姓,其事權總在藩鎮朝廷所不能知;朝廷所知者,用人行政而已
今政之可議者,莫如名器之太濫也。
朝廷所以奔走天下者,惟此名器
自播以來天子徒擁虛位;而奉為共主者,以名器錫自天子足重也。
唯其足重,故宜益自重以制天下
勳臣成棟以全省歸國,爵以通侯所謂功懋懋賞也;既封廣昌侯未幾復晉惠國公,臣竊訝其太速!
夫爵至上公,崇已極矣;後將有恢疆滅敵之功,更何以酬?
乃粵西有冒扈駕之功以封侯者,此進公、彼亦進公;尤可異也。
爵以酬
功,人重得之;以功不易致,故爵不易徼。
今無功者與有功並封,則有功不以所得為重矣。
得毋微加分別以慰功臣之心乎!
且今之佩侯、伯印者,纍纍矣;果皆以功封耶?
封賞已頒,難以復奪;則宜定典例以後果有真正戰功,案其功次,實封食邑若干戶;凡未定食邑者,皆屬恩澤虛封
使人知無功而封者,雖五等非實爵也。
惟此一線,尚足以將帥建功之志;否則,無賞可行矣。
又聞有迎駕小臣,假通判銜奏行在,徑授僉都御史
僉院何官、奏何勞
而濫賞若此
宜今之臺省班行冒濫不可稽也:有門客而授御史者,有胥役而躋卿寺者;甚有不知來歷詭稱閩中舊僚,即授以其職。
滿朝半是子虛銓司等諸兒戲褻越至此,其何以豪傑之士而勸任事者之心哉!
此皆不惜名器所致也。
  「書」曰:『官不必備惟其人』;此在成周盛世且然
今越在蠻方,所轄不過數十郡,朝廷猶□督府耳。
但得一、二老憂國之臣參贊密勿,擇直言敢諫能任事十數人置諸諫諍之列及效奔走之勞;其庶司本無所事,度其有事者量設數員,使能任之
居則侍從之班、出則扈蹕之士,要不數十人而止:謂之正員
此外皆為散員,聽其優游閒署,點綴班行;倘才能足用保舉有人,實補正可也
國初內閣祗用學士調旨而已;非真宰相也。
九列有貳、有副,但取勝任,何必定是正卿
即各衙門須留有餘地以為陞之階
李泌白衣靈武之功、陸贄學士奉天之難,豈在高位乎?
今之從龍反正之臣,其位已極,所居要地也;終日講求者,曰振紀綱、遵典制
臣觀其所紀綱不過上下接見文移往返體統也;所謂典制一皆先代陋規也。
先朝由之誤國而今欲循之以中興;臣所不敢知也。
此皆今之矯矯自命謀國者,且如此!
至於盈廷師濟、居然兩榜、直躋崇班、名為科目舊人實是先朝廢棄唯喏而外不能一語、建一議。
以為其人皆可去,其官皆可省也。
之郡有司,亦至賤矣。
前過南、韶,見有悍卒急索水夫直上太守戟手厲罵,太守不敢出;聽其聲,即本郡人也。
隸行伍,即可凌辱府主矣!
又在粵省,值新泰伯郝尚久出鎮潮州惠國命南、番兩縣置酒餞行酒席不盛,即令鎖二令以去
守、令為親民之官國家根本所繫;今一賤至此乎!
無他,為其官者本皆無藉之徒夤緣賄囑得之,志在飽其所而已;故雖凌虐至此,亦甘心受之!
祗以失官是懼,不以受辱為嫌也。
以此牧民,豈復有憂國恤民之志哉!
故臣謂宜罷題授之例,歸其權於吏部
朝班散員中,詔廷臣保舉任守、令者,嚴連坐之法;陛下從而召問,使之細陳吏弊民隱,量能授職下部分別銓補
不能盡得循良,亦必少知自重,恐累及舉主矣。
出守者,帶兵部郎銜;作令者,加兵部司務銜。
宋時朝官出知某府、某縣事,定為藩將帥相見之禮。
其有驕弁悍卒干紀無狀者,一面申詳總督一面揭呈行在部院移會嚴處
赴官時,皆給以敕書,即以此項入敕,實實遵行庶幾守、令稍重,而賢能得以所為
兵部重地也;四司官,華選也。
往時職方一司,與吏部文選司並重
南渡以後濫觴特甚故有職方賤如狗」之謠。
邊庭將吏,視此一官等之弁髦
雖屬虛銜,然使之賤視此銜,其何以重國樞而馭若輩乎!
臣請清其途、慎有選,與吏部臺省四衙門慎簡老成練達、素有清望者為之
四司必備,無其人,缺之可也
虛銜,惟守、令得以假借;而一切題授監紀,皆以同知通判等官代之。
如此,則兵部官重,使藩鎮聞之,知朝廷樞政一新;重樞司,即所以武職也。
  國初取士之法,亦多途矣。
其後重資格,而朝政半為資格之徒所壞,以至於敗;迄今資格不能盡廢也!
資格之士,非心盡足誤國然可與謀國者,幾人哉?
況今播遷之日,無地開科所為兩榜無幾亦且盡列高班矣;則欲用人,勢不得不取之資格之外也。
資格嚴,則足用者少;資格廢,則濫進者多。
臣觀今朝班中,其出身本末不可考者,比比然矣。
若夫江、浙、荊、楚一介之士身世未受國恩,顧不肯陷沒異域崎嶇百折以赴行在而上言事者,其人氣節、才智亦已可知
或有久在粵地,誑稱初來本屬游滑冒名義士假託聯絡徼取美銜。
臣謂宜特設一求士館,擇廷臣通達國事閱歷多而見聞廣者領之;四方至者,必先令到館,訪以敵情之虛貫、所過山關隘形勢將領令之能否;凡其欲言於陛下者,皆令指掌悉陳。
辭氣之間,其人之情偽優劣,斯以見矣。
然後列名引對陛下虛懷傾聽更端以問;所奏不窮,是真可用者矣
然後吏部酌量予官,其願留者置之散員中,以待擢用;欲出者,亦假以虛銜如其所請以給之。
如是,則假冒者罷,而稍有抱負接踵至矣。
或曰:凡入關聯絡、請敕印者,皆亡是公之流也。
念其遠來,薄酬以官足矣敕印不必給也;即使聯絡潛伏山中亦何所補於國事
無補於我者,未必無損於彼;且以此輩思漢之心九死不回,獎以一敕、酬以一印,寧為過與
中興之後,彼據敕印求實官,固所願矣。
  臣所言用人行政者,此其大略也。
而更有欲陳者,則以王言不可不重也。
夫以天下之大,而一人驅策之者賞罰而已
賞罰當,則人心服而事治;賞罰不當,則人心不服而事隳。
式微之日,亦惟有賞,而罰不能行矣。
然而即寓罰於賞,以不極其賞為罰也。
而今之賞,又皆已極矣;則惟有優詔溫綸以示賞,以不極其優溫者示罰也。
而今之綸有不極其溫、詔有不極其優者乎?
得之者,不以為重;其不應得而得者,亦視以為應得也:則陛下更以何者駕馭群雄乎?
且夫票擬有體先朝邸抄可據,多不過數十字,少直十數字;莊重簡當一字溫嚴,奉為袞鉞
而今有作俳語者,或用駢偶、或用詩句,引故實隱語;此何體也?
旨下,識者往往摘為笑柄所以國體者極矣!
至於誥敕之體,有散、有排,惟以詞之爾雅曲暢而能深入人情者為貴。
陸贄謂:『詔書,以感人者也。
感人者,惟其誠,不惟其文。
奉天詔下,而將士吏民皆為感激下淚,誠感之也』。
夫德宗豈實有誠心哉,亦為詔書者能取人人之所欲言者痛切
以是足以動人
是故詔令一下,而將士之氣以鼓、吏民之情以定
古人有「一紙書賢於十萬師」者,則詔書之所關非輕也。
臣觀今之撰敕者,皆用四六;如表、如啟獎譽臣下一如有司之誇頌上官
彼既習以為常,受之亦不寵也。
至於尋常頒行郡國率皆膚襲陳
未嘗一字直入民隱,代訴其苦;未嘗白條利弊使民所從違。
是以明詔屢下,官吏視若罔聞、閭閻多未寓目;使朝廷德意不能下宣,則代言之無其人也。
今宜敕閣臣調旨遵舊章,不許辭費
妙選文學博雅之儒使入翰林專管誥敕,一以陸贄文為式,語簡而意誠,一字足以榮辱;則賞罰猶存,而太阿之柄朝廷得以操其尺寸也。
  以上諸事,皆非初到小臣所得言者
虎口餘生,得依日月之旁,無復仕進之想;惟是望治之心甚切,情難自已,故敢肆其狂瞽,冒觸忌諱。
陛下鑒其微忱而採一得,臣不勝激切悚惶之至!
    (事權業落於藩鎮,而賞罰必整於朝廷
揆時度勢所為措置之方,首在厲精圖治躬履艱辛以為藩鎮先。
至於銓除之際,務惜名器、汰冗濫、肅體統、破資格國政一新人心自鼓。
興復大計不外是矣。
末段又抽出誥敕另敘,總期鄭重得體,不襲陋規;亦即所以賞罰之權於上也(自記)。)
公元1650年
   詞員不宜冒濫疏(庚寅二月)
  為詞員不宜冒濫特典未可弁髦,懇諭輔臣仰體上意,罷行改授事。
  臣以外吏,於去冬十二月蒙皇上臨軒御試取中第二名,特授庶吉士翰林院教習
今年正月,聞南雄報警皇上移蹕梧州即時下罪己之詔播告中外,並敕諭各邊督撫藩鎮諸臣共十一道。
惟時從官紛散,撰文乏員;輔臣嚴起恆召臣至閣,命即席起草
稿呈,輔臣謬謂「得體」;隨即奏聞命臣庶吉士承乏誥敕,雖名誥敕其實皆應內閣中書撰文,非翰林所職掌也。
既至梧州起恆注籍王化澄起用誥敕紛繁,悉由內閣中書不係衙門職掌,臣等不合與聞
今晨閱邸抄,見輔臣王化澄一疏特薦內閣中書二員,請改編修,管誥敕事;臣竊駭之!
  夫翰林內閣,皆有誥敕撰文之稱,名同而實異也。
翰林所掌內外制詞凡有御製之文,命之視草有錫命之典,輒令代言
其出於內閣者,祗一切尋常敕諭也:舊有成規稿本,略加點竄,不過依樣葫蘆名為撰文」,實同「寫敕」。
輔臣欲以內閣誥敕者改入翰林為管誥敕,是翰林誥敕撰文猶之內閣誥敕撰文也;改中書編修管內閣誥敕,是欲以誥敕撰文翰林而為誥敕撰文中書也:不亦謬乎?
輔臣豈據唐世有中書舍人知制誥故事,遂以為例乎?
唐時中書,即宰相也;舍人,猶今之翰林
學士也。
本朝中書科與行人司,皆稱閒曹;惟奉差委、養清望,以候考選而已
內閣中書猶之政府書吏也。
先朝盡用貲郎,有加銜而無遷轉;今已並是士流循資陞擢
與中書科一體考選,業有清華之望何必冒昧改官
即欲酬勞,寧無美秩何必闌入翰林
何得內閣誥敕翰林,而以翰林管內閣誥敕乎!
臣聞皇上即位以來,他職悉聽薦舉;惟翰林不肯假借
侍郎張同敞中書為思文皇帝特授陛下因事落其詞銜,寧加卿貳
劉湘客留守輔臣瞿式耜力爭不已,得備講讀
翰林久虛,廷臣屢薦不允,乃從禮黃奇遇之請,特開制科,臨軒親試;僅取八人,俱授庶吉士
輔臣先朝推知考選之例,量授編檢聖意出自特典、與考選不同教習既成,時置左右以備顧問
又諭輔臣曰:『自即位以來用人行政未嘗由己;今纔用得此數人耳』。
煌煌天語,誰不聞知
仰見皇上木天一席珍重特甚
愧臣等菲才不足以上副盛典惟有矢勤矢慎,以不特達之知。
今遽欲以中書改編檢,何皇上重視之而輔臣藐視之也!
以此不足重輕任意改授,則臨軒此舉無謂矣!
若以臣等才品不如薦者,則御試所取為不明矣!
且此二員又皆御試擯落之士,以皇上所不取者為輔臣所特薦,皇上所取者僅授庶吉士輔臣所薦者欲徑改編修不幾無上乎!
輔臣亦第未之深思耳。
伏乞皇上諭以「衙門自有定例職掌各有攸司,所薦二員量與優擢翰林一官且免改授」;庶不失皇上始終慎重盛意也。
  臣因衙門前輩倉卒追隨一時未至;新進數人,臣為之長。
輔臣一時之誤,遂開後來濫觴之端;輒敢引例以爭。
僭越之罪,知無所逃;恭候裁處定奪,臣不勝悚息之至!
   請寬金給事疏(庚寅五月)
  為科臣刑傷獨重、謫戍瘴鄉尤遠,懇賜哀憐,全其殘喘事。
  臣聞君之於臣,猶父母之於子也。
子有不肖父母創懲之;創之已極、至於將死,則父母必回雷霆之怒,而生憐憫之心。
是故君、父之創懲臣、子,惟其罪也;罪有應得之罰、罰足蔽罪而止,初未嘗與之為仇也。
他人為難,則必仇之;仇之,則不不止
古今來往往有臣、子見殺於君、父者,非君、父殺之也;仇之者必欲殺之,於其一事之失、一語之謬吹索無已,聽之即一死尚有餘罪:故君不得不從而殺之也。
  原任兵科給事中金堡,以戇直之性,率意言事罔知忌諱;又恃其才氣陵忽朝士,多所糾參
滿朝切齒;於移蹕之晨,交章攻擊,劾其「結黨五虎把持誤國」,將必置之於死。
皇上曲加寬恕,予杖譴戍,可謂法之允當者矣;而攻之者尚未已也。
頃因勳臣某等陛見皇上召對龍舟;臣以承乏誥敕,竊廁侍從之列。
勳臣對畢,皇上忽問廷臣曰:『金堡畢竟君子、是小人』?
三問無有對者;仰見聖明未嘗確見之為小人
其時班僚皆攻之人,承問不對,亦見諸臣良心猶存公道雖泯,未能以小人:則不為小人審矣。
當朝播遷之秋,益臣子不忘敬共之日。
皇上寬仁,敢為矯訐之過論;市忠直之名,而失進言之體。
又其為人谿刻孤冷不能容人小過經其指摘刻畫盡情,使無置身之地。
是以同稱「虎」黨,而恨獨深。
廷杖四人獨脛斷骨折,血肉離披;與丁時魁並擬謫戍編伍金齒非人可到。
此豈皇上之意乎?
蓋惡之者必欲有以死之也!
孑然一身無長物僅有小舟容膝老僕相隨
就獄之時,舟已飄失,所存殘喘,舁置沙濱潰爛之餘,臭穢難盡;洗創傅藥,惟恃老僕頃刻不離
此僕,昨夜失足墮江而死;剩一人狼藉呻吟奄奄待斃
皇上聞之,應為悲憫
彼惡者,亦可以回心矣。
  伏念本籍杭州,去行在三千餘里;遭遇國變,捐妻子、棄墳墓相依輦下亦已數年。
法紀之自干,固難恕也;犬馬之戀主,亦可念也。
倘倖而得活,已是廢人;復以此一息偶存之身,於萬里蠻荒之外勢必不到、到亦必死。
妻子隔絕異域形骸委棄天隅幽夢難通,招魂無地
雖罪在不赦,而情實可矜
聖德如天,業蒙恩宥;國法已正,乞貸餘生!
或永不敘用、或量移近地,使苟延旦夕,冀望中興之年,尚有還鄉之日;不惟生全,即同朝亦共感浩蕩也。
不勝悚息戀切之至!
    (按此疏上後,奉旨:『金堡量改近戍。
該部知道』。)
                  (──以上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一。)
  書(一)
公元1645年
   寄黃石齋閣部老師書(乙酉十二月)
  頃者亡命吳門,蒙老師召至舟中,勗其狂愚,誨以學「易」;不能仰承提命輕舉躁動,復有震澤之難;妻子胥溺,僅以身免
展轉奔閩,冀得望見左右;初不知旌節之在關外也。
十月盡,抵行在
既蒙與徐生孚遠鳴時吳生德操登薦牘,二徐業已授官;生與德操特請俟鄉試奉旨下部試用」。
計其資格當得吏職在朝同人不以一官為生喜,皆以得大賢之薦,爭羨也。
  在關外,聞行朝□儲賢館,應以老師領其事;莫不踴躍重趼,思得自致門下
及至,別有司之者;而老師出關治軍旅之事。
人人失望,而疑朝廷任用乖方也。
老師之自請出關,無兵、無餉,徒以一、二老書生自隨講論道德將欲忠義激發人心而收破虜之功耶?
抑有所憤激,如魏無忌厲賓客約車騎,欲赴鬥以死於趙耶?
上之聽老師之出,亦如唐德宗之匿李泌湖南耶?
不能庇一宰相而乃聽其出,置之危疆,冀免其死;老師不能上任人立以興大業,而判一死以報國:皆非天下所望也。
方生惟馨自信州來,言軍前義士雲集,唯得法書獎語數字榮於誥敕以是召募之具。
大賢一字而知以榮,皆義士也。
以此義士與之誓死勿去,則可;而欲以之與百戰之虜臨陣決勝,恐未能耶!
且衢、信之間,非進取之地,又無險要足以蔽閩;就使能蔽,今日之事豈在蔽閩而已也!
由此克復全浙,亦非中興大計
  以生論之,今日東南大勢在江、楚,而江、楚之要領贛州
楊機部劉晉卿先生奮臂一呼,而臨江吉安同時並復;永寧王力戰而收撫州,則贛州形勢益固。
車駕急應移駐其地,用湖南戰兵、因兩粵糧餉以取江右,而據金陵上游協和魯藩,以固江東:則閩何必守也!
鄭氏所以驕悍脅制朝廷者,以上志在保閩;重守閩關調兵措餉,不得不仰其鼻息耳。
今江、楚迎駕之疏疊至,上輕騎出贛,則江、楚之兵百倍兵,兩粵之餉十倍閩餉;置閩不守,鄭氏亦何所用脅制哉!
且鄭氏何必眾棄之也!
向在吳門老師言及錢牧齋斥生妄論,謂其多讀幾年書,以能用馬、阮也。
諸君不能用鄭氏,何也?
鄭氏發跡,與黥布彭越略等布與漢祖用之撓楚,以成帝業
惟得駕馭之法,而用之得其宜耳。
今用鄭氏,亦宜有所用之。
令之出海師窺江左以擾吳會,而我以全力取江、楚;東西夾擊未必收復舊京一策也。
駕馭之法,則惟上棄閩、出贛,待之益厚、任之益專而已矣。
不棄閩,則鄭氏驕氣不奪,海內人心不振;上不駐贛,則東南形勝不得,江、楚士氣不鼓。
生甫行在,即擬上一書,為諸相知者所沮;敬錄稿呈覽
老師審機度勢,勿以為書生之談、勿以為迂謬之見,採其
一得入告我后,或少有補於廟議乎!
生言得用,身不見錄,亦足以老師特達之知也。
  狂瞽不識忌諱伏惟鑒察萬一!
   上熊魚山先生書(乙酉十二月)
  某謬以愚戇賈禍當途
辱收氣誼之末,匿跡吳門,時奉教誨;旅寺孤舟相持雨泣逆知今日之事矣!
然猶幸今日聖明在御、眾正滿朝,雖封疆日蹙中興有機也。
  八月中,家仲馭自震澤回,言與先生成約相率同入新安
停舟市畔,卒遇游兵
某與闇公、克咸恰以其刻造沈聖符宅,訪問去路,倖脫於難;仲馭猶麾眾與鬥,自發一,赴水而死。
某妻方氏抱女挈子,同時隕命
諸君星奔太湖展轉;某獨在後收殮亡者,虜復大至,再罹其毒,瀕死數矣
幸而不死,以大病留聖符宅。
九月盡,隨金中丞使者孝豐,聞新安失守,改從間道轉入行在;乃知先生主上不世之知,擢置政府總憲百僚一時人士莫不額手稱慶想望太平不第故人色勇也。
先生以先骨鯁之臣九死一生,為海內士大夫師表;雖時事已非,然遇大有為之君、居得行其道之位,亦可以上報國恩、下答人望矣。
  大臣之誼,以人事君;多事之時,求才為急。
近聞輦下嘖有煩言,謂執事以資
繩士。
蓋因執事重名器、慎爵賞,而惡夫入關之以口舌得官不勝其濫,故亟欲嚴之;誠是也。
然亦視其才之足用與否未可一概繩也。
記曰:『三辰不軌,擢士為相;蠻夷不恭,拔卒為將:要亦其可為將、相者也』。
今四入關上書者,皆捐妻子、棄墳墓出入虎穴不畏死亡而至;其志不忘本朝,其才皆可用也。
求之班行,由兩榜起家者,宴安驕貴;有能志其所志而為其所為者,幾人哉!
雖半屬虛言無裨實用;然奇士往往其中
鎮江錢邦芑著名江左久矣;與某同遭鉤黨之禍,執事所知也。
留都陷後,同與日生舉事太湖,事敗奔泖湖,哭於黃蜚軍前求濟不應而去;某所親見也。
家室喪亡一身狼狽,僅而達閩;上書言事慷慨淋漓,論恢復大勢鑿鑿可據
執事視之豈非奇才乎?
蒙上亟賞,即日擢為御史邦芑不受執事請改兵部司務以成邦芑之美。
而今論者,謂執事實用資格抑之也;某獨明不然
資格以繩庸人不足以奇士;可用於平時不可用於亂世
況上破格以用宰相執事不能一破格之御史乎?
且今臺班中進士無幾,為一榜明經比比而是,未聞皆歷任而考授者;何獨邦芑而靳之!
鄙意執事殆欲澄汰臺班之冒濫者,並特授亦格不行而後可以題授之例;法自上始,故因其辭而出之,以明執法堅也。
雖然,此亦承平循職守正之務也;以用於今時,則固矣。
邦芑甘為司務,有旨「許非時言事,補朕闕失」;是仍御史之職也。
主上破格之事、邦芑有辭官之名,而虛使執事蒙沮士之譏,竊為知己惜焉!
先生
秉鈞持憲一任虛公;豈因勿惜人言,遂致堅持己見
前因邦芑之辭,成其讓德;今從班列之議,題復臺員:本無成心有何窒礙
  某鮒小生,甫授一職;計日之官不敢掃門求見
忘分之交,不欲有盛德之累;輒敢觸犯忌諱私布腹心
執事其鑒之!
公元1646年
   與開少御史書(丙戌二月)
  奉別後,度歲芋園;即以元日首路燈節始出閩關
贛州,知吉安司李已經萬督臺題補有人即日回行改選,為劉遠生中丞暫留幕中,亦不拘出入;此中事勢見聞頗確也。
  臨江復失,虜長驅吉安,賴滇、廣二營將士力戰,虜隨敗退;恐仍增兵以來吉安勢甚危急
羽書狎至楊機部閣部駐舟章貢城外,日催四營兵下。
四營自相爭鬥,殺其頭目李春召募百計調輯;頃甫入贛界,所至焚掠雞犬俱盡。
人畏其來,甚於畏虜;昨一鬨而毀曾給諫之宅,以其主召募之議也。
閣部不得已馳檄令出湖東人始定。
大抵四營本峒賊,殺掠百姓其所長;素無紀律從未大敵,豈足以百戰之虜!
江右諸公,徒見彼張安一軍永寧王敢戰深入以復撫州,遂恃以為鴉軍,欲建收江之功;恐未能也!
撫州復陷,張安軍亦散歸矣
吉安滇、廣二營頗立戰功,而
滇尤驍銳
閣部言其對壘時,在城望見其揮刀欲刈、白刃出火,虜眾披靡,各城呼噪,言之如屋瓦皆震時也。
閣部奉詔入直,萬督代之;與諸將講體統申約束,日望四營兵下,極稱四營之勇以讋諸將之驕;恐從此解體矣!
虜再至,有頹然而潰耳。
公素知兵,觀其舉措,必有僨事之虞;吉安失,贛州不守東南事去矣!
公元25年
  弟前擬上書請車駕幸贛;今事勢如此諸公必以弟狂謬失計,其言果不足聽也。
若以愚見,據今日之勢,尤宜急幸贛也。
兩營未散敵人未來大駕趨臨,命楊閣部星馳吉安上手兩營,許以爵賞、重以帑賜;召萬督赴行在,即以閣部暫領其事:則兩營士氣鼓、將心固,虜雖至,吉安可堅守也。
一面催粵餉過嶺,接濟吉安一面長沙何督師,由長沙袁州攻取臨江:彼不敢臨江而盡銳於吉安,審矣。
贛撫劉中丞建昌合關諸軍進圖撫州;乃令萬督率四營兵出湖東直趨江省。
根本所在,彼必返而自顧;我東南並進天下事尚可為也。
兄雖辭御史而受樞司,然奉有「隨駕從征,許非時言事」之旨,此正吾兄言事時也。
今日所言,莫急於請上親征親征則自蹕贛始。
漢史光武即位以後,凡諸將成功,皆由世祖車駕將至,而將士奮勇恐後;耿弇所謂乘輿且到,肯以虜貽君父耶」!
龐萌桃城城中車駕至,眾心益固,卒以滅
宋真宗澶淵之役,輦駕渡河,而三軍齊奮,虜以奪氣請和
親征豈非危事哉!
至尊不履危地,則將士不奮、軍氣不振
宣王常武」之詩所謂如雷如霆,徐方
驚」;言親征也。
閩中既非形勝之地,鄭氏亦決不足以守閩;今無進取之志,亦宜為割據之圖!
此地南接八閩左據湖南兩粵在其背;財賦所資猶囊篋中物,探手而取之也。
地勢險隘城郭堅固,扼東南上游;進可以戰、退可以守,即閉關自保,亦未有踰於贛州者。
英明世祖,兄當效馬援上前聚米為山指畫形勢,上必瞭然;但在決斷速行耳。
  弟一官無所進退狼狽不暇苴棲之圖,深切杞憂之慮!
可與言者,惟大兄一人;亦惟兄可以言之上也。
率佈區區不勝激切
公元1646年
   在贛州徐闇公書(丙戌二月)
  洪塘分手,倏歷五旬
安司理,業題補有人;弟應回部改選
日來吉安報警,虜氛漸逼;此中情事區區管見具載開少訊中,可取視也。
  弟入關一書,為諸君子所沮;其擊節歎賞以為可行者,惟開少年兄兩人耳。
及今為之,猶未為遲。
但上決計出閩,減去儀從輕騎赴贛,則人心爭奮吉安可守駐蹕贛州,猶有恢復之機也。
大札至,知改垣銜,從張大司馬朱選等由海道出募舟師以圖吳會,此固今日制勝第一策。
但弟初議,以鄭氏習於海,現有海艘千餘乘潮駕風,猋忽千里,本其長技車駕出閩駐贛,專以海師任鄭帥,而檄湖南何督師之兵分出江
、楚;海師可以直抵崇明,堅駐不戰;江南義師自當聞風起,時以輕舟出沒瓜、潤,拘其船艘、絕其糧道;俟上流師出九江東西並進,則留都囊橐中物矣。
已知朝廷駕馭之法,決不出師,亦決不上出閩;弟之所陳,徒為書生之妄議而已
然海師之出、不出氏,而車駕行止宜自斷也。
諸君出海募師,恐數百艘數萬之眾,非一時可集;亦非空手驅使也!
需之歲月聲息傳聞,彼亦自有備矣
氏之眾,頃刻哨聚捩柁張帆,數日便至;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令其措手不及可以得志
然使上流無合舉之勢,徒恃水師不足以成功;惜哉!
失此機也。
即使海艘可募,勢力單弱只可屯泊舟山,未能前進
舟山之兵肯時出入於海門一帶以為江東之聲援,則江東人心益固;江東固,則閩可無虞
是此出,亦保閩之上策也。
外議謂此行,直吳人借名泛海里耳
閩中久官者,室家相隨,不勝故土之思;此志容或有之。
闇公,與弟震澤遇難時,子息俱盡,僅一老妻棄之不顧崎嶇百折,死猶南首者何心!
孑然此身,復蹈不測以回,有何家室可念田園之可戀哉!
  寧都曾青藜給諫仲子也,弱冠文秀;直造賊中,招撫四營萬眾出。
四營背盟自相爭殺;青藜單騎入其軍,撫定成而還:誠奇士也。
弟亦未免見獵之癢;倘上毅然蹕贛,願銜一命湖南新附之營,效申胥之哭,請師出楚,據東南上游,以俟督師之收江右、兵下石頭,亦不負入閩之本懷也。
兄既不肯自逸,弟亦豈能偷安乎!
公元24年
  時事如此上下宴處祗事虛文,無一實務;不但恢復無期亦且逃死無地
轉念去年與兄艱危萬死望闕宵奔,委妻子波濤,睹屍骸枕藉;彼何辜哉!
目今所為,益增其痛。
  行矣闇公
努力乘風
兩人相見,正不知何時於何地也!
臨楮酸咽
公元1649年
   上留守相公書(己丑三月)
  竊睹今日事勢,據天末一隅、保凋殘之數郡,事權盡去法令不行既已無可復為而海內忠義之士猶喁喁中興之望者,徒以有留守督師兩人在耳
漢高之取天下,惟資三傑句踐沼吳,祗恃種、蠡;昭烈之能鼎立,亦定策武侯一人而已
今日任事兩君子,豈為少哉!
又況兩人志同道合彼此相濟如左右手,是兩人一人也;是則於無可為時大有可為之機也。
  督師遠在湖南,身任封疆之事朝政多不與聞
惟相公為主上所倚毗、為廷臣崇奉政事得失人才進退得以非時啟奏;雖膺留守之寄,猶是密勿之任也。
凡士之由楚、蜀而來未有不過桂林謁公者;公得一佳士未有不急薦諸朝者也。
即江、浙之士,既抵行在,聞相公好士之風,未有不思望見顏色而後去者;而執事薦士之疏,亦無日不至
誠以當今之務,莫急於人才;而以人事君,固大臣本職也。
而竊欲效一言
左右者,則望所好之士惟求其實,勿徇其名也。
執事欲得士而薦之者以為國也;士之欲見於執事而冀薦者,以為官也。
其始見之時,盱衡抵掌無非憂國之事;指陳利弊辨別邪正,亦實有可以圖國之才。
執事力薦之於朝,使之受美官、居要地然後得行其志。
得行志矣,察其行、聽其議,無一有裨於國者;然後向之所以見知執事者,皆虛言也。
虛言之士,志於得官而已;志於官,未有謀國者也。
於是天下之士以為執事之所推,其士止於此也;賢者漸失其趨向之志。
不肖承流踵轍、益務為虛言,希揣意旨以謁相公之門;執事之所薦愈多,而可用者益少矣。
夫人不易知,知人惟帝其難;於朝廷之上、宰相吏部之堂聽其篤論,睹其色莊不過立談之頃,誠有難得虛實者。
執事虛懷延攬,凡至於門者未嘗不坐而與之談,而且置酒款讌,或數讌焉、或有無讌不與者焉,蓋已略尊卑之分、通彼我之情,飲酒賦詩唱和為樂;愚謂此中正可以求士也。
夫士之至於執事之前者,其言語既極揣摩舉動瞻視之際必多矯飾無非有意自炫也;然而作偽者心勞而情必露,苟陰相之於其不經意之處,而偽敗矣。
是故其始見,皆完人也;數見,則示以罅矣。
接之以禮所見皆其長也;與之狎處,則所短見矣。
何則
始則處處著意;既久,則有時不經意,吾可以得其真矣。
夫言之能獨持其是而與吾意拂者,正士也;遷就其說以曲徇吾意者,小人也。
天下之事而責人以所難,試以其難者令圖之,其能者必毅然敢任不則口承而神不許也。
事業
期而謂志不在一官,試以美官餌之,其誠者必夷然不屑不則,口卻而神欲之也。
此非於不經意之時,不足以得其真也。
夫士苟有用於國,則美官何必不受而今好美官者,甚可醜也。
既以冒濫貽譏,且仍貪不止;居其一,而又欲兼其一。
小兒之左搤摶黍而右不舍餳,兩手兼持;斯亦貪鄙之至,為賤丈夫所羞稱者矣。
有如此輩執事亦安取其出於門下哉!
某昔讀諫草,久切歸依;既入行朝,時思瞻仰
頃者沈郎署未遂掃門之願,屢辱薦賢之章;此亦執事徇名一誤也。
然而小生之流,彼烏知所關係大哉
  至於票擬之體,一以簡當為貴。
隻字之溫嚴,即千秋袞鉞、人視之以為榮辱;寧有不重者乎!
綸言重則主權尊,而戎索漸可操之自上矣。
今雖不能為過嚴之語,但不輕予之以溫;而予之必得其當,則溫者為賞而非溫者即寓罰矣。
夫今之藩鎮弁髦大臣獨知敬憚執事者,以執事之清節足以服之也。
誠請上切政府:以票擬詔令從前失言體,以後悉遵典制
執事奉之,一切更始,言簡而情當;雖有惡執事者,亦無以議也。
執事一塵不染、更肯不徇情面,而加以上意鄭重,則人知溫綸難得;因其難得,益思得之以為榮:斯戎索在上天下事尚可為也。
執事從龍不為久矣得主不為不深矣;蕭然一榻、食無兼味苞苴不至於門,不為不廉矣;若事不可為、祗辦一死,不為不忠矣。
外廷之稱之者,曰不愛錢;其議之者,曰不任事
不任事者,
執事存心大寬也。
夫寬,本宰相之器。
漢丙吉稱為寬容、有大度者,然宣帝綜核已甚、又當守成之世,濟之以寬,斯得其宜;故漢賢相
今何時乎
上天仁厚,惟大臣是聽,而政府一切從寬;毋怪乎紀綱凌夷臣僚無等藩鎮益以褻視朝廷也。
執事有容人之度,不能強使勿寬。
惟於絲綸之出,稍加矜惜不以一字假借,則人外樂其寬而內憚其嚴,實心任事莫大於此者矣!
  謬妄之見,不識忌諱輒思有以效於左右,是猶捧壤而增泰山瀉缾以益滄海,誠不自知其不可也
知己誼深,寸草心切;惟執事其鑒之!
公元1650年
   又寄留守書(庚寅七月)
  月來屢承手訊隨奉報章
輦下時政日新,於邸報應已具悉
  小疏道隱乞寬,業奉俞旨諸公側目無以相加,然某亦欲因此遂「浩然」矣。
  諸公遠迎忠貞山陰而殺五虎召對之時,盡反其說;就中本末彭然石來,想已詳之。
此君武人資質明爽一撥便轉;解人也。
  山陰雖出,押班而已
金谿為政,悉由諸公主張晉封一案,尤駭見聞
往時惠國封公,已失之太驟。
陳邦傅比例進爵,令惠國恥為伍,以其無功而封也;而今大封敗者乎!
封爵濫觴已極,惟鄂國新興稍為不媿;今新興無故進公,是又予之以媿矣。
督師之歿,湖南盡失,諸將皆罪人也;不奪其爵已為失罰,而且封焉,是賞敗也!
國家僅存虛名惟有賞罰;棄其賞罰何以存乎?
掌樞者萬九皋,倡其議者魯孺發。
孺發以「國」許新興;今得「宣國」,恐其不樂,欲奏請改正,以「宣」字犯宣宗諡。
某語之曰:『古不諱諡』。
不信持議如故;其固陋不學至此
思文時,以誕一元子,悉封從龍諸臣;家開少御史,力疏爭之。
不能阻,而一時倖封者為之色削;邊鎮稱焉。
今茲之舉,無有一人議其非者;蓋欲以是媚諸帥而大樹黨援耳。
公聞之,初無一言;何也?
言之固無益;彼固欲公言之,使搆怨諸帥也。
新興之封號以省不以郡,以新興相公心膂,故欲重市德以結其心;使公有言,則益攜矣。
國事至此無可復言;傳之異時,徒資笑柄
公寧眾怨難任,遂默而已乎?
今日之勢,譬如以敝舟遇颶風欹側波濤之中;柁師叫呼不應,覆在頃刻。
而猶思市恩斷木虜亡篙之輩,冀其臨覆而獨肯拯予也,豈不愚哉!
舟覆之後,咎歸柁師,正賴此叫呼之語傳之於人耳!
及今言者不圖有救目前,且期免笑於異代
李綱何能為哉!
至今,其言在也。
「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
某之憂惜,嗟其及也。
  即日乞假西來,面有所陳。
率此附報,並以小疏奉覽。
不宣
(──以上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二。)
  書(二)
公元1640年
   上皖撫鄭大中丞書(崇禎庚辰)
  伏惟執事中土正氣號當代之清流
頃者建節維揚仁惠之譽,遠被江表
今為帝心特簡,膺茲節鉞專制上游,屬在宇下士民莫不踴躍稱慶幸福曜之來臨,指妖氣之將滅也。
下車之日,虛懷諮詢,無函不採
某以章句小生,猥承物色
而乃召至軒墀之前,略其上下之分,使得從容率意,盡所欲言;聽其狂瞽謬加獎歎
退而深維,以執事實心任事如此虛懷禮士如此敢不陳其管蠡之見,以佐群策之一得
  生生南土足跡未踰大河以北;中原情勢非所習知
請即執事所轄之郡邑,目睹賊所過之地勢民情言之,未策戰,且策守;欲議守,先議防。
今之為防守者,計惟守城;而以四鄉盡委之賊,甚非計也。
賊起秦中迄今十有餘年。
官兵截殺所存老賊無幾;而賊益眾者,皆所至饑民附之、奸民樂從之也。
頻年搜殺窮鄉人民略盡;廬燬田荒一望皆為墟莽
以是丁壯隨賊去者,為賊效命無返顧心凡今之與官軍力戰者,皆是丁壯也。
賊計不急攻城,而惟務掠野;其言曰:『野空,城亦空耳』。
即城之破,往往皆由內應皆是此輩氣類勾通暗相招誘致城以不守。
由是論之,野之不清,是資賊以糧也;鄉之不保,是驅民為賊也。
賊因我鄉之糧、用我鄉之民以攻我城,
自助之攻也。
生故以為:必保鄉而後可以保城
鄉保,則賊無所掠食,而其眾有饑而欲散之勢;鄉保,則民漸可以復業而從賊者有悔而欲歸之心。
使郡縣各知所以保鄉,賊可以漸盡,豈惟足保城而已哉!
  且夫守城之法,今亦太鹵莽矣。
古者城外有郭,即今所謂關箱是也
今守城者,但閉城門至於關箱,恐賊得據以為困我之地,為計者但先期之而已。
以為宜益廣其址,使足容數十百家,招近城二十里內之百姓各自占基為廬舍囷倉,與為世業築牆環之,高與城等。
城內居民,助之興工官府大姓量給之食,非甚難舉也。
有警,即令移家入關一草一粒盡括以隨。
因編為伍什,籍其壯者給以腰牌專習火器、藥弩;賊近,則據險憑高而守,城內民亦出助之。
非為關守,所以守城也;亦非為官守,所以各守其父母妻子也。
彼近城之地,已空,賊能與我持久乎?
離城而遠者,又且各保其鄉,使一無所獲
一縣如是縣縣如是;雖未能大創,亦足以困之矣。
  今夫平原四達之地,無有險隘;賊騎馳驟而至,如入無人之境不足怪也。
執事所轄之各郡縣,則皆阻山瀕水,有險可據而今山之隘反為賊所踞,吾民人恃以遺種者,獨近水之鄉耳。
「易」曰:『地險山川邱陵也;王公設險以守其國,蓋因其險以利用也』。
今山失其險,而險在於水;則保鄉者,亦因水設險而已
夏水氾濫之時,審其水勢常年必至之處、旁有險隘而中為孔道者,就築高壘外塹深溝,周以棘刺
壘門啟閉,通以水橋於旁。
險者使益險之,峻者使益峻之
乃悉召壘外之民依壘造屋,盡移其家入居;壘外之耕如故秋收則悉括入壘內。
擇其壯者給以腰牌公舉一人為之屯長;時加練習火鎗、藥弩之技。
無事,則以護耕;有事,則以守險
然而不可落也,眾水之出,必歸一口。
凡是水口,峻築堤障,設兵守之;而蠲河主之魚課,許以網船取魚,務使冬夏常滿,可通舟楫。
凡在壘內者,臨水人家各備小船,以防不虞
賊至,則近壘之老弱皆借寓臨水之村落,而壘以內一應丁壯盡赴屯長協力守壘;遠為偵探,多為防備
夫守者,自守身家與其父母妻子也。
有險可憑、有眾可恃寧肯不盡心竭力者哉!
今夫賊至之時,民不遠邂,遭其屠戮無論
幸而近水,以舟獲免,而家之所有奸民乘機掠寇,蕩掃無遺;重以遷移之苦、僑寓之艱,彼知之熟矣。
是以近山之民,結寨死守然而失事者,寨固死路也。
若此近水有舟,父母妻子無可慮,而有不一心堅守者,非人情也!
或曰築壘築堤所費不貲於何取之!
興築之工,取之居民但須給之食耳。
今試號召於壘內有身家之民、能出米食於工者,許其網船一隻下河取魚,以例遞增,酬其所費;而益嚴竊取之禁,有一罾一竿入水者皆納價於河主,惟此船在外;以俟賊平後,始罷;則人爭思為之矣。
至於宜壘、宜堤之處,堤之深淺、壘之高厚廣狹工之多寡築之堅固、守之嚴密,水過堤而使魚進不出也,壘不足而為阱為塹也。
其中箭樓、為營房窩棚以時眺望、以備風雨
守壘、守堤之眾
公元23年
於何取食?
為之長者何以賞罰
約長何以相約束也?
保長何以查點也?
屯長何以團練也?
晝夜稽察也、偵探之遠去也,就中有利無弊,彼居民自能酌量得宜條陳以請。
上之人,但為之主張依行可也
民所甚便者,非官為之主,則不能行;非出於實心為民之官,則民不信
執事,則士民共知其實心為民者也,朝發令,則夕趨事恐後矣;而況身家所恃萬全者哉!
執事所轄之郡縣,皆令因勢擇便,仿其法以行之。
行之數年,則吾之人心固而食以,賊野無所掠而眾必饑;向之從賊去者,聞吾民既飽且安,能無悔心乎?
於是一招懷官,給以關防;凡被擄之人,其家書姓名年貌及擄去年月以報於官,遍行招諭有來者與所報符,即給以關防路引歸農無阻。
如是,則歸者益眾、賊益少,蓋不俟剿殺,固漸以解散矣。
  夫賊本技勇,吾兵望之輒奔者,畏其眾也。
處處清野守險賊眾得食,則眾不足畏也;處處瀦水溝塹,馬不能長驅,則馬亦不足畏也。
又賊馬有限,皆掠諸驛遞、取之民間
富家子弟被擄,得馬即與放回,有贖一馬以至數馬者;賊得馬即為騎兵,而步為之役:故急馬,甚於子女也。
由是民間之馬,盡歸於賊;因有販馬賊以為利者矣。
下令士庶之家不得養馬,馬悉歸官官馬失者,與失伍同罪;販馬與賊,處以重刑
無所得馬,其勢漸衰;步賊雖多,吾守壘久練之眾可制梃以撻之矣。
  賊以英山羅田一帶為之巢穴,今聞其耕田為久窟計;賊豈耕哉,耕者皆英、霍近
山之民,近山之民皆賊民也。
誠以大兵臨之,盡驅以出,燬其廬、荒其,察其有農器牛力散之近水之鄉,編入伍什傭耕墾荒;賊食窘矣。
賊窘而出,出無所得食則散;然後相機剿殺不難盡殲也。
  生之計,惟在絕賊之食、散賊之眾;保吾之鄉,乃所以吾城也。
然非念切救焚、志存久安執事一視同仁者,必不敢以此迂闊之見上干清聽也。
採擇萬一焉!
    (此書擬而未上,中丞旋被論以去
避寇移家白門不復見公。
公初蒞皖時,觀風謬採虛聲,置予第二;實未試也。
謁謝,忘分深談,大加賞歎
先君子歿,特賜旌匾於輔仁會館──先君子講學處也。
感激之私,不知所報。
比公亦僑寓留都予以四方求食,未獲造謁
而予「移家詩」有云:『所賜尚方劍誅殺自專』;有中予於公者,謂此指公;公不悅
漳浦黃先生遣戍南還,予往見,值周仲馭沈眉生兩君在坐,急避去;予訝之,漳浦手是詩,指問予曰:『此何指』?
曰:『指理臺熊某也』。
先生曰:『有云指鄭潛庵者』。
予曰:『公未賜尚方劍何以云然』!
先生亟呼兩君曰:『潛庵誤聽』!
夫以公之遇我如此,而忍狂悖喪心以妄譏公哉!
今皆隔世事,回思當時讒口可畏知己關切之深,可為痛哭也!
偶檢得此書,不禁淒然往事
一時末議本無足存;存之,以見當日公相知之誼也。
公諱二陽號潛庵河南鄢陵縣人。)
公元1645年
   寓武水為家塞庵閣學貝勒書(乙酉六月)
  伏惟貝勒元帥麾下功高杖鉞,位極分珪
躍馬而定中原,卷旆以收江左不遺
矢,直下三吳威德所加,頌聲布道
承鈞諭遠頒,侑以禮幣煌煌禮賢盛典儼然施諸亡國孤臣
且欲召赴省會,面承尊旨惶懼無端,席待命
敢擄鄙志,兼效微忱;上冒虎威,仰祈睿聽
  來諭云:『大清天下,取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本朝也』。
誠哉斯言!
某且據此,以答明諭
伏以本朝二百八十年之德澤先帝十七載之憂勤一朝不戒,遂使金堤潰蚍蟻天柱摧於蜻蛉,帝后同時身殉廟社古今慘異,薄海哀號
為臣子者,不能號召義旅瀝血報仇,剸王莽之穢屍、囓侯景腐骨
貴朝先世舊德、棄近日小嫌,因薊國之請援開關延入長驅京邑滌蕩逆氛;凡我臣民,誰不北望瞻呼、稱仁誦義,謂貴朝必隨訪求太子、二王繼正統撫定人民奠安城闕而後成盟而退,永為鄰好:則是貴朝再有造於我宗社也。
載之史傳,名美千秋
不謂賊去而遂奄為己有,使向之企踵空悲失望,而稱說自悔失言也!
春秋狄人滅衛,齊侯驅狄而存衛;吳師滅楚,秦伯破吳而興楚:君子義之。
未聞狄遁而齊遂有衛、吳敗而秦遂據楚也!
惜乎!
貴朝以義始、不以義終也。
譬如大盜入室,戕其主人竊踞其第;有幹僕力恐不敵求救壯士壯士毅然許為同仇奮臂助鬥。
大盜授首,仇以報矣,而主人所有盡歸壯士則是幹僕有功無功壯士有義而無義也!
然猶有辭曰:『吾所取者,已非主人之有,直取諸盜也。
主人之後不可復覓,吾雖無義名,不得加以不義」』。
如今日來諭之所云
是也
至於東南半壁,闖賊未嘗有也。
神宗之子於先帝為同祖,兄終弟及、北廢南興神器不容久虛;與鄰詎宜請命
擅立之罪,所據何典?
日進之兵,所執何言?
恐非古王者所以天下之道也!
而今旌麾所指,開城以待;未有一旅,敢抗戎行
──傳聞貴朝仗義,聞南都失道問罪賊臣改建潞藩,比諸趙宋黜昏立明,古容有之。
以是望風歸附,冀貴朝之仍存我宗社、還我疆土也!
此望既虛,能無憤嘆
竊觀、唐、以來歷世既久,其後未有不再興者;人心天意自古已然
不可違,人不可逆麾下上考往事下察輿情,急宜以存亡繼絕之義力請於朝,畫疆分國以慰東南之思!
即今天氣炎暑戎帳未堪久駐地勢沮洳弓馬非所聘長。
思如向者鐵騎凌波、遣遍師略地,恐未易言也!
是則區區之所欲效微忱於麾下者也。
  至於某謬以譾才忝竊上第
先帝察其樸謹,擢致政府一無展布歸老山林今年七十一矣。
一聞國變,分應從死;靦顏至今,寧望久活!
文信公矢志報國,力所不能;留夢炎反面事人,義有不可
妻喪已殯,兒病垂亡朝露餘生,惟視日晷。
倘因觸諱之語,加以逆命之誅,則浩浩清流惸惸白首,指汨羅自誓、追鼎湖而非遙,固不用麾下齊斧矣。
謹布腹心早晚惟命不勝悚息之至!
    寄家武水,閒游鴛湖;見有雙木虜快船星馳而至。
至即邀予入舟,不及一語,即急掉以去
再三詢之;至中途,始言貝勒遣使齎書,邀相公,併述書中大云云;欲予急回,代作
章耳。
予曰:『若爾即可為之』;據船屬稿
稿甫就,舟已達岸,相公迎述其故。
予出其稿於袖,相公驚喜;徐曰:『得毋過激乎』?
仲芳先屬一稿,取示之;屬為斟酌,期於不激、不隨。
予辭曰:『如台意,直用仲芳稿可耳;此稿不能改也』。
相公不肯;已曰:『往索徐虞求太宰書觀之』!
太宰,亦貝勒聘請者也。
書至,即太宰手自錄稿,盡一幅紅紙,文數千言詞氣激烈,惟誓一死。
相公曰:『視此,則足下書固婉甚也』。
欣然命書;亦不知其果用與否
未數時,太宰殉節以死。
聊誌諸此,見太宰之志果早決也(自記)。
   與汪辰初
  辰初足下
公元47年
  不相見者,二十三年矣。
弟以庚寅之秋乞假西上
十月舟回,去梧州僅四十里,聞廣州之信,乘輿已上趨左江;乃駐舟平浪,命小兒輕舸下探,得足下與李我貽訊,促弟同行
發棹間,而潰兵蔽江而下沿途大掠不得已,舍舟趨岸。
望見行在煙塵障天,無由前進車駕從此相失足下與我貽諸子從此隔別矣!
足下崎嶇挈家以南百折不回,卒追及龍舟扈從天末烈丈夫哉!
天不祚宋,從龍者無一生還。
足下留滯十餘年,亂定之後,盡室還,妻子無故;此世間希有事也。
壬子冬北遊揚州艤舟造謁;值兄有楚南之行。
弟到門,門內一人識者
自陳本末,託令親轉聞於嫂夫人
彷彿記憶;隨令兩公出相見,居然丈夫
問之,皆別後所得也;悲喜何如
公元1673年
  弟困頓梧州者數月,潯師梗道,無路可通;展轉菁峒間,瀕於死者數矣
次年初夏披緇度嶺;臘盡到家
所幸亡妻旅櫬已回,小兒舊聘仍在;妻既歸土,兒亦抱孫
戢影江潭之上,混跡僧俗之間;回首同游有如噩夢
曜靈西沒望眼空穿;惟祈早死,畢此一局
不意身即不死,反令小兒無端殞於盜手;復遭虐令,諱盜仇死。
兒冤未伸,身辱已甚;天之於弟也,亦過毒矣!
蓋留弟不死,以遍歷危苦之事,備受人間骨肉傷心之痛也!
足下視弟,豈非完人哉?
  聞在滇時著有「日記」,檇李曹君託弟覓致之。
此君留心野史採錄頗廣;但皆得諸傳聞,信者少耳。
今日野史即異正史所據;惟存心虛公忠厚者,能為此事。
不虛,則中有成見,而其言不信不公,則意有偏私,而其言不信不忠則情實不核,而其言不信;不厚,則求人過刻,而其言不信
惟足下之盛德足以具是四者。
故弟以為日紀出自足下之手,必可據也。
主上神宗嫡孫稱號十有六載,天命雖移,人心猶係;雖僻處天隅,實正統所在也。
狐聚一日不遷,則正統一日在周;崖門一日不覆,則正統一日在宋。
足下日紀,正未可以偏方小史視之也。
譬之故家遭難第宅已為他人所有子孫僅存寄身蘧蘆:無知識者以宅內為主人,而有知識者終以蘧蘆中為主嫡派所在也。
足下日紀,不過蘆中語;異時重之,固有勝於金匱石室之藏者。
彭然石
足下不甚秘惜容易示人
今代不深忌諱,然恐笥無別本,一有遺失,後欲追記未免缺如珍重珍重
  足下已八十,弟七十矣。
餘生更幾!
聚首無期
何時面論耶?
言之惘然
(──以上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三。)
  序
   汪辰初文集
公元1645年
  予與辰初交,蓋於乙酉閩中行朝同試天官時也。
同官同選,君得瓊州,予得延平
閩敗,皆棄官初服;為居民所憐,匿之山中三年
端水再興兩人同時至行在,例得擢用
當事有嫉予者,併抑君;因資俸悉同,故不能獨異也。
於是,浮沈郎署者一載。
其冬予以御試史館,君亦旋補勳司。
居止相並,舟亦聯檣;蓋無時聚首云。
庚寅之秋,予西上桂林
冬十月,返;不及梧州者四十里,東西交潰,望見行在煙塵蔽天榜人敢進
急命小兒輕舠造君問故,則駕已南行,君與李我貽亟招予移舟同行;乃潰兵截江,無由前發,遂舍舟趨山。
從此,與君相失矣!
  據君「日紀」:隨駕過滕江,值陳邦傅叛,道阻;同行者皆止北流,君獨隨夷陵相國文公安之冒險進。
既至南寧即命司官行部事。
上在南寧歲餘孫可望遣其將賀九
儀、張明擁兵迎駕,殺從官吳霖張載述,因問大學士山陰嚴公封爵事;公責以脅封非禮明志不遜,遂赴水死,行在大亂
會賓、遷告警,上由土司廣南,再移新寧州,蹕瀨灘;南寧不守孫可望駐蹕安隆,從官皆舍舟楫徒步兩月始達,君挈家以隨。
夷陵公為督師,時與可望抗禮可望憾之;至是,誣以賣劄鬻官,請加顯戮
力持考功法,得免死,遣戍;遂遁跡湖湘以去
陳邦傅既叛降北,及西府破復桂林,獲之;檻送行在可望剝皮伏誅
御史李如月請加謚,加惡謚也;可望不察,以請謚為卹典,與己迕,請以誅邦傅法誅之。
閣臣不以如月疏封示,即如所請;君力救,仍以考功求從輕典不從
如月臨刑,呼曰:『知我冤者,汪考功也』!
可望跋扈日甚,上與大臣吳貞毓十九人密議西府李定國,本夷陵公指也;而衛臣馬吉翔可望私人,謀先出之。
會南寧新復,因加吉翔重銜留守夷陵憂曰:『出斯人以防內應,保其不為外患乎』?
已遣敕使西府圖記,文曰「屏翰親臣」;實密召勤王也。
遣員外林青陽待詔周官輒用使臣例,張皇馳驛可望聞知,奏問發敕之故。
貞毓知事洩,乃歸罪吉翔;以留守南寧,給有空頭敕便宜行事朝廷實不與聞
於是可望故令其都督鄭國肘械吉翔行在質對吉翔以頭擊貞毓者再;而鄭國領兵收縛貞毓十九人至其營刑鞫,備諸楚毒
十九人逆犯乘輿同聲引罪曰:『此吾等盜寶矯詔,上不知也』!
報聞可望悉殺之,而益厚吉翔
初,貞毓御史允吉以敕稿及札諭密付君與都督
公元1654年
日升;至是,貞毓妻裴氏亦縛去,詰問敕稿所在
王長班泄其事;君聞變急回,盡焚之。
焚畢,兵擁門入室遍搜不得,始罷;危矣
先是職方趙賡禹寓城南市十九人聚議其所吉翔與龐天壽時令人竊聽,以報可望
君以典選迴避,獨不與,故得免;豈非天哉!
甲午冬可望將軍白文選及親將葉粲劫駕移貴州宮中哭聲徹外;文選西府且至,延留數日。
忽報有兵從東來文選請自往視之;越日五鼓城上望見數十騎飆至,遶城呼曰:『西府大兵至矣』!
城上歡聲如雷,劫駕兵即時隨粲遁去。
定國入朝拜舞奏事畢,即請上移駕滇南自選帳下五百人衛宮先行自安隆至滇。
凡可所屬郡縣望風開門迎降從官安驅以從。
於是封定國郡王劉文秀蜀王,徙可望妻子於黔;可望憤甚,悉其眾發貴州先遣前鋒張勝精銳間道襲滇,賊心王尚禮在省內應
是時定國未至;君急請沐天波不意倒曳尚禮圍守禁中
張勝至,縱火城外,煙燄甚烈,上登城禱雨,雨如注,人馬俱陷泥淖中;而定國兵早至,生擒之。
可望敗竄,投北去
君陞詹事府詹事,與楊在同主雲南鄉試
踰年,可望北兵貴州入滇;上決計遷蜀,為浮橋金沙江以備移蹕
定國兵潰於磨盤山,道阻;移緬,從吉翔議也。
追駕楚雄,聞之歎曰:『舍漢而夷,失策甚矣』!
至玉龍關遇掠,溺水幾死;因遘重疾止。
而緬禍一至於斯,天乎,誰實為之
幸脫緬難,留滇十餘路通,仍全家以歸。
嗟乎
瀕死不死,且入閩時,孑然一身耳;今乃有垂白孺人
丈夫子三,於萬里蠻荒之外,穿鋒鏑、冒瘴癘相扶以歸。
里中故物俱盡,僦屋以居、賣文以活;然回思偷息虎穴、朝夕莫保時,其幸何如也!
不及君遠矣;予既不能冒死以從,僅存一子度嶺,無端慘死,公私皆愧君焉!
造物所以報君者,厚矣。
  今年三月,訪君揚州是時君年八十四,予亦七十三矣。
凡別三十五年而再見涕泗久之;因出諸集,屬予序。
為人忠厚虛公,所言足信,其著述皆必可傳,世共知之,予故不序;而特序予之獲交於君與君之生平遭遇本末如此
公元1649年
   生還自序(己丑七月)
公元1643年
  予自總角學詩,迄今二十年。
其十年,茫如也;戊、己以後,始能明體審聲,一窺風雅之指。
所擬樂府,以新事諧古詞,本諸弇州新樂府,自謂過之
五言詩,遠宗漢近間有取乎沈、謝,誓不作陳、隋一語唐則杜陵耳。
七言詩及諸近體篇章尤富,皆欲出入於初、盛之間;間有為中、晚者,亦斷非長慶以下比:此生平學詩之大概也。
歲春花零亂、秋風蕭瑟即無日不詩。
大約笥中千首家貧不能梓;梓者或游草、或詠物,皆一時興會率爾而成,非為工也。
癸未白門,與吳鑑在同鄉諸作,為過江詩一選
鑑在點定信手抽取得意者殊少。
黨禍之日匿複壁中,有詠懷擬古詠史詩百餘首頗多風人遺意
前此諸作,日置案頭,將反復改訂,欲以是
千秋也。
豈意震澤之難,竟燼於一炬乎!
公元1645年
  難後無賴,遇境輒吟;感懷託事遂成篇帙
困頓風塵不得古人時時涵泳,兼以情思潰裂、夙殖荒蕪得句即存,不復所為漢、魏、六朝三唐矣。
道度嶺,悉索敝簏,斷自弘光元年(乙酉)、迄永曆二年(戊子)冬止,約計四載,共得詩若干篇,為六卷付諸剞劂,目曰「生還集」,志幸也。
其間遭遇坎壈行役崎嶇以至山川勝概風俗殊態天時人事變移一覽可見
披斯集者,以作予年譜可也詩史云乎哉
(──以上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三。)
  議
公元1649年
   上政府封三議(己丑五月)
  某上言:頃見雲南孫可望遣使請封,給事金堡祖制無異封王」之典,連上七疏,力阻其請;下諸臣廷議
某以末僚不獲與會議之列;輒有謬見,敢私布執政
  某聽滇使楊畏知所言,此中要領不難得也
畏知見堡疏,不以為非;見江西宗室議□疏詆堡把持誤國,乃曰:『朱君謬矣!
給事祖制以爭,使知朝廷有人法紀尚在主上破例封之,使知出自特典,益見聖恩
蓋難其封而後封之,斯知感激而尊朝廷,所
公元958年
謂「懷諸侯」者在此一舉』。
又曰:『請封,可望一人意也;其意欲封爵劉文秀李定國上,足以駕馭兩雄,使受其節制耳』。
李定國為人直樸無偽,初遣使請封時,定國不悅曰:『我自為王,安所用請』?
可望再三諭以『封爵出自朝廷為真,今皆假號也』!
定國曰:『若是,則便是朝廷官,不更作賊矣;勿反復也』。
審知可望之情及定國之語,固可假封爵以術馭之矣。
助夫異姓不王漢制也;唐中興,以功封者,不一而足
況今非我有,賊號僭竊已久,石勒所云「趙王、趙帝,自我為之」;吾又奚吝此虛名哉!
但須受封之後使能就我戎索耳。
  今阻封之爭,唯堡一人而已
愚謂舉朝皆宜爭之,皇上赫然嚴旨切責;乃違眾議,用特恩賜國姓予以郡王名號
定國文秀畏知之議,爵以上公陰使人語之曰:『此可望指也』;敕書極其獎厲,許以出滇有功之日,即錫王號。
而又敕可望居守定國文秀分途進取兩雄本不欲聽其駕馭,固利於專征、又出邀上賞,必踴躍奉命
可望不遵朝敕,彼亦弁髦可望之封爵矣:此一議也。
  某又聞可望所以強於兩雄者,以有艾奇能一軍佐之也。
奇能死,中軍雙禮領其兵,與可望合;故可望獨強。
今請封之疏,未嘗雙禮也。
誠令定國文秀受封之後,合疏為雙禮請;朝廷只坐不知,但據所請,量加五等之爵。
已乃敕問可望是否應乎?
使以為可,則德歸兩雄離心可望矣;以為不可,則怨歸可望三人共與為敵矣。
可望
之勢既孤,自當仰藉王靈以行其威令,而朝廷尊矣:此又一議也。
  某考唐世功臣封王,其上必多帶官銜功臣名號食邑若干字樣,非孑然某王也。
今召其使者,示以唐制,加以崇銜,其「便宜事權」待請而後予;彼未有受爵而辭銜之理。
既有官銜、復請事權,雖稱王爵仍是朝臣;則戎索操之在我矣。
至於兩雄官位,直令可望擬進予之:此又一議也。
  今以可望可信,欲兩雄為我用;則前二議似亦可行。
若以滇南委之度外,聽其進止朝廷虛號羈縻之;則後議亦覺得體。
惟在君相決計速行之!
  今滇使入朝數月矣,畏知求去不得,乃作轉語,請封可望兩雄為侯,稍異其等級,以圖報命。
聞將以此定議,恐非請封本指也。
若果行之,愚恐徒失可望之心而損王命之重也!
謹上
(──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四。)
  論
   南渡
  蘇子瞻謂周計之失,未有東遷甚者具論遷國之謬;此妄論也。
當時幽王被弒,西京為犬戎所據;平王以賜秦襄公,令自取之。
再世以後,至文公始逐戎而有其地。
周民自是,始得見錦衣狐裘之為君;「終南」之詩所由作也。
驪山覆亡之時,不有王城何以立國
、鄭諸侯,能以兵力克復舊京迎立新主乎?
遷國之後,遂以不振;此亦其大勢然也。
  東晉南宋,僅能偏安;要未有如今敗亡之速、失國之醜者也。
史稱宋高宗親事仇、信奸邪而殺忠臣,極人主不肖;而能苟全一隅,延趙祚百餘,蓋有天幸焉。
今者封疆雖蹙,未甚減於建炎時也。
諸鎮戰兵不下數十萬,宿將猶有存者,不僅黃得功驍勇可恃也;東南財賦之地未嘗少虧,轉輸固便也。
但得一中才之主,有乃心王室者數人以為之佐,上下一體封疆為念;收四方能士、因思漢之人心練軍實、廣召募、慎名器、惜賞罰根本粗立守險固圉
毋論報仇雪恥恢復舊疆,即使畫淮而守、截江以戰,寧不足以支持歲月
豈有鐵馬長驅揮戈竟渡;君臣奔竄空國迎降;不發一矢、不闔一城,而半壁之江拱手以獻;一年天子囚首就俘,極南朝之辱、貽萬世之羞如今日之事者乎!
  夫亡國者,主也;亡主者,馬士英也;而令馬士英至此極者,阮大鋮也。
推而論之,東林諸君攻擊大鋮已甚者,亦與有過焉。
馬士英戍籍起廢為鳳泗總督特出周延儒大鋮為之也。
其後士英藉是爰立,遂以登庸大鋮以為己功,即士英以為大鋮德也。
而所立者,又福王之子東林當日國本之爭,非以福王乎?
京師陷後,留都
僉議立君士英大司馬史可法書,請所欲立
是時福世子者已在士英軍中大鋮與之謀久矣;而可法不知猶且議親議賢未有所決。
報書甫達,新主業擁戴渡江不俟南都迎駕之疏至矣:此士英入直可法督師張本也。
方主未南渡時,諸閹自都城來者,皆主於內守備韓贊周。
贊周與大鋮交好,凡閹至,即與深相結納,以當日爭國本一詳細演說,以重言者之罪;而與己為難者,皆其黨人也。
及新主御極,諸閹入侍左右,則大鋮才能東林舊怨,早悉於宸衷矣。
是以士英疏薦,舉朝排擊,竟由中起用,即士英不知其所自來也。
當時諸君曾不卻慮及此,唯據「欽案」為先帝手定
夫新主之念先帝,豈勝其念先王乎?
終日門戶之見分別邪正
門戶正人,皆異時爭國本之氣類也。
此正足以左右先入之言而堅當宁任用之志,其為大鋮竊笑久矣;何諸君子見之闇而術之疏也!
士英鄙夫也;唯賄是求。
邊吏起家不與時局未嘗切齒於諸君子,而有欲殺之心也。
大鋮雖甚暴厲,然志量褊淺,好權勢、喜夸張少有得失悻悻見於面;小丈夫也。
以十七年廢棄在家百計求出不得談兵結客,思以邊才起用;但假虛銜、還其冠帶,俾得以誇耀於鄉里僮僕,志亦足矣
立國之初,知其勢不可阻,於士英未薦之先,諸君子概置往事不論,倡為使過之說,顯稱其可用之才;廷缺節鉞,請授以邊方督撫重寄,則其志已伸而憤已平。
何則
始願固止於此也。
士英薦而補牘,已屬後圖
而乃一剡甫出,百疏交攻;攻之愈眾,則
用之愈堅,而彼之憤益深、其毒益甚
宋葉適趙汝愚曰:『侂冑所望不過節鉞,宜與之』;不從
嘆曰:『禍自此始矣』!
士英大鋮,皆小人也;恩怨沾沾,以一薦報其當時起廢之謀,情有難已。
大鋮居然以其官皆由己,於未出時業已干預朝事,掣士英之肘;動需關白兩人間已生矣;而乃使之復固者,諸君子固之也。
當是疆埸孔棘諸君當道,未聞有薦一奇士、畫一奇策為國御侮定難者;惟日夕爭此一案,亦豈足以二豎及諸黨人之心乎!
  寧南左良玉晉陽之甲,雖啟自黃澍,其實上為賊鋒所逼,驕弁悍鎮挾以東來,以清君側為名耳。
適當揚州報警之日,督師請援之疏,日夕狎至呼天淚盡,望救眼枯
君臣相顧褎如充耳
諸將僅一黃得功勇猛堪戰,二豎董之以御西師,而置揚州不問;其言曰:『師北來者,國亡,死者眾;西來者,志在吾兩人耳。
亡國不兩人死也』!
西師甫還,而北師渡江矣。
或謂上流犯順致使江北援孤。
揚州不守,罪盡坐良玉;是殆不然
督師去國之始,君若相固已棄之度外矣。
彼其意,未嘗不幸揚州破、督師死、良玉挫歸而北師不渡;則以召逆帥、誤封疆為名,諸君屠殺之禍正自此始也。
雖然良玉烏得為無罪也!
良玉棄其守土稱兵畿內;名為問罪,實且無君,與叛逆何異
而實因大鋮士英有以召之。
士英之惡,又因大鋮以甚之。
則是南國者,一大鋮而已
  其何以使大鋮銜憤肆毒以至於此哉?
以先帝之聖明,為門戶所持致使用舍莫知適從;乃盡信小人亡其國,車覆而轍不改
春秋責備何以辭焉!
   閩論
  閩立國一年而敗,雖曰氣數為之,蓋亦人事使然焉。
夫閩所建,非孱主也;所有地盡兩粵黔中、楚之湖南江右半壁截長補短地連六省非甚俠小也;山川地勢,皆極東南險阨可以扼守也;米穀不取給於他,物產富饒開採鼓鑄可以軍國之用也;其兵雖不能決戰平原廣野,而乘高伏莽超距跳躑叢棘漸石之間,援蹈險,雖孟賁慶忌不能與之爭追逐也。
又有火器毒弩,與北方弓矢足以相當也;北方所恃弓馬,其地馬不得馳、弓不得施,不戰而守,閩固未易破也。
然而一年輒敗者,則三山駐蹕之地、鄭芝龍兄弟可倚之人;倚非其人、據非其地,如坐井而求出、媚虎而思騎。
當其駐閩時,固已失天下大勢、阻興復雄圖矣。
  說者謂當棄閩而入,舍鄭芝龍而依何騰蛟是時湖北賊新降騰蛟眾數十萬,拊而用之,即光武銅馬之眾也。
然而,閩可棄也,楚未可入也;騰蛟可依也,新降不可用也。
銅馬之眾,惟光武有以大創之而後降,降之而後能用之。
今之降者皆有所逼而來非我能降之也;狼子野心,其足信乎?
江東於閩為唇齒,保江東所以固閩圉;易明之
理也。
以不奉「改元」之詔自生嫌隙,此其過在江東;閩雖屈己講和所以江東之策未之講也。
當日形勢,惟江、楚據東南之勝,惟贛州扼江、楚之要;誠使早蹕贛州,而用何騰蛟之師以收江右、用鄭氏之海艘以擾江南,使北師不得盡銳於江東,而江東可保、江右可復,天下事尚可為也。
騰蛟為偏沅舊撫,善馭將、能得士心,其時軍聲大振
江右者,左良玉部將金聲桓也;左師潰,聲桓勢孤而降,其志未固;與騰蛟共事久,以湖南勝兵臨之,可不而下也。
鄭氏之兵,陸戰其所長;躍馬彎弓,則鳥獸散耳。
至於駕風乘潮出沒驚濤駭浪之中,舟側不仆、舟覆不死倏忽千里;此鄭氏之長技也。
由閩趨浙,風便不一日可到;乘間抵罅,蹈空虛而出無人之境可以直抵京口往來飄忽,以絕南北之渡,以斷漕運之艘。
旬日之間,三吳義師雲起而上流之羽書狎至敵人措手不及,其勢可以得志
湖南之兵出江右者,聞下流有師為之聲援,則其氣益壯。
東西並奮,留都有可復之機;就使南昌未能遽復,海師未可久留舟山崇明之間,進退無時江東足保無虞江右湖東、西,亦皆為所有矣。
是故駐蹕贛州,調湖南江右、用海師江東,雖不足以中興,亦偏安割據勝算也。
  然此於初入閩時即行之則可,彼鄭氏自謀之策未定君臣之嫌未生,甫為擁戴決志進取;以江、浙之戈船委之鄭氏,而自任江、楚汗馬之勞,懸不次之封賞,期相見孝陵
鄭氏雖未見大敵而用其長技,固所樂為;且其志氣方新,知雄圖遠略之將大有為
也,亦勇於從事矣。
不出而乃久駐於閩,備百官設朝儀,用太平天子文法,講光武功成以後張施,彼鄭氏固知上志之重去閩也。
重去閩,則其權不得不歸鄭氏,而其志益驕;既素為閩士大夫所賤,又數攻擊無禮,遂有賊害大臣之事;上之所以待之者,外示隆重太阿在握未嘗稍有假借釁端已開,而復戮其舊恩陳謙於市,芝龍叩頭爭之不得伏屍痛哭,收其血以去,心已離矣;豈猶肯為之用乎?
能即於此棄閩出贛,召騰蛟入援分師以下袁、吉;移粵督駐嶺上設重兵於汀、漳,合江、楚之眾,用兩粵之餉,雖閩、浙不守,猶足以支持數年以待天下之變,何至一敗塗地乎!
  迨江東報陷、閩關已虛,始倉卒為幸贛之計;就能達贛,而敵騎充斥贛州城外,雖無汀州之變,事已不可為矣!
夫此兩路之師,是我所宜用以制敵者;反使敵用之以乘我,至於亡國覆,豈不悲哉!
(──以上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四。)
   粵論
  當江西反正粵東繼起天下謳吟而思漢。
是時湖南已失之城,一時頓復;人爭戈而求敵,破竹無前天意人心駸駸乎有可以中興之勢。
而卒不能有為者,由其舉事者皆介冑一勇之夫與謀迂儒小生無所識見,惟能始事而不足以成事也。
公元959年
  且夫南昌煙銷灰冷之時,無端一炬海內鼎沸;其功不為不奇矣。
不能乘時東出而盡銳以攻贛州贛州未下而北師已進湖口,舍而去之;又不能分駐湖東、西以為犄角,共守一城,坐待圍合:其計之失,有不待言者矣。
粵東,因南昌而起者也;有南昌而後有粵,輔車相依
南昌圍而粵東救,蓋不容緩之須臾者矣。
而粵之救南昌也,又以必取贛州而後進;人語之曰:『盍先解南昌圍乎?
圍解,贛安所往!
今且速去,吾終不議其後』。
實語也;粵不聽
於是乞降緩師,而堅壁清野為固守之計;粵不之悟,信其降書退師嶺上以待其撤備開城前歌後舞而入也,豈不愚哉!
南昌初起必欲下贛州者,鑒於宸濠覆轍,恐兵出而上流搗其虛也。
粵東又據贛州之上,以偏師南安,而由間道徑趨南昌;度贛之兵,僅足自守
若慮其躡我之後,彼獨不慮我之搗其虛哉?
是故南昌,正不待北師贛州而下也。
次年再出,則贛守益堅,南昌乘勝西上信豐兵潰,主帥沒於中流粵東事亦去矣!
是時湖南之兵壁於長沙城外者數十萬,聞江西之敗,長沙守將心已解;重以忠貞營之出,自相驚疑全師潰而督師死。
湖南民裂,國事不可為
然吾觀粵東之師志在得贛,非真有救南昌之志也。
反正初心,本以同事者攘其功而位踞其上、己反俛聽節制以此怏怏而反;既得其位而全省皆為所有志願足矣豈知時舉事,為國家收李、郭之勳哉!
其志在圖贛,特借救南昌為名,實欲自廣土地而已未嘗江西亡、則粵與俱亡,而救江西自救之計也。
  夫同類者,必相助也;同仇者,必相親也。
義兵為地方之害,誠宜禁止
然如臨川揭重熙者,崎嶇險阻百折不悔,以維繫江、閩一線人心;雖無功績,亦可為忠臣矣。
入粵陛見,賜以旌節出嶺;粵帥惡其糾合義師也,遣騎追殺之,賴其吏卒力戰乃免。
同為報國之人,豈有此去而追殺,於彼困而肯急救者哉!
  然而粵師之潰,未嘗一將、折一兵也;特帥醉馬陷,而沒水身亡
中軍永和挈其印,倡諸將逃,棄嶺不守,直走廣州;印在其手,遂據成棟位以請成
朝廷不能禁,因賄諸將各得一以去,惟棄南、韶為邊郡耳。
於是庾嶺空無人者一年
已見北師不進,乃重賄羅成耀,使往鎮其地;匹馬度嶺,成耀望風先奔。
蓋永和與諸將等夷,雖據帥位,不相統屬,故其號令不能行;以是而望保粵,得乎?
  當時諸將,惟成棟子元胤可用;使聞變之時,即令李元胤馳入其軍攝行帥事,而召杜永和入代元胤禁旅之任,彼即拒朝命無以元胤也。
元胤果斷、有智略,又其諸李元泰李建捷皆軍府要職,最稱驍健元胤至,諸將即有異志元胤足以制之矣。
於是軍府於南、龍,宿重兵嶺上北師雖銳,未可長驅而入也。
北來之師本非勁敵,以十萬之眾坐守廣州城下者一年,每戰輒多殺傷;非范承恩開門迎降廣州不破也。
城破之日,諸將全師揚帆以去,北師望之,未發一矢;所屠剿者,合城士民而已
以此觀之,其師之才略,固遠出元胤下也。
廣州受圍之時,元胤獨以禁旅數千留守端州
忠貞營數萬之兵闌入其境,元胤守險隘;移檄其將約束士卒不令擅動一草由是秋毫無犯,郡以獲安
悍將楊大甫、逃帥羅成耀擁眾放恣元胤密請於朝,即席稱詔斬之;聲色不動內外帖然
度其用兵必大有過成棟者;而未能竟其用,誠可惜矣!
即使元胤得用粵東可保,支持數郡,亦不足以有為;然未有未及然而遽燼之,如此其速者也。
  至於行朝之上,本無一事可為;當事者惟藩鎮之意是從,固無智謀之士、亦無所用智謀也。
雖分立門戶,所爭者口語耳,無關國家大計也。
一、二徇私植黨之徒,思結藩鎮以固其權,其謀適足敗國究竟國事之敗,亦不由其謀也。
大勢已去,謂之何哉
(──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五。)
  傳
   吳廷尉鑑在
公元1639年
  鑑在吳氏,名德操桐城麻溪人。
吳固望族;祖三愛、父瞻蘇,皆有名稱
鑑在資性沈敏下筆千餘言立就,蒼蒼莽莽一往有秦、漢之氣;作為詩歌沈鬱頓挫,有老杜風。
年二十一,補邑諸生累試高等食餼稱名士。
己卯都下,值同里方中丞被逮
,君周旋西庫,因得侍黃石齋先生教;先生器之。
公元1641年
  辛巳避寇亂,流白門;與予比屋居,貧甚。
閩興司李幕,歸途,奴胠篋以逃,踉蹌武塘;知予在武塘仲馭所也。
仲馭資之還,因約次年共予讀書其家南園
次年春,至南園三人鍵戶讀書著作頗多
三月,賊陷京師,同予返白門;予妻方氏業已子女歸里
予知時局且變,不可歸;獨返武塘
未幾黨禍作,君亦東下;予適在嘉定署中,令將羈予以竣逮,君與仲馭姜如須計出之。
而予妻子亦以里中搜捕,不能容;臘盡,尋予武塘仲馭南園以居,而與君移館郊外;予亦不數見君矣。
乙酉夏南都失守三吳鼎沸仲馭相國起義兵,予兩人皆入其軍。
秋八月兵潰,仲馭遇難震澤;君與同赴水,獨不死
奔赴閩,為黃石齋先生疏薦,與予同下部試;予得推官,君知縣
丙戌春,補長汀
汀州陷,奔粵東
端州正位,改中書;旋以從龍之勞,簡授御史扈蹕武岡
言事忤逆劉承胤,與同官劉湘客、毛壽敦、給諫萬六吉俱逮下廷杖承胤上疏救免。
承胤叛,上奔靖州;君隨駕相失狼狽、慶間。
戊子粵東反正,駕旋端州;上念君有直節,命巡按廣西兼攝學政
事竣,陞大理寺丞
己丑覃恩,贈祖、父如君官,母、妻淑人
會推廣西巡撫不果用;聞母憂,請守制桂林
庚寅冬桂林陷,被縶不降,盡其所有以免;寄家猺中,身依梧州兵備道彭爌,吳氏戚也。
癸巳李定國桂林,粵西盡復,梧州將吏東奔
避居蒼梧村中定國至,檄
君出,以原官待事。
君入城坐門樓,稽出入全活當事家口甚眾;為彭氏也。
孫可望定國功,矯旨撤回
君隨以西山間道,奔回其寄家勞瘁悲憤,病以死;死時年四十二。
嗚呼
君死名沒矣。
之外誰知君者!
私誌之,留示其後人。
公元1643年
  君為人落落寞寞,造次不能言語自達;顧有識見,堅定不移;予不及也。
初,癸未春入閩幕時,語予曰:『同舍某子,惡直好佞。
將信某言,搆怨於諸父,必有內難難作求援於子,慎勿出
即出,事已後,將以釁端坐子;某父兄歸咎焉』!
唯唯
然性勇於急難,卒違君言;果一一如君所料。
嘗與予共司里中選事,去取之間,不出一語;而予任怨獨多
予蓋心服君之簡重足以大事,然恩怨特明其所不合者,終身以之;顧以予率易,獨相友善。
大父三愛公,與先君子垂髫交;君翁蘇公,視予猶兄弟也。
予與君同年生,瞻蘇公嘗靳君不得雁行;予不聽
予於四方,逢人極口鑑在
或曰鑑在不數口子
夫人各有能、有不能;若口,非君之所能也。
文不加點,予嘗勸其苦思;曰:『思路淺,即苦,所得無以加』!
已同予課文,久不就;及就,反居予後,文乃大進
詩思頗艱,樂府歌行自然逼古;嘗自評其詩曰:『經其手便重,出其口便晦』。
然其似老杜處,正以此
都門,有「北征草」、「武塘詩文」成帙,亡於震澤;粵西宦遊有「臆草」,不及百首,臆往事也。
仲馭起兵時,君夜夢駱賓王題句其宅;語予曰:『夢不吉奈何』!
震澤之難,予適以事登岸
仲馭死,君沈水
公元1650年
;見一人前行,挽其裾,得達岸以免,人遂不見;異哉!
長汀,予過其地,官舍蕭然
留予飯,盤盂不備;予怪問之。
曰:『例皆民備,意不欲擾民;但與相安,使不知有令可耳』。
予笑曰:『時事孔棘,若民不知有令,恐異時有事,亦不聽令奈何』!
已而,上由延平贛州、過長汀需役千名,民逃不應命大為衛士所窘。
固志循吏其實吏才其所長。
為御吏,好持正論,立名節。
武岡累疏請上還蹕桂林,語侵劉承胤,幾不免;又分別氣類,有岸,不為同鄉所善
劉湘客用事時,與呼應頗靈。
湘客等敗,攻之者語及君;君持服桂林抗疏罪人爭,且請入覲面陳
予力阻之,乃止。
先是,君巡方時,同里小人汪某隨粵西諸屬吏上謁;君不察,待如屬吏禮;其人大恨。
及是,肆口誣謗;惡君者引為左證。
面斥其妄,因並誣予;聞者旋亦覺其妄,謗不行;然予亦孑然無與矣。
湘客等受杖,金給事堡傷獨重,垂死寄臥同難給事舟中
楚傖,心不樂私自鬻舟。
予適至,聞舟後有較錙銖聲;入視之,則業已成約交價矣。
予語其人曰:『約成,須俟金君瘡愈,乃過舟;不然,將移至何所耶』?
其人悟,急毀約
大詬曰:『若能如價買此舟以安金君,乃成丈夫奈何以人舟為己義也』!
予搜囊得百金,猶不足;而君貺適至,脫手相付,正滿其數;快哉
即日自移去。
即此一事兩人志氣可謂千里相感者矣。
庚寅秋乞假西上桂林方閣學密之亦至。
入行以來彼此書札往還;至是,始得聚首云。
知時事已不可為放舟
灕江相與言志;君曰:『吾死生隨駕耳。
追隨不及,即覓路東回,仍返武塘;終不歸故鄉,為鄉里小兒輕薄也』!
嗚呼
死不首丘,君志也夫
  君元配方氏,無子,有二女;君遠出,依兄拙存以居。
西,娶新安汪氏寄居猺中者是也
聞君歿後,有人蒼梧署出,冒稱拙存往收其資,將嫁汪氏;氏不可,乃縶其僕婢數人以還
有僕朱三,曾識予,為哭陳其事;言君死,殯山中汪氏遺腹數月矣;天殆不絕其後也。
自後道里隔絕,君兄弟貧,不能遠訪;拙存乃以己子為之嗣。
汪氏生子與否,竟無音問云。
(──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五。)
  紀
   閩粵死事偶紀
  閩、粵再失,死事不可勝紀
以吾所親灼見決志於死而死者得數人焉。
公元1636年
  自瞿留守張司馬外,死難者,在汀州熊緯
江右南昌人;中丙子河南解元崇禎癸未進士,授行人
丙戌春,與予同寓贛州
酒後哀吟先帝涕泗橫流,輒求死;予語曰:『狼瞫所云「未得死所」;子有死志,盍求死所乎』?
已到延平,以給事中扈駕
汀州,敵入城,從官逃散衣冠趨赴闕,遇敵大罵而死。
又,贛州
公元1643年
城破,死者數十人褒卹不等;有楊文薦者,至今無稱焉。
文薦長沙人,亦崇禎癸未進士贛州總督萬元吉門生也。
丙戌春元吉失守吉州退回贛;北兵隨至,署郡事郡丞劉某聞風先遁,士大夫爭避出城;元吉兵民所不附,人情洶洶
文薦以兵垣監湖南何督師軍,道出贛州進謁元吉慨然曰:『城可守也』!
遂以守城自任
士民擁入城,文薦登陴布置方略整暇北兵攻圍半年時出壯士縋城下,多有斬獲
文薦體本羸,竟以勞瘁咯血臥榻不能起。
破執之,舁往南昌不食而死。
論者以其死於南昌,不列贛州死事中。
許遠張巡同一死耳,但少後,未有優劣也;且許遠有守土之責,義無所辭。
文薦過客也;有司棄城而出,過客入城而守,守城雖不料其必死,亦知死其所必有也。
人孰肯舍其逍遙自在之生,而求萬分一之死哉!
使文薦非病不能起,城破之日,必明白慷慨烈烈以死。
何則
其死固自之無所悔也。
二人之死志皆素定,豈與夫逃死無地、溷為亂兵殺者同日語哉!
公元1631年
  死粵難者多人,其大者相國嚴起恆,死於左江南陽李元胤,追車駕不及而死:皆可紀也。
起恆山陰人崇禎辛未進士
部郎出守廣州一塵不染
遷衡永道,獻賊擾湖南,諸郡盡逃;公在永州吏民去盡,獨公一人端坐堂上,諭鼓吏早暮擊鼓如常;賊亦不至,城賴以全。
丁亥,擢戶部侍郎,督湖南兵餉,餉不匱
上在全州,召入內閣;從上崎嶇鋒鏑出入煙瘴者數年,不離左右,如陸贄之於德宗也。
諸將雖跋扈
公元1650年
皆以其清廉重之;異於他相矣。
自出守時,即不攜家;已至端州蕭然獨處、食止一味終日故人門生詼諧小飲
予嘗問公何恃而暇?
公笑曰:『更何恃哉!
直辦一死耳;焉得不暇』!
孫可望請封,陳邦傅陰令胡執恭入滇矯詔封秦王朝議不允
庚寅冬車駕南幸明年南寧可望遣其護衛張明志領鐵騎五千迎駕,徑登公舟,問封滇是「」耶、非「」耶?
公正色曰:『汝以迎駕來,功甚大;朝廷自有重,固不惜大國封。
今為此語,是挾封也;豈有天朝封爵而可挾者乎』?
明志不遜公出舟大罵,躍水而死;可望兵皆譁。
從官後至者,人為言公死狀如此;又言:公屍沈水不起倒流三十里至青山下,兵去後,虎負之出諸岸。
元胤河南人本姓賈李成棟養為己子,猶稱賈相公
成棟反正元胤金吾提督禁旅封南陽伯;喜與士大夫游,袁彭年劉湘客丁時魁金堡所為五虎者,其交好也。
為人面如削瓜,有謀略果斷;斬悍將楊大甫、叛將羅成耀於坐上聲色不動
庾嶺失守移蹕梧州,命元胤留守端州
忠貞營劉國昌潰入,將向端州元胤御諸境外,斂兵而過。
庚寅秋廣城破,端州不守將吏叛降去;元胤上幸江左單騎追之。
一妾隨,中道度能達,則殺妾;已又殺馬,將從間道奔海,為邏所獲。
廣城,與元胤同事者皆無恙,勸其降;元胤大罵不屈以死。
死時,冠幘如故也。
嗚呼
可謂烈矣。
(──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五。)
  雜文
   南渡三疑
公元1644年
  甲申年南渡立國
十二月,有僧大悲蹤跡頗異;至石城門,為邏者所執,下錦衣衛獄,詔府、部、科、道同法司會審。
供稱先帝封齊王,又云吳王;以崇禎十五年渡江
又言:見過潞王
其語似癲、似狂,詞連申紹芳錢謙益等。
於是阮大鋮楊維垣等令張孫振窮治之,欲借此以大獄羅織清流,遂造為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之名,如徐石麒徐汧陳子龍祁彪佳等,皆將不免
東林復社,計一網盡之
孫振審詞有云:『大悲本是神棍故作瘋癲主使實繁有徒,陰提線索』。
又云:『豈是黎邱之鬼,或為專諸之雄』!
語多挑激上怒。
上意不欲深究
御史高允茲疏言:『大悲狀類瘋顛,語同夢囈。
先帝絕無十二年封齊王之事諸王豈有十五年過鎮江之理!
親藩貴重寺人驕蹇;招內潞王下位迎接李承叩首陪坐,正不知有此風影否?
至如申紹芳錢謙益任宮詹卿貳,敢有異圖
且此何等事,而議之孔聖耶』?
謙益紹芳具疏辯;馬士英亦不欲窮其事,遂以弘光元年三月大悲於市。
  是時,方有北來太子一案真偽莫辨;而又有偽妃童氏之事,命內臣尚忠錦衣衛可宗嚴加鞫問
童氏初自河南至,云為元妃廣昌伯劉良佐令妻迎候;詢其始
公元1641年
末,言之鑿鑿有據。
良佐之如后,以儀衛送至都下
上不內,下鎮拷問
據招:係周王妃,誤聞周王為帝,故謬認耳。
初封德昌王,娶黃氏,早薨;繼李氏
再繼童氏,封王妃生子不育
洛陽陷,逃民間,與王相失,太妃及妃各依人自活
太妃之南也,巡按御史陳潛夫奏妃故在,上不問;至是,自詣巡撫越其杰所,具陳本末
劉良佐以聞,上大慍。
既至,下諸獄。
可宗奏其病,命善視之。
童氏在獄,細書入宮月日相離情事甚悉,云以某月日城陷爭出宮,妾具饌,奉帕裹上頭踰牆而逃;求可宗為之轉達
上棄去弗視,命屈尚忠酷刑氏號詛詈
尋瘦死獄中(或云在未死南都陷,不知所終)。
有言:童氏,周府宮人逃亂尉氏縣遇上旅邸相依生一子,已六歲
京師陷,上南奔各不相顧;氏遂委身民間
馬士英勸上迎童氏入宮密諭河南撫按迎致皇子以慰臣民之望、以消奸宄之心;上不聽
劉良佐奏:『童氏實非假冒彝倫所係,懇賜曲全』!
上諭:『童氏妖婦,冒朕結髮
朕初為郡王有何東、西二宮
據供係熙寧王宮人尚未悉其真偽
宮闈風化所係,豈容妖婦闌入
法司即示情節,以息群疑』。
上諭未嘗斥其假冒,但言「冒朕結髮」耳;則為繼妃童氏無疑
豈上惡其失身,遂棄如敝屣耶?
士英據外訛傳,謂逆旅生子業已六歲,勸上迎致;此語大妄!
洛陽崇禎十四年(辛巳)正月陷,距今甲申纔四年耳;安得六歲子哉!
宜上不聽也。
  至於大悲蹤跡始終不明;即高御史疏詳之,句句是駁、亦句句是疑。
據稱狀類
公元1644年
瘋癲,言同夢囈」;既入獄,受當事意旨不得不瘋癲;其招詞必有駭聽之語,當事不得不加以夢囈
先帝無十二年封齊王之事,信矣;然張孫振稱「大悲本係神棍主使有人」,則皆係朝臣豈能不諳典制,而令妄言自呈敗漏以取誅夷耶?
若云「諸王無十五年過鎮江之理」,自流蹂躪中原被陷,各藩諸王不及奏請南奔者多矣;賊以十四年正月洛陽,即移兵河北路阻,中州諸宗大抵流寓淮、泗間;且今上可以渡淮而南,諸王不可以渡江而南耶?
至云「潞王下位迎接承奉叩首陪坐,正不知有此風影否」?
潞王近在杭州承奉一召即至,風影有無真妄立辨
況潞王方憂讒畏譏詎敢異同
何以付之默然不問,但坐以瘋癲,急誅之以安反側耶?
事干反側,詞連東林阮大鋮楊維垣業欲借之以興大獄張孫振百計鍛鍊,豈紹芳謙益一辯疏可免!
馬士英何所畏憚,勸令中止
上意復何所顧惜,不欲深究
其中顛末,恐士英未免竊疑,大鋮維垣輩固不能知也。
  初,福世子歿,德昌郡王以序當立。
士英撫鳳時,有以居民藏王印者;取視,則福王印也。
詢其人云:『有負博進者,持以質錢』;士英物色之。
上與士英不相識,但據王印所在以為世子甲申國變後,遂擁戴正位,以邀爰立之功。
大悲者,或云徽人、或云齊庶宗,或有見諸蘇門某橋傍者。
中原寇亂,諸藩流離南來改名乞活不可勝紀;到留都,與宗室行輩者,往往有之。
今為齊庶宗,又誣為妄稱齊王;豈
以此耶?
會審時,以帕蒙其頭,人不得見;所供語秘密無人聞知
有言供稱封郡王未嘗言封齊王也。
若但以郡王叩閽乞封,豈繄非分
何至斥之為妖僧,致之於死!
御史謂其語似夢囈,則必有深犯忌諱不可以上聞者。
士英不肯窮治,或止知德昌當為世子,猶未能實信上之果為德昌也;上不欲深究,亦有自知之明耶!
當時但使童氏得遇大悲,其事即明矣。
童氏但知德昌即位以故詣闕求見;而不知今日德昌,非昔者德昌也。
大悲但知福王世子應屬德昌,而不知今上業已德昌也。
童氏既已下獄加刑,自言:『失身之婦,無敢復生
非望上偶聖躬,但求一天顏訴述情事歸死掖庭』!
夫童氏陳情愈切,則天顏愈遠;何不太后召入永巷而訊之也?
豈不惟上不可見太后亦有不可見者耶!
童氏既不容見,則大悲之死其所矣。
公元1645年
  北來太子一案當時藩鎮督撫皆有疏力爭;上雖曉諭再三至今人不見信
少年初至留都時,馬士英未敢以為偽,但設疑三端,以迎合上意;而首斥其偽者,王鐸也。
不過效顰雋不疑,以自附通經足用者耳。
至於方拱乾辯認,面質其偽,反滋人疑。
拱乾是時方以北來挂名從逆」之案,待命吳門一旦召之入都,許為湔雪、還其原官,有能不奉馬、阮之意旨者乎?
東宮出閣,去弘光元年無幾時。
豈有少年眾中望見拱乾,即指彼髯者,呼為方先生;而東宮面貌言動拱乾不識耶?
其真與偽,一見立辨
果偽耶,即宜叱下;如雋不疑之叱收偽衛太子豈不直捷
乃漫不置一語,顧以
講讀瑣事為問;凡問答十數條,曾無一語偶合,斯以異矣!
當時東宮講官拱乾一人在列,旁更無一人為之佐證;即少年所答盡是拱乾以為非,誰從質耶!
蓋諸奸熟商之,以無憑、無證之事坐之以偽,使無從申辯也。
再審時,置禁城圖於前,指宮殿名目及帝后所御居,無一差謬;聞有應天推官與訊,出語人曰:『即非真,亦深諳大內事者』。
士英初請令大璫大德及舊東宮內臣城外僻處以先帝並永、定二王庚甲宮庭制度詰之;如假冒,必不能悉
今既皆悉矣,鞫問計窮楊維垣颺言朝云:『駙馬都尉王昺姪孫王之明貌類太子,固悉宮中事』。
馬士英遂以其言入奏,從此稱為王之明;前屢審時,何未聞稱是語也?
江督袁繼咸言:『王昺原係富族高陽未聞屠害,豈無父兄群從何事隻身流轉到南』?
楚撫何騰蛟亦疏言:『王昺姪孫何人舉發
內官公侯北來之人,何無一人確認,而泛云自供
愚謂王之明既云係駙馬姪孫本非國戚安得入宮備悉大內事體
之明貌似太子內庭諸閹及東宮舊使,豈有不知
曾未言及。
維垣以「逆案廢錮十七年,一切國事與聞宮闈親密何由悉知
而此獨出維垣之口!
維垣颺言時,亦祗係揣度之詞;何以遂據為定案』?
士英疏有云:『聞東宮睿哲凝重,不輕言語;此人機辯不可方物以此致疑』。
可疑耳;然凝重機辯方拱乾所當知者辨認何不以判其真偽
乃取漫無證據者以為偽,人誰信之
北兵至,豫王少年坐聖安上;攜以北去不知存亡
即使與聖安同死,終未嘗正其
為偽也。
  吾嘗謂大悲本末不可知,而決為中州郡王也;童氏出身不可考,而決為德昌王之故妃也;少年之為東宮可信,而信其決不王之明也。
三大疑案,漫紀諸此,以俟後之論定者(「傳疑詩」三首,載集中)。
   皖髯事實
公元1616年
  皖人阮大鋮少有才譽萬曆丙辰通籍,授行人
考選給事中清流自命同鄉左公光斗臺中重望,引為同心
其人器量褊淺幾微得失見於顏面;急權勢、善矜伐悻悻小丈夫也。
公元1624年
  天啟四年冬將行考察,會吏掌科缺,以次應補者江西劉弘化在籍丁憂信;後資無踰大鉞大鋮亦方假回。
左時已轉僉院,急招入
大鋮既至,而當事諸公意屬魏公大中;以察典重大大鉞淺躁語易泄,不足與共事也。
左意遂中變,語大鋮曰:『某公艱信已確,但撫按疏久未至,奈何
現有工科缺出,且宜暫補;俟其疏至,再行改題可乎』?
大鋮業心知其故,謬曰:『可』。
於是具疏題補工科都給事中;凡再題而命不下諸公怪之。
而外喧傳吏科出已久;不得已,乃更以吏科請。
朝上而命夕下;蓋大鋮於此始走捷徑、叛東林也。
大鋮到任未數日,即請終養歸;以缺讓魏公大中
公元1625年
,與楊、左諸公同掌察典
歸語所親曰:『我便善歸,看左某如何歸耳』!
楊、左禍機於此矣。
次年春難作,毒遍海內
大鋮方里居,雖對客不言,而眉間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其實,非大鋮能為也。
大鋮與同志相呼應者,馮銓霍維華楊維垣等數人耳;而用以通閹者,倪文煥也。
公元1686年
  丙寅冬,召起太常寺少卿;數月,即回。
心知魏閹不可久恃,凡有書幣往候隨即購其名刺出;故籍無片可據,但加以陰行贊導而已
先帝即位之初,舉朝皆閹餘黨,東林虛無人;於是楊維垣乘虛倡議,以東林崔、魏並提而論,蓋兩非之。
不意倪公元璐詞林毅然抗疏極詆其謬;分別邪正、引蠅批根維垣為之理屈詞窮
大鉞在籍,既聞閹敗,急作二疏遣入
一疏特參崔、一疏七年合算──以熹宗在位七年,四年以後亂政魏忠賢,而為之羽翼崔呈秀輩也;四年以前亂政者則為王安,而羽翼安者東林也。
諭役特示垣:若局面全翻,則上前疏;脫猶未定,即上合算之疏。
是時維垣方與倪公相持,得大鋮大喜,即上之;從此東林諸公切齒大鋮,倍於諸閹黨矣。
公元1628年
  崇禎元年,奉優旨起陞光祿卿;旋被劾罷回。
已為魏公大中子學血疏大鋮實殺其父;用是削奪配贖,列名欽定逆案」;十七年不能吐氣矣。
大鋮里居,凡巡方使者出都,必有為之先容;到皖即式其廬,地方利弊或相諮訪
大鋮隨以誇張於眾門庭
氣燄依然薰灼
最後溫御史應奇者,江西寧都人;出都時,語大鋮所知極陳向往之私。
大鋮聞之,逢人輒述新直指語。
直指蒞皖視事畢,當謁客,大鋮灑掃門巷,敕庖廚音樂以候;謂出必先過我即留飲也。
直指往返再經其門,竟不投一刺;乃大恨,無以僕御里人矣。
御史被論降調大鋮即以「下石自居;實不然也。
公元1641年
  會流寇逼皖,大鋮避居白門;既素好延攬,見四方多事,益談兵招納游俠,希以邊才起用
惟時白門流寓諸生復社知名士,聞而惡之,公出留都防亂揭」以逐大鋮大鋮懼,乃閉戶謝客,客亦無造其門者
貴州馬士英與同譜,譴戍寓白門同時失志兩人終日往還互相慰勞耳。
宜興相公周延儒髫年暱友;既回籍大鋮過其家。
延儒與約曰:『倘得再出,必起君』!
崇禎十四年延儒再召;大鋮遣使往候,以金杯為壽曰:『息壤在彼』!
延儒召其使前,舉杯釂者三,仍令持歸;語使曰:『飲此,如與爾主面談矣。
舊約不忘;但今茲之出,實由東林,先與我約法三章第一義即爾主也。
歸語爾主:倘意中所為一人交者,當用為督、撫;俟其以邊才轉薦,我相機圖之,必有以報耳』。
使歸,大鋮以為無如馬士英者;遂以士英請。
延儒入,即拔士英為鳳督。
甲申國變士英擅擁戴聖安之功,實由大鋮致之也。
公元1644年
  安以福王踐位從前東林所爭者,具有成案;固大鋮可以借此發難報復矣。
守備太監韓贊周,素與交好京師陷,諸閹南奔大鉞一一招致之,深相結納,與言
東林當日所以危福王狀。
諸閹入內皆悉陳於上前,又極稱大鋮才;安意中,固早有阮大鋮矣。
士英特疏薦起以報前德,亦所不容已者;而諸公攻之已甚激使併力同仇;乃大鋮由中起用,此又出於士英意外也。
當時若早有知變計者與士英謀,出山之時,畀之節鉞,以遂其飛揚馳騁之思,則十七年鬱結之憤可以少抒;及業已佐樞,而給事熊霖乃言「宜置之有用之地」,固已遲矣。
攻之愈急,則其機愈深;鬱之愈久,則其發愈毒。
譬如猛虎於阱中,環而攻擊之者不遺餘力;一旦跳躍而出,有不遭其搏噬者,幾人哉!
  蒙塵後,大鋮太平逃奔浙東,投金華朱大典大典固與同官交好,方舉義婺州,聞其至甚喜,留之與共治軍大鋮即身任其事。
是時金華軍容頗盛,義餉大饒,大典將悉以付之;義軍譁,紳士公檄聲其罪,逐之出境
大典遣人護送江東,入方國安營
馬士英國安同里,先至其營;大鋮善論談,至則掀髯抵掌國安為之傾動,與士英論多不合士英以南渡之壞,半由大鋮,而己居其惡,意固不平
由是,漸相矛盾
有方端士者,懷寧人;與國安聯宗,為其記室
至是,以僉事銜江頭提塘事。
台州推官潘某某子也;固為大鋮氣類
在台激變奔杭,值北師至,投誠;補杭州同知
其家留台,悉匿端士所;杭、越書信往來不絕
大鋮因是潛通降表於北,且以江東虛實啟聞北帥;在江頭北間諜者一年,而越人不知也。
後錄用降官,有「阮大鋮投誠
公元1646年
獨早」之旨。
丙戌六月貝勒渡江馬士英與方國安等走台州大鋮獨至江頭迎降,蓋馮銓已薦為軍內院矣。
既見,貝勒於衣中出一紙條授之,有字數行;馮銓手書也。
自是大鋮軍前內院從征,急招士英國安出降;自請於貝勒願為前驅,破金華報國恩。
初,大鋮金華大典閱城,至西關大典語曰:『此門新築,土未堅;有事備御宜嚴』!
及是,大鋮專用大攻西門,門塌、城遂陷;焚戮甚慘,以報「討檄」之恨。
金華府同知獻忠被縶至帳前大鋮遙望見之,即呼曰:『耿父母也』!
耿舊為巢縣故稱父母;因向諸內院稱:『素有吏才,可大用』!
親解其縛,留之帳下自是獻忠朝夕不離大鋮
  是時北兵所過,野無青草,諸內院及從征官無從得食大鋮所至,必羅列肥鮮,邀諸公大暢其口腹;爭訝曰:『此於何得來』?
則應曰:『小小運籌耳;吾之用兵不可測度,蓋不翅此矣』!
其中有黑內院者,滿人,喜文墨大鋮教以聲偶令作詩;纔得押韻協律,即拊掌擊節贊賞其佳;黑大悅情好日篤。
諸公固聞具有春燈謎」、「燕子箋」諸劇本,問能自度曲否?
即起執板頓足高唱,以侑諸公酒。
諸公北人不省吳音;乃改唱弋陽腔,始點頭稱善,皆歎曰:『阮公真才子也』!
每夜,坐諸公帳內劇談聽者倦,既寐有鼾聲,乃出。
遍歷諸帳,皆如是
詰朝天未明,又已入坐帳中,聒而與之語,或誦其枕上詩。
諸公勞頓之餘,不堪其擾;皆勸曰:『公精神異人,盍少睡一
休息』!
大鋮曰:『吾生不知倦欲休,六十年猶一日也』。
諸公起,鼎烹悉陳,復人人饜飫蓋豫廚人以夜備矣
一日,忽面腫;諸內院憂之,語獻忠曰:『阮公面腫,恐有病不勝鞍馬之勞。
老漢不宜腫面;君可相謂,令暫駐衢州,俟我輩入關建寧後,遣人相迓何如』?
獻忠以語大鋮大鋮驚曰:『我何病?
我雖年六十,能騎生馬挽強弓,鐵錚錚漢子也!
幸語諸公:我仇人多,此必有東林復社奸徒潛在此間;我願諸公勿聽』!
又曰:『福建巡撫,已在我掌握中。
諸公為此言,得毋異志耶』?
獻忠復諸內院內院曰:『此老亦太多心!
我甚知東林復社與渠有仇;因見渠面腫,勸其在此少休息耳。
如此疑,即請同進關可耳』。
於是大鋮同行
既抵關下,皆騎,按轡緩行上嶺大鋮下馬徒步而前。
諸公呼曰:『嶺路長,且騎;俟到險峻處,乃下』!
大鋮左牽馬、右指騎者曰:『何怯也!
汝看我筋力百倍於汝後生』。
蓋示壯以信其無病也。
言訖鼓勇先登不復望見
久之諸公始至五通嶺,為仙霞高處;見大鋮馬拋路口,身踞石坐。
喘息始定,呼之不應馬上以鞭掣其辮,亦不動。
視之,死矣。
諸公下馬,聚哭極哀;急命置薪舉火焚其屍。
家僮固請全屍歸葬先壟諸公不能久待,畀以十二金,命為殮具。
僕下嶺求棺,數十里外居人三日後,乃得門扉一扇,募土人往移之下,則已潰爛蟲出矣(以上投降後事得之耿君口述)。
公元1648年
  耿君字伯良粵東反正擢陞司空戊子冬,在端州劉侍郎舟中,敘其事甚詳。
總憲在坐,屬予紀之;並為「髯絕篇」一首
大鉞髯而無嗣故以「髯絕」名篇也(詩載集中)。
    (暗機以毒正類,熟媚以丐寵憐;奸賊情狀,盡此兩端
瑣瑣寫來,令人且恨、且笑!
(璱樓))
(──以下見原刊「藏山閣文存」卷六。)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文中地点一览(电脑自动提取,难免有误,仅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