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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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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弁 言

  鄞县全谢山先生生于康熙四十四年(乙酉);当其成年之时,上距明北都之亡几及百年。而先生于南明之遗文遗献多方搜求,于南明殉难诸君子表章尤力。故其所著鲒埼亭集中有关南明之文字颇多,皆研究南明史者最足参考之资料也。爰就四部丛刊影印原刊本,选录此类文字凡一百三十馀篇,次为六卷,题曰「鲒埼亭集选辑」,列为台湾文献丛刊之一。
  至全氏集中原有陈光禄士京、沈太仆光文、徐都御史孚远三传暨沈斯庵诗集序,卢若腾祠堂碑文各一篇前已钞附本丛刊第九种蠡测汇钞之末;又,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鄞张公(煌言)神道碑铭、张督师画像记二篇已见本丛刊第一四二种张苍水诗文集附录一,张尚书集序一篇亦见同书附录二,兹不复录。又,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并已见本丛刊第四0种海外恸哭记附录三,但文末附记一则未录;因取其附记,列为一篇。
  清代诸家文集中,尚不乏有关南明史事之文章。近日所录,凡得七篇,略加整理,以为本书之附录。(百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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鲒埼亭集选辑卷一
   明故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钱公神道第二碑铭

  世祖章皇帝定鼎二年五月,江南内附。六月,浙江内附。闰月,明故刑部员外郎钱公肃乐起兵于鄞。
  大兵之下浙也,同知宁波府事朱之葵,通判孔闻语迎降,贝勒即令之葵知府事,以闻语同知府事。公方居忧,在东吴丙舍中喀血,闻信恸哭,绝粒誓死,诸弟已为之治身后事。
  鄞之贡生董公志宁首倡谋义,聚诸生于学宫,王公家勤、张公梦锡、华公夏、陆公宇、毛公聚奎和之,遍谒诸乡老而莫敢应,即所云六狂生者也。
  初十日,之葵输粮于贝勒,至姚江。姚之故九江道佥事孙公嘉绩,故吏科都给事中熊公汝霖已起兵,之葵以道断回鄞。公于是夜舆疾至城东观变。
  是日,孙公以书来鄞,约其门下士故吏科都给事中林公时对为之后继。林公谋之诸乡老,终莫敢应。六狂生皇皇,计无所出。宇故与公同研席,相善,途中闻公已至,大喜,挽公入城。途遇志宁,遂定谋发使,以十二日集绅士于城隍庙。乡老相继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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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闻语亦驰至。时诸人皆未有定意,离席降阶迎此二人。而公遽碎其刺,拂衣而起。百姓聚观者数千人,欢声动地。有戴尔惠者,布衣也,大呼曰:『何不竟奉钱公起事』!观者齐声应之,举手互相招,拥公入巡按署中。俄顷,海防道二营兵暨城守兵皆不戒而至,遂以墨缞视师。之葵乞哀于百姓,百姓为之请,乃释之。
  故总兵王之仁在定海,已纳款,得贝勒令仍旧任。鄞之故太仆谢三宾家富耦国,方西行见贝勒归,害公所为,乃贻书之仁,谓『潝潝訾訾,出自庸妄六狂生,而一稚绅和之,将军以所部来斩此七人,事即定矣。某当以千金为寿』。公时年未四十,故有「稚绅」之诮。会公亦遣客倪懋熹以书告之仁,劝其来归。之仁两答书,约以十五日至鄞,而密语懋熹,令具燕犒;三宾不知也,方以为杀公在旦夕。届期,之仁至城东,请诸乡老大会于演武场。坐定,之仁出三宾书靴中,对众朗诵。三宾遽起,欲夺其书。之仁变色,因问公曰:『是当杀以祭纛否』?语未毕,长刀夹三宾而下。三宾哀号跪阶下,请输万金以充饷,乃释之。
  于是沈公宸荃、冯公元飗亦起于慈。自鄞、慈合兵,声势响应。之仁既以关内镇兵至,而关外黄斌卿亦遣将以翁洲镇兵至,张名振亦以石浦镇兵至,知慈溪县王玉藻,知定海县朱懋华,知奉化县顾之俊,新授知鄞县袁州佐,知象山县姜圻皆以兵饷来会。宁守乏人,以通判罗梦章行守事,而太常庄公元辰助登陴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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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以是月十八日奉笺迎请鲁王监国。二十八日,再奉笺劝进。七月十一日,会师西兴。王途中加公太仆寺少卿。既至,再加右佥都御史,分汛瓜沥。公四疏辞新命,兼力言爵赏宜慎,不可蹈赧王覆辙,滥予名器。因固请以原衔署事,并辞诸弟侄从军之授爵者。
  十月,枢辅张公国维约诸军以初八日始,连战十日。公与诸军斩戮皆有功,而第七战尤捷。是役也,前锋钟鼎新用火攻,首系杀绯衣大将一。诸将吕宗忠等各斩数十级。俞国荣直抵张湾,取其军械以归。
  时浙西诸府州并起义兵,苏、松、嘉、湖列营数百,而浙东又建国。杭州孤悬,危甚,以兵急攻平湖。平湖之主兵者为屠翰林象美,书生不晓军事。公请以兵由海道急援之,不听。说者谓监国初起江上,适有浙西首尾相应之势,若用公言,则大兵进退两顾,杭州不复能守,可径渡三吴,以窥白下。而坐失此会,此足以见圣朝之得天命也。
  未几而分地分饷之议起。故总兵方国安自浙西来,军最盛,之仁次之,号为正兵,诸义兵倚毗焉;而皆无远略,国安尤暴横。于是议取浙东之正饷以予正兵,而义兵取给于富室乐输之饷,谓之义饷。识者已知其无成,交争之不能得。未几,正兵力取义饷,而义兵遂无所取给,司饷者不能应。公所派为鄞、奉二县义饷,国安檄二县不必支应,盖以为之仁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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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公屡疏入告,王不能诘,但以阁臣张公国维叙公十捷功再加右副都御史。公疏言:『臣郡臣邑因臣起义兵,桑梓膏血一空,曾莫之救,而今日迁官、明日加级,是臣无恻隐之心也!沈宸荃、陈潜夫之才略机谋,方端士之勇,官阶并出臣下,而臣反受赏,是臣无羞恶之心也!臣部将钟鼎新等,斩级禽囚之事皆出其力,臣以未得取杭,不欲为请殊擢,而臣自受之,是臣无辞让之心也!臣少见史册所载冒荣苟禄,恶之若仇,而臣自蹈之,是臣无是非之心也』!又言:『臣近者十道并举,冀杭城可复。闻主上起行中廷,盼望捷音,不能安坐,而臣终不能绝流而渡;臣今不能入杭,誓不再受一官』!王不许。而闽中颁诏之议又起。
  时唐王即位闽中,以诏来。张公国维、熊公汝霖以唐、鲁皆系宗藩,非有亲疏之分,同举义兵,非有先后之分,今日之事,成功者帝。若一称臣于唐,恐江上诸将皆须听命于闽,则王之号令不行。因议却之。朱公大典与公议,以大敌在前,而同姓先争,岂能成中兴之业?即权宜称皇太侄以报命,未为不可。若我师渡浙江,向金陵,大号非闽人所能夺也。于是议大不合。原诸公之论各有所见,皆未可非,但当和衷以求其平。而方、王诸帅忌朱与公,遂谓公不受副都之命,为怀贰心于闽。公不得已郁郁受官,而饷仍不至。王以内臣客凤仪、李国辅兼制军饷,公力言中官不可任外事。于是诸藩既恶公,而内臣又从中梗之。公兵至四十日无饷。然感激公忠义,相依不散,至行乞于道,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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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叛者。于是公连疏乞饷,数十上而饷终不至。
  太仆寺卿陈公潜夫之起兵也,以家财养军。及财竭,支四百金之饷于饷臣而不得。公言『潜夫破家为国。今听其军之饿死而不恤,何以鼓各营』?因为潜夫请饷,并力言军费之当均。王是公言而无若方、王何。
  公疏言:『国有十亡而无一存,民有十死而无一生。翘车四出,无一应命,一也。宪臣刘宗周之死,关系甚巨,谥赠荫恤,未协舆情,部改正,迟久未上,二也。张国俊以戚畹倚强藩,权侔人主,三也。诸臣以国俊故相继进言,主上以为不必,几于防口,四也。新进鼓舌摇唇,罔识体统,五也。反覆之徒借推戴以呈身,观望之徒冒荐举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开诏,欲息同姓之争,李长祥面加斥辱,凌蔑至此,七也。咫尺江波,烽烟不息,而衣博带,满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栋之下,八也。所与托国者,强半宏光故臣,鸮音不改,九也。此犹枝叶也,请言根本。七月雨水不时,漂卢舍以千百;以水死。卤潮冲入,西成失望;以饿死。壮者殒锋镝,弱者疲转输;以战死。绛票赤纸,日不暇给;以供应死。东南泽国,倚舟为命,今士卒争舟,小民束手;以无艺死。入乡抄掠,鸡犬不遗;以财死。富民即曰应输,非有罪于官也,而拘系之,有甘心雉经者;以刑死。沿门供亿,淫污横行;以辱死。劣衿恶棍,罗织乡里,以为生涯;以忧死。今也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镇之一吸,继也合藩镇之兵马不足卫小民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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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凛凛乎将以发死。由前九亡,并此而十。臣不知所税驾矣』。
  时国俊外仗方、王,内与客、李二奄比,而马、阮在方军遥相呼应;见公疏,皆恨甚。国俊遂饱兼金,引三宾以礼部尚书直东阁,相与共挤公。王加公兵部右侍郎,再疏力辞不受。会传闽中遣大学士黄鸣骏来浙,欲尽科八府之粮以去。闽中故无是举,乃马士英、阮大铖交搆二国之言。公致笺于鸣骏,以公义动之;即此可以见公之未尝有私于闽,而诸帅之谤不止。
  孙公督师西出,将由龛山渡,而扬声由江口。林公时对方监其军,商之于公。公复书谓宜防阴平之诡道,不当专备江口。且孙公军营似亦不当在盛岭,瓜沥,龙塘诸地。时公惧马,阮之为患也,于是公以无饷与孙嘉绩连名,请以兵归开远伯吴凯。不许。寻以谍言,王师将自海道来,乃移公守沥海。公既终无所得饷,疏言『臣兵不得不散。但臣以举义而来,大仇未复,终不敢归安庐墓。散兵之日,愿率家丁数人从军自效』。王温旨慰留。而诸将益蜚语以为公将弃军逃入闽。先是闽诏之颁浙也,并赐倡义诸臣敕命,加以官爵,公尝奉表称谢,遂如诸帅口实,甚且有令壮士劫取公首者。公于是弃军,拜表即行。言『臣从今披发入山,永无世辞。主上请加踪迹,断不入闽,以遭殄灭』。遂之温州避人。王得疏,大骇,知公不可留,乃降旨令往海上,同藩臣黄斌卿,镇臣张名振共取道崇明以复三吴,时方有由舟山窥吴之计也。斌卿以舟迎公入翁洲。王加公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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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尚书、兼理户部事,公辞不受。是为丙戌之五月。不三旬而江上破。
  公之解兵也,闽中有使召之。公以江上之嫌不赴。及江上破,公由海道入闽,请急提兵出关,不可退入广东,并陈越中十弊以为戒。闽中优诏答之,以右副都御史召。公疏言故大学士孙公嘉绩之忠,为之请恤。而闽中又破。公避难于福清,展转文石、海坛之间。与诸弟无所得米则食麦,无所得麦则食薯,其后并无所得薯则食薯之枯者,拾青茅以当薪。常夜涉绝谷,足尽裂,乃祝发以免物色。然其题壁云:『一下猛想时,身世不知何处;数声钟罄里,归途还在这边』。识者以为非缁流也。乃稍稍有从公问学者,公赖其脩脯以自给。
  已而闻郑彩扈监国至鹭门,来往诸岛间,祃牙举事。丁亥六月,王至琅江,公入觐。王大喜。时文臣在王侧者祗熊公汝霖。而孙公嘉绩之子延龄年尚少。马公思理位虽在熊上;然非越中旧从也。彩推马公,熊公直阁而己署兵部。公至、以公自代。公泣陈无功,请以侍郎署部事;不许。公疏言:『兵部之设,所以统理群帅,归其权于朝廷。今虽未能尽复旧制,然当申明约束,使臣得行其法,不相凌辱可乎?国家多难,大帅往往掩败为功,以致日坏;江干王之仁报捷诸书,其馀习也。臣愿海上诸臣持毋欺二字以事主上可乎?臣在化南,有感臣忠义,愿携赀来投者,有愿夺降臣家财以充饱者,聚之可数百人,臣亦不敢私以自卫。藩臣入关,当驱臣兵为先锋。但愿诸将稍存部臣体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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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争兵并船,不相加遗,以为朝廷羞可乎?叙功之举,往往及官而不及兵,谁肯致死?臣请凡兵有能获级夺马者竟援守把等官可乎』?又言:『近奉明旨,江上之师,病在不归于一,今宜以建国公彩为元戎,登坛锡命;平夷、闽安、荡湖诸镇,此建国之左右手,令其选择偏裨,或为先锋,或为殿后,合而为一,弗令异同,如邺下九节度之师。其次则编定什伍,弗令杂然而进,杂然而退,孟浪以战』。并得旨允行。又疏言:『主上允臣前疏委任建国,则兵出于一矣。复命建国合挑各营之兵,选其健者。请自今以往,一切封拜暂行停止。特悬一印,令于众曰:有能为建国所挑之兵为先锋立功者,不论守把等官,竟与挂印。如此则奇杰之人至矣。或谓各藩以私钱养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则即令各藩自挑敢死善战之兵各为一营,各悬一印令曰:有能将本营所挑之兵立功者竟与挂印。可耶?否耶』?王以为然。于是兵威顿振,连下兴化,福清、连江、长乐、罗源三十馀城。侍郎林汝翥、都御史林皆起兵。郭三才以大兵援闽,亦来降。遂围福州。而浙东山寨亦各起兵遥应。前此六狂生家居者,谋取宁、绍、台诸府,与公兵为犄角之势,复为三宾所告而死。
  公又疏荐故太仆寺卿刘沂春初仕苕中不纳款,继归闽中不□□;广东粮道吴钟峦素行之忠义方直,乞特敕召用。得旨:沂春右副都御史,钟峦通政使。二人犹不起,公贻书以君父之义感之,二人始翻然就道。而闽中遗臣无不出。又因福州之败,请恤宗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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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诸将叶仪等,以鼓忠义。王是之。
  王之初至闽也,招讨郑成功待以寄公之礼而不称臣,仍称隆武三年,盖修浙中颁诏之怨也。至是,公颁明年戊子监国三年历。海上遂有二朔。然公尝有书与成功,奖其忠义,勉以恢复,故成功不以为忤。于是王大愧叹,始知公前此江上之议出于平心,非贰于闽。尝谓公曰:『先生所上奏疏,予皆贮藏之,灯下时时览焉』。
  明年、王次闽安。公请立史官纪事。寻晋公大学士。疏辞者四,面辞者三。终不许。郑彩之下诸城邑也,自以八闽可指顾定。是时诸将称大营者六,自彩而下,平夷侯周鹤芝,同安伯杨耿,闽安伯周瑞,义兴侯郑遵谦,荡湖伯阮进,定远伯郑联,兵力亦无以大相过,皆恶彩之专。顾彩益横。及害熊,郑二公而逆节大著,故公力辞相位。既不得请,每日系于驾舟之次,票拟章奏,即于其中接见宾客。票拟封进,牵船别去,匡坐读书。其所票拟,亦不过上疏乞官,部覆细小之事,大者则彩主之,虽王亦不得而问也。公每入见,即流涕不止,曰:『朝衣拭泪,昔日所讥,臣不能禁』。王亦为之潸然。
  彩初与公颇睦。自然公死并疑公。时督相刘公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城将陷,总兵涂登华欲降而未决,谓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舟中国公』!公贻之书,谓『将军不闻宋末乎?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舟中乎?后世卒以宋祚归之,而况不为宋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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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登华乃诣彩降。彩欲使其私人守之,刘公不可。彩掠其地。公与刘公书,不直彩,而书为彩逻者所得。彩恨甚、以为公树外援以图之,朝见之次,故诵公书中语以动公;公忧愤交至。而彩自是亦知为诸藩所恶,不复协力,逍遥海上。连江失守,公闻之,以头触枕祈死,血疾大动,遂绝食。王赐药,亦不复进。六月初五,卒于琅江,遗言以故员外郎章服入殓。讣闻、王震悼、辍朝三日、赐祭九坛,王亲制文祭之,赠太保吏部尚书,谥忠介,荫一子尚宝司丞。公生于万历丁未正月望日,得年四十有二。
  夫人董氏以是年四月卒。子曰兆恭,尚宝司丞;曰翘恭,先亡。公嫂陈氏、侄克恭皆死岛上,殡于琅琦。自公入海,其家被籍。而夫人之父光远破家为公输饷,参幕府事。公既入海,光远自缢而死。公卒后,第四弟御史肃图,第五弟检讨肃范挈兆恭依刘公于福宁。城陷,肃范死之。肃图以兆恭走翁洲。庚寅六月,兆恭亦卒,公遂绝。又七年,第九弟推官肃典亦以义死于鄞。又一年,第七弟职方肃遴亡命,徉狂死于昆山。父子兄弟翁婿相继死国,良可恸也!而曩所谓六狂生者,董公志宁,王公家勤、华公夏以戊子谋翻城应翁洲不克,家勤、夏死之,志宁逃入翁洲。辛卯、城陷死之。张公梦锡在山寨,庚寅、寨破、死之。陆公宇以癸卯谋应海上,逮死。唯毛公聚奎亦累被逮,亡命得免。
  公讳肃乐,字虞孙,一字希声,学者称为止亭先生,浙之宁波府鄞县芍药沚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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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于鄞为右姓。七世祖以侍郎管广西布政使奂最有名。曾祖凤午,封礼部主事。祖若赓知临江府,万历直臣,以忤江陵几死者也。父益忠,瑞安训导,赠副都御史。大夫人杨氏,继傅氏。临江在狱中,公年九岁,寄呈所作帖括文,临江喜曰:『飏虞翁有孙矣』!故字曰虞孙。登崇祯丁丑进士。释褐,知太仓州事。尝谓人曰:『吾不敢得罪天地。自揣归家之日,量口炊米,裁身置屋,如斯而已』。州有母诉其子者,公挞之。其母请置之死,公曰:『汝止一子,杀之,将以他人为子,未必胜所生也,且悔之矣』!语未毕,母子抱哭而出。有兄弟讼者,公曰:『汝以小忿伤天性,吾挞一人,则汝结怨且终身矣。可退思三日来』。及期,兄弟惭愧请罪。吴中素难治。群不逞之徒,结社成聚,辅以恃棍盐枭,肆行无忌,又多仗庇有力之门以为护符,而黠吏阴阳其间。凶徒结党杀人,焚其尸,或以尸诬置之他人家以陷之。公痛治之,其风遂息,推官周之夔逢迎乌程,发难于太仓折色,思以牵连起党祸,以公在事中,之夔终无以难也。每乡令耆老会同保长公举善恶注册,善者以朱榜旌赏之,恶者以白榜捕责之。常恩行义仓法。庚寅,岁稔,言于大吏,令民亩输米升,得数万石。次年,大旱,藉此以赈。是岁又苦蝗,即以馀米赏民之捕蝗者。素病喀血,以旱,徒步祷烈日中,黧瘠骨立,民环而泣曰:『侯病甚矣!其姑返』。公曰:『无岁将无民,又焉用我』!相对而哭,皆失声。是役也,公病以此几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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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状貌最文弱,见者易之;而大义所在,守之甚刚。常熟□侍郎□□,林居延揽,天下士多归门下。闻公名,因为方招致之,公卒不往。□□晚节披猖,始知公之先见。太仓巨室有子坐罪,知公不可以私干,乃求武进吴公钟峦言之,以其为公房考也。公卒不可,竟取其子罪之。时公以初至,不甚与荐绅接,盖素知吴中荐绅多以苞苴把持有司也,荐绅以此望公,既而始知公之公。
  其署昆山也,方大旱,民揭竿劫粟,围朱太守大受第,而太仓亦告变,公急以兵诛其渠,而严饬巨室之闭籴者。不三日而两地皆安堵。其署崇明也,以兵击杀海盗魁三人,擒二人,始知公之才略。善得士,如归庄、宋龙、陆世仪、盛敬,其后皆以名节树立于易代之际。以考最迁刑部外郎,丁瑞安忧家居。国难己亟,时时从邸报中悲愤时事,虽在倚庐而每饭不忘,多见之于诗。
  初,公之少也,尝梦日堕其手,公以手扶之稍稍上,而卒不支,日渐小渐晦,卒随臂而下,心窃异之,私以语其外舅董光远。及在海上,相传唐王在大帽山,一日,公梦见兄弟四、五人大临尽哀,醒而疑之。未几,则北来赧王之讣也。盖公之忠义出于性成,故神明与天通,而寤寐之间先为呈告。甲申之难,闻紫荆关总兵丁孟荣死闯贼,为之立传。又闻醴陵尉邱继武死献贼,贻书湖广大吏表章之。福州之陷,闻齐巽起兵,赋诗自慰,流涎节烈,不啻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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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呼!公之在江上也,厄于方、王。公去江上,不旋踵而列戍崩溃,方、王同归于尽。公之在海上也,厄于郑氏。公死海上,未卒哭而闽土尽失,郑彩亦见摧于延平以死。则甚矣庸妄人之害国以自害也!虽然,浙东列郡并起事,事败之后,独吾乡山寨海槎相寻不息,诸义士甘湛族之祸,敢于逆天而弗顾,卒延翁洲之祚至辛亥而始斩,则公感人者深矣!
  公殡琅江者六年,福清叶文忠公之孙尚宝进晟谋为葬之海宁,故职方姚翼明时披缁海上,尤力助之,乃乞地于黄蘖山僧隆琦而修埏道焉。平彝侯周鹤芝,定西侯张名振与诸义士故仪部纪许国等皆襄事。故大学士长乐刘公沂春为之碑,都御史华亭徐公孚远为之诔,诸义士为置墓田。别有葬录纪其事。其后总督陈经征海,道出墓下,亲往致祭,人比之钟会祭孔明之墓。隆琦亦异僧,既葬公,弃中土,居日本焉。
  公所著有正气堂集、越中集、南征集共若干卷,乱后不完,今存者十之五,予编次为二十卷。公死几三十年,仲弟肃图始举子,以为公后,曰浚恭。惟公乙酉以后之事见于碑诔者皆互有缺略。圣祖修明史,史臣为公立侍,据诸家之言,亦不详也。越九十五载,浚恭年已七十,欲修墓于黄蘖,乃乞予详节公文集中诸事迹,合之侍御所作家传并诸野史之异同,参伍考稽,以为公神道第二碑铭。其铭曰:
  真人御世兮,六宇偃兵。孤臣空怀故国兮,经何所成。浙有方、王兮闽有郑,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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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兮莫之能争。公魂西逝兮钱江,公魂南去兮琅江,来归旧宅兮甬江。导以义旗兮堂堂。前扬波兮后重水,看寒芒兮箕尾。可怜孤儿七十兮赋大招,公归来兮听吾诔。
     附旧寄万编修九沙札

    忠介事实之详,宜莫如其弟退山先生之文,然亦有遗且误者。如急援平湖义兵疏,乃江上第一好著,时不能行,不待次年之夏,知其无能为矣。诸传皆不载,并退山亦失之。江上颁诏之争,张、熊、朱、钱分为二,而忠介以此遂为悍帅口实,此最有关系者,诸传皆不载,并退山亦失之。江上有兵部侍郎之命,再辞不受。既至翁洲,有吏、户二部尚书之命,退山皆失之。若披缁于闽,则刘氏神道碑中及林太常侍皆有之,而退山似讳其事;不知此不必讳也。鹭门确系郑彩先举兵而以戎政召公,退山以为彩因公言而起兵。今详考诸家野史与刘碑、徐诔以正之。又公之入阁,马公思理尚在,退山以为马卒而后公继之,舛矣,尊谕令某博考,以正前人之失,某亦何敢,但是文于参稽颇详审云。
--录自「鲒埼亭集」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