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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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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南记

                         易顺鼎哭盦撰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夏五月辛未朔,余甫自京师还唐山大营。初,余与岘帅约:战则留,和则归。至是,和议成,赔款二万万,割辽东、割台湾,皆从来所无。余墨绖从戎,志在殉母;今时局如此,不入山披发何时!因岘帅挽留,不得已,约再缓月馀,即回湘奉父。已而闻台湾署抚唐薇卿中丞率台民死守,屡却强敌,忠义奋发;此事关系中国大局,不容忽视。请于岘帅,谋以只身入虎口,幸则为弦高之犒师,不幸则为鲁连之蹈海;亦平生志也。岘帅仍未允;旋以手书致余云:『台湾之行,似可作为罢论。世兄若念旧好,不以坤为龌龊物,尚可列在朋友一伦;即请订忘年之交,始终不相背负。台从去留迟速,以坤之出处为断,不以一月、两月为期。坤于居停之谊,往往阙如;以后幸勿客气!是祷』。词意郑重,未忍再请。
  明日壬申(初二日),岘帅接唐署抚电信,持以示余;则台湾已自立为民主国,推署抚为总统矣。余乃决意请往,帅弟希陶丈及营务处曾经郛诸君并赞成之。
  甲戌(初四日),岘帅将遣余渡台,先电唐署抚云:『非常之事,非常人为之。况势处万难,而理归一是;天心助顺,必有成功。欲达苦衷,另遣介使』。又电督办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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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王大臣请缓交偿款云:『日内接唐景崧电:台民自立一国,守境拒倭;将来成败虽不可知,目前土地断非敌有。所许巨款,决不可交!我留之以买购船,可资补救;彼失之则财屈民散,立见覆亡。语曰:「要盟无信」;祈熟计之』!两电,皆岘帅手笔也。
  五日乙亥,为岘帅作书致唐署抚,大意劝其委任贤将、商结外援,当生死以之,勿进退失据。稿凡千馀言。希陶丈以粤扇相赠。
  丁丑(初七日),岘帅送委札并薪夫银五百两来。札文即出余手;文云:『钦差大臣、头品顶戴、办理南洋通商事务两江总督部堂、硕勇巴图鲁刘,为札委事。照得本大臣现准署台湾抚部院唐电开:台湾民心不肯从倭,有协力拒守之说。事关重大,自应派员前往侦探。查有委派总办行营文案处之丁忧河南候补易道,堪以派往。其薪水、夫马银两,仍准照旧支给;由行营支应局预发三个月之数,以便迅速起程。除分饬外,合亟札委。札到,该道即便遵照,刻日前往妥慎侦探,随时禀报!勿违!此札』。是日,幕府诸君俱赋诗赠行。
  己卯(初九日),乘轮车抵天津;见夔帅及陈右丈,晤毛实君、徐进斋、徐仲虎、欧阳重诸君。询台湾电信,有言相持三昼夜、广勇杀倭甚多者,有言倭已由三貂登岸者。
  庚辰(初十日)晚,登轮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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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巳(十一日),出大沽口。
  壬午(十二日),入烟台;有英法舰数艘、俄舰十馀艘泊此。
  癸未(十三日),过黑水洋,舟甚平。入绿水洋,转倾侧;舟人多呕吐,余亦困莫能兴。
  乙酉(十五日),抵上海。晤刘康侯,伊接厦门电信,言基隆已失、署抚已逃;为之愕然,未肯遽信。时于晦若、文道羲、梁节庵俱在上海。晦若已辞合肥相国馆席;道羲以翰林学士争和议不得,请假南归;节庵则主讲钟山书院,自南京来,将返粤东,不期而遇。异乡羁旅,忧患中转获友朋聚首之乐。
  庚寅(二十日),「保定」轮船往厦,登焉。自上海至厦门水程三千馀里,船价番钱七元有奇;余包房舱一间,加番钱十二元。从舅陈粒堂主政本与偕行,登岸购书而轮船遽发,余遂孑然独往;一身以外,惟从者三人而已。有生以来,初涉南洋;对此茫茫,不胜家国身世之感。
  癸巳(二十三日)早,抵厦门;石山奇耸、风水苍凉,俨然丁丑岁在古州所梦游地。乘小舟抵岸,已见台北溃兵塞满街巷,旅舍几无投足处。良久,始得万安栈,斗室一间。闻有朱太守上泮同寓,即台北走回者;急访询之。朱裹创出见,言本月初七日倭兵数百由澳底袭夺三貂,十一日夺基隆,数十营皆溃走;十二日三更时,唐署抚微服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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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总统印、建黄虎旗仅十日耳。唐走后,台北遂为倭有;然林朝栋、邱逢甲尚守台中,刘永福尚守台南,倭欲取全台亦不易也。至唐踪迹,则或称其退保新竹,或称其走回粤省,或称[其]潜往金陵。果能退保新竹,事尚可为;然似以往金陵者为确。盖唐系湘帅门人,台北饷械多出自湘帅所助,不能不往见之耳。余此行急于渡台,故未及往见湘帅;在上海时,曾电告行踪。今闻唐走南京,若湘帅能责令潜返台中收拾馀烬,台北死灰尚有再燃之望;因亟电湘帅云:『请责唐蔑归垂沙』。按「荀子」、「淮南子」诸书,并言唐蔑死于垂沙。唐蔑乃楚将,垂沙乃楚地。余以唐蔑指唐署抚、以垂沙指台湾,意谓唐署抚去台湾一步即无死所;欲湘帅责以大义,使还台湾。特用僻书以代密码,惟湘帅始能知也。
  甲午(二十四日),接湘帅回电称:『来电「潜归」下二字有误。唐此时确在何处?即复』云云。始知唐未返金陵,而昨日之电竟被电局误译「唐蔑」为「唐潜」,致湘帅不得「垂沙」二字之解。然「责唐潜归」四字大意了然,虽误而不为误矣。时闻刘永福在鲲身、鹿耳门,海角孤悬,与中国声息隔绝;遗民感其忠义而不肯散,强敌慑其威名而不敢攻。余心异其为人,欲亲往台南,一相存问。由厦门往台南,海程竟日夜可达;然祗有美国公司轮船一艘来往。其船名曰「爹利士」,每次由台南至厦门,由厦门往汕头、香港诸处,又还至厦门而后再往台南,以故每月赴台南不过两、三次。此外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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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船间往台南,不能定也。且中途须过澎湖,时有倭船游弋阻截;倘遭盘诘,即陷不测之祸。台北已为倭有,台南独与倭敌;倭不畏人往台北,惟畏人往台南。自三月初二日倭踞澎湖以来,由厦门往台南者几绝迹焉。
  丙申(二十六日),以赴台南意电禀岘帅并湘帅;湘帅不报,岘帅则覆电促余回营。同年秦子质太守时在厦门,尤力阻余。皆不顾。
  戊戌(二十八日),携两仆附「爹利士」轮船;束装登舟时,死生安危已付之度外矣。台洋水色深碧,与绿水洋相似;风浪颠簸,过于闽洋。船价番钱七元有奇;船大人少,天气酷热,乃另加番钱数元,包大舱一间。船中皆泰西及粤东人,言语不通;见余素服少言,均不甚措意。
  己亥(二十九日)晓,过澎湖,余尚高卧未起;所泊倭舰甚多,竟未遭阻截,私心默自庆幸。从船窗中望见全台南北数千里,实一大山绵亘而成;山高际天,火云如盖,笼罩其上。山前为台湾一省,山后则生番所居。少时,已入安平海口;鱼龙岛国、鸡犬人家,俨然别有天地矣。安平口即鹿耳门;所谓七鲲身者屈曲环之,皆沙岸也。水浅浪高,轮船向来不能入口;距口两、三里,即下碇焉。乘小舟入口,抵海关登岸;又步行九里,始至台南府城。城中兵民见行李一肩岸然而至,惊为天外飞来;争相问讯,尚不知台北失守消息。盖台北、台南相距七、八百里,倥偬扰攘之际,彼此不复相闻;刘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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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静,不许人传说故也。然侦谍之疏,亦可概见。余至寓,遣仆持名片先往致意。其巡捕官粤东人,倨傲殊甚,意将拒客。余恐刘不识字,乃作书告其幕府,责其夜郎自大、将死不知。刘见书,即约明日往晤。既而,持柬书「教弟刘永福顿首拜」来请;入署时已初更矣。刘字渊亭,广西上思州人。本以南澳总兵,奉旨帮办台湾防务。割台后,文武内渡,台湾总兵万国本亦去;刘乃并署台湾总兵,由旂后海口移驻台南。所居,即台湾镇署。因其奉旨帮办,皆以「钦帅」称之。余葛衫布履,对坐榻上。刘本短衣帕头,因见客,著长衫;健儿十馀人皆赤足短衣,夹立。余指榻前环卧小犬,笑曰:『人言渊翁所畜狗皆能助战,有是事否』?刘长身黑面,鼻露颧高;朴陋无文,而沈毅有度。惟烟瘾甚重,日则假寐吸烟,夜则精神百倍;治军旅、见僚属,皆就榻上办之。与余初见,即忘形迹,吐衷曲不作一寒暄语;盖简略真率,其天性然也。为言唐署抚排挤倾陷状,几痛哭流涕。余考刘之功名,实成于唐;唐之功名,亦成于刘。刘一介武夫,事唐甚谨;唐则疑刘有异志,颇相猜忌,不肯假以事权。刘之声威著于天下,尤为外夷所畏。唐欲举大事,正宜引为臂助;乃不能推心置腹,以至如此!有一良将不能用,而所用将佐专择逢迎巧滑、贪鄙嗜利之小人,欲不败,其可得乎?忆本月二日岘帅以唐电示余时,余窃疑唐与刘同在台湾而唐电无一字及刘,殊不可解;恐两人不甚相洽。言于岘帅,颇以为然;属余复书,引蔺相如廉颇、王猛邓羌及近代袁崇焕毛文龙事相鉴戒。岂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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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中耶!
  闰五月辛丑朔,刘遣幕府吴季篯(名彭年,绍兴人)来拜;言刘已洒扫署旁之白龙庵,请余暂居。午间,移寓庵中;老树荒园,地颇幽洁。刘馈土物,设供张甚备,且属官吏、绅士、将领次第来见;皆言刘有请余权理台湾道篆之意。
  壬寅(初二日),吴季篯来书云:『日来渊帅屡属彭年向阁下启齿,谓观察一席务求权理,移孝作忠,匡彼不逮;已饬转电润帅。彭年前探情形,未敢造次。昨夕渊帅又问;求阁下俯念时艰,顺其所请』云云。余以未终母丧、未奉朝命,辞之;而闻倭氛已逼台中,愿统一军往援,兼谋恢复台北。时守台中之道员林朝栋、杨汝翼、主事邱逢甲皆拥巨资,弃师潜逃;惟记名提督吴光亮带广勇数营、署知府黎景嵩带楚勇数营,尚未去。然吴已老,黎亦非任重才。且所部多新集溃卒,无饷械,连日黎飞书告急求饷求援,刘方无以应之;见余欲往,意甚欣然。议定先拨数营归余统领,而以季篯为营务处,襄助一切。
  丙午(初六日),刘送关防并照会来。照会云:『钦命帮办台湾防务、统领福军、闽粤南澳总镇、依博德恩巴图鲁刘,为照会事。为照台北、基隆已被倭人佔踞,亟应前往收复。本帮办镇守台南,地方紧要,不能分身。兹适有贵道奉差来南,自愿驰往中路,督率各营相机进剿;应拨镇海中军副营、福军先锋左营、道标卫队营兵三营先归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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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照送关防一颗,文曰「统领福军先锋左营镇海中军副营道卫队营关防」,相应备文照送。为此照会贵道,请烦查照施行。须至照会者』。余接照会后,与季篯商酌,拟刻日开往彰化会合黎、吴两军及台中义勇,先扼大甲溪南,然后传檄台北,共图收复。约计三营月饷共须七、八千金,刘允先发万金;请余到台中就地劝捐,自行筹给。于是乡人之在台者以余辞道篆而领孤军为非计,争相谏阻。余亦私念地方不归节制、饷源毫无把握、兵将不相熟习,三者皆危险之道;危险固不足畏,然如危险而无济何!又接黎守电信,极言台中富民尽去,无饷可筹;尚欲望台南接济云云。殊不知台南正苦饷绌,彼方自顾不暇,何能顾人。此次所发万金,乃为余破格之举;台南数十营皆祗有一月之饷,一月以后即不可问矣。窥刘意,欲余为筹饷而不欲余为治兵。余乃变计,请往南京、闽、粤见湘帅、润帅、文帅,为伊作秦庭之哭;刘大喜过望。先是,余抵台南日,适厦门委员蔡嘉谷寄到绸文一件,消息颇佳。其文云:『驻厦办理台湾转运局务、前委台湾府知府蔡嘉谷,为遵电转呈事。现奉上海转运局赖道鹤年转奉江督宪张转准驻俄许公使电开:「俄国已认台自主,问黑旗尚在否?究竟能支持两月否」?似此外援已结,速宜将此事遍谕军民,死守勿去;不日救兵即至。仰即派人将此电告知刘帮办并中路林、邱、吴三统领遵照等因。奉此,合即钞电转呈。为此备具绸文,密缝衣内,派差弁五品军功林廷煇送前来,申乞宪台察夺!并乞将五月十二日以后至近日全台军情战状详赐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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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以凭转电南洋大臣酌夺。望切!盼切!须至申者』。刘见俄国认台自主、湘帅又许发救兵,志气益壮。
  丁未(初七日)夜,设坛幄,祭告天地神祇;台南文武百馀人并集,歃血同盟,刘与余为首。季篯作誓文及条约,读毕焚之;别具一底册,各签名、钤印于其上。
  明日(初八日),以湘帅许发救兵布告,万众欢声如雷。「爹利士」船计日可至,余将先往南京,而台南绅民皆恳留余权理道篆。晚间,刘送绅士公禀来。其禀云:『台南团练局绅士等谨禀钦宪大人麾下!敬禀者:窃惟议弃珠崖,贾捐之未为上策;保全河陇,窦太傅亦赖群才。割地之举,台民誓同死守,不肯事仇。幸钦宪驻节南郡,布置周密;威声所播,妖氛为摧:是以锋镝不惊,闾阎无恙。奈官斯土者纷纷内渡,一切地方公事治理需人,臬道宪之任,素号烦剧;况时艰待济,赞襄军务、筹备饷械,胥关紧要。陈前宪解组言旋已半月有馀矣,印绶久悬;绅等拟请行权以济变。观察易,沅湘望族,戎马书生;儒将家风,孝廉旧业。昨奉刘岘帅之命,不辞险阻,远涉沧溟;视委靡退缩者相去霄壤。倘权道篆,措之裕如。虽现丁内艰、服犹未阕,敢援古人「金革不避」之义,墨绖视事,共维危局。夫岁寒知松柏,不遇困屯,不足以觇才节。值兹事变非常,枕戈待旦、击楫渡江,挽既倒之狂澜、植中流之砥柱,本我钦宪所深期,亦易观察所不得辞也。绅等愚昧之见,越分吁请;伏乞宪裁批示祗遵,实为公便』!余览之,愧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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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塞台人之厚望。与刘约;俟筹饷有效,方践此言。
  己酉(初九日),「爹利士」到。余将登舟,刘以粤桂番布、椰扇各物赠行。比出城,风浪大作,船已避去;季篯请暂居海关以待。果树甚多,皆荔支、龙眼之类;丹实遍地,绿阴满庭。坐斗室中,闻潮声如霹雳争鸣,远闻数十里。出门望之,雪山万重、翻天倒海,何止十二银山也。台人呼此为「涌」,每岁自四、五月至八、九月皆然;轮舟不能出入,即驳船、竹筏亦须乘其稍平时始敢行。台南称为天险以此。然康熙中王师取台湾,即由鹿耳乘潮而入;天险又安可尽恃耶!
  大雨两日,辛亥(十一日)雨止,海涌略平。闻「爹利士」船已回泊海口外,有乘竹筏出入者。竹筏之制,裁容四、五人。用巨竹十馀,贯以巨钉、縆以巨绳;置以木桶,以贮行李。一人坐于桶上,馀人则蹲伏桶旁。操筏者或五人、或六人,人持一巨桡,皆裸身出没浪中;俗呼为「水鬼」,即古之「弄潮儿」也。从海岸出海口至轮船泊处,约五、六里,银涛雪浪,壁立万重。竹筏亦不敢行者两日矣,是日有一筏冒险出口。余虽知其险而未知其险绝,急欲登舟,乃以洋蚨六元雇一筏,操筏者六人;余主仆三人,余坐桶上,两仆坐桶旁。甫近海口,则向所望见之银涛雪浪变为十丈黑山,从天而下,直压筏上;余默谓性命休矣。乃浪从筏上飞过而不落筏上,且一浪未过、一浪又来,惟见无数黑山争来相压,不知如何过去;又默谓性命休矣。乃每一浪来,竟不知是浪从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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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行、是筏从浪上行;余主仆三人之衣并未沾湿,略有浪痕数点,亦不知浪归何处去。如此者数刻之久,余惟闭目坚坐,听其自然;以手牢握桶绳,如在虚空中作秋千戏:时而登天则与之九天,时而坠渊则与之九渊。轮船渐近,浪始渐平;操筏者之力将竭,而余之力亦竭。若再有数刻,不能胜矣。此生平所历第一险,亦天下第一险也。登舟后,风浪愈作,货物仍不能上;在舟中坐候数日,闷苦不堪。
  丁巳(十七日)间,抵厦门。候数日,得轮舟。
  甲子(二十四日),抵上海。
  丁卯(二十七日),附「江裕」舟赴南京。
  戊辰(二十八日),抵下关。入水西门,住状元坊聚贤栈。
  己巳(二十九日),见湘帅,遇唐署抚于司道官厅。唐自前月十三日台北不守后,以重资购德国公司轮船至厦门;或言其易服、剪须匿煤舱中得出者,妄也。昨始来南京,与余同舟而竟不知,盖踪迹甚秘云。湘帅以同见不便,约余是晚往谈。晚间一见,即云『子来太迟!若早来,则有益矣。子不闻有人劾南洋接济台湾、阻挠和局乎?不闻有旨查禁海口乎』?乃出总署来电示余云:『奉旨:「现在和约既定,而台民不服,据为岛国,自已无从过问。惟近据英、德使臣言:上海、广东均有军械解往,并有勇丁由粤往台,疑为暗中接济,登之洋报;或系台人自行私运,亦未可知。而此等谣传,实于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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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大有妨碍。著张之洞、奎俊、谭钟麟、马丕瑶饬查各海口究竟有无私运军械、勇丁之事?设法禁止,免滋口实。钦此」』。盖闰五月初十日电也。闰五月朔日湘帅尚未奉此电,故其寄台南电信尚有「坚守一月,救兵即至」之语;不谓甫距十日,即大有变迁。余因举湘帅此电为台民代申谢忱,述台民望救如水火,望湘帅如天地、父母状;且言『湘帅无此语犹可;既有此语,刘已坚守不止一月,而救兵尚未见至,将奈何』?湘帅无以应,属余暂留。
  六月庚午朔,以台南事详禀湘帅。
  壬申(初三日),粒翁从扬州来;自五月二十日赴厦相失后,至今始会合,忽已四十馀日矣。
  丙子(初七日),移居中正街文正书院。书院为许仙屏河帅官江宁藩司时所建以祀曾文正公者;园亭轩敞、花木清幽,尤宜消夏。山长邹少枚孝廉,湖南新化人,与粒翁世交;故留余同粒翁下榻焉。
  居数日,见湘帅,申前说。湘帅言:『此时实无救台法;刘当奋力自为,不必拘文牵义。台湾已非中国地,刘若能割据此土为中国作屏藩,胜于倭人万倍。至饷械垂尽,则惟有用「草船借箭」之法;果能得手,敌之饷械皆我之饷械也。刘固奇男子,成则为郑延平,不成则为田横耳』。嗟乎!余在台南与共处十馀日,岂尚不知刘之为人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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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其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不贪财、不好色,忠勇朴厚,与士卒同甘苦,是其长也;不能用财,有恩无威、多疑少断,是其短也;老谋深算,持重养威,是其所长者也;大略雄才,赴汤蹈火,是其所短者也。今日之事,非有大略雄才而又能赴汤蹈火者必不胜任。刘本非能死之人,其富贵功名之愿已遂、室家妻子之恋难忘,则先有不欲死之心;台湾为奉旨交割之地、帮办为奉旨内渡之员,则又处不必死之地:余窥见隐衷久矣。所以不惮艰险奔走乞援者,非为刘,为台之百万生灵不甘背主事仇,为可悯痛!且亦借酒杯、消块垒意耳。于是告湘帅云:『刘实无郑成功之才,亦无田横之志。倭不攻台南则已;一攻台南,刘必不肯死战。与其坐待刘败,损刘之望,而中国更增一大辱;不如先召刘回,全刘之名,而中国尚留一将才』。因请湘帅召刘内渡而以余代之,谓刘望湘帅保全,而余甘趋鼎镬,不望保全;刘需湘帅接济,而余但假斧柯,不需接济。台湾为中国度外之地、余为中国度外之人,人地相宜,位置莫妙于此。余且言,湘帅且微笑,称奇情壮采者久之;终不言接济、亦不言不接济,不教余往台南、亦不教余不往台南。余壮心颇灰,游兴将倦。又接岘帅电,因榆关大军将撤,屡劝余不返,已附片奏明离营;陈右丈自保定来电,亦劝余回湘,免生枝节。适陈伯严考功招余赴鄂,遂为鄂渚之行。
  甲午(二十五日),附「大通」轮船。
  乙未(二十六日),抵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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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酉(二十八日),见谭敬帅。敬帅与粤督谭文帅,宗人也。方余台南内渡,刘已电禀两江、粤、闽各帅,言余将为乞援。文帅夙善刘,得其书,因召刘回南澳本任,许设法措饷;以撤勇为辞,待余往粤交付。敬帅亦关心台事,与文帅常有书札往还。
  七月己亥朔,敬帅为余发电信寄文帅云:『承示刘镇饷尽援绝尚能支持,洵为可佩。公檄令回任,为国家爱惜将才,具仰荩谋深远!惟顷据易道面禀,称台地民心固结,如有接济,尚可设法保全。似此刘镇若去,台民必失依倚;而中国四百兆之人望,亦恐因之尽失。现在台北义民奋图收复,倭气已夺,机会可乘;不如令刘镇稍缓启程,俟战果不支,折回南澳尚未为晚。公助饷资其撤勇,度外之举、非常之略,超越时贤;鄙意粤东地大物博,尚欲恳多筹数万金助其支拒,且冀收功桑榆,大为中国吐气。如蒙俯允,或派员解往、抑仍易道诣领之处?伏候钧裁!一瓣心香,不仅为全台顶祝已也』。
  庚子(初二日),文帅复电云:『渊亭渡台,我实使之;卒之进退失据,念之心疚!电旨不准接济勇饷、军械,安敢不遵。此次三万以资遣勇丁为词,与札饬回任之文同解,朝廷当不以为非,倭见之亦不能夺。此正而谲也,不可屡试也。倭虽小有人,彼逆知刘无外援必难持久,姑且缓攻,待其粮尽,然后以大队蹙之;台兵皆乌合,一败则散矣。渊亭以数营抗敌,其何能支!彼时欲回任,得乎?然渊亭虽死,犹胜于薇卿之生也。此间济台之举,众不谓然。思再予三万金,亦复何济!渊亭即收复全台,总署不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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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外国,乃令交付倭酋,其若之何?前嘱杨西园密致渊亭,早自为计。我所言者,情也、理也、势也;归不归,我不能以决也。麟。冬』。敬帅持示余,余服文帅料事之明,粤可不往。而敬帅顾期望甚切,力劝一行;为作手书,并致厚赆,意殊可感。秋风乍起,辞家转瞬一年;父老七旬不能侍奉,母服再期不能尽礼:南望家山,惟有痛哭!
  七夕后一日丙午(初八日),登「安和」轮船。
  丁未(初九日),过南京。粒翁适来;登舟,言湘帅不允接济,仅由桂、恽诸观察公筹义款万馀两拨台。
  戊申(初十日),抵上海。候款到,始与粒翁偕行。
  庚申(二十二日),抵厦门,刘使迎候已久。始知余行后,刘遣记名提督李惟义代余统领三营,吴季篯为营务处同往台中;李先发,闰五月二十四日季篯亦行。二十八到彰化,六月十五日抵大甲;十八进至吞霄,遇黎军败回者,斩一人。是夜,兼程至苗栗县,则李由斗换退回,同守苗栗。二十三日,苗栗失,退至铜罗湾。二十四日退守大甲,土人不许官兵屯扎。二十五,退驻牛马投;二十六,退守彰化。七月初六日,倭陷台湾县。初八,倭由东大墩小路抄八卦山,踞之。初九,彰化陷。知府黎景嵩带队百馀人,弃城走;李惟义不知所往。季篯在八卦山下中阵亡,义民头目吴汤兴亦死。吴光亮广勇溃散,台中悉为倭有矣。呜呼!季篯实幕府才,刘倚之如左右手,本可不往台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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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余往而遂令同往,因余不往而遂令代往。岂知代余往遂代余死!冥冥之中,竟负此良友耶!台中既失,倭氛逼嘉义。云林土民简金华,家为倭所辱,简纠众设计诱杀倭人数百于嘉义之他里务;又以铁锅铺路两旁、掘坑坎,倭骑来者陷而歼焉。刘擢简为斗六都司,假以孔雀翎;此七月十五日事也。由是所在义民起,时有斩获;简索银六万两包取彰化云。
  壬戌(二十四日),有「亚士」轮船往台北及台南;余将往粤,不暇往台,因遣太常博士益阳周振挥、花翎副将衡阳黄文焕二人易服往台北侦探并数千金票往犒刘军。
  甲子(二十六日),「爹利士」船往台南,余念粤可不往,宜往视台南情形如何;爰有二次渡台之举。
  乙丑(二十七日),抵安平,仍寓白龙庵。初来此时,季篯朝夕过从;追念故人已成新鬼,不胜然!季篯死后,刘更左右无人;文皆市侩、武皆盗魁,志在乘危攫金,饱则飏去耳。查台南各处防军尚有六十馀营,大约皆畸零散布,漫无统纪。每月需饷十一、二万两,所入则海关、盐局、釐局各项,每月不过四、五万两。虽开设议院,劝民捐输,而富民多已内渡或潜匿不出,议院绅士又不免藉公行私、党同伐异,大失人心;以致捐数寥寥,无济于事。方议设官票局,用钞济银,亦朝三暮四、苟且之术也。当此之时,惟有裁兵就饷,以少敌多之一法。余议汰二十营,留四十营;兵则兼用民团、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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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兼发印票。又言旷日持久,饷愈不支;迅速赴机,饷尚可节:劝刘亲往前敌以图进取,勿徒因循观望,坐失事机。皆不应。犹申前约,留余理道篆。余安能代人受过哉,因以赴粤辞之。
  八月己巳朔,飓风大作,拔木坏屋甚多。往拜延平王祠,见沈文肃所制祠联云:「开千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遗民世界;极一生无不如何之遇,缺陷还诸天地,成创格完人」。诵之,感喟无限。
  辛未(初三日),周、黄二君始由台北至。询知倭在台中战死、台北疫死者共数万人;虽设安良保富局羁縻富室、笼络民心,而淫虐终甚,民不肯服。台北倭兵仅数百人、战舰仅六七只,馀皆往台中矣。两君受余委,非有厚利荣名而出入虎穴中不避危险,亦烈士也。余欲留使助刘,两君皆不愿。
  甲戌(初六日),遂同登「亚士」轮船。前署台中府知府黎景嵩、署安平县知县忠满皆兵败身免,刘欲以军法从事者;余力为援救,皆得相随内渡云。是日风浪绝大,舟行起落千丈;余呕吐困卧,不能胜。
  乙亥(初七日),抵厦门,始有更生之庆。粒翁往晤黄芍岩军门,商借兵械未成;甫自泉州返,拟继余一往台南。余留厦门,寓源丰润官银号。司事陈子琴,宁波人;尝游日本、高丽、安南,性情伉爽。所居飞楼数重,负山面海,与鼓浪屿夷埠相对。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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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轮,即泊其槛下;海市蜃楼、风帆沙鸟,尽在目中。沿海诸山,奇石插天,古榕蔽地。青绿山水,间以金碧楼台。赤日当空映城郭人物,斑驳陆离皆成火色,真南极下景象。黄蕉丹荔,气候常如五、六月间。前以书招俞恪士户部,已由沪来;蜀中岳尧仙孝廉受湘帅命,寓厦侦探,亦居止甚近。两三人者嬉笑歌哭于蛮荒瘴海中,如韩伯休之卖药、苏子瞻之负大瓢行歌、杨升庵之插花骑象也。三角涌者,台北村名也;地近内山,与生番邻。人皆蓄火器,善战斗。距台北省城百馀里,直接海滨,山箐丛深,径路险曲。倭兵尝至其地,为土人伏兵所败,杀伤千馀人;后遂不敢再入。台民避难者,多往归焉;有众万馀人、火枪数千杆。其为首生员黄镜源、洪春荣、捐职黄道开、守备蔡国梁,皆土著;县丞刘光,湖南武冈人。在台南已闻之,曾劝刘招致拊慰,以备夹攻。诸人蓄壮谋已久,阳与倭奸相昵,得其情状,伪为商贩往来台北、厦门间。比余返厦门,俱来求见。据称室家庐舍为倭所焚、田[园]产业为倭所夺,恨倭切齿;倭屡受其惩创,亦日图报复:彼此有不两立之势。此外大坪顶、大科坎、乌涂窟、金包里诸处,亦皆结团拒倭;与三角涌声气相通,可以联络呼应。诸处所存火药仅敷半月之用,若余肯为之主,稍以饷械资之,胜于官兵十倍;恢复台北,指顾可期。察其人,皆壮士。镜源又朴诚勇敢,知书;以兵法部勒乡人,设授方略屡败倭寇,皆其所为。欲图恢复,非用此辈不可。顾饷械安从出?且事不成,反招奇祸,余安肯为戎首;正色拒之。而诸人谋甚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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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欲铸「伯里玺天德」印,奉余为台北民主。复来言台北亿万生灵皆中国赤子,中国久已弃之不顾,今日能救此亿万生灵身家生命者,惟余一人;余若不救之,则亿万生灵皆必至「靡有孑遗」而后已。言毕皆痛哭流涕,余亦对之黯然。时南洋义款仅拨万馀两济刘,尚存十馀万两在南洋;南洋欲先进兵、后付饷,刘意欲先付饷、后进兵。余调停其间,正苦无策。
  戊寅(初十日),忽接伯岩武昌电信云:『已有密旨令南洋接济台湾』;余不禁以手加额,意谓此真天下第一幸事、中国第一转机。然不敢轻信,更不敢轻泄也。
  己卯(十一日),粒翁往台南,因作书以此电寄刘。
  庚辰(十二日),电禀岘帅,恳借撤防湘军十营,声言回湘,从海中转舵袭取台北。又电禀湘帅,请令南洋兵舰游历粤、闽、台、厦,以图牵制而壮声威。又电禀敬帅,请拨借淮饷二万两。因淮军转运局薛次申观察授意于余,故有此请。
  辛巳(十三日),台北义民呈公禀至,居然欲相推戴。其禀云:『台北绅民等谨禀钧座!敬禀者:窃我台湾隶大清版图已历二百馀年,食毛践土,感戴皇仁沦肌浃髓,共祝亿万年有道之基。近年设立行省,布置海防;惨淡经营,极费苦心。此次倭奴无端肇衅,要割台湾,更有权奸某大臣为之串引,从其所好;朝廷爱兵恤民,曲意周旋。台民闻信之下,同声一哭,义不事仇;迭次哀请沥奏,未能挽回。爰卜五月初二日自立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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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推前抚部院唐为民主总统,仍奉正朔,遥作屏藩;复举刘大帅为大将军,镇守台南一带。事虽创见,而意出于血诚;当蒙暂允所请,救民于水火之中。嗣因倭奴潜登金山,一、二狗头人引进,奸匪乘间肆扰,唐总统始行内渡。倭奴于十五日入踞台北城,苛政暴行得未曾有。是以天怒人怨,愿以干戈相向;誓与土地共存亡,不违弃君亲之大恩!各庄齐集义民,奋勇攻杀;倭奴来者,迭为三角涌、乌涂窟、大坪顶、风匮店等处所败,前后斩伤至千馀名之多。即倭奴之进袭新竹、彰化等县者,亦被我民沿途包抄、明攻暗击,歼其前敌强师不可胜数;加以疾病相侵,日多积尸烧埋。探查倭军冲锋兵已靡孑遗,目下仅将副队提用,继以工役、火夫点出充数:足见其力已困、其势已蹙。况我刘大总统驻扎处所,兵精将勇,防守周密,器械鲜明,屹不为动;虽商民亦莫不安堵,几忘大敌之当前也。倭奴逆料难敌,久已不敢进攻。伏思台地袤延二千馀里,背山面海,处处有险可凭。地既膏腴,民多富足。向来沿山黎庶堵御生番,多习鎗,以保室家;且中路以争斗为能事,尤称不畏锋芒。际此敌忾同仇、众志成城,何难乘时规复!第以事绪纷繁、新政初张,自应立贤主持,分任诸路,联络台南,共图郅治,以奏肤功。前阅申报,伏读宪台上书筹备战守,揭劾权臣,慷慨陈词,同颂嘉谋入告;不特台民钦佩莫名,即天下之人无不顽廉而懦立者也。夫为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有非常之人,而后能建非常之功。兹逢宪节莅台,此殆天下之宥我下民,解其倒悬之急以转旋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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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乾坤也。询谋佥同,举奉宪台为台湾民主国副总统,以与刘大总统合力共谋,同心同德扫平倭寇,固我疆圉。敬上印绶,文曰「台湾民主国副伯里玺天德之章」。凡国中所有一切新政军机,恪遵承办,罔敢异心!从此雄峙东南,作中流之砥柱、开万世之金汤,共庆升平。台民幸甚!天下幸甚!亟应联名禀请鉴察,恩准俯从众议,以慰士庶之心而泄普天下之恨。临禀,毋任切恳叩祷之至』!时中秋前一日也(按上系「辛巳」系十三日,此云「中秋前一日」系十四日,似有一误)。余方拟批其禀,而台南警报递至。言倭图大举,尽撤辽东倭兵来攻台南,水陆两军分途并进,有「十七封港」之说矣。粒翁到台南来信,言刘允亲督前敌,粒翁代为居守;闻有「南洋接济」之旨,众志益坚。惟海涌将平,大局危急,间不容发;且饷已竭,恐生内变。余方拟复其书,而湘帅急电叠来,谓并无密旨令南洋接济台湾,不知何人妄造谣传!余竟轻信其言,到处传播。倘日本诘问朝廷,如何善了?余亦必受大累。望余速离厦门,万勿再管台事,以免烦言;如必不肯速行,惟有奏明,请旨饬令回籍。一日之间,连来三电,不啻十二金牌;而南洋义款之十馀万金,丝毫不肯发矣。乃知伯严一电,竟出讹传。不意天之断送台湾如此其酷,全台亿万生灵,从此遂无生路,冤哉!黄镜源等往返台北数次,确知倭人陆兵皆聚台中、水师战舰则已开返台南一带,台北数百里内水陆皆极空虚,各处义民不下十数万人;闻中国暗中尚不弃台、有人接济,莫不同声感奋。约定于九月十三日为倭国令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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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中张乐会饮之夕,即时举火烧其府库军械,收复台北省城;并先遣人折断铁路铁桥,使彼火军不能再行,断其由台中回援台北之路。万一事不克济,则诸人仍退入内山藏匿,亦不至罹其凶锋。惟盼刘军由台南奋力夹攻,使彼腹背受敌、片甲不还,大快人心以张天讨。方相与椎牛歃血,誓告天地及列祖列宗之灵,共祈神庥。余亦以此密复湘帅,称一身去就,颇系万众存亡;惟当益慎枢机,以免再生枝节。余虽有罪,台人无罪;不能因余有罪,遂不救台人。如义款可交,请亲往台北、台南,舍身虎穴,以赎重咎。湘帅复电,仍促余速回;云『国家多难,洋燄方张;再有枝节,不能堪矣!为国为身,均须贵慎;万勿游移』!余以师命谆切,去住两难。正踌躇莫决,又接伯严电信,言老人出游,已抵武昌,命余速还。噫!七旬老父万里远行,为游子不归故也。余至此,方寸已乱,不能不归矣;惟专候粒翁回厦门作交代。但恐粒翁不得归,归亦未必肯受此交代耳。且连日闻台南业已开仗,或言胜、或言败、或言胜败未分,迄无确音,使人焦灼万状。盖台北有海电通厦门,而台南无海电。台北有各国轮船数艘行走,而台南祗「爹利士」一艘;间有他国轮船、渔船附信往来,大抵伪者多、真者少。余念粒翁独陷危地,心旌悬悬。
  二十七日甲午(按二十七日系乙未,甲午则为二十六日,亦似有一误;或由前文错系「辛巳」是延误耶?待考),「爹利士」由台南至,凭槛望见粒翁主仆皆归,为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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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细询一切,始知十七、八两日倭舰十馀艘来窥安平,即退去;往袭凤山东港,亦未猛攻。二十三、四日,乘台南海浪渐平,遂尽泊安平口外,成合围之势。英国领事出为居间,劝刘与倭和。刘悬白旗停战一日,遣人登倭兵船,允将台南让出与倭,索倭偿费若干万两;倭不应。二十五日,倭由嘉义盐水港扑岸,刘军将不敌;适余所寄饷至,刘悬赏鼓励,遂转败为胜,斩获倭兵数百人。闻昨日倭又往窥旂后街;旂后为台南根本重地,台最坚,刘养子名成良者率福军十数营守之,不知能抵御否!粒翁昨午出安平海口,从倭舰中穿过;桅巅皆悬大,似即欲开放。各国兵舰来观战者,亦杂泊倭舰间。闻东南数十里外声隆隆,皆言是旂后开仗也;大局安危,必不出两、三日内。时台南军民内渡者日不暇给,「爹利士」居为奇货,仍复开往。
  九月戊戌朔,「爹利士」又由台南载难民回,则旂后已于二十八日失守。刘成良逃至安平,父子相对,束手无策;与五月十二日唐署抚在台北景象,正复相同矣。旂后、安平仅六、七十里,善走者不一日可至;旂后既失,安平三面受敌,万不能守。惟有小道可通内山,余曾教刘以内山为扩廓帖木儿之和林、李定国之猛线;然逆料其未能出此。既而接到刘信,言谨遵余教,安排退入内山,已将辎重军装先用牛车运往。余不觉起舞,意刘果入内山,余亦当披发相从;彼不负台人,余亦不负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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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亥(初二日),「爹利士」又往,亟走笔作书报刘;谓『足下生平所最景仰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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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曰关夫子、一曰岳夫子;两夫子当时若非舍得一死,安能流芳百世、血食千秋!万一「死」字不能,能退守内山以草寇终,尚不失为英雄末路。惟内渡则万万不可』!并搜括囊中馀款凑番钱一千元寄之。台北义民望刘入内山尤切,盖入内山有四利:一、地险,倭不能入;一、粮足,军不至饥;一、生番与倭为仇;一、义民到处相应。刘一日在内山,倭一日不安枕;犹之刘一日在越南保胜,法人一日不安枕也。
  壬寅(初五日),有人来言:「爹利士」已到,刘所豢养群犬已在某客栈中。使人往视,则刘成良与其帐下儿梁阿金终日给事左右者皆在其处。余大惊诧,亟召询阿金,阿金尚言刘独往内山。片刻间,台南官吏、绅士、将弁、兵民至蚁聚,多来见余;言刘实以初三夕微服出城,登「爹利士」船,匿船主英国人所,故倭人入船大索,不能得。展轮出口后,倭人复驾兵舰来追,将近厦门追及之;船主急信悬旗告厦门领事往援,言船已至厦门,非倭所应阻截之地。倭不能难,竟退去;刘得生还焉。诸人与刘先后出台南府城,倭并未开攻城,亦未以小舟登岸;大约一、两日后倭始入城也。呜呼!台北、台南两次败亡之状,余不幸皆亲见之。台北近土崩、台南近瓦解,皆所谓梁亡自亡之也。阮步兵登广武,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今日又何从得此竖子哉!刘以畏人索债,故潜住厦门;一日,即乘肩舆由陆路往汕头。西风满天,黄叶乾龠;刘安鸡犬、刘表豚犬,遂皆流响白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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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台既覆,事无可为;余与台北义民,至此始尽绝望。寄信黄镜源等,令其速为收束,免受倭人涂炭。老父独游匡庐,已返鄂渚相待。余与粒翁为台北事所羁绊,直至季秋望后,始赋归去来兮。回首游踪,恍如一梦。综而论之:台北之失,由于唐署抚挟持无具,信任非人。全台精华本聚台北,加以南洋为之接济,以百万之饷、数万之兵,城高池深、器械精利;一闻敌至,委而去之。又复调度乖方,措置失当。林朝栋,劲旅也;乃置之台中防土匪。刘永福,名将也;乃弃之旂后控生番。李经方,台之仇人也;乃潜与相昵而教之不来。林维源,台之富绅也;乃不与结盟而听其自去。或言唐举事时早办一走,密电权贵有「但求脱身,束归罪」之词;其与台誓共存亡之言,特欺人语耳,画虎类狗、画蛇添足矣。至林维源富累千万、官至二品,谕旨令捐银百万,祗应八万;甘以家产输与敌人,乞其保护;膜视桑梓,腼颜寇雠。本无心肝,抑不足责!台中之失,由于林朝栋、杨汝翼、邱逢甲之弃师潜逃。汝翼、逢甲,皆不应治军旅之人。朝栋则本台中土人,世号将家,兵皆佃户;保卫乡里,气力有馀。乃以病风偏废,竟行内渡。或言其弟某引倭入台中,为保家产、报私怨计;莫能明也。黎景嵩支持数月,不为无功;而身有地方之权,不能联络绅民、调和将帅,境内如大甲溪、八卦山诸险并不先事扼防,敌兵一临,仍即溃走!又信任一李惟义,使统诸军;倭兵临城,闻李惟义辈在城中方拥妓酣卧,事后皆诿咎于吴季篯一人。季篯固不餍众心,然彰化之陷,死者独季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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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视黎、李何如哉!台南之失,则由于外援尽绝;而实刘因循观望,专诿外援,隐曲阿私,不修内政之所致。周君振挥谓其既不能为人上、又不能为人下,语良不诬;要其弊,皆一「利」字为之。刘自言初渡台时携带家资六千两,渡台后仅寄回一万两,操守似尚可信。而以余所闻所见,其子弟族人、左右近习、官亲幕友,无一非目不识丁之徒;以目不识丁之徒而欲其不好利也,盖亦难矣!方刘在台南,倭不知其深浅、中国亦不知其深浅,沪上坊贾影射小说演义所载牛鬼蛇神之事以相附会,作为「刘大将军平倭记」,图画其形状、战绩,风行海内,荒唐不经;虽穷乡僻壤女子小儿,无不知有刘永福之忠义者。实则出于市人射利所为耳。而刘之子弟族人、左右近习、官亲幕友,遂偃然自得,居之不疑曰:『我所为者,忠义也』!实则欲刘一日在台湾,若辈即攫台湾一日之利,而刘之[成]败、刘之安危、亿万人之生死皆所不顾,以至成者败、安者危、生者死而后已。呜呼!阳托为义以便其取利之图,此固中国之所专长,而不独台湾诸人为可太息痛恨者也!反己思之,台北之失,余不与闻;台南之失,余亦可告无罪。惟台中之失,则余颇悔且恨焉!当刘发万金、拨三营请余往援时,台中事尚未棘、险尚未失,余若不顾利害、不计生死、不畏艰险,毅然而往布置一切、联络各军、号召全台,纵无伟略奇能,亦必不至遇敌即逃,拥妓酣卧;若能集兵力、得将才、结民心、通饷运,徼天之幸,未尝不可恢复保全。古人有以一成一旅致中兴、以百里五十里王天下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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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有兵符在掌握哉!乃以一念不坚,弃之内渡,又复滞留周南、逍遥河上;比返辙,而全境沦为异域、一军尽化沙虫矣!粤东梁子嘉(名成楠)曾入刘幕中,余再至台南称为「韩陵片石」者;其怀人诗及余云:『入穴便应擒伏虎,成师何事顿西螺』?西螺、东螺,嘉义溪名也;李惟义、吴季篯代领余军时,尝驻于此。诗意指之,其责余深婉矣。或又谓余不应拘泥礼文,坚辞道篆;倘与刘共治台南,分任战守,当不至此。此则余之才驽,恐如刘琨之依段氏;而亦刘之意觳,不能如许远之得张巡也夫!海内知好,传闻余已死台湾;王梦湘编修作挽词数联,脍炙人口。录之左方云:
  『天乎太忍,歼我良人!仗列祖英灵,鉴得孤臣求死志;
  魂兮归来,化为朱鸟!看中原城郭,谁怀九世复仇心』?
  『奉严命,入危疆;天所弃,我所争。报君即报亲,开盘古亿万年孝子忠臣之奇局。
  践前言,蹈东海;殁有为,生有自。独清还独醒,问光绪廿一载钟鸣鼎食又何人』?
  『挥不返鲁阳日,补不尽女娲天;入夜海门潮,白马素车,穿胁灵胥同一恸。
  生无负左徒乡,死无惭延平国;思君庐山月,青枫赤叶,读书狂客好重来』!
  『一万里仓皇风鹤,遍乞援师;此志竟无成,晞发咸池,去矣排空诉阊阖。
  二十年追逐云龙,顿悲隔世!吾生亦何乐,侧身天地,凄然陨涕看神州』!比田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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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挽歌,愈炎午之生祭;文字虽佳,题目却差:殊足令余愧死耳。
  是役也,以五月二十九到台南,以闰五月二十九到南京,以六月二十九到武昌,以七月二十九到台南,以八月十日返厦;凡寓台南二十日、寓南京三十日。始得岘帅之书,欲返津、榆而未果;继得文帅、润帅、敬帅之书,欲往粤、闽而未果。回湘时,欲取道浙东游普陀、天童、天台、雁宕、兰亭、禹穴以归亦未果。独在厦门淹留甚久,其名胜曰南普陀、曰虎溪岩、曰日光岩者,尝屡游焉;要皆以面海胜、以负山胜、以奇石胜、以古榕胜,以清净庄严、人迹罕到胜。而南普陀之胜尤著,中秋后与恪士游,两人坐石上瀹茗清谈不忍去,恪士为作「磐陀对话图」。九日与粒翁、尧仙游,呼酒登台,尧仙又为摩崖题名以志岁月。曾几何时?俱成陈迹,故人亦天各一方矣!余又喜棹小舟渡厦门港,为鼓浪屿之游。屿中本夷埠,间以民居;路皆铺以细沙,平软胜于辇道。珠宫贝阙,固极辉煌;茅舍竹篱,无不幽洁。奇花异草,怪石珍禽。身历其间,俨然在仙山楼阁。岛上一奇石突起,高八、九丈。西人建飞楼于石顶,缥缈天末,望之如武夷幔亭。石旁摩崖,碑字大七寸,每行三十字、可二十馀行;乃嘉庆癸酉福建水师提督王得禄所泐「鼓浪屿三元宫记」,因平蔡牵而作。空留虎臣之名,已作龙伯之础;伏波横海,况今日无人耶!立斜阳中,徒倚叹息久之。
  台南无名胜,亦未暇游,仅一登红毛楼废址;用红砖砌成,即所谓赤崁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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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皆以红砖为墙,否则莳蕉树、种刺竹,以篱落代墙壁。冢墓肖棺形,涂以白垩,从未见青冢;厦门亦然。此皆他处所未经见者。忆登红毛楼望海时,风云改观,天地异色,赋诗数首;其末句云:『大荒我有他年约,披发骑麟再访秋』。由今思之,俨成语谶;自非披发骑麟,安能重至此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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