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繹史摭遺卷十二
吳郡李瑤子玉纂
目 錄
舟山盡節、江上殉事諸臣列傳
張名振(阮駿 附董元、顧玢、陳所學、章有期、馬泰、單雲、杜芳、夏霖、李向榮、梁隆吉等) 董志寧(于士駿、士驤、僕文周附) 華 夏、陸宇(弟宇)、張夢錫、王家勤、毛聚奎 楊文琦(弟文琮、文瓚、文球) 屠獻宸、董德欽 倪懋熹(倪元楷) 徐啟睿錢肅繡 杜懋俊、施邦(杜兆、賣炭趙翁) 沈齊賢(楊守程、倪文徵、周卜年、八十九、鍾皁隸)
公元1646年
定西侯全家殉國;其於海上有丙戌、己丑兩度大勛,於魯監國實盡始終矣。若黃斌卿,初雖盡事於唐,既實得罪於魯;彼特以舟山為自固計耳。舟山之鎮,肇始於黃;削其名,所以戒不臣也。江東列國,甬上之奮義者盛極一時。然如六狂生、五君子者,要皆明經、茂才間人;非有析圭葄之士之為寵,何必濡首沒趾以為報。矧夫小人反側,竟爾百折不撓。彼蒼者天,鑒其心曲。於戲!可以不為而為之,則一死已先自判矣。留血三年,化而為碧;就使海枯石爛,此血當獨不可磨也。諒哉、諒哉!其餘系同時殉事者,以類附。
繹史摭遺卷十三
吳郡李瑤子玉纂
目 錄
文學、儒行列傳
傅 山 應撝謙 林時對 黃宗羲 顧炎武 李 容 黃宗炎(弟宗會)
於戲!當其殘山賸水之局,不有志節之士以品行勵人心、以文章維世道,則一線之源幾於淪矣。夫嗇廬、潛齋暨二曲者,皆諸生耳;其孤介絕俗,惟知以斯道為己任。菴、晦木,未免有用違其才之歎,故或於論著間時一流露。矧如太沖者之為孤忠、為碩德,為後世誦之、念之之故老;如亭林者之為孝子、為奇士、為天下可一、不可二之人哉!當其時儒行文學中,豈僅如斯數輩而已。然末節之有遯乎世外而或不近人情者,則概不列。
列傳十三
傅 山
傅山,陽曲人;字青主,號嗇廬。列署朱衣道人,亦曰公之它、亦曰石道人。家世
以學行師表晉中。
六歲,啖黃精,不樂穀食;強之,乃飯。少讀書,上口即成誦。顧任俠;見天下喪亂,諸薦紳多腐惡不足道,憤之。乃堅苦持氣節,不與時媕婀。
提學袁繼咸為巡按張孫振所誣(孫振故奄黨),乃約其同學曹良直等詣匭使,三上書訟之,不得達;遂自伏闕陳情。時撫軍吳甡亦直袁,竟得雪。以是名聞天下。馬世奇為作傳,以為裴瑜、魏劭復出。已而,良直任兵科。山貽以書曰:『諫官當言天下第一等事,以不負故人之期』!良直瞿然,即疏劾首輔周延儒及錦衣駱養性,直聲大震。
山少長晉中,得其山川雄深之氣。思以濟世自見,不屑為空言。時晉撫為蔡懋德,講學於三立書院。因寇亟,論及軍政、軍器之屬,往聽之;歸曰:『迂哉!公言非可以起行者也』。
公元1644年
甲申,夢天帝賜之黃冠,衣朱衣,居土穴以養母。次年,袁繼咸為左夢庚挾至燕邸,寄難中書曰:『晉士惟門下知我最深。蓋棺不遠,斷不敢負知已,使異日羞稱友生也』。山得書慟哭曰:『公乎!吾亦安敢負公哉』!甲午,以連染遭刑戮,抗詞不屈,絕粒九日,幾死;門人有以奇計救之者,始得免。於是深自詫,恨恨以為不如速死之為愈;而其仰視天、俛畫地者,並未嘗一日止。如是者凡二十年;天下大定,始以黃冠自放,稍稍出土穴與客接。
間有問學者,則告之曰:『老夫學莊、列者,於此間諸仁義事實羞道之;即強言之,亦不工』。又雅不喜歐公以後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也』。平定張際,亦遺民也;以不謹得疾死。撫其尸哭之曰:『今世之醇酒婦人以求必死者,有幾何哉!嗚呼!張生,是與沙場之痛等也』!又自歎曰:『彎強躍駿之骨,而以佔畢朽之;是則埋吾血千年而碧不可滅者矣』!
素工書,自大小篆、隸以下無不精;兼工畫。嘗自論其書曰:『弱冠學晉、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得松雪、香山墨蹟,愛其員轉流麗;稍臨之,則已亂真』。已乃媿之曰:『是如學正人君子者,每覺其觚稜難近;降與匪人遊,不覺其日親:此心術壞而手隨之也』。棄去,復學顏。曰:『學書之法,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君子以為山非僅言書也。
山既絕世事,而家傳故有禁方,乃資以自活。其子眉,字壽髦;能養志。每日入山樵采,置書擔頭;休擔則取讀。中州有吏部郎者,故名士;訪之,問郎君安在?曰:『少需』!俄而有負薪者歸;山呼曰:『孺子來!前肅客』。吏部頗驚。抵暮,令之伴客寢;則與敘中州文獻,滔滔不置。吏部或不能盡答;詰朝,謝曰:『吾甚慚於郎君也』。山故喜苦酒,自稱「老禪」;眉亦自稱曰「小禪」。或出遊,眉與子共輓車。暮宿逆旅,仍篝燈課讀經、史、騷、選諸書。詰旦,必成誦始行;否則,予杖。故其家學
,大河以北莫能窺其藩籬。嘗批歐公「集古錄」曰:『吾今乃知此老真不讀書也』!
公元1258年
戊午,天子有大科之命。時年七十有四,當事薦之;而眉以病先卒,山固辭稱疾。有司舁其床以行,二孫侍。既至京師三十里,以死拒不入城。於是在朝自相國而下,公卿畢至;山臥床不具禮,遂以老病聞。詔免試,許放還山,且特予中書舍人以寵之。匭臣曰:『朝廷恩命出自格外,徵君雖病,其強入一謝』!意不可。復令賓客百輩說之,遂稱疾篤,以竹榻舁之入;望見午門,淚涔涔下。執政者掖之使謝,則仆於地。次日,遽歸;在廷諸賢,皆出城送之。山歎曰:『自今以還,其脫然無累哉』!既又曰:『使後世或妄以劉因輩賢我,且死不瞑目矣』!聞者咋舌。
及卒,以朱衣、黃冠殮。著述之僅傳者,曰「霜紅龕集」十二卷;眉之詩亦附焉。
應撝謙
應撝謙字嗣寅,學者稱為潛濟先生;仁和人。父尚倫,故孝子。撝謙生而有文在手,曰「八卦」;左重耳、右重目重。少即以斯道為己任。
踰冠,作「君子貴自勉論」。偕其同志之士曰虞畯民、曰張伏生、曰蔣與恆為狷社,取「有所不為」也。其時大江以南社事盛,杭則讀書社、小築社、登樓社;然不過以文詞相雄長。撝謙於其中稍後出,而狷社之所相淬勵者,乃別有在。
其母病,服勤數年。母憐之曰:『吾為汝娶婦以助汝』!撝謙終不肯入私室。母卒除喪,始成禮。
性坦白,直諒表裏。洞然於遺經,皆實踐力行之,不以勦說。一筵一席,罔不整肅。其倦而休,則端坐瞑目;其寤而起,則遊息徐行。終日無疾言遽色。所居僅足蔽風雨,簞瓢屢空,晏如也。生平不為術數之學;一日見白蛇墮地,曰:『兵象也』!奉親逃之山中。既遭喪亂,自以故國諸生,絕志進取;歎曰:『今日唯正人心而維世教,庶不負所生耳』!乃益盡力著書。
公元1678年
戊午,閣學合肥李天馥、同里項景襄以大科薦之。輿床以告有司曰:『撝謙非敢卻聘,實病不能行』。俄,撫軍范承謨知其名,又薦之;遂稱廢疾。蓋其和平養晦,深懼夫所謂名高者。
海寧許令酉山請主講席,造廬者再,不見;致書者再,不赴。既而曰:『是非君子中庸之道也』。扁舟至其縣報謁。令喜曰:『應先生其許我乎』!乃逡巡對曰:『使君學道,但從事於愛人足矣。彼口說者,適所以長客氣也』。令默然不怡。既出,即解維疾行。弟子曰:『使君已戒車騎,且即至;何恝也』?笑曰:『使君好事,吾雖不就講席,彼必有束帛之將。拒之則益其慍,受之則非我心所安。行已,莫更濡遲也』。異日,杭守稽叔子以志局召。辭之;則曰:『願先生暫下榻郡齋數日以請益』!撝謙但一報
謁而已。蓋不為踰垣鑿坏以自異,而卒不能奪也。
同里姜御史圖以視鹺歸,於故舊皆有所餽;撝謙獨不受。一日遇諸塗,盛暑衣木棉衣,憔悴躑躅。御史者歸,以越葛二投之曰:『雅知先生不肯受人一絲,然此區區者非盜跖物,聊以消暑;幸毋拒』!輒謝曰:『昨偶感寒耳。感厚意;然吾自有絺綌,實不需』。卒舉還之。
及門弟子致多,以樓上、樓下為差,如馬融例。里中一少年使酒素無厲,忽來聽講;門下弗納。撝謙獨許之曰:『來者不拒、去者不追,是孟子之教也』。其人聽三日,不勝拘苦,不復至;酒如故。一日醉,持刀欲擊人於道,洶洶莫能阻;忽有人曰:『應先生來』!其人頓失魄,投刀垂手,汗出浹背。及前撫之,曰:『一朝之忿,何至於此?盍歸乎』!乃俛首謝過而去。
晚年,益以義理無窮、歲月有限,歉然不足於心。病革,尚手輯「周忠毅公傳」;未竟而卒。年六十有九。
「摭遺」曰:潛齋先生素不喜陸、王之學。所著書二十有八種;其大者:「周易集解」、「詩傳翼」、「書傳拾遺」、「春秋傳考」、「禮樂彙編」、「古樂書」、「論孟拾遺」、「學庸本義」、「孝經辨定」、「性理大中幼學蒙養編」、「朱子集要」、「教養全錄」、「潛齋集」共如干卷。嘗自作「無悶先生傳」,蓋其自道也。其論「易」,謂孔子得「易」之「乾」、老子
得「易」之「坤」,亦別自有名理。先生踐履篤實,涵養沖融,是人師也;其於經師之品則其次也。
林時對
公元1639年
林時對字殿颺,學者稱為繭菴先生;鄞人。崇禎己卯、庚辰連薦,成進士;時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踰年,以使淮藩出;旋以憂去。又踰年,南都亡,踉蹌歸里。魯王監國,從戎江干;累遷太常寺卿,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及事去,杜門不出;又十有八年而終。
方其少也,執經倪文正元璐門下。既釋褐,諸先哲皆重之,多所指授。常熟錢侍郎謙益聞其名,招致之,不往;於同官最與劉中藻、陸培、沈宸荃相暱。或曰:『冷官索莫,何以自遣』?曰:『苟不愛錢,原無熱地』。其居制歸里,錢肅樂一見,契之。
及在科中,時局正恣昏狂。乃以輪對三上摺;言『史督相可法之軍江北,所以藩衛江南者也;不當使之掣肘。至於進戰退守,當假以便宜。左都御史劉宗周,四朝老臣、天下山斗;當置左右。翰林檢討方以智,忠孝世家,間關南來;不當誣以傅會之說』。並留中不下。當是時,臺省混沓,邪黨過半;獨掌科熊汝霖、掌道章正宸清望諤諤,顧皆引之為助。阮大城深惡之,乃嗾方國安以東林遺孽糾之;遂與同里沈履祥偕去。
公元1640年
截江之役,孫嘉績故時對庚辰房師,挽以共事。熊、錢諸督師交章薦,乃起佐嘉績幕。後上封事,每遭阻格;中樞余煌輒歎息,以不能力持為媿。前御史姜埰兄弟避地天台,以謂人望,請召之;御史不至,已而其弟垓赴軍。時對力主渡江議;汝霖之下海寧,實力贊之。及江干師潰、監國遯去,遂慟哭棄冠服,轉徙山海間久之,而年尚未四十也。一腔熱血,旁魄無所寄。
比歸,則家門破碎。因博訪國難事,上自巨公元夫、下至老兵退卒,隨所聞見,折衷而論定之。斜日荒江,以此自消其塊磊。既聞徵車四出,當事薦其名;以病辭。有同年者來訪以出處;答曰:『此事寧容商諸人耶!吾志自定。為君謀,寧有殊』!同年媿其言而止。素論人物,不少假借。
未幾,咸淳諸老凋落殆盡,時對獨踰大耋;幅巾深衣,躑躅行吟,至莫可與語。於是悒悒彌甚,乃令小胥舁籃轝遍行坊市,遇場頭演劇,輒駐足視之。轝之所至,五尺童子俱讓道。一日,至湖上;遠望場間,不辨何曲,但見有冕旒而前者。或曰:『此流賊破京師也』。因狂號,自籃轝撞身下,踣地暈絕,流血滿面;伶人亦共□涕,觀者迸散,是日為之罷劇。嗣是不復出,揜關咄咄而已。及卒,遺命柳棺、布衣,不許以狀聞。
「摭遺」曰:先生所著「繭菴逸史」,闕而不完;存世者,惟「詩史」四卷。嘗語人曰:『野史之難信者有二:彭仲謀「流寇志」,錯十五出於傳聞,是君子之過;鄒漪「明季遺聞」,
則有心淆亂黑白,是小人之過』。
黃宗羲
黃宗羲字太沖,海內稱為梨洲先生;餘姚人。垂髫讀書,即不瑣守章句。年十四,補諸生。隨父尊素任京邸;夜分秉燭觀書,輒不及經、藝。
公元1627年
尊素為楊、左同志,逆奄勢張,諸賢昕夕過從,屏左右論時事,或密封急至。宗羲獨得侍側,盡知朝局清流、濁流之分。尊素死詔獄(事詳「明史」),而門戶臲卼,宗羲以伯子奉養王父,以孝聞。夜讀畢,每嗚嗚然哭,顧又不敢令母知。莊烈即位,年十九;袖長錐,草疏入京訟冤。至則,逆奄已磔。有詔:死奄難者贈官三品,予諡、予祭葬;祖、父如所贈官,廕子。尊素諡「忠端」。宗羲既謝恩,即疏請誅曹欽程、李實;蓋其父之削籍,初由欽程奉奄旨論劾,李實則成丙寅之禍者也。有旨:刑部作速究問,得會訊許顯純、崔應元。及對簿,出所袖錐錐顯純,流血蔽體。顯純自訴為孝定皇后外甥,律有「議親」之條;宗羲曰:『顯純與奄搆難,忠良盡死其手,當與謀逆同科。夫謀逆,則以親王高煦尚不免誅,況皇后外親乎』!二人卒論斬,妻子流徙。因又毆應元胸,拔其鬚歸而設祭。又與先時同難諸子弟共錐獄卒二人,應時斃。時欽程歸入「逆案」,李實辨原疏不自己出:『忠賢取印信空本,令李永貞填之;故墨在硃上』;又陰致金
公元1626年
三千,求宗羲弗質。宗羲立奏之,謂『實今日猶能賄賂公行,其所辨豈足信』!於對簿時,復以錐錐之。然丙寅之禍,確由永貞填寫空本;故永貞論死,而實末減。獄竟,偕諸家子弟設祭獄門,哭聲如雷達禁中。莊烈聞而歎曰:『忠臣孤子,甚惻朕懷』!
公元1678年
洎歸治葬事畢,肆力於學。當忠端之被逮也,嘗言學者不可不通知史事。遂自有明「十三朝實錄」、上「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歸宿於諸經,旁求之九流百家,無所不窺。已而,憤科舉錮人,思所以變之。既盡發家藏書讀之;不足,則鈔之諸藏書家,窮年搜討。游屐所至,故遍搜故書,乘夜丹鉛;次日復出,率為常。是時山陰劉宗周倡道蕺山,以忠端遺命從之遊。而越中承海門周氏之緒,援儒入釋,為之魁者石梁陶奭齡;狂瀾鼓眾,姚江之緒幾於是壞。宗周憂之,未有以為計;宗羲年尚少,奮然曰:『是何言與』!乃約吳越高材六十餘人共侍講席,力排其說。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諸子,皆以名德重;而御侮之助,莫如宗羲。蕺山之學專言心性、漳浦黃道周則兼及象數,當時擬之程、邵兩家;因出己所治律曆諸說相疏證,多不謀合。一時老宿聞其名,競延致之。閣學文文肅震孟見其行卷曰:『是當以大著作名世者』!弟宗炎,字晦木;宗會,字澤望:並負異才,皆自教之。不數年,皆大有聲;儒林中有「東浙三黃」之目。
公元1643年
南都作「防亂揭」攻阮大鋮,東林子弟推無錫顧果居首,天啟被難諸家推宗羲居首;大鋮恨之刺骨。說者謂莊烈帝十七年中,善政莫大於堅持「逆案」之定力;而太學
公元1642年
清議,亦足以寒奸人之膽。壬午入京,周延儒欲薦為中書,力辭不就。一日,聞市中鐸聲;曰:『此非吉聲也』!遽南下。已而,大清兵果入口。甲申難作,大鋮驟起;遂按「揭」中一百四十人姓氏,欲盡殺之。時方至南中,上書闕下而禍作。姚江里中,有奄黨首糾劉宗周三大弟子;祁與章尚列名仕籍,而宗羲徒以人望亦挂彈章,聞者駭之。遂與杲並逮。母氏姚歎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揭中人士如陳貞慧、周鑣,俱逮至論死;沈壽民、吳應箕、沈士柱等,亡命;而桐城左氏兄弟入左良玉軍。晉陽之甲雖良玉自為,然大鋮以為「揭」中人所為;咸惴惴不保。駕帖未出,而南中歸命;宗羲踉蹌還浙東。
會孫嘉績、熊汝霖以一旅之師畫江而守,因糾合黃竹浦宗族子弟數百人隨諸軍於江上,共呼之為世忠營。請援李泌、客從義以布衣參軍事,不許;授職方主事。尋以嘉績及柯夏卿等交薦,改監察御史,兼舊官。方、王跋扈,諸亂兵因之;總兵陳梧自嘉興之乍浦浮海至餘姚大掠,職方王正中方行縣事,集兵擊殺之。亂兵大譟,有欲罷正中以安諸營者。宗羲曰:『借喪亂以濟其私致於眾怒,是賊也。正中守土,即當為國保民;何罪之有』!監國是之。已進所作「監國魯元年大統曆」;即命頒之浙東。馬士英在方國安營欲入朝,朝臣皆言當殺;熊汝霖恐其挾國安為患,好言曰:『此非殺士英時,宜使立功自贖』!宗羲曰:『諸臣力不能殺耳;春秋之孔子,豈能加於陳恆?但不得謂其不當
殺』!又遺書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決戰,由赭山直趨浙西?若日於江上鳴鼓放船攻其有備,蓋意在自守也。蕞爾三府以供十萬之眾,北兵即不發一矢,一年之後亦何能支?何守之為』!又言:『崇明為江海門戶,曷以兵擾之,分江上之勢』?不能用。尋張國柱浮海至,諸營大震;廷議欲爵以伯。曰:『如此則益橫已,且何以待後!請署將軍足矣』。從之。當時搶攘之際,持議嶽嶽;悍帥亦懾於義,而不敢有加。自其力陳西渡策,惟汝霖嘗再以所部火攻之;既而盡以營卒付之,因與王正中合軍得三千人。正中為之仁從子,能以忠義自奮;深結之,使之仁不以私意相撓。故熊、錢諸督師皆不得餉,而正中與世忠二營獨不乏食。海寧職方查繼佐軍亂,披髮走入營,床下;迺呼其兵責之,以定。遂偕繼佐渡海劄潭山,烽火遍浙西;太僕卿陳潛夫以軍同行,尚寶卿朱大定、兵部主事吳乃武等來會。議由海寧取海鹽入太湖,招吳中豪傑;百里之內,牛酒日至,軍容甚整。直抵乍浦,約崇德義士孫奭等為內應。會大兵綦嚴,不得前,少頓。復議再舉,而江上已潰,廢然歸。因入四明山結寨自固;餘兵願從者尚五百餘人,駐軍杖錫寺。微服潛出,欲訪監國消息為扈從計,戒部下善與山民結;部下不能盡遵節制,山民畏禍,潛焚其寨,部將茅翰、汪涵死之。無所歸,而跡捕累及,復走入郯中。
公元1649年
己丑,聞監國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晉左僉都御史,再晉左副都御史。時方發使拜山寨諸營官爵;為言『諸營之強而乃心王室者,莫如王翊。諸營文臣輒自稱
都御史、侍郎,武臣自稱都督;其不自張大,亦莫如翊。宜優其爵,使之總臨諸營,以捍海上』。朝論為然;定西侯張名振弗善也。俄而,大兵圍健跳,城中危甚,置刀待命;蕩湖伯阮駿救至,得免。時諸帥之悍甚於方、王,文臣稍有異同,禍立致;如熊汝霖非命死、劉中藻失援死、錢肅樂憂死。宗羲既失兵,日與尚書吳鍾巒坐船中,正襟講學;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曆。當其從亡也,母氏尚居故里;而朝廷以勝國遺臣不順命者,錄其家口以聞。宗羲聞之,歎曰:『主上以忠臣之後仗吾,吾所以栖栖不忍去。今方寸既亂,吾不能為姜伯約矣』!亟陳情監國,得請;鍾巒迺棹三板船送之數十里,嗚咽濤中。遂變姓名,間行歸家。
公元1591年
是年,監國由健跳至翁洲;復召之,副馮京第乞師日本。抵長埼,不得請,為賦「式微之章」以感將士。自以為從桑海中來,杜門匿影,東遷西徙,靡有寧居。而名懸象魏,又有上變者以之為首。時方搜勦沿海諸寨之竊伏與海上相首尾者,諸山寨相繼滅亡。其弟宗炎首以交通馮京第有狀,被縛;刑已有日,乃潛至鄞計脫之。辛卯夏秋之交,遣使入海告警,令為備。後復連有牽涉,幸而不死。熊汝霖妻孥被逮,將入燕;獨為調護脫之。
其後,海氛漸滅,無復有望;乃奉其母返里門。於是始畢力於著述,而四方請業之士漸至矣。嘗自謂受業蕺山時,頗為志節斬斬一流,不免牽纏科舉之習,所得尚淺;
公元1607年
患難之餘,始多深造,胸中窒礙為之盡釋。而追恨為過時之學,蓋不以少年之功自足也。問學者既多,丁未後舉證人書院之會於越中,以申蕺山餘緒。復東之鄞、西之海寧,皆主講席,大江南、北從者駢集,守令亦或與會。已而大府皆請之開講,不得已應之,非其志也。
公元1678年
康熙戊午,詔徵博學鴻儒;掌院學士葉方藹寓以詩,敦促就道;再辭以免。未幾,方藹奉詔與同院學士徐元文監修「明史」,將徵之備顧問,督、撫以禮來聘。時以母既耄期、己亦老病,又辭之。朝論必不可致,請敕下浙撫鈔其所著書關史事者送入京。其子百家,得預參史局事。自後屢蒙聖祖存問,歎為得人之難!以乙亥秋卒於里中,年至八十有六。
公元1750年
「摭遺」曰:時湯文正公斌為工部尚書,嘗曰:『黃先生論學如大禹導水、導山,脈絡分明;吾黨之斗杓也』。庚午,刑部尚書徐公乾學因侍直,上訪及遺獻,以先生對;且言:『曾經臣弟元文奏薦』。上曰:『可召之京,朕不授以事。如欲歸,當遣官送之』。徐公對以篤老,恐無來意;因歎『得人之難如此』!謝山全氏云:『嗚呼!公為勝國遺臣,蓋瀕九死之餘,迺卒以大儒耆年受知當宁,又終保完節;不可謂非貞元之運護之矣』!戊辰冬,自營生壙於忠端墓旁;中置石床,不具棺槨。作「葬制或問」一篇,援趙邠卿、陳希夷例,戒子弟無違。蓋以身遭變故,期於速朽也。遺命:以所服角巾、深衣殮。平居著書千數百卷;凡志甲、乙後國事者,亦數百卷
。其目不及備載。
顧炎武
公元1645年
顧炎武字寧人,原名絳;乙酉後,改名。或自署曰蔣山傭,學者稱為亭林先生。少落落有大志,不與人苟同,耿介絕俗。其雙瞳子中白而邊黑,見者異之。最與里中歸莊相善,共遊復社;相傳有「歸奇、顧怪」之目。於書無所不窺,尤留心經世之學。其時,四國多虞;太息天下乏材,以至敗壞。自崇禎己卯後,歷覽「二十一史」、「十三朝實錄」、「天下圖經」、前輩文編說部以至公移、邸抄之類有關於民生之利害者,隨錄之;旁推互證,務質之今日所可行而不為泥古之空言,曰「天下郡國利病書」。然猶未敢自信;其後周流西北且二十年,遍行邊塞亭障無不了然而始成。其別有一編曰「肇域志」,則考索「利病」之餘,合圖經而成者。
乙酉夏,奉母避兵常熟之郊。既應崑山令楊永言之徵,與嘉定諸生吳其沆及歸莊共起兵,奉故鄖撫王永祚以從夏允彝於吳;浙中授為兵部司務。事既不克,永言行遁去,其沆死之,炎武與莊幸得脫;而母氏王遂不食卒,遺言『後人勿事二姓』。次年,閩中使至,以職方郎召。欲與族父延安推官咸正赴之;念母喪未葬,不果。次年,幾豫吳勝兆之禍;更欲赴海上,道梗不前。
公元1650年
顧雖世籍江南,而其姿稟頗不類吳會人。以是不為鄉里所善,己亦甚厭屐浮華之習。嘗言:『古之疑眾者,行偽而堅;今之疑眾者,行偽而脆,了不足恃』!既抱故國之戚,焦原毒浪,日無寧晷。庚寅,有怨家欲陷之;乃變衣冠作商賈遊京口,又遊禾中。次年,之舊都,拜謁孝陵。癸巳,再謁;是冬,又謁而圖焉。次年春,僑居神烈山下;遍遊沿江一帶,以觀舊都畿輔之勝。顧氏有三世僕曰陸恩,見其日出遊,家中落;叛投里豪。丁酉,四謁孝陵歸;持之急,乃欲告為通海。炎武亟往擒之,數其罪,湛之水。僕婿復投里豪,以千金賄太守求殺之;不繫訟曹,而即繫之奴之家。危甚,獄日急;有為之求救於錢尚書謙益者,欲稱門下而後可。其人知必不許,而懼失之援,乃私書一刺與之;既而聞之,亟索刺還不得,遂列揭通衢以自白。曲周路舍人澤溥者,故相振飛子;僑居洞庭東山,識兵備使者。乃為愬之,始得移訊松江而事解。於是,浩然有去志。五謁孝陵,始東行;墾田長白山下,頗贍足。
公元1698年
戊戌,遍遊北都諸畿甸,直抵山海關外。歸至昌平,謁長陵,圖而記之。次年,還江南以覽山水之未盡者,六謁孝陵;東遊至會稽。已復北謁思陵;由太原、大同入關中,直至榆林。是年,浙中史禍作,幸而得脫。甲辰,四謁思陵畢,迺墾田於雁門之北、五臺之東。初,其居東也,以其地溼,不欲久留。每言馬伏波、田疇皆從塞上立業,欲居代北;嘗曰:『使吾澤中有牛羊千,則江南不足懷也』。然又苦其地寒;乃但經營創
始,使門人輩司之而身出遊。
公元1667年
丁未,之淮上。越明年,自山東入京師。萊之黃氏有奴告其主所作詩,事多株連。奴得計,復指吳人陳濟生所輯「忠義錄」為炎武作,首之;書中列名者三百人。時在京師,馳赴山東聽勘,訟繫半年。富平李因篤親至歷下急告有力者,獄始白。復入京,五謁思陵。自是,往還河北諸邊塞者幾十年。
公元1797年
丁巳,六謁思陵;始卜居陝之華陰。初,遍觀四方,其心耿耿未下,謂秦人慕經學、重處士、持清議,實他邦所少;而華陰綰轂關河之口,雖足不出戶,亦能見天下之人、聞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險,不過十里之遙。若志四方,則一出關門,亦有建瓴之便:乃定居焉。置田五十畝於華下供晨夕;而東西開墾所入,別貯之以備有事。嘗餌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每遊,以二馬、二騾載書自隨。所至阨塞,呼老兵、退卒詢曲折;或與平昔所聞不合,即坊肆中發書對勘之。或徑行平原大野無足留意,則於鞍上默誦諸經注疏;有所遺忘,則即坊肆中發書熟復之。
公元1798年
時有鉅公者,以史事自任,具書招之;答以『願一死自謝;最下,則逃之世外』。遂止。戊午,詔舉大科,諸鉅公爭欲致之;乃豫語諸門人之在京者曰:『刀、繩具在,無速我死』!及大修「明史」,當事又將特薦之;竟請以身殉,始免。或曰:『先生盍亦聽人一薦!薦而不出,名不愈高』?笑曰:『此所謂釣名者也。譬夫婦人之失所天
也,從一而終,之死靡慝,其心豈欲見知於人!若曰「盍亦令人強委禽焉而力拒之以明節」,則吾未之聞矣』。
華下諸生請講學;謝之曰:『近日二曲徒以講學得名,招逼迫,幾凶死;雖曰「威武不屈」,然名之為累則已甚!又況東林覆輒之進於此乎』!有求其文者;則曰:『韓文公起八代之衰;若但作「原道」、「諫佛骨表」、「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諸篇,而一切諛墓之文不作,豈不誠山斗乎』?其論學,則曰:『孔子嘗言「博我以文,約之以禮」;劉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然則君子為學,舍禮何由!近來講學之師,專以聚徒立幟為心,而其教不肅』。
公元1655年
乙未春,出關觀伊、洛,歷嵩山;曰:『五嶽已遊其四』。歲饑,乃渡河至代北,復還華下。炎武既負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試之;墾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隨寓即饒足。尚書徐乾學,兄弟甥也;當其未遇,常振其乏。至是鼎貴,為東南人士所宗。累書迎請南歸,願分別業為之買田以報;終不至。或叩之,對曰:『昔歲孤生,飄搖風雨;今茲親串,崛起雲霄。思歸尼父之轅,恐近伯鸞之灶!且天仍夢夢,世尚滔滔;猶吾大夫,未見君子!徘徊渭川,以畢餘年足矣』。
公元1680年
庚申,其妻卒於里中,僅寄詩輓之。次年,竟客死華陰;年六十九。無子,徐尚書為之立其從孫洪慎以承祀;門人奉喪歸葬崑山。吳江潘耒,弟子也;收其遺書序而行之
。又別輯「亭林詩文集」十卷,而「日知錄」最盛傳。
(「摭遺」曰:王高士不菴云:『寧人身負沉痛,思大揭其親之志於天下;奔走流離,老而無子。其幽隱莫發,數十年靡愬之衷曾不得快然一吐;而使後起少年推以多聞博學,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鄉,甘於客死!噫!可痛也』!謝山全氏曰:『歷年漸遠,世之能讀先生之書者雖多,而能言其大節者已罕。且有不知其大節而妄為之立傳者,以先生為長洲人;可哂也』!)
李 容
公元1642年
李容字中孚,盩厔人;學者稱為二曲先生。其先世無聞。其父本烈士,名可從,字信吾;以壯武從軍。崇禎壬午,督師汪喬年討賊,監紀孫兆祿偕可從以行。時賊勢大張,官軍累戰不利;可從瀕行,抉一齒與其婦彭曰:『戰危事。不捷,吾當委骨沙場,子其善教兒矣』!中途寓書三,惟容是念。時容年甫十有六,家貧甚。已而師徒撓敗,可從死,從者五十人盡沒。赴聞,彭欲以身殉;容哭曰:『母殉父固宜,然兒亦必殉母;如是,則父且絕矣』!彭氏迺制淚撫之。然無以為活,其親族謂之曰:『可令兒傭以餬口』;或言:『可給事縣廷,則母子不致有凍餒』。彭氏皆弗許;迺令之從師受學。顧脩脯不具,而師皆謝之;已而彭氏曰:『經書固在,亦何必師』。時容已麤解文義,母能言忠孝大節以督課之,煢煢相依;或一日不再食、或數日不火食,恬如也。但聞其
教者甚遠且大,里巷非之、誚之,而母不顧。容乃果能自拔於流俗,以昌明「關學」為己任。家故無書,俱從人借之;自經、史、子、集至二氏書,無不博覽,然會通。其論學曰:『天下大根本,人心而已;天下大肯綮,提醒天下之人心而已。是故天下之治亂,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學術之晦明』。嘗曰:『下愚之與聖人,本無以異;但氣質蔽之、物欲誘之,積而為過。此其道在悔;知悔必改,改之必盡。夫盡則吾之本原已復,復則聖矣。「易」曰:「知幾其神」。夫子謂顏子其庶幾;以其有不善必知,知必改也。顏子所以能之者,由於心齋靜極而明,則知過矣。上士之於過,知其皆由於吾心;則直向根源除之,故為力易。然中材,稍難矣。要之,以靜坐觀心為入手;靜坐乃能知過,知過乃能悔過,悔過乃能改過以自新』。其論朱、陸之學曰:『學者當先觀象山、慈湖、陽明、白沙之書,闡明心性,直指本初。熟讀之,則可以洞斯道之大源。然後取二程、朱子以及康齋、敬軒、涇野、整菴之書玩索,以盡踐履之功;由工夫以合本體,下學上達,內外本末一以貫之。至諸儒之說,醇駁相間;去短集長,當善讀之。不然,醇厚者乏通慧、穎悟者雜竺乾;不問是朱、是陸,皆未能於道有得也』。於是關中士子爭就之學。關中自橫渠而後,三原、涇野、少墟累作累替,至容而復盛。
當事慕容名,踵門求見,力辭不得者則一見之;終不報。曰:『庶人不可入公府也』。再至,並不復見。有所餽遺,雖十反亦不受。或曰:『交道接禮,孟子不卻;先
生得無已甚』!答曰:『我輩百不能學孟子;即此一事稍不守孟子家法,正自無害』。當事請主關中講院;容方為馮恭定公設俎豆,勉就之。既而悔曰:『合六州銕,不足鑄此錯也』!亟舍去。尋陝撫軍欲薦之,哀籲得免。督學使將進其所著書,亦不可。然關中利害在民者,則未嘗不為當事言之也。
公元1670年
初,彭氏葬可從之齒,曰「齒塚」;留穴以待身。後容屢欲之襄城招父魂,惟以母老不敢遽出,且懼傷母心。及母卒服闋,庚戌始徒步往。抵城,繞城走遍,覓遺蛻不得。迺為文禱於社,服斬衰,晝夜哭;淚盡繼以血。襄城令聞之,出迎適館;辭不受。令亦為之禱,卒不得。容遂設祭招魂,狂號不絕聲。令因議為可從立祠祀,且造塚於故戰場,以慰孝子心。知常州府駱鍾麟前令盩厔,嘗執贄門下。至是聞已至襄城,謂祠事未能亟具,請先南下謁道南書院,發顧氏、高氏諸遺書且講學,以慰東林餘望;容赴之,遠近之從游者雲集。凡開講於無錫、江陰、宜興間,晝夜不息。忽靜中雪涕如雨,搥胸自詈曰:『不孝!汝此行為何事,竟喋喋於此。尚為有人心乎!雖得見諸賢遺籍,究何益』?申旦不寐,即戒行。毘陵學者固留之,不可。時祠事已畢,還宿襄城祠下。夜分,鬼聲大作;蓋嘗祝於父,願以五千國殤魂同返關中故也。襄城令乃為之設祭,上列督師汪喬年、監紀孫兆祿主,以容父從事可從為配;下列長筵,遍及當時之殉國者。容伏地大哭,觀者亦哭。於是立碑於塚曰「義林」;取其塚土西歸告母墓,附之齒塚中,更
持初服如初。
既而制府竟以隱逸薦;容辭以書曰:『僕少失學問,又無他技能;徒抱皋魚之至痛,敢希和靖之芳蹤哉!古人學真行實,輕於一出,尚受謗於當時,困辱其身;況如僕者,而使之應對殿廷?明公此舉,必當為我曲成!如必不獲所請,即當以死繼之;斷不惜此餘生,以為大典之辱』!牘凡八上,更辭以病;得旨:『俟病愈,敦促至京』。自是,大吏歲時來問起居,欲具車馬送之入覲;遂稱廢疾,長臥不起。尋部臣以海內真儒薦,時詞科薦章遍海內。而容獨有「昌明絕學」之目,以故朝議必欲致之,將大用。官司勸行益急,檄縣守之;不獲已,舁床詣行省。方伯而下,親至榻前慫之;容乃絕粒,水槳不入口者六日。大吏猶強之,容乃突出佩刀自刺。於是諸官屬駭絕,始得予假療治。已復歎曰:『此事恐不死不止!所謂「生我名者殺我身」,不幸有此!皆生平學道不純、洗心不密,不能自晦所致』。戒其子曰:『我日抱隱痛,自期永棲堊室;平生心跡,惟在「堊室錄感」一書。今萬一見逼死,宜麤衣、白棺,即以是書殉。厝室中三年後葬,毋受弔;毋使我泉下重有憾』!自是,當道亦不復敦迫。荊扉反鐍,弗與世通;雖舊日生徒,亦罕一覲。惟吳中顧炎武至,則具雞黍以盡驩。越年,天子西巡狩,令督臣傳旨引見,容以疾廢辭;當賜御書「關中大儒」四字以顏其廬。
容年四十以前,著有「十三經糾繆」、「廿一史糾繆」及「象數」諸書。既而自以
為近口耳之學,無當身心;不復示人。嘗語門弟子曰:『授受精微,不在乎書,要在自得而已』。晚歲遷居富平,四方之士不遠而至。容起自孤根,上接「關學」六百年之統,於寒餓清苦中守道愈嚴。耿光四出,而一無憑籍,尤為人所莫及。子二:慎言、慎行。慎言以門戶故,出補諸生,終未嘗與科舉之役。後陝學使者以選拔貢之太學,卒不赴。兄弟皆克守父志,時論予諸。
(「摭遺」曰:先生名從「禺」、從「頁」,避作容;嘗自別署為「二曲」、「土室病夫」。時海內稱三大儒者:北方孫先生夏峰,當明之季,已與楊、左諸公善;易代而後,聲名益大。南方,則黃先生梨洲;西方,則先生也。先生所以終身不出者,良以痛其父之截齒、母之葬齒;然襄城、盩厔各得專祠以顯其親,其道愈尊,斯可謂之大孝也矣!)
黃宗炎(弟宗會)
公元1639年
黃宗炎字晦木,一字立谿;世稱鷓鴣先生。崇禎中,以明經貢諸太學。其學術,大略與兄宗羲等;而奡岸幾有過之。己卯秋試不售,與弟宗會約閉關盡讀天下之書而後出。
畫江之役,兄弟蠲家資,盡帥家丁荷殳前驅、婦女胥執爨以餉,步迎監國於蒿壩。宗羲西下海昌,宗炎乃留龕山治輜重;所謂世忠營者是。事敗,狂走入四明山之道巖,
為馮侍郎京第參軍,奔走諸寨間。
公元1650年
庚寅,山寨軍殲,宗炎亦被縛。京第之嫂,其妻母也;匿於其家,跡得之。驗實,待死牢戶中。宗羲還至鄞,謀以計活之。會有馮尚書子道濟,故人也;然獨任其責。與高旦中等為畫策,而方僧木欲挺身請之幕府。道濟曰:『姑徐之,定無死法』。及行刑之日,傍晚始出,潛載死囚隨之。既至法場,忽滅火。暗中有突出負宗炎去者,不知何許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暮行十里始息肩,亟入一室,則萬戶部履安白雲莊也;負之者,即戶部子程也。鄞之諸遺民畢至,為之解縛,置酒慰驚魂,陶然而醉。既聞絃管聲出隔岸,棹小舟往聽之。因自取調之曰:『廣陵散,幸無恙』!尋京弟故部復合,復與共事。慈湖寨主沈爾緒又以帑寄,兄弟輩交阻之,不得。丙申,再遭名捕;宗羲歎曰:『死矣』!故人朱湛侯、諸雅六救之,免。
公元712年
於是盡喪其資,提藥籠遊於海昌、石門之間以自給。或以古篆為人鐫花乳石印,或以李思訓、趙伯駒二家畫法為人作屏軸,或為人製硯,其賈值皆有定;世所傳賣藝文者也。生平於象緯、律呂、軌革、壬遁之學,皆有所密授。既自放,乃著「憂患學易」以存遺經、著「六書會通」以正小學。雅不喜先天太極之說,論八卦方位凡數千言。自先天太極之圖出,儒林疑之者亦多;然終以出自大賢,不敢立異。即言之,亦嗛嗛莫敢盡;至宗炎,而悉排之。嘗語問學者曰:『諸子收拾自己聰明,歸之有用一路,足矣』!
其解「易」「離」之三曰:『人至日昃,任達之士託物情外,則自謂有觀化之樂;故鼓缶而歌。不然,憂生嗟老,戚戚寡歡!不彼則此,人間惟此二種皆凶道也。君子任重道遠,死而後已;衛武公之所以賢也』。其論小學雖好奇字,然謂『楊雄但知識奇字、不知識常字;不知常字乃奇字所自出,奇而猶不詭於法也』。生平作詩幾萬首,沉冤淒結。晚更頹唐,性極僻;雖其伯兄時有不滿意處。
弟宗會,字澤望;從者稱石田先生。性更狷介。國變後,嘗髡髮作頭陀狀,浪游名山。後俱以抑塞而卒。
「摭遺」曰:或云晦木晚年嘗作一石函,錮其所著述於中,懸之梁上;謂其子曰:『有急,則埋之安化山丙舍』!身後,果有索之者;其子遂埋之。及其子卒,而莫知所在(或言不戒於火,非也)。其生平酷嗜古玩,所聚孔多。嘗一日入金陵,市買漢、唐銅印數百,肆為之空。亂後,以貧故,俱不守;歎曰:『奪我希世珍,天真扼我已』!嘗閱澹歸「遍行堂集」(澹歸,即金堡披緇後名),笑曰:『不為雪菴之徒,而甘自墮落於沿門託缽之堂頭;又盡書之於集,以當供狀,以貽不朽之辱。甚矣!此老之耄也』。
案姚江黃氏伯仲,當時以其名懸象魏,不免嫌諱相因,無敢為之傳者。及全氏之文出,而曲折始詳。以太沖之理學文章,特邀聖鑑,固炳炳百世者矣。然其志節,惟在陵谷崎嶇起軍、乞師、從亡諸大案。故「摭遺」詳其前事,而於被徵以後則從略也。晦木之行,與伯子少有殊致;故別立一傳,而以澤望名附。
繹史摭遺卷十四
吳郡李瑤子玉纂
目 錄
逸民、獨行列傳
徐 枋(吳稽田、戴南枝附) 李天植 邵以貫 沈 盷 陸世儀 錢光繡 陳洪綬(崔子忠附) 徐芳聲、蔡仲光(從弟宜之附) 畫網巾先生(二僕) 采薇子 一壺先生(紙衣翁附)
正叔有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澗上、川上三君子,其庶幾之。或曰:老蓮以畫名,早已傳諸畫鑑;無事子以「逸民」列!余曰:人知其畫,而不知其所以畫;列諸「逸民」,正所以明其志也。彼若畫網巾先生者,宛轉劍鋒、矢鏑之間,而自以留姓名為辱身,則其志為尤苦;惜不能與采薇、一壺、紙衣者拍手相見耳。且二僕者,亦人奴也;從故主於孤窮危躓之餘,而恬然以殉;此又文丞相所不能得於余元慶者,可不敬哉?
列傳十四
徐 枋
公元1642年
徐枋字昭法,號俟齋;崇禎壬午舉於鄉,為故詹事汧之子,海內三高士之一也。
初丁國難,避地汾湖;已遷蘆區、遷金墅,往來靈巖、支硎間。及定卜上沙,築澗上草堂遂老焉。枋痛父死節,故不入城;及老澗上,並不入市。長年禁足,以書畫自給,非力不食。雖達官貴人訪之,每踰垣避去;凡有所遺,悉屏卻。是時以湯撫軍斌之賢,欲致一絲一粟,輒不可;既而屏騎徒步,叩門者再,卒不見。平居往來者,惟世好數人,如萊陽姜實節、宣城沈壽名、崑山朱用純、同里楊旡咎、其門弟子吳江潘耒及南嶽和尚洪儲也。洪儲每以香火資周其所急,曰:『此世外清淨食,得獨留』。以故澗上之得安止者,多洪儲力。
嘗豢一驢甚馴,而通人意。日用間有所需,則以所作書畫卷置一簏駕於背驅之,驢乃獨行至城,立城闉間而不闌出一步。市人見之,咸謂高士驢至;亟取其卷,爭以日用所需之物如其指,備而納諸簏,遂返。枋所居,當天平山簏,平遠清勝;讀書染翰之外,則竟日不出一語。年七十有三,卒。其門下即以草堂為之祠。
「摭遺」曰:俟齋先生與李潛夫、巢端明三君子,皆畢其生不入城市者,海內敬其高躅。其書法孫過庭、畫法巨然,自署為秦餘山人。晚尤名重江左,得其遺墨,不啻珊瑚鉤也。澗上之祀,至今秋菊春蘭,猶綿其澤。當時理先生之事者,為南嶽大師外,更有山陰戴先生南枝、嘉善吳先生稽田。蓋先生之得安於澗上也,為南嶽力;其身後,則皆南枝之力也。先生既卻湯文正之聘,易簀時,遺命並不受弔,而託殯事於南枝。故漫堂宋公為提唱風雅者,輒以不得一致賻襚於先
生為歉。是南枝、稽田,特為先生素心之交且篤者也。子文止,字觀成;詩文翰墨有父風。惜年僅二十四,卒。故先生歿時,僅存一孫,託諸次耕、稽田云。
謝山全氏曰:『稽田生平車從跡,頗與徐先生相反,而實為同德。蓋二公,故郎舅也。稽田抱劉琨、祖逖之志,而又欲雪其王哀之恥;故終身冥行,不返家園。先生之初於汾湖、於蘆區,則依稽田;及於金墅,則稽田依先生。因其往來靈嚴、支硎間,既又同棲積翠;及居澗上,稽田每自北來,但過先生而不入其家。先生集中以儲公之賢言之,不一而足;而於南枝則未及。凡呼遠公者,皆稽田也。稽田一生逐日奔走中原,不得稍洩其志。死葬膠東,以明其蹈海之憤、白其不願首邱之恨;是非大招、廣招所能致也。且由是而知徐先生之高蹈,非石隱者流也』。
次耕作「南枝傳」曰:『戴山人易,字南枝;不詳其出處。語操越音;數稱劉念臺先生及酉、戌間事,蓋越之遺民云。來游吳門,年七十餘;蒼顏古貌,談論娓娓。能作徑丈八分書。先師性行高峻,平居闔戶不見一人;特與之相得,稱老友。先師沒,僅一嫠婦、一孤孫,饘粥不繼;謀葬於祖塋,而族人不可。山人曰:『吾為俟齋任此事;一日不得,則吾一旦不了』。經年,乃得地於鄧尉之西真如塢;謂耒曰:『地甚佳,又在梅花深處,與高士宜;但價需三十金』。耒先以十金成券。會有黃、廬之游,山人因募於人,無應者;迺矢願賣字以買地。初,求其八分書者,非其人多不應;得者,必厚酬。至是榜於門,一幅止受銀一錢;貲稍稍集。又相旁地並買之,凡四十餘金;而地畢入。山人酷貧,寓無隔宿炊,冬月常衣綌。其求地也,目之所營、神之所馳,無往不在地;黧面繭足,徬徨山谷中而不知疲悴。其賣字也,銖積寸累,悉歸之地,不妄費一錢。一蒼頭饑不能忍,輒辭去。已則寄食僧舍中,語及徐先生必流涕。人笑其迂、譏其愚,終不
悔;至誠感人,事竟以集。嗚呼!先師簪纓世家,親族故舊甚眾;身後鮮過而問焉者。山人非有葭莩之親、簦笠之好,徒以片言心許,不惜傾身命以踐之,無所為而為;豈非天下之高義哉』?
李天植
公元1633年
李天植字因仲,學者稱為蜃園先生;平湖之乍浦鎮人。崇禎癸酉,舉於鄉。先世有隱德;少而蕭散,其於世事泊如也。嘗曰:『無欲則心清,心清則識朗,識朗則力堅;無欲則心真,心真則情摯,情摯則氣厚』。時時以誨,學者亦頗耽清言。浦上之以科名起者,自天植始;三上公車。
公元1643年
癸未,其子諸生觀卒;自以為有隱慝,痛自刻責。遂絕意仕進,改名確,字潛天(或言其國難後,改名非)。洊遭喪亂,遣妾、遣婢殆盡;尚有田四十餘畝、宅一區並家具一切,分畀所後(子震與其女),遂自髡其髮,別其妻,逕入陳山隱。足不至城市,訓山中童子以自給;其自署曰「村學究」、「老頭陀」。
公元1670年
居山十年,陳山之僧開堂,以避喧,始返其蜃園;復與妻居,賣文取食。不足,則與其妻為棕、竹筥以佐之。時有好事者,約為月給供米;力辭不受。有司慕其高,訪之;踰垣避。其所著詩賦,皆弔甲申以來之殉節者。
蜃園者,乍浦勝地,可以望見海市者也。又十年,家益困,不復能保其園;乃以妻
委之婿家,而身寄食於僧寺。戚友憐之,相與贖蜃園歸之。於是復與妻居,則年已七十矣。
所後子震,亦稟其教;棄諸生,顧以謀食走四方。二老相對,時絕食;迺歎曰:『吾本為長往之謀,顧蠟屐未能、乘桴又未能;至於今日,悔之無及。待死而已』!有餽之食者,非其人終不受。或問以身後;曰:『楊王孫之葬,何必棺也』!
又十年,蜃園但存二楹。兩耳失聰,又苦下墜,終日仰臥;客至,以粉版相問答。或有自江西來者造其廬,相對而泣。臨別,以銀五錢贈之;五反不受。固以請曰:『此非盜跖物也』!始納之。客屬曹侍郎倦圃糾同志為繼粟之舉,且謀其身後事;吳中徐昭法聞之,曰:『李先生不食人食,聽其以餓死可矣』。旋使至則言,果堅拒不受;客迺深以為媿。未幾,竟餓死。
(「摭遺」曰:乍浦同時有鄭嬰垣者,孤介絕俗;與蜃園先生稱金石交。先數年,於大雪中以凍死。客自江西至者,迺魏凝叔也。及為之謀繼粟而不受,凝叔歎曰:『吾淺之乎,為丈夫已』!凝叔知為先生謀食,而不知為先生謀施食之人!夫倦圃,新朝之貴人也;先生肯食其食,亦何待凝叔。故俟齋之在澗上能食之者,惟一退翁禪師,餘莫能也。俟齋聞凝叔之舉,而卜其必不食;亦可謂相知以心者矣。)
邵以貫
邵以貫字得魯,餘姚人。門材最盛;少與兄以發齊名。性狷潔,日講求有用之學。時遭饑饉,倡設義倉;桑梓德之。
已國難大作,幾欲死;以母在,不得。遂髡為頭陀狀,狂走入雪竇山中妙高臺。僧道巖者,故鄞廣文張廷賓也,亦姚產;乃依之。苦身持力,不與人接。
公元1644年
尋以省母,返故居。時,姚江黃氏季子名宗會者,志節夙近;至是,來同居其潭上園中。夜相與讀謝皋羽「遊錄」,輒慕之曰:『方今豺虎滿天下,五獄之志不可期矣。四明二百八十峰近在臥榻,當使峰峰有吾二人屐齒』!於是遍走山中。然山寨方不靖,所在多邏卒;而二人者冠服奇古,躑躅其間,頻遭詰難不為苦。一日,忽入絕谷,罔知所向,茫然求故道不可得。俄而峰回路轉,松梧桐竹甚盛,有雞犬聲。就一家,有幅巾者出曰:『客從何來』?語之以宅里,笑曰:『吾亦姚人,避世居此;不虞君之陟吾地也』!止二人宿。曰:『是名石屋山。僕為陳從之,嘗監故大學士孫公嘉績軍。公死海上,吾無所依;來此山中,未嘗與世接』。因相顧嗟歎曰:『是真桃源矣』!宗會嘗語人曰:『得魯自甲申後,頰輔間無日不有淚痕;其稍開笑口者,則遊山耳』。
未幾,宗會卒;遂孑然無所向,遂棄家投四明山中。時尚有一妾,不忍判;亦自為尼,偕隱山中之楊菴。每日晨昏,各上堂禮佛。外此,雖茗粥不相通。久之,並卒。
「摭遺」曰:讀諸家文集,於國初遺民為之傳者多矣;而得魯邵先生事獨軼。清節若斯,而
後世幾不能舉其名;嗟哉!
沈 盷
沈盷字朗思,初名蘭先,號甸華;仁和人。弱冠,為名諸生,從學蕺山。
甲申之變,年二十七;即棄諸生業,甘作首陽之餓,以刻苦清勵自守。力排佛、老,曰:『其精者傍吾儒,其異者不可一日容也』!聞四方之士有賢者,即書其姓氏置夾袋中,冀得一見。然亦不肯妄有交,取與尤介。授徒自給,三旬九食以為常;每連日絕粒,采階前馬藍草食之。聞者餽之米,不受;固請,則固辭。時餓已甚,宛轉辭謝而益困,遂仆於地;其人皇駭去。良久始甦,笑曰:『其意可感,然適以困老子耳』!嘗展蕺山墓,徒步來往。里中子弟習知其清節;有好事者,極意為繼粟、繼肉之舉,而卒莫敢前。
殘明講學習氣,蕺山身後弟子爭其宗旨,各有煩言。盷獨曰:『道在躬行;但滕口說,非師門所望於吾曹也』!疾革,門人問曰:『夫子今日之事何如』?曰:『心中並無一物,惟知誠敬而已』。夜半卒,年六十三。
「摭遺」曰:沈先生與潛齋應先生交最醇;沒後無以殮,潛齋經紀其喪,不知所出,涕泣不食。或問之;曰:『吾不敢輕受賻襚以玷之』!潛齋之徒姚生者曰:『如某何如』?曰:『子篤
行,乃先生夙許;殆可也』。於是姚生遂殮而葬之。甬上全氏曰:『世或有知潛齋者,而甸華則沉冥也。潛齋與之淳心篤行,師表人倫;其風節殊絕如此』。
陸世儀
陸世儀字道威,號桴亭;太倉人。少好養生之說;既而棄去,一於敬天敬心之學。錢肅樂為州牧,奇之曰:『他日必以魁儒著』。
流寇日甚,世儀謂:『平賊在良將,尤在良有司;宜大破成格。凡進士、舉貢、諸生,不當拘資地;但有文武幹略者,輒與便宜,委以治兵、積粟、守城之事。有功,即以為其地之牧令。如此,則將兵者,所至皆有呼應。今拘以吏部之法,重以賄賂,隨人充數,是賣封疆也』!時不能用。國亡,上書南都,復不用。太湖起事,又嘗參其軍。既解,鑿池寬可十畝,築一亭,擁書坐臥其中,不通賓客;榜曰「桴亭」。其舊日門弟子詢之;曰:『吾藉此作浮海觀耳』。
風波既定,至四明哭肅樂。歸,始應諸生請,講學東林、毗陵間。尋還里中;當事者累欲薦之,力辭不出。西安葉靜遠者,蕺山門下士也;千里貽書,與之討論。喜曰:『證人尚有緒言,吾得慰未見之憾矣』!先是,里尚少年之從學者,嘗問「知行」先後之序;曰:『有知及之而行不逮者,知者是也;有行及之而知不逮者,賢者是也;故未
可以概而論之。及其至也,真知即是行,真行始是知;又未可以歧而言之』。聞者無不歎服。遂以隱君子終。
([「摭遺」]曰:國初遺老如孫夏峰、黃梨州、李二曲、其高蹈如徐昭法而下諸君,名皆最著;而桴亭,則少得知者也。讀其書,則歎其學之邃、品之清。昔溫公撰「文中子傳」,而采其粹言為詞;「摭遺」於此,亦從其例。)
錢光繡
錢光繡字聖月,號蟄菴;故大學士肅樂從弟。少負異才;侍其父僑居硤石,盡交浙西諸名士。既遊吳中、宛中、南中,又盡交江左諸名士。是時社會方殷,四方豪傑俱遊江、浙間,因盡交天下諸名士。年甫及冠,而諸宿老俱重之。
流寇逼京師,上書南樞史可法,請『急引兵勤王,以救京師之困。而先以飛騎追還漕艘,勿齎盜糧』!可法答以『具曉忠懷,即圖進發』。福王稱制,累言於當道,深以立馬量江為憂。陳潛夫按河南,檄光繡知舞陽縣;以親老辭。而於周鑣之獄,則悉力營救。南都破,肅樂方舉兵江上,乃獨居硤中;惟隔一水,竟不赴。吳中起義,硤中舉兵應之;光繡亦不豫。蓋雖為故國常抱杞人憂,而逆知時事犯手之難,故置身局外;卒無不如其所料。
公元1646年
丙戌以後,頹然自放。生平師友半死劍鋩,所之有山陽之痛;遂以佞佛晦之,別署其號曰「寒灰道人」。居吳中久,迺多吳中習;談諧四出,必有名理。一茗一粥,非手製無可意;雖曰佞佛,輒旦旦啖黿羹、炙牛心、飲醇酒不置。逃儒入墨,固其宿根所近;然亦半觸於時之所激,故未嘗不一呈露本色也。
時肅樂家方被籍,隱欲為之紓家難。適招撫嚴我公至,往見之。嚴欲召以贊畫,且有薦之修「玉牒」者;因辭絕。肅樂既殉,諸弟遠去;獨修其祝版之文,悽感行路。從兄肅凱向有隙,以江寧推官罹刑,懼家門不保,託以幼子;竟力任之。
時吳、越諸野老多以不仕養高,而牧守干謁仍不廢;因作長謠諷之云:『昔日夷、齊以餓死,今日夷、齊以飽死;只有吾鄉夷、齊猶昔日,何怪枵腹死今日』!聞者惕然。
光繡平居蘊藉性成,雖困厄不少憾。然感懷家國,漸至憔悴,竟成心疾,以自裁死。
(「摭遺」曰:錢氏諸弟無不盡命於國;其得槃恆牖下者,獨蟄菴一人。然卒不能以善終,亦可哀也!)
陳洪綬
陳洪綬字章侯,諸暨人。四歲,就讀婦翁家塾。翁方治舍堊壁,誡童子曰:『毋許人入我舍,洿我壁』!洪綬入,視之良久,紿童子出,自累其案登之;手繪漢前將軍關侯像長十餘尺,拱而立。童子至,遑懼號哭。聞於翁,翁見之驚且拜,即其舍奉香火。
既長,師事蕺山講性命之學。已而,意有所不如,遂縱酒、近婦人,而頭面或數十日不沐。客有求畫者,雖罄折至恭,輒勿與。或置酒召妓,輒自索筆墨;雖孺子傔從,無不應。嘗赴西湖友人之召;先與他舟遇,徑登其席,據上坐,舉酒大嚼。主人怪之;已知為洪綬,亟稱其畫。洪綬駭曰:『子與我素不相識也』?竟起拂袖去。
崇禎末,始入貲為國子生。明年還里遭亂,混跡浮屠氏;自稱「老遲」,亦稱「悔遲」、亦稱「老蓮」,縱酒狎妓則如故。醉後語及國家淪喪、身世顛連,輒痛哭不已。
後畫名逾重,而意氣逾奇。更數年,以疾卒。
「摭遺」曰:老蓮作畫,是無等等咒;是夙世得來,至不可思議。後之人蘧篨戚施,直自獻其百醜圖耳!或曰:老蓮飲醇酒、近婦人,在國難前已然;則為之有玷蕺山之門,更何豫於故國、故君之感邪!噫!此正趙州和尚未見大菩薩時所論,烏足與言老蓮哉!世之傳老蓮、知老蓮者多矣,各自成文、各自有說,胥置之。此從潛采堂本,志其奇。其妾胡淨鬘亦能畫,亦一遺民氏女也。
思宗之世之以畫名家者,稱南陳、北崔。崔即所謂宛平秀才崔子忠也,一名丹,字道母,又
字青蚓。其先萊陽人,以書畫,為華亭董尚書其昌所許。顧自矜貴,雖貧甚而不能以金帛動。友人官詮部者念之,屬選人具千金為壽;子忠怒,投之地曰:『念我貧,當分俸餉我;乃以此外來物洿我邪』!時史閣部官南樞,故與之善;偶詣其舍,見子忠方絕食,迺脫乘馬曰:『聊佐一夕衛(?)』。逕徒步歸。於是子忠牽馬入市,得金呼友噱飲之;曰:『此酒自史道鄰來,非盜泉也』。凡飲一日夜,而金去盡,絕食如故。已闖陷京師,子忠出奔,鬱鬱不自得。適有世俗子拂其意,遂遯入土室中匿不出。南都覆後,以餓死。
徐芳聲、蔡仲光
徐芳聲,字徽之;蔡仲光字子伯,原名士京,一字大敬:蕭山兩高士也。才名素相泐,而高尚之名亦與齊。
公元1627年
天啟丁卯,芳聲父子同舉省試;主者斥子而取其父明徵,卷為「書經」冠。明徵曰:『吾冠一經無所媿;吾媿者,特吾兒耳』!時甫弱冠,所試無大小,必第一。四方論文之家,每恥不得與芳聲交。而仲光之學,則益主居敬者也。甲申之變,同集學中諸子弟哭孔氏廟三日。
既而芳聲入潘山隱,稱「潘山埜人」。嘗曰:『讀書貴有用也』。自惜其經濟不為天下用,思以言嬗後;因著兵、農、禮、樂諸有用書,而於「兵」尤詳。別輯兵書數十卷,凡運籌指顧、制械器、設屯灶,無不簡覈,以闢從前之虛言兵者。嘉興徐仲威於鄉
闈慮策及兵政,忽夢關侯告之曰:『蕭山徐生善言兵,盍師之』!仲威即晉謁而語以故,乃盡授之。
公元1645年
初,與里中翁德洪、何之杰、張杉、毛甡交最得。德洪字纖若;乙酉,闔家以義死。杉字南士;亦盡節。甡獨受聘,應制科;芳聲、仲光,各為詩文贈其行,寓意切劘。甡佩之至都,都人士問兩君者踵至。嘗謁益都馮相國溥於私宅;升階,見左廂朱扉間大書「蕭山徐芳聲,字徽之;蔡仲光,字子伯」十四字。其足不出戶,而名達都下者如此。會朝廷恢復西南,大赦;詔徵天下山林隱逸之士。侍讀湯斌、侍講施閏章聯名具薦,以例由外入貢;於是蕭山知縣姚文熊承益都命,特書幣親造門徵之,芳聲、仲光並卻之。芳聲年八十四,卒於貞節里。
公元1668年
既而毛甡歸里,詣仲光請見。時,仲光棲一樓,久不與世相接;甡至,亦謝之。甡拱立不去;無已,憑樓語曰:『僕與子為金石友;子今新朝貴人也。為忠、為孝,則子自有子事。僕以桑榆之景,將披髮入山矣;更弗敢豫世俗交』!甡灑然動容。已復請其業,遂出舊著經學諸疏,曰:『仲光畢生精力盡此。子能昌明斯道,請即署子名無傷也』!命童子舉以為贈。或云:今「西河集」中之論經者,都半是仲光生平於指授弟子文章;忠孝外,無他言。至災祥、星緯之驗,亦無不明徹;而絕不肯妄言休咎。當戊申之夏六月地震,凡幽燕齊魯以南、晉豫以東、閩與粵、江南與江右半天之下,震無不同
公元1645年
於浙,而泰山之東為尤甚。客有自遠游歸者告之,叩其故至再;迺著「地震說」數千言以示之。略云:『土莫旺於五月之午、六月之未;陰氣乘之,一震而洩。以震之時日測之,其在甲寅之年乎!震之月日皆剛,剛為陽;以陽勝陰,天之道也。甲木之德為仁、寅木為祿;木得祿逾疆,有「除刑去暴」之義。以東方震之日,合於都城震之日,兩支相刑;甲輔寅、寅又刑申,申雖屬金,不能敵也。故陰之衰,必始於甲寅。天道三十年一變,以甲申始,必以甲寅變。今茲天下,東方其有災乎!然震之歲在申,雖災不害』。後七年,而有逆藩之變起東南,旋平;學者益尊其言若操券。年至七十有奇;康熙乙丑秋,以病終。晚歲得男子子二,長某先卒。載嬗而嗣斬,著述遂散佚。凡詩文之傳於世者,僅數十篇。
「摭遺」曰:大敬先生孤車從絕俗,寵辱弗驚;其造詣,較徽之為尤進。蓋後徽之而沒者,則世際隆平矣;若故人者,已欣欣向榮矣。夫實學優行如先生,假令當時奉詔而出,恐西河氏終須遜卻一籌也。矧先生於故國以一衿垂老,無斗糈之恩、無喬木之感,非可與吾鄉徐高士輩例論也。而竟自甘巖穴以遂其披髮行吟之志,則其志之皭然不滓,益為世所幾希者矣!同時其從弟宣之者,字德修;奉父避兵,甫出城即衝散,號泣追尋。已見父於隔岸已被執,亟雙身入河,泅水救之;然素不習水也,及岸則父已在刃下。迺以身庇,請代死;兵亦感動,得兩全去。既而潛心理學,有名行,學者甚眾;題其門為「匠門」。與大敬先生同祀鄉賢云。
公元1830年
道光庚寅,匠門七世孫孝廉聘珍助予勘補事而為之捭版焉。孝廉與予族父槃谿先生為同歲生,其從父鶴(松町)丈嘗為予道大敬先生高節如斯。既而讀「近軒文集」,以西河諸文參之,遂合作兩高士傳,而並書匠門節概於後(瑤附記):匠門凡五子,近軒其伯子也;有文集行世。名惟慧,字青侯;康熙歲貢。築屋城南,闡道授經,學者宗之。其五世孫諸生松齡,亦以夙學名。嘉慶己卯,予為浙都轉掌記室;以事渡江,鶴與松齡得定交。鶴則出自匠門之叔子、聘珍則為季子六世孫也。鶴之子亦登賢書。其一門淵源如此。
畫網巾先生(二僕)
(勝朝至酉、戌間,邦殄人亡,將相草靡矣;既以豎掌支天者,亦旋起而旋仆。凡吳、越、閩、粵之士,或就死若鶩、或束身世外者,補類列,復得爾許人。外此而別有恬死藏名、憫默沉苦如畫網巾先生、采薇子、一壺先生數輩者,則其志節之苦更加人一等也。故於「逸民」中又判其傳曰「獨行」。)
畫網巾先生,其名位、鄉里皆不可稽。初同二僕潛跡邵武光澤山寺中作苦觀變,衣冠儼然。久之,聲影漸露。光澤防將吳鎮者,聞其岸異,因掩捕之。逮至邵武,鎮將池鳳鳴訊其里居、姓名,默不答。鳳鳴偉其狀,戒部卒曰:『謹事之。去而網巾,無以惑眾,足矣』。明日,自索網巾無有;盥櫛畢,則謂二僕曰:『得筆墨否?為我畫網巾額上』!僕問故;曰:『衣冠本歷代舊制;網巾,則大明創制也。即死,可忘明制乎』?
於是二僕為之畫;畫已,乃加冠。二僕亦復交相畫。軍中譁然笑之,共呼之曰「畫網巾」云。
公元1663年
是時,適有四大營之亂。四營者,張自盛、洪國玉、曹大鎬、李安民也。自盛始為王得仁裨將;得仁據江西反正後敗死,自盛亡入山,糾召殘卒及賊之無車頁者眾逾萬人,借義聲曰「恢復」;一時名德如督師侍郎揭重熙、詹事傅鼎銓等皆依之。顧攻取無策,徙鳥徒(?)江、閩界;所經地毛如洗,飛走皆盡,流毒諸村落者二年。庚寅夏,江、閩之師合勦之,四營潰。池鳳鳴因詭稱為俘獲畫網巾者,獻之閩督楊名高。楊鞿之,欲生之;見所畫網巾固歷錄然,笑置不問。既就檻車至泰寧,楊猶欲諭之降;因謂楊曰:『左路總兵王之綱吾舊識,就彼決之可乎』?楊喜,即遣往。之綱愕然;迺曰:『吾固不識公,特從公索死耳』!之綱窮詰里籍、姓字殊苦;喟然曰:『吾忠未報國,留姓名則辱國;智不保家,留姓名則辱家;國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則辱身。若曹呼我「畫網巾」,吾即此姓名矣』。之綱抗聲曰:『天下大定,一夫強死何濟!且改制易服,歷代皆然,薙髮亦奚傷;胡作此怪鬼為』!畫網巾者顧之而唾曰:『何許癡物!網巾且不忍去,況髮乎!死已,無多談』!語侵之綱益厲。之綱怒曰:『明亡,填溝壑者莫名數;庸渠皆俊物乎』!令先斬二僕。逡巡間,群卒捽之;二僕瞋目叱曰:『癡奴!吾豈怯死者。顧死亦有禮,當一辭吾主人』!於是向先生再拜辭,曰:『奴得掃除泉下矣』!欣然受戮。
之綱復好謂之曰:『若豈有所負乎?不然,義死亦佳,何堅自晦也』!曰:『我何負?負明耳!一籌不抒,束手就盡,去婢妾無幾!又以此易節烈名,吾笑古今之隨例就義者;故恥不自述也』!檢袖中有詩一卷,擲於地。復出白金一小封,擲向劊者曰:『此樵川范生所贈,今與汝』!遂挺然受刃於泰寧之杉津。泰人聚觀之,所畫網巾猶斑斑在額上也。泰之諸生謝韓者收其遺骸,瘞郭外之松窠山,題曰「畫網巾先生之墓」;歲時謁奠如家儀。其後泰人有召乩仙者,乩動如飛,輒書曰:『我畫網巾也』;而終不名。其幽靈蘊結如此。
(「摭遺」曰:此傳節諸「明文授讀」中,為李世熊著;且曰:『是時楊、王追破四營,報獲累累;多有文秀儼毅、顧盼目軍偉,絕無鞿纇愁狀者。豈亦「畫網巾」先生之流歟!其別營有投降者,當就邵武聽撫;行至朱口,忍一魁獨不肯前,伸頸就其黨索殺,曰:『吾熟思累日,終不能俯仰於官,寧死汝手』!其黨難之。即奮袂裂眥抽刃相擬,曰:『不殺我者,今當殺汝』!其黨乃揮涕刃之,瘞骨而去。張自盛後亦就俘瀘溪山中。)
采薇子
國初,有采薇子者,衣如懸鶉,兩足重繭如漆。往來績溪嶺北,常宿路亭中,拾楛枝、撅野菜就沙罐爛煮食之。食已,復撅菜、拾枝如故,而未嘗向人乞一錢。間入館
公元1685年
中,向童子假楮筆題詩;詩或可解不可解,而字甚工。題已,嗚嗚誦、嗚嗚哭;尾輒署曰「采薇子」。叩其姓氏,即流涕不答;再叩之,則哀號疾馳去。顧每歲三月既望,必僵臥地下者數日;不飲不食,不言笑。好事者或蹴而呼之以食,則口又嗚嗚然若誦、若哭至不已;而卒不肯食。人以是度其為故明之有爵位而悼喪其君焉者耳。
(「摭遺」曰:績溪為一郡之僻、嶺北為一邑之偏,彼其人入山惟恐不深、去名惟恐不盡,而獨不忘失國變之期也,隱哉!吾特補此「采薇子」傳告後世。)
一壺先生
一壺先生者,其姓氏、里族不可知,亦不知其為何如人。嘗見諸登、萊間,角巾破衣,徉狂自放。好飲酒,行輒以酒一壺籠袖中;人故稱之如此。好之者嚥以酒,即留宿其家。間一讀書,即欷歔流涕,往往不竟讀;雖黑夜,亦踉蹌走。
其蹤跡無定向,或宿野人家、或寄僧寺;然不久輒去,去復罔知所之。與即墨黃生、萊陽李生者善。每與兩生相對,瞪目無語;既而曰:『行酒來,吾為汝痛飲』!兩生度其胸中多不平而外自放乎酒也,嘗從容叩之;勿答,即舍去。去之數歲,忽再至,仍居僧寺。容貌憔悴,神氣惝怳。中夜即放聲哭,哭之達旦。閱數日,竟雉經死;年垂七十矣。兩生者為之殯,而歲以一壺酒澆其土。
公元1645年
(「摭遺」曰:吳中有紙衣翁者,面目略可辨,言語不可知。徜徉廛市,兒童繞之。嘗自翦紙為衣,行則窣窣作響。日詣破廟野寺中臥;臥起,於兩袖間出崇禎大錢一,弘光、隆武平錢二,置之高所而載拜。拜已,始就食;食亦不審其何所得。識者謂是南都、閩疆之遺臣邪!而姓氏竟弗傳。)
繹史摭遺卷十五
吳郡李瑤子玉纂
目 錄
列女列傳
顧母王氏(崑山顧炎武母) 伯商夫人(故蘇松巡撫祁彪佳配仲商夫人、祁氏諸婦、諸女附) 史八夫人(督輔弟可經妻) 女將軍沈氏雲英、劉氏淑英 李氏(故靖南將軍毛有俶配) 鮑氏(故職方主事錢肅遴配) 陸氏(故檢討華夏妻) 潘氏(乙酉殉節諸生高朗妻)中山徐氏(故定遠侯鄧文昌配) 二孟氏(故河南巡按陳潛夫配) 烈女王氏(大蘭洞主王翊女) 金氏(故義興伯鄭遵謙妾) 華亭四姬(故太傅張肯堂妾) 文鶯(故兵部侍郎李長祥婢)余氏(故總兵章憲配) 畢氏文(薊邱守將女) 烈婦錢氏、陳氏 俞沈氏 何余氏 張氏(故登萊道來斯行妾來氏諸婦等、楊氏、湯氏、茹倪氏並附) 李陳氏 香娘(故職方主事吳易姬草衣道人附) 隱隱(乙酉殉節諸生夏子龍姬)
余既補纂宮闈盡難者列諸「摭遺」卷首矣。夫明人自熹、毅二后湛身殉國,不失陰教之正,實於前史有光焉。而臣僚之母妻、姬妾、婦女并命殊多;降及草野,尤見節烈風化之盛,未有過於此者。自宜詳列一卷,以表章一時彤管。而吾獨於廬陵女子劉淑英事,甚惜其命之蹇也!負此
文武才而一不得白頭偕老之夫,早傷寡鵠,洎至自將一旅以赴義破家。推其心,則但祈為石砫將軍之續,以保厥身名而已。而卒受奸徒所賣,恨不伸,致坐一蒲團以老。天下之抱奇才者,往往作此結煞,可勝痛哉!彼吳中、邗上之歌姬舞女能明大義而從容殉主者,亦大有其人;此又不可以早歲之失身而鬲諸清流者也。若柳如是之於錢牧齋、顧橫波之於龔芝麓,以兩尚書而自送其名節於兩婦人之手,則又當別論。然河東君於虞山故後,有宗子爭產而能身殉以定厥禍;其智足多、前愆足蓋矣。論者云:流品何當歸於晚節,為士夫者庶可以興!
列傳十五
顧母王氏(崑山顧炎武母)
公元1636年
崑山顧母王氏,左贊善紹芳子婦、官廕生同應妻也。子炎武,以文章、經濟名於世。同應早卒,氏苦志守節,養炎武於襁褓中。嘗以君姑疾篤,百藥不能治;氏禱於天,抽刀斷一指雜入藥餌以飲姑,姑病以療。黨族間遂稱其孝。崇禎丙子,直指使具疏上聞,中例得旌;飭有司建坊焉。
公元1645年
乙酉夏,氏年六十。大兵下江南,崑山去郡祗三十里,警報沓至;迺避至常熟之郊,謂炎武曰:『我雖婦人哉!然已受朝廷恩命。果有大故,則死之』!時炎武方應邑令楊永言之辟,與嘉定諸生吳其沆及歸莊等共起兵,奉故鄖撫王永祚以從夏允彝於吳。浙
東魯監國聞之,授炎武兵部司務。事敗,永言行遯去,其沆死之。炎武與莊脫歸,將奉母他徙;而氏必不可,遂從容絕粒而卒。遺言:『後人勿事二姓』。以故炎武累奉本朝徵召,輒力辭不赴,以游學終其身。
(「摭遺」曰:亭林先生承太安人之教,雖以奔走天涯,有故國、故君之感;而實成其學殖也。觀太安人之從容盡命,裒然真足以為巾幗首。)
伯商夫人(故蘇松巡撫祁彪佳配)
伯商夫人,名景蘭,字媚生;山陰人。家本著姓,世有名德;故冢宰商周祚女、蘇松巡撫贈忠敏祁彪佳配。累膺冠誥,封一品夫人。贍才藻,能詩畫。越中閨秀,舊稱伯、仲商夫人。仲即其妹,有國色;歸兵部尚書上虞徐人龍子咸清為室。
伯商歸忠敏,極閨中倡和之雅。祁氏自其先世夷度君以來,淡生堂藏書甲於大江以南;其梅墅寓園池館之勝,則又甲於越中也。商日從事簡冊,學益富。嘗與忠敏分詠史事,慷慨激昂,絕不類巾幗中語。教其女及冢婦張氏楚纕、介婦朱氏趙璧,各操柔翰為詠吟;壺以內雍然化之。忠敏盡節,商作詩悼亡云:『公自垂千古,吾猶戀一生。君臣原大節,兒女亦人情。折檻生前事,遺碑死後名。存亡雖異路,貞白本相成』。亦足見其風概矣。
生二子,長理孫、次班孫;同以家丁應江上軍,商亦為之助餉事。既而理孫被誣,抑鬱死。班孫遣戍關外,後遯歸為僧;其娶,即朱氏,故少師黔督燮元女孫。班孫被難,朱尚盛年,無所出;孤燈緇帳泊如也。與姒氏張歷守數十年卒,未嘗一出屏宁間。里中欽其節,謂實出自姑氏之教云。
「摭遺」曰:仲商夫人,詩名與伯商齊;適徐徵士仲山(咸清)。仲山幼慧,五歲通經。甫蓄髮,即以官監生應鄉舉,有文章名。初隨父任山東巡撫;會冢宰公還朝過其署,見而愛之,迺以仲商許。既而國家多故,至乙酉始行嘉會禮。卻扇之際,仲山驚其豔;曰:『吾以是為王霸妻足矣』!遂避之稽山門故里,辟廣庭、設長筵,雜樹花木;發藏書散□之,夫婦終日相對坐縱觀。以暇,則各抽牘為詩:如是有年。一日,天台老尼從萬年來,遙望之,合掌曰:『此妙色身如來也;蓮花化生相,好光明』!已乃咄唶曰:『善持之、善持之!幾見曼長養人間世邪』!於是仲山與仲商約,請各為程。己則著「小學」一書,自一畫以至多畫,正形、正聲、正義,博引群書,合成若干卷,名之曰「資治文字」;而仲商則發願寫「妙蓮華經」三部。每晨焚香滌指,握管作楷;凡閱三年而成,統字二十萬八千有嬴。時仲山方外友三目尊者以孝禪寺落成,率領僧眾披袈裟宣佛號拜,乞兩部去;供其一於大殿極甍間、納其一於毘盧遮那世尊腹中。別一部,則送之天台萬年龍藏中,以從老尼志。後康熙十七年,仲山以當事薦赴召。或有沮之者,浩然歸;遂與仲商偕隱故居,逍遙以老。子東、女昭華,皆有才。昭華能詩,與祁湘君齊名。
案伯商夫人初為祁忠敏配,鄉里間有金童、玉女之目。伉儷相重,未嘗置妾媵。忠敏盡節時
,夫人年僅四十二。生三女,曰德淵(英)、曰德璚(修嫣)、曰德茞(湘君)。子婦理孫妻張,曰德蕙(楚纕);班孫妻朱,曰德蓉(趙璧):粹美一門。著有「東書堂合稿」。人望之,若十二瑤臺焉。
公元1681年
英能文,適姚江姜司農公子桐音先生(廷梧)。著有「靜好集」。出五男、五女。桐音遠游,必貽詩相問。已罹禍下獄,久乃得釋;尋以中濕病卒。易簀時,諸子環列;桐音指之曰:『以此累子』!以故諸子無少長,皆自課之。三年喪畢,不易服,縞素至一十六年;蓋有所隱痛也。時天下久定,凡保家門者多隆隆起;諸子願就試,許之。仲子兆鵬,康熙辛酉貢於鄉。及癸酉,伯子兆熊登賢書榜。帖至,家人跽請更吉;曰:『謂此區區者,遂足以易我心乎』?諸子無計,乞之西河毛氏,以歷古遷變之說進;始易服。毛氏遂作「祁夫人易服記」。
史八夫人(督輔弟可經妻)
史八夫人者,姓李氏;宛平人,督輔史可法弟可經妻,即督輔夫人之女弟也。督輔殉國難,可經旋物故;八夫人與其姊夫人奉太夫人居金陵焉。
先是,揚州開府時,有幕下客浙中厲韶伯者,軀貌類閣部;遂冒其名,集亡命數百人由舒、廬破巢縣、無為,沿流順軌而下。大帥率省兵擒之;詢之,則堅冒督輔名。眾莫能辨,乃召三夫人識認;斥其妄,始吐實。而八夫人有國色,為眾所窺。會豫章金聲桓反,禁旅往討,駐金陵;有遼官聶三者豔之,思媚少宰某,強為委禽。八夫人遣婢拒
之,不聽;詈之,亦不聽。須臾,一婢奉黑漆盤進,曰:『奉八夫人命,意盡於此,恣若所為』!聶啟視之,則一髮髻、一耳、一鼻也。血淋漓滿漆盤。聶乃大驚失措,急躍馬馳去。
(「摭遺」曰:忠正公弟可程陷賊不死,南都以公故,置勿問;公恨之,出疏糾之。案公兄弟,自可程官翰林外,尚有數人,其後咸來江南省墓。可經為公第八弟,諸生;年最少。八夫人既自裁,時以其出於大將所逼,莫敢為之表章者。嗟乎!公恨可程不能仗節至,不以為弟矣;豈知身後迺得此幼弟之婦以踵兄公餘烈乎!可程其益有以媿焉否?)
女將軍沈氏雲英、劉氏淑英
(勝朝女官,始自楚雄同知高思弄;女將軍,則石砫宣撫秦良玉;然皆蠻女而土官也。如徐銕者,故河東女子,以黑名。初陷於賊,後歸我將從征,累功封夫人;賊畏之,謂「女將軍鋒不可當也」。既老,居山亡碭山,入道去。當其時,稱女將軍而功存故國、身入興朝以隱者,有二英焉。迺合傳。)
沈氏雲英,蕭山人。父官守備,以戰死。雲英單騎入賊壘,奪還父屍;即自帥所部代城守,詔授游擊將軍。劉氏淑英,廬陵人。父死璫禍,從母受書,且知兵。早寡,而自募一軍誓以報國讎。於戲!是固兩女子也。
公元1631年
雲英父沈至緒,崇禎辛未武進士,授職守備道州。癸未,獻賊破武昌、陷岳州,過
公元1644年
洞庭湖,風作覆其百艘;賊大怒,還之岳州,縱火延燒,遂騎而破長沙,寶慶、衡州。湖南郡縣皆糜爛,惟道州以至緒力戰得全。既而,賊再至;再戰,馬驚仆,隕於陣。雲英聞變,奮臂持矛號哭趨賊營,奪父屍還。賊環搠之,雲英左右支格,兵莫能傷,竟完守入保。因是,道州終不破。巡撫王聚奎具疏以聞,帝語(?)贈至緒昭武將軍,賜祠麻灘,予祭;授雲英為游擊將軍,仍代父職,領兵守城。雲英初隨父任,適西川賈萬策,官荊州督師中軍。荊州困,萬策分門拒守;城陷,不屈死。雲英聞訃,慟哭辭職,間關數千里出入賊中,扶其夫木歸蕭山,並殯其父。甲申國變後,蠲棄服飾,隱居里門,為女教授。素工書法,旁涉經、史;然非本宗子弟,不教也。其族子兆陽者,從之受「春秋」胡氏傳,為知名士;西河毛氏曾為之立傳焉。卒年三十又八。
淑英父劉鐸,天啟時,知揚州府事;忤奄死。風節最著,諡「忠烈」。方罹禍時,淑英止七歲。母氏蕭,陳其父書自課之;旁及司馬兵法、公孫劍術至普門經咒,莫不精貫。及笄,歸同邑王藹;年十八而寡。甲申,闖賊陷京師,帝后殉社稷;淑英聞之,慟哭曰:『先子與王氏皆世祿,吾恨不為男子!然獨不能殲此渠兇,以報國仇邪』?因散家財募士卒得千餘人,並其僮僕、婢媵部勒之,成一旅;然孤軍無策應者,自念當寇徒死無益。時督輔何騰蛟置十三家軍散駐楚中,會張先璧劄永新,聞名請謁。淑英喜,欲資為助;遂開壁門見之,流涕為言,指陳大義。諸軍胥變色,拱立聽命。旦日,過先璧
報禮,且周視其營,閱其兵;出千金為犒,佐以牛酒,一軍盡驩。然先璧心持兩端,卒不敢赴敵;且微露欲納淑英意。淑英乃大怒,就筵間拔劍將斬之;先璧惶遽,環柱而走,一軍皆甲。淑英叱曰:『汝曹何怯也!怯如是而能赴湯蹈火乎!此吾自明,吾自誤。吾一女子耳,又安事甲』!口占句云:『銷磨銕膽甘吞劍,抉卻雙瞳欲挂門』;大書於壁。從容北向載拜曰:『臣妾將從先國母周皇后在天左右矣』!先璧悔且懼,率麾下叩頭請死。淑英曰:『婦言不出於閫。吾以國難蒙恥以至於此,事之不濟,天也。將軍好為之』!跨馬竟去,盡散所部使歸田里。獨闢一小菴曰「蓮舫」,迎其母歸養,奉佛以終。
於戲!哭父捐軀,有若浮江孝女;奉母完節,依然報國初心。於戲!是固兩女子也。
「摭遺」曰:「蕭山縣志」:沈氏為邑之長巷人。以女子而授將軍,在明朝亦未有之典也。毛氏「縣志」刊誤曰:『少時赴洛思山文會,有言「此地長巷,沈氏有女,節烈知書,通「春秋」傳。同社沈兆陽,其高足也」。予急持兆陽詢之。曰:「誠然吾姑行;授書家衖,非同姓兒不授。吾老於孤經,每苦傳題多沿誤;藉其正之」。予迺悚然,請隨往謁之,不可;請通名,亦不可。遂詢其節烈事;同社聞之,皆歎息去。及其死,其從弟索予為墓銘;因題曰「故明特授游擊將軍兼道州守備列女沈氏雲英」云』。案雲英守備道州,在甲申前,無豫本史事;以其歸隱在南渡而後,名節卓然,故與淑英並列也。淑英之初痛父被逮,嘗欲趨闕下死;其母泣不食,
遂止。比母病,復刲股肉雜入藥餌以療之。吁!此固兩女子也,始皆憤然於敵愾,而卒能完節自全。其孝同、其勇同、其志節與歸處亦同,迺為之同傳也可。嗚呼!遹自光岳氣分,其為士者幾無全節,而婦人女子往往以忠孝、貞烈著其名!天乎、人乎,雖百世可哀也!
李 氏(故靖南將軍毛有俶配)
李氏,京衛人;故靖南將軍餘姚毛有俶配。父榮,為衛將軍,稱世衛李氏。氏少,夢神授之筆;頗能知鈐略。
公元1645年
既長,適毛氏有俶,官定海守;為保定伯有倫弟。乙酉之變,移定海軍從武寧侯王之仁劄西陵渡;時氏在營中。南都覆,馬士英稱奉太后奔臨安;既而竄身鎮東將軍方國安營,稱方、馬軍。氏曰:『士英,逆賊也!棄君來此,此地難與守矣。武寧軍西陵,君何不移駐龕山以遠方、馬乎』?既而太湖兵起,吳易、陳萬良輩各以偵課從龕山渡,陰為聲援,欲引龕山軍從海寧入;氏復勸有俶行。未及,而江上諸軍潰。
有倫以扈監國宮眷中道相失,遂全軍歸命;有俶迺偕氏逸之海寧。既又遷淮、遷彭城,隱姓名入編戶以終。
有俶初以從監國功,爵靖南將軍;氏亦曾獲夫人封。
「摭遺」曰:異哉!何爾時女子之多豪傑也!觀李氏戒儆其夫之詞,而有以知其胸中、目中
矣;而有俶弗如也。噫!將軍,男子也;其畏首畏尾逾於女,烏足與言斷脰瀝血事!有俶,其固弗如也。
鮑 氏(故職方主事錢肅遴配)
公元1704年
鮑氏,閩人;兵部職方主事錢肅遴妻。甲申前納采,未娶而難作;閩、浙路絕,鮑氏父兄欲更擇婿,氏不可。父兄難曰:『非不知其不可;顧錢郎播遷天末,必無生還之望』!氏遽嚙臂出血以誓,其家愕然,迺止。己丑,肅遴從亡翁洲;辛卯,翁洲破,始歸成婚,氏年二十又六矣。
公元1714年
甲午,張煌言以定西軍入長江,肅遴挈眷與弟推官肅典間道赴之;煌言倒屣迎曰:『段文鴦耶?江子四耶?尊兄為不死矣』!已而師退,肅遴歸。乙未,復至海上。時復潛行中土,結內主之助。丙申,我大將軍宜爾德再下翁洲;偕其弟先驅入海以告,中塗為追兵所執,肅典死焉。是時,同祖兄弟有通籍而懼事者,恐其出入焦原,終為家門累;頗相齮兀。無已,復挈眷之江南居崑山,思得間為入海計。己亥,煌言又入長江,又從之。既而兵敗相失,流轉太倉、嘉定間,怏怏不自得。一日,嘔血數斗,大呼不絕死;年僅三十也。鮑氏勉力治殮;祝髮為尼,與長洲殉難忠臣劉曙妻某氏同居一草菴,泣血紡績以求歸貲。數年,始得;呼其弟至崑負骨以歸。或勸以火化,輒哭拒之;卒歸葬
之祖墓旁。
(「摭遺」曰:忠介公父子、兄弟相繼死國,而更得弟婦者以節孝稱;其一門義烈,於天壤間歷劫不磨矣!推官字虞,行九;後忠介七年而死。職方字兼三,行七;又一年而佯狂死。哀哉!然何亦幸也。)
陸 氏(故檢討華夏妻)
陸氏,鄞故檢討諸生華夏妻。生有雋才,性貞且孝。夏入獄,聞信絕粒,七日不死;或曰:『姑在,何可死』!迺起,日進一餐。及夏正命,親詣市,紉其首於屍,負以歸。既殮,復絕粒。其姑垂淚勸之,復日進一餐。已而有令,徙諸家妻孥於燕。夏之友高文學斗魁急過語曰:『夫人當自為計』!氏曰:『諾。願得衰衣以見先夫子於地下』。斗魁即以其妻所有予之。次晨起,對鏡;歎曰:『天乎!吾不得終孝養矣』。視其盎中尚有米,掃臼舂之。舂畢,跪姑前泣曰:『婦不隨郎去,恐終不得事姑也。姑其強飯自愛,以保天年』!語畢,其姑哭,氏亦哭。鄰里聞者,聚觀如堵牆,皆失聲哭。氏徐起,投繯堂中;既上,而繯絕者再。時方盛暑,汗涔涔下;鄰人或以楊梅一盂進曰:『願夫人嘗此而後死』!氏亦渴甚,啖之盡;以巾拭汗,復易繯而絕。次子名凜咫,氏於前數日密託其夫友林評事時躍竊出匿之,但以瘽兒聞;其家莫有知者。氏之慷慨從容
,既克從死、又克保孤,時人以為巾幗中奇男子云。
其後凜咫竟育於林氏。年二十,始復姓。
(「摭遺」曰:時有謝寅生者,素與檢討不相往還。及在獄,忽往訊之,曰:『吾願以女配公子』!許之。寅生乃分以田宅而成立之。是亦一義士也。)
公元1645年
潘 氏(乙酉殉節諸生高朗妻)
乙酉殉節諸生高朗,妻潘氏。朗父岱,兵部主事;將盡節時,朗先蹈海死。氏年十九,就縊;姑氏何誡曰:『高氏兩世忠孝,幸汝已娠,或不絕爾夫後』!踰時,產一男。撫至七歲,氏病,姑進藥;泣曰:『向以姑命為此呱呱者,未即死。今將從亡人地下矣』!卒不飲食以死。
中山徐氏(故定遠侯鄧文昌配)
中山徐氏,定遠侯鄧文昌妻、守備南京魏國公弘基女。文昌航海,偕赴閩。唐王命襲爵,晉中府,封恭人;年纔十有七。文昌佐大學士曾櫻留守福京;及大兵入景寧關,氏謂文昌曰:『君毋自辱!妾請先於地下伺之』。遂再拜,仰藥死。閩人哀之,合葬於芙蓉山下。
二孟氏(故河南巡按陳潛夫配)
河南巡按御史陳潛夫妻二孟氏(前史溫氏作妻與妾;非也。案「樵史」言:潛夫之妾,即妻妹;浙東盛傳大孟、小孟),為孟桓初二女;同日花燭以娶。
公元1646年
南都破,潛夫航海至越;上書監國,願假兵五千直渡海昌斷武林左臂,為恢復計。加太僕寺少卿,監浙西軍。募三百餘人,與孫、熊二家兵合,列舟江上。丙戌五月晦,軍潰;歸山陰小赭里。置酒賦詩,與親友訣;謂二妻曰:『行矣!我為忠臣、汝為烈婦;泉下差不惡也』!整衣冠,上化龍橋北面再拜,推二妻入水,具棺殮。然後賦詩別親友,自躍入水死(諸史作左手挽妻、右手挽妾,聯臂共沉者;皆失實)。今孟氏屋壁猶存潛夫手書絕命詩曰:『萬里關河戎馬奔,三朝宮闕夕陽昏;清風血染萇弘碧,明月聲哀杜宇魂。白水無邊留姓氏,黃泉耐可度寒暄。一忠雙烈傳千古,獨有乾坤正氣存』!(又案「忠義錄」載:潛夫並欲拉二子同死,以繼母不許,免。蓋潛夫素以孝聞云)。
潛夫,字元倩,別字紫雪,又字確菴。諡「忠襄」。
烈女王氏(大蘭洞主王翊女)
大蘭洞主侍郎王翊既被執,論辟。遺一女,年十三;許嫁左副都御史黃宗羲子百家。以例,沒入勳貴家;遂為杭州將軍部下參領某所養。參領憐其為忠臣女,撫之如所生
,而女亦相親依。逾時,參領欲為擇婿。有劉弁者求之,女不可;參領難之,女乃突出不意拔所佩劍自刎死。參領大驚;高其義,即以劍殉葬之臨平山中。
(「摭遺」曰:少女也,而明大義若此;不媿於父,並不媿於翁矣!雖佐領一武夫,而亦知所以感。)
金 氏(故義興伯鄭遵謙妾)
公元1648年
義興伯鄭遵謙妾,金氏四姐。當江上軍潰,遵謙挾貲及氏入於海。戊子正月,鄭彩殺大學士熊汝霖,遵謙不平;彩招與議事,投之海中。金氏號慟欲死,家人救之;乃縛草人書彩姓名,每祭必寸斬以侑食。彩聞之,亦投金氏於海。己亥秋,彩坐廳事,見熊、鄭擁兵入,驚撲,投階下,七孔流血死。金氏於海上屢顯靈異,海人稱之為「金娘娘」。
華亭四姬(故太傅張肯堂妾)
太傅、文淵閣大學士華亭張肯堂留守舟山,於殉節之前一日,與吳少保鍾巒題詩為訣。因集家人曰:『毋為人辱』!及晨,大兵入城。肯堂冠帶至雪交亭南向坐,諸姬方氏、周氏、畢氏、姜氏及冢婦沈氏(即公孫茂滋母)、女孫漪相率拜辭;或投繯、或投
池、各各含笑赴之。畢姬臨水將先下,姜姬呼之曰:『止!雖死亦當有序,莫匆匆也』!肯堂曰:『善』。迺各以序死。諸僕婦、諸婢之從死者,又十數人。
文 鶯(故兵部侍郎李長祥婢)
奇女子文鶯者,李侍郎長祥室黃氏之侍女,已給其僕某為妻。長祥被難,黃氏集家人謀共死。文鶯泣而前曰:『夫人當為公子計,以延李氏香火;惡可死』!黃曰:『然則奈何』?曰:『婢子死罪,願代夫人;以吾女代公子,俟死於此。願夫人速以公子去』!黃泣曰:『安忍使汝代我死』!曰:『小不忍,最害事!速驅之』。時山中有羅吉甫者,嘗游侍郎門下。至是奔至;曰:『夫人、公子,我則任之;雖以是死,甘心焉』。於是黃氏抱其子拜吉甫,且拜文鶯;文鶯曰:『夫人休矣,捕者行至矣』!甫出門而捕者果至,以文鶯去。有徐昭如者,亦義士;不知夫人之既脫,約死士謀要之。已乃微聞其非真,遂止。吉甫匿黃氏母子,知西平伯王朝先之於侍郎為姻,乃偕之航海以就;往則長祥已先在,相見慟哭。為言文鶯事,長祥曰:『文鶯一木訥女子;今若此,實難能可感也』!
文鶯初被逮,居然以命婦自重;雖見大府,不肯少屈,莫不以為真夫人云。時以例,應徙遼左。按察使劉自宏,淮人;一日五鼓,傳令啟城,命吏以文鶯就道,不得少待
。或曰:劉蓋憐侍郎之忠,亦壯文鶯之奇;密取諸歸養於家,而以囚中他婦代之去。
(「摭遺」曰:文鶯一婢子,獨能為天壤間可一、不可二之事,居然一俠烈丈夫也;文鶯其終不死矣!因大書之曰「奇女子」;而尚得以下陳目之乎?彼廉訪使者,亦自有心人哉!)
余 氏(故總兵章憲配)
公元1108年
總兵章憲妻余氏,會稽人。於魯監國航海後,憲自江上率潰兵還里,令各散去;氏曰:『散易復難;魯王在海上,萬一詔至,其何以應』!憲不聽。戊子,山海氛起,憲匿東山中。逆奴潛引勦師,執憲夫婦去。郡守劉桓、鎮將吳學禮許以官,令招撫山寇;憲不應。氏大聲曰:『男子死即死耳!毋二心也。妾願從若死』!獄成,以氏年少美姿容,欲留畀幕將;氏不許。命同戮,則欣然就縛。至鎮東閣下,先磔憲,氏瞑目誦佛號。及氏,連呼「剮剮」。行刑者馬某故以刀刺氏陰,雙股夾不可開;乃支解之。明日,馬恍惚見氏至曰:『死故我分,何見辱耶?我得取爾命矣』!遂椎胸嘔血而死。
(「摭遺」曰:憲為安慶游擊。方美子監國江上駐軍(?),呼憲為老章而不名。婦烈若此,英風猶在紙上!)
畢氏文(薊邱守將女)
畢文,名著,歙人。以女子戰賊,奪父屍。其車從跡,大類沈雲英云。
文生崇禎末,稟異姿。幼工文翰,兼能挽一石弓,善擊劍。其父守薊邱,攖城拒賊,力竭戰死,屍陷賊中。其部從議請兵復讎;曰:『城在援且絕,況城沒邪!即有應,亦曠日,賊備無濟矣』。乘夜率眾出襲。賊方幸城中主將亡,夜決無變;方婐妓鬨飲,而一軍突入。賊駭如天下,驚愕失措。文手刃其渠,握首級號於眾曰:『敢抗王師者,有如此首』!賊乃潰。輒焚其營,追殺無算;賊竟平。舁父屍還。時年甫二十也。捷聞,將援蕭山沈烈女事授官,俾討賊;文以父喪,辭歸,營葬金陵。及南中敗,事寢。
當其隨父任時,願委禽者沓至,文俱不可;若求才之得兼智勇者,方許。至是,歸於崑山土人王聖開,相誓偕隱;遂入吳門,結廬僻境,宅畔種梅百本以自給。人異其能殺賊而復有林下風,爭識之;則見裙布釵荊恬然井臼,無復昔時英概矣。
公元1645年
(「摭遺」曰:吾吳傳誦畢文殺賊詩云:『吾父矢報國,戰死於薊邱;父馬為賊乘,父屍為賊收。父讎不能報,有媿秦女休!乘賊不及防,夜進千貔貅;殺賊血漉漉、手握讎人頭。賊潰自踐踏,屍橫滿坑溝。父體轝櫬歸,薄葬荒山陬。相期智勇士,慨然賦同仇。蛾賊一掃除,國家鞏金甌』。吾初讀是詩,謂其身在莊烈末世,無豫「繹史」事;比得「天都文類」,方識其於乙酉後,高隱吳中。因亟補傳列此,俾與雲英、淑英先後輝映之云。)
烈婦錢氏、陳氏
仁和烈婦錢氏,諸生陳世正妻。乙酉,江上防軍潰,氏偕世正姊陳氏避入富春山中。大兵下追方、馬軍,遊騎四出,入山搜捕;被獲。氏守三歲兒走,仰天大呼;知不免,躍赴江中,與兒俱死。遊騎亟擁陳氏上馬,墜馬者再;髮亂委地,膚色如玉。騎不忍殺,輒以好語慰之曰:『行將送汝歸』!扶上馬者凡六,慟哭大罵。騎怒甚,揮刀斷陳氏軀為三截去。路人哀之,埋道傍古槐下。
(「摭遺」曰:陳烈婦適仁和傅氏,婿曰天耳。畢命時,與弟婦錢年皆二十餘。錢烈婦死時,娠數月矣;手一兒、腹一兒,同殉江魚腹中。哀哉!)
俞沈氏
俞沈氏,會稽殉義士俞禹機妻也;母女同殉於龍華潭。
時郡邑擾亂,氏年三十六、女十七。挈女登舟,別以一舟屬子貽穀奉姑他奔。既而呼舟止,謂女曰:『騎逼落,計終不免。吾訣矣!始所以分舟者,恐傷阿婆心,且不欲令稚子見也』。會騎至,將逼之。氏罵不已,自投於潭;女亦從之入。騎乃大呼烈婦、烈女去(時六月六日)。閱八日而殮,顏色猶生。女夫吳大節,儒家子。
何余氏
公元1646年
何烈婦余氏,山陰人;諸生何光衛妻。江防既潰,官軍檄落,氏家峽山環居千餘戶悉走避;光衛曰:『事亟矣!汝有娠,且挈三歲女滋為累。奈何』?曰:『吾思之熟;君去,毋我慮』!是夕遍紉衣裾,抱女走匿吳家塢港口苗田中。比旦,有隔河呼者曰:『苗田中誰何婦』?聲未絕而控弦者逐田畔。氏懼,亟抱女起,投入港水以死。控弦者大呼隔河人趨救,隔河匿者竄者各駭散,不敢一返顧。有幸免者,竊見其狀如是。時丙戌六月五日,年二十有三。
光衛從兄光有女,適本村唐氏子;同日抱子赴水死。年二十有八。稱雙烈。
公元1673年
(「摭遺」曰:許文學尚質作「何烈婦傳」,稱烈婦從子某言:康熙癸丑客燕京,有告吳三桂逆謀者,捕其黨甚亟。某適過一友旅寓,倏而重圍三匝,寓人被縛無一脫。時若有掖之從門內出,人不之見。先夕,某夢乘輿騶從若王者,迺屏息伏道左;竊聞環珮聲,視輿中人,為從母烈婦也。呼某名前曰:『詰朝當有大難』!悸而寤。至是乃驗。因遍乞詩歌以紀其事。)
張 氏(故登萊道來斯行妾)
公元1586年
張氏,東平州人。父昌,官千戶;母氏王:同遭白蓮賊亂,不屈死。時蕭山來斯行任登萊兵備,因鬻為妾;從之歸。及斯行死,斷髮秉節;宗族賢之。丙戌,遇兵湘湖,
欲洿之;氏預縫衣帶,堅不可解,大罵,被刃死。
(「摭遺」曰:蕭山來氏本望姓,以巾幗盡節者最盛。兵至時,其投長興鄉水死者:儒士冠倫母俞氏、妻任氏,諸生冠朝妻何氏,儒士逢盛妻黃氏;又國子生沈驤妻來氏,諸生來裕女及婢小春。其投白馬湖死者:諸生夢麟妾程氏。自縊張家楊梅樹下死者:貢士逢時母王氏。而進士集之妻楊氏者,為諸生楊雪門女兄;聞雪門殉義,慟哭沉水死,尤凜凜也。雪門名守程;妻湯氏,遇兵抱石投水;子趨救之,亦死。茹倪氏,山陰諸生茹芳妻。芳素與營弁譚某隙,譚擁兵擒芳;芳遁,遂擒氏及一子、一女。氏泣謂姑曰:『計惟一死,斷不辱身貽玷清白』。弁迫脅之,鞿龐公池側之空室,期以暮至。氏密縫襦褲,破窗投池水死。)
李陳氏
李陳氏,居山陰之畫橋。夫某,力農而貧;氏紡績佐之,晏如也。亂作,居民倉皇奔避。氏既無力獨行,求附娣姒舟;不許。遂率女沿河濱行;至青田湖畔,聞擾攘聲四起。泣曰:『及今不死,後將有求死不得者。盍葬身此湖』!乃密縫女衣裾,拾巨土納兩袖而挈之赴水。越數日,偕行者語其夫;得尸於故沉處,色不變。
「摭遺」曰:同時遇兵以溺者,更有丁瑞南婦周氏;三躍三救之,而卒以自沉死。
越東以監國故,官軍初下,畢力搜之。婦女之以節殉者多,書弗勝書也。此數者,祗存其著焉者而已。
香 娘(故職方主事吳易姬)
香娘,吳人;為故兵部職方主事吳易姬。易自太湖兵敗殉於國,全家盡節。惟香娘為官軍所獲,求死不得;主者欲收之充下陳,香娘泣曰:『我相公每飯不忘故君,妾亦何忍負之!必欲見辱,有死而已』!主者肅然起,淒然不忍加以刃;遂聽其所之。香娘本金閶名下妓,豔於姿而工詩。於是入一草菴,削髮潔身以老。
(「摭遺」曰:草衣道人者,金陵人;故光祿許譽卿姬。病革時,密以薙刀衣之屬貽譽卿曰:『當此喪亂之中,得全身為上;幸毋自辱』!爾時,若桐城孫職方姬葛嫩者,最知名;余澹心「板橋軼事」為之傳。至如李香君之於侯朝宗而不肯屈於田仰、阮大鋮,是尤青樓中所罕得。朝宗末路,無迺媿之!)
公元1645年
隱 隱(乙酉殉節諸生夏子龍姬)
隱隱一名素璚;姓沈氏,本維揚倡家女。有姿色,能詩。落籍,歸歙諸生夏子龍。子龍倜儻有志行;好詩酒,不為章句腐陋之士。得隱隱後,唱和極樂。
公元前277年
甲申之變,子龍怏怏不自得;遂與之窮日夜,酣飲不復休。或規之;歎曰:『此信陵君所謂飲醇酒、近婦人者也;子未揣其意邪』!南都垂破,子龍已得奇疾,不可療,遂死。屬纊之日,隱隱憑屍哭曰:『天乎!亦知郎之所以死乎』?既而盛飾載拜,就棺
旁結繯以死。
「摭遺」曰:全氏言夏子死,其族人名基者歎云:『子龍求死得死,是求仁得仁也。然而雖得之,猶恐目未遽瞑;得姬之死,而可以瞑矣』。沈隱為夏氏子,真知己也!初不在男女間事。當其時臣棄其君、奴賣其主者比比,而隱以一青樓故妓,獨能呼天鳴心,從容不迫以殉;厥所歸夏氏子亦幸矣哉!夏子雖賢,亦得隱而愈彰也;故「摭遺」不為夏子傳而為隱傳云。
「摭遺」補曰:當時閨閫中卓然以盡節聞者,又豈僅如斯而已乎!如靖國黃忠桓夫人聞難自盡禾中,徐忠懿夫人孫氏以赴水死,南海陳忠簡母朱氏自縊九江;漳浦黃忠端夫人勸公盡力王事,旋自經。其他如華亭張忠穆之如夫人數輩,皆能從容以禮而殉其主者,猶不乏人也。大凡考之弗詳、載之差略,以稍見於前史者姑闕之;俟續輳為「列女」次卷。
繹史摭遺卷十六
吳郡李瑤子玉纂
目 錄
方外列傳
洪儲 無可(肅峰) 無凡 咒林 醉和尚 錢道人 桑山人 陳仙(宗、石屋僧、九頑民附)
儲公為國難以前之僧,而獨能收拾殘山賸水之局,賢矣夫!諸祖傳燈,未聞出身科目;天若以愚者開此一端。如無凡,則所謂十指間猶有血腥者;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咒林以賢公子而能割棄兒女情,於曲彔床上自摩其兩趺以報君父之餘痛;是非載來者,安得敏決若斯!之數人者,其為忠也、義也、釋也、道也,則合而為一者也。現此宰官身,升諸獅子座;天又於文人、俠客、孝子、公孫、高士、真僧之外,而別創一格以位置之。至若九頑民者,迺九道人也;於國事略無關係。而皆骯髒自毀,以成於道;故合作一傳附之。嗟乎!即此方外數輩、譽之則仙也、佛也;毀之則妄也、怪也。然皆奇男子也,而要不盡可悲夫!
昔東海生言:伽藍顯卜,皇覺緣以肇基;度牒秘遺,西山藉是返骨。道衍稱佐命善世,雪菴為護法沙門;三主兩朝,龍驤鳥逸:皆具殺活大手。豈非近世以來一絕奇公案哉!則謂之以是
始者,而亦以是終也可。
列傳十六
洪 儲
南嶽和尚退翁者,名洪儲,字繼起;揚之興化人,姓李氏。早歲出家,師事三峰,為高弟。後十坐道場,而蘇之靈巖最久。
公元1644年
退翁父嘉兆,志士也。甲申之變,貽書其子曰:『吾始祖昝繇為理官,子孫因氏理;其後以音同,亦氏李。今先皇帝死社稷,而賊乃李氏;吾忍與賊同姓乎!吾子孫尚復姓理氏』。先是,中州李鬯和(寒石)恥與賊同姓,上書請改理氏。嘉兆未知而適與合,天下傳為二理。洪儲雖出家,然感其父之大節,時時思所繼。
公元1646年
丙戌以後,東南之士濡首焦原,相尋無已。而吳中為最衝,皆相結納,從者如市。其才厚重不洩,為人排大難最多,世不盡知也。辛卯,竟被連染;諸義士爭救之。久而得脫,好事如故。或以前事戒之;則曰:『吾苟自反無愧,即有意外風波,久當自定』。又曰:『道人家得力,正於不如意中求之』。又曰:『使憂患得其宜,湯火亦樂國』。吳中高士徐枋歎曰:『是真以忠孝作佛事者也』!枋所居澗上草堂,正當靈巖之麓;生平少所可,寧耐寒餓,不肯納入一絲、一粟之餽。顧獨於洪儲有深契,自稱「白衣
弟子」。洪儲時其急而周之,無不受。嘗曰:『退翁是西竺國中所謂大人者也』。
故儀部周之璵,三吳之良也;臨終脫然談笑逝。洪儲蹙然沉吟曰:『是恐非故國遺臣所宜』!聞者瞿然。嘉禾吳鉏有大志;一見,輒歎曰:『軍持中有此老,吾輩寧不媿死』!一日,登堂說法,忽發問曰:『今日山河大地又是一度否』?眾莫敢對。
公元1672年
居吳既久,明發之慕至老弗衰。乃築報慈堂於堯峰祀其父,同人私諡曰「孝敏」。晚以南嶽之請,主講福嚴寺;吳人惟恐失之,復迎之歸。壬子,卒於靈巖;年六十又九。
「摭遺」曰:退翁著有「靈巖樹泉集」、「孝經箋說」。其在沙門凡四十年,閎暢宗風,篤好人物,大類三峰;海內皆能道之。俟齋先生曰:『是非退翁心之精微,但觀其每年三月十九日素服焚香、北面揮涕,二十八年如一日,是何為者』!全氏云:『易姓之交,諸遺民多隱於浮屠。其人不肯以浮屠自待,宜也』。退翁本國難以前之浮屠,而耿耿別有至性;遂為浮屠中之遺民,以收拾殘山剩水之局,不亦奇乎!
公元1651年
退翁嗣法弟子滿天下。其最,曰嘉魚熊開元,故大學士也。初依之說法,為執爨事。退翁一見,輒歎為非常人。後居華山,名正志。其次,曰宣城沈生,故監司壽嶽子也。壽嶽死國,生深抱王裒之痛;遂師事之。後居姚江,名大瓠。再次,曰歸安董說,故諸生也;經學極博,高隱潯溪。辛卯之難,道場星散;說獨負書杖策入山開講,為時下所重。後居堯峰,名南潛。
無 可(嘯峰)
無可,桐城人,姓方氏,自署其號曰浮山愚者。自披緇後,故無常名:初在天界,為無可;既入匡廬,為五老一;居壽昌,為藥地、或為墨歷。人訛呼之,又名之曰木立。其最後,稱為「愚者」也。父孔炤,領袖清流,世稱貞述先生。
無可少嘗避地南都,與吳中楊廷樞、陳子龍、夏允彝輩相友善。時事方亟,而在廷多恬嬉無與圖難;迺憤甚,日偕陳、夏諸子畫灰聚米籌當世計。崇禎庚辰,成進士。會父以楚撫被逮,上書跪闕下,泣請代囚;帝為動容。尋擢翰林簡討。闖賊陷京師,父子俱見縶,幽勒搒楚瀕於死。福王立,馬士英當國,與阮大鋮以門戶舊隙掊擊無虛日。無可歎曰:『是尚可為耶!不亟去,人將濁流投我矣』!遂褫衣散髮,賣藥五嶺間自給。
唐王召之,未赴。後永明王連以大學士召用;未幾事敗,復歎曰:『南荒盡矣,舍西竺安歸』?及大兵入,知其為粵臣,物色得之;令曰:『易服則生,否則死。袍帽在左、白刃在右,惟自擇』!迺辭左而受右。帥起為之解縛謝之,聽為僧;遂披緇去。人皆欽其志,加禮之。
公元1640年
旋詣天界事俍公,足跡遍諸山。已訪所知於荷葉嶺;所知者遠出,就其草菴以居。積三月,寒鐺破灶子,親水火。嘗題一箑,為居士鴻莊者見之;詫曰:『此桐城方密之也』。捉臂大笑。自是車從蹟綻露。
密之名以智;自以相粵無成,竟落染。歷主壽昌、青原諸講席,而遂以僧終。
公元1654年
「摭遺」曰:密之,於崇禎朝供事內廷。一日,帝御經筵回,天顏不怡,忽歎息至再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近臣跪請其說;帝曰:『今早經筵上展書官陳某,其父以巡撫河南失機繫獄,處決在即矣;而其子衣錦熏香展書朕前,略無戚容。不孝如此,其能忠乎』?近臣對曰:『展書官,舊例皆然。跪進上前,防有不潔氣;故必衣飾鮮華,熏香盈補。要令展書時,芳馨襲御座耳』。帝曰:『知此例,便當辭官;不然,辭差可也。今新進士有方以智,其父方孔炤亦以巡撫湖廣與陳某父同罪下獄;朕聞以智懷有血疏,日於朝門外候百官過,叩頭呼號,求上達,代父死。此亦人子也』。言已,又歎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未幾,孔炤釋而陳辟(此甲午秋九月事)。甲申三月之變,方氏父子皆陷於賊。當時凡被刑辱一夾、二夾不等者五十又五人,好醜不齊;而密之亦在辱中。賊去,南歸。後南都立,馬、阮誣孔炤曾洿偽命,入之六等罪中;舉朝大嘩,乃已。右傳不列粵臣而列於方外者,以密之雖事三朝,略無政蹟;迨其後就白刃、披緇衣,嗣法俍公,世竟以善知識稱,尚其晚節也。故於南中熊魚山下,特設一座。魚山,則以官以經濟重,見諸前史;故不得入「方外」。
無可同時,有嘯峰者,亦皖人;嘗歷官都給事中。與之並師俍公,時稱為皖江兩大師。
無 凡
無凡,姓汝氏,名應元,字善長;華亭人。釋名行誠,世稱其字曰無凡;故太傅張肯堂麾下總兵官都督同知也。少讀書,通文筆。頎大魁碩,有勇幹,善料事。以貧故,
且與肯堂為同里,遂服役;時年尚未二十。肯堂一見,異之曰:『此非隸役中人』!及巡撫福建,應元在幕府最荷委任;往來海上,指麾諸將。以捕盜,積功至都司僉書;然尚侍軍未上也。
公元1645年
乙酉四月,以公孫茂滋同歸松江,而南都亡。考功夏允彝倡義時,吳淞總兵吳志葵故出夏門下,以麾下應之;薦紳則尚書沈猶龍、給事陳子龍、中書李待問,皆松之望也。應元遽以便宜盡發張氏家丁,出家財為支軍一隊與志葵合。或駭之曰:『此大事,子何匆匆為』?笑曰:『我公志也』。於是夏、陳諸公相納,以袍笏列拜之於營前。且曰:『斯四十年領袖東林之錢尚書所不肯為』!而應元名遂大震。
未幾師敗,仍護公孫以浮海入閩。唐王知之,大喜;即授御旗牌總兵官,都督同知福州。時軍政歸鄭氏,肯堂雖位大宰,不得有所展布。王議親征,以肯堂任水師,率麾下,從禡牙;將發,而鄭氏以其私人郭必昌代之。已芝龍降,唐王出走,肯堂浮海至舟山依黃斌卿;適監國魯王方失浙東,即關求援,斌卿不納。肯堂力爭,不應。應元曰:『斌卿意叵測,請使死士刺之,奪其軍以迎監國居之』。肯堂曰:『危道也,汝姑止』!張名振之應松江也,都督亦踴躍欲赴。肯堂曰:『事未可知,吾今不可一日離』。汝嘗撫茂滋,謂之曰『我大臣宜死國;下官一線之寄,其在君乎!他日幸無忘』!曰:『謹受命』。忽一日大風雨,呼之則已空閣,不知所往;肯堂大驚,如失手足。次日,有補
陀僧入城曰:『昨有一偉男子來,腰間佩劍猶帶血痕。忽膜拜不可止,亟求薙度。麾之不去,不知何許人』!其儕輩聞之,亟歸告肯堂曰:『此必吾家應元也』。已而以書來謝曰:『公完髮所以報國,應元削髮所以報公。息壤之約,弗敢忘也』!自是遂為僧於補陀,號無凡。居茶山,築寶稱菴。
公元1651年
辛卯舟山破,肯堂以二十七人死之;獨命茂滋出亡。無凡遽入城,則已失茂滋所在。乃詣轅門求葬故主,諸帥欲斬之;提督金礪故好佛,憐其僧,以好語解之曰:『汝亦義士,然此骨非汝所得葬;不畏死耶』!無凡曰:『僧固帶頭來,願葬故主而死;雖死不恨』!金曰:『吾今許汝;葬之畢來此』。曰:『諾』。乃歸殮太傅並諸骨為一大冢,瘞之。徑詣轅門請囚,諸帥咸驚異,乃命安置太白山中。無凡既不得自由,密遣人四出詗茂滋。聞其羈鄞獄中,乃令同院僧之出入帥府者為金礪言:『無凡精曉禪理,可語也』。金喜,延與語,相得甚驩;則乘間為言『茂滋忠臣裔,可矜。且孺子無足慮,丐往一視』。許之。無凡乃請之當事,求出之,不得;以合山行眾請之,又不得;請以身代,亦不得。會鄞義士陸宇等以合門四十餘口保之,茂滋乃得出;無凡又為之力請,竟得放歸華亭。
後數年,茂滋以病卒。無凡遂終其身守張太傅墓下,老死於補陀云。
「摭遺」曰:讀應元之言曰:『公以完髮報國,吾以薙髮報公』;直使百世而下,令人起敬
不已。即領袖東林之錢侍郎,得無媿見九原邪?本傳初宜從其俗姓入「舟山殉節」下,然其苦節正在入補陀後也;故列諸「方外」,以彰其報主之誠。
咒 林
咒林明大師,故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諡忠敏山陰祁彪佳子也,世所稱祁六公子者是。不以祁氏子傳,而以大師傳而竟入諸「方外」者,憫其志、且以悲其為忠臣後也。本名班孫,字奕喜,小字季郎。其兄曰理孫,字奕慶;以大功兄弟次其行,故呼之曰祁氏五、六兩公子。班孫受生時,母氏商嘗夢一老納入其室。生有美姿,白如瓠。而雙足重趼,日堪行數百里無倦;又時時喜結跏趺坐。
彪佳盡節未二旬,東江兵起,其群從之。長曰鴻孫者,嘗與彪佳同學蕺山門下;遂將兵江上,冀有以申從父志。於是理孫、班孫二子罄家餉之,與黃氏世忠營勒。及事去,鴻孫走死,二子迺別求為計。班孫娶朱氏,為故少師總制滇黔、諡忠定燮元女孫。其婦翁兆宣,官都督後府都事;戒之曰:『勿更從事焦原矣』!弗聽。
祁氏自夷度先生下,以淡生堂藏書甲於江、浙間。其諸子尤豪,喜結客,講求食經;四方簪履望以為膏梁之極選,不脛而集。洎二子兄弟自任以故國之喬木,雖屠沽、販豎有一技長,亦兼收並蓄。家居山陰之梅墅,其園亭在寓山,柳車踵至。登其堂,則複
壁大隧莫能詰。時有慈谿布衣魏耕者,狂走四方,思得一當;二子與之誓天,稱莫逆。耕之談兵有奇癖,非酒不甘、非妓不飲,禮法之士莫之許;而二子獨以忠義故,曲奉之。每至,則盛陳越酒,呼若耶谿娃以薦之;又發故藏壬遁、劍術之編以示之,又遍約同里諸遺民如朱士稚、張宗道輩以疏附之。
公元1662年
壬寅,或有告變於浙之幕府,刊章四道捕魏耕。首者曰:『苕上耕婦家、梅墅耕死友,多所嘯聚』。官兵亟發,果得耕;遂併縛二子兄弟去。兄弟爭承其獄,祁氏之客謀曰:『二子并命,事不更慘』?乃納賂而宥其兄,以班孫遣戍遼左。其後理孫竟以痛弟鬱鬱死;祁氏之衰破,自茲始。君子曰:『是固忠敏之子也』!當是時,禁網尚疏,寧古塔將軍得賂,則弛約束。丁巳,班孫脫身歸。已而里社中漸物色之,乃祝髮於吳之堯峰;尋主毗陵馬鞍山寺,遂以咒林明大師稱。時薦紳大夫皆相傳曰:『是何浮屠氏!但喜議論古今,不談佛法。每及先朝,則掩面哭』。然終莫有知之者;而咒林之名日益著。
公元1733年
嘗於曲彔座上摩其足,喟然發歎曰:『使我困此間者,汝耳』!癸丑冬子月旬又一日,忽沐浴,竟曳杖繞堂走;曰:『我將西歸也』!入暮,跏趺坐,垂眉久之;既復張目周視,又久而後逝。發其篋,有所著「東行風俗記」、「紫芝軒集」;且得遺教欲歸祔。人始知為山陰祁氏子之自關外來者;遂如其教以歸葬。
(「摭遺」曰:咒林以貴介公子,竟脫焉為僧;時其母伯商夫人猶在堂、室人朱氏正盛年也,門無次丁。論者頗以其於骨肉間失之太忍,終欠一著。吁!咒林當日自豈不知所謂忍也哉?顧實謂之不得已也。惟其生性好奇,當東歸時留一妾於寧古塔;及披緇,亦累作東游。東人或與之談禪,受其法,稱弟子。嘗語人曰:『寧古塔麻菇,足稱天下第一;以吾妾所居籬下出者,又為寧古塔第一,令人思之不置』!其風流餘韻如此。謝山全氏曰:『自公子兄弟死,淡生堂書雲崩星散矣。是豈特梅墅一門之衰,抑亦江東文獻之大厄運邪』!)
醉和尚
醉和尚,無名;以其逃名醉鄉,遂以「醉」名。其未為僧時,姓周氏,名元懋,字柱礎,一字德林;寧波文穆公應賓從子也。以應賓廕,累官南京右軍都事、屯部郎中,榷稅楊關;奉使蜀中歸,知貴州。調思南,丁內艱,未赴而國難作。生而跌宕自喜,本思以文辭置身館閣;及受門資之寵,非其好也。
公元1646年
東江建國,服未闋,錢肅樂屢招之,辭不出;而破家輸餉弗少吝。丙戌六月,家人自江上告失守;乃慟哭自沉於水。救之甦,即削髮入灌頂山中。性故善飲,至是日益飲無度;又不喜獨酌,初呼山僧不問能否強斟之,夜以達旦。山僧為所苦,遂避匿;則呼樵者強斟之。樵者以日暮長跪乞去,無與共,則斟其侍者。侍者醉而仆,乃呼月;月落,乃呼雲。灌頂去所居且百里,酒不時至;又以深山覓酒伴不易,始返其城西枝隱軒。
每晨起,即呼子弟飲;子弟去,則更覓他人。他人或出,則攜酒極之於其所往;不遇,則執塗之人而飲。於是浮石十里中,望見顏色皆不敢近。無已,始獨酌。已而,積飲成病。凡勸止者,輒叱之去;或以無子請少間,則張目不答。有長者規之曰:『郎君不思養身待時耶』?乃瞿然不飲。出三日,則縱飲如初。然雖以酒困,凡江湖俠客之有事投止者,雖甚醉,蹶然起接,無失詞;傾其所有以輸之。因是,家盡喪。
旋得嘔血疾不止,卒,年四十。妻氏俞亦自毀,繼之死。
(「摭遺」曰:全氏引梨洲之言云:『是不甘為異姓之臣,乃甘為異姓之子者也』!全氏曰:『吾鄉浮石周氏,披緇者三:通城以佯狂死,所謂顛和尚者也;思南以沉湎死,所謂醉和尚者也;順德以苦身持力不入城市死,所謂野和尚者也。是三公者,真所謂有託以逃者邪!其在和尚中,當為唐子然,而不媿孤臣矣!其志節之奇,尤莫若醉和尚』!)
錢道人
錢道人者,不知何許人。貌清而,舉止矯異;語無倫次,人因以「瘋子」呼之。自言『明進士,不能死;又相之文為其所作』。好事者考之,疑即嘉禾錢氏之名檟者也。
康熙初,渡江而西。渡船至中流,索渡錢;道人張空拳、瞪兩目曰:『咄咄』!舟
子窘辱之,突起躍入江。時雨雪祈寒,篙師駭救;而江流迅急,已無及。及抵岸,則道人故在江澨,破衲間懸冰鐸如纓絡作琳琅聲;向舟子拍手大笑,曳冰而走。至西陵,趺坐道旁。或憐之,且謂其凍將斃也,環視之;道人少閉目有頃,破衲中熱氣如蒸,衲儵乾。蹣跚入蕭山城西,趺坐鳳堰橋上,坐處雪不沾。近市中競傳渡江事,咸疑為神。選事者謂試之,必更有異;乃閉諸空舍中,戒勿與食,並絕水飲。至十許日,瞷之,固無恙。因餉熱粥一甌;甫受,粥已汨汨入喉。守者曰:『粥滿釜方沸;能啜,我不吝』!道人即以兩手捧釜,須臾啜之盡,唇舌略無恙;人更異之。復與不飥數百枚,又立盡。再益之以湯餅至無算,食兼十人而未覺其飽。一老儒汎云:『此人自詡曾登甲科,當招之講「四子」書』。道人聞之,踵門而告曰:『翁欲吾講「養氣」章邪!子輿氏尚云難言也,吾何敢置喙』!老儒大驚,遽下拜。蓋擬以此書窮其底蘊,實未出諸口而忽為道破也。時有人以母抱沉,求判吉凶;曰:『君貧而孝,當令無恙;且小有所贈』。腰間出葫蘆一,傾藥如米黍曰:『半可服;半可投以鉛鎔之,給終歲糧』。其人如法,母果愈。投鉛,果得白金。於是人盡神之,呼為仙。或攜其邀遊馬鞍山;適僧出,眾欲炙餅無所乞火。道人迺坦腹臥地,以餅數十百層累腹上;逾時,熱氣蒸出,餅已熟且馥,作蘭蕙香。
與之遊者日叢至;有叩必答,多中隱。已而厭之,辭去。瀕行,謂門下曰:『蕭山
百年後,當產地仙。諸君雖雅慕,輕舉無益也』。又誡之曰:『煉汞采補,蠱人入髓。無知者墮此惡道,惜哉』!選事者棄家尾之。中塗回顧曰:『咄,子母妻子女倚閭望,胡恝然行』?行至數百里,絕無他詞。從者心動,返;而道人竟飄然長往不知所之。
桑山人
公元1644年
桑山人,姓許氏,名澄;汴人也。少舉茂才。崇禎中,嘗獻勦賊三策於督師楊嗣昌;不用,鬱鬱歸。甲申後至淮上,會劉澤清延攬東南游士,入其幕。既而與澤清語不合,拂衣去。
鄉之人有怨者,發其隱事於我帥之鎮汴者;迺走匿桑下,因自姓桑,號桑山人,日與嵩陽曹道士游。夜坐忽耳鳴,絲竹徐發;若有物拔其頂,聳身丈餘,骨節皆通。自是竟得道。嘗賣藥嵩山廟市,以水酌喑者能言、洗盲者能睹。許州童子或為狐所苦;邀過其家,呼狐出。狐遯,追斬之;空中啾啾有聲,毛落盈把。人遂以為神。
已復還汴。怨家見之曰:『此許某也。雖服道士服而能逃我縛乎』?率十數人掩捕之。山人迺大笑,獨身指揮,盡縛諸捕者。揖怨家者謝曰:『天壤甚寬,人心自窄。爾必吾殺,吾必爾報。怨之不解,傷吾道矣!吾姑去』。遂身游衡陽,不復返。
陳 仙
陳仙者,本名王賓,字天倪;定海諸生。少負異稟,詩文、書畫無不入妙。性高伉,不肯一毫挫於人。
甲申之變,號咷於野。當是時,大江以南頑民未化,而海氛錯出,以故定海多群不逞;風波所震,猿鶴皆驚。遂遯跡,中怏怏不自得。忽一道士過之曰:『吾子誠高士,然喪亂之辰,負此剛腸,恐為意外之變所折也!吾授子藥,急則用』。初不以為意,庋其藥閣中。未幾時,果當厄;因念道士言,姑試之,神效。乃稍稍習之,已泠泠然輕舉矣。又念當此身世,良不如長往,但罔之何所向。注念須臾,驀睹洞天瑤草,非復人間世。道士緩步出,握手笑曰:『此羅浮也,當與君居此』。顧其家中忽失王賓所在,則相與求之山巔水澨,而消息屏絕;僉謂其已死。一日,降於其里人之庭,呼其友來前。空中作書曰:『吾不欲以出世之面目,來歸里巷;但蹤跡不可不白』。遂告以道士顛末。於是,其家始大驚。時計其年,猶未踰三十也。
當在家日,所作詩畫或有藏之者,動見靈異。因共呼為仙,謂之陳仙人墨跡云。
「摭遺」曰:當時尊艾耆宿身豫廟祀,以所圖不遂,因而振衣千仞,固其宜也。若陳仙者,則一祭酒弟子耳;且年最少,於故國、故君有何所涉?迺必欲保此髮以遯於黃冠!全氏云:『是為柴桑之變局,則又一奇也』。
先時,維陽僧宗者,譚禍福奇中;興平伯高傑折節皈依。方金聲桓團練兩淮時,宗說其
『好為之,二十年後為江右主』;一若有先知焉。史督輔一日與傑及監軍陸遜之四人同坐,傑詢曰:『弟子他日得免於禍否』!僧曰:『居士起家擾攘,今歸朝為大將、為通侯,皆不足為居士重。惟從史居士一志并力,生世盡誠,沒世留名,可謂得所歸矣;儒家為之聖人、我法為之菩薩。徒問老僧無為也』!傑乃斂客頫首,督輔亦稱善。
大兵下江南,邳州有石屋僧者,見里中國子生王台輔大集親朋哭祭先帝,而後就縊。僧適過之,手持一麻鞭指之曰:『此亦常事也,惡用是矜張為』!後數月,有人渡河來者,曰:『石屋寺一僧以雉經死,有麻鞭在其側』。僧名不可知,以其死石屋,而遂名之曰石屋僧。
國變後,有變服道士服,縱其嬉笑怒罵以舒其沉鬱之氣而自全者得九人。惟於國事無系,故世或以道人呼,而「摭遺」合名之以「頑民」也。當獻賊亂蜀時,成都市上之最著者,曰狗皮道人、銅袍道者,又曰銕道士、銕娘子、活死人者;又先後之散見者,曰占月、心月兩道人,曰鬼道士、朱衣道人者:是皆車從跡詭異,而隱以殷民自痛者也。乃作九頑民傳。
狗皮道人者,黃冠朱履,身被狗皮、口作狗吠,乞食成都。成都之狗同聲相應,群然來從,幾成狗國。市人懼,急與之粟、與之鈔,迺畫然作虎嘯,狗類皆辟易而道人亦勿見。俄而,獻賊至,狗皆突出馬前作狗聲。賊怒,逐之弗及;呼其下加鞭逐之,亦弗及。賊益怒,躍馬獨出射之;矢及其腦激而還,貫賊騎,騎蹶。賊駭以為神。比賊僭號,元旦受朝賀,忽狗皮者列班行中,作狗吠如故。賊怒且恨,命縛之;頃刻庭陛間狗聲數千,合城俱應,喧震天地。賊大呼『殺!殺』!眾若不聞;蓋為吠聲亂也。賊乃驚退。退而狗儵絕聲,道人亦杳。
銅袍道者,張閑善也;聯銅片周其身,行則丁當有聲。於狗皮後見於川,川之人遂以「銅袍」名,而或又呼為「張丁當」。嘗與滇中銕道士飲市中,既醉,則歌呼烏烏,大慟去。銕道士,殘明諸生,初不詳其姓氏。以避亂出游。及永明入緬,並棄其家學道。已而辟穀不火食;性惟熹酒、更熹銕,見必膜拜,首覆一折腳鐺為冠。人與之酒,少即張口下,多則脫鐺受;且行且嚥,歌且哭。若婦人與之,則睜目曰:『男女也,可授受乎』!麾之弗顧。所至間向人丐鐵一片,自肩臂胸背至腰以下悉懸之。小大如鱗。故與銅袍遇,輒擊掌狂笑;於是,鏦鏦錚錚金銕皆鳴,而鬨然入市。
方成都市上之乞食者,又一女子,自稱鐵娘子。腰纏鐵索,麤如牛,重不可知。自西之東疾走,大呼曰:『鐵娘子失去鐵牛一頭;報信者,予錢十萬貫』!呼數日,賊以為妖,帥千騎射之;矢若飛蝗,卒無一中。賊乃大怖,歸而病。未幾,天兵下,即中創死。鐵娘子者,後從狗皮道人竟仙去。
活死人者,本蜀中素封子;姓江氏,名本實。國亡後,亟散家財、棄妻孥,入終南山;得煉形術,因自號活死人焉。尋結廬妙高峰頂,十年丹成。弟子甚眾;獨陳留王者,得其旨,能於水面立、峭壁行,駕雲往來。一日,縛虎為騎;活死人怒責之曰:『所貴乎道者,靜無為也;有為則駭世,豈妙道哉』!陳留王乃面壁三年;曰:『斯可矣』!遂授以道。既而曰:『道有傳人,吾將蛻已』。趣掘土穴僅容身,入居之;命封土,毋許通隙。既埋,群弟子朝夕拜,呼之輒應。三年後,始寂;乃立石表之曰「活死人之墓」。
酉、戌後,有上官常明者,南昌人;嘗為武弁,居天津衛天妃宮為道士。年六十餘,有道行
。閩中敗,忽命其徒購一缸舁之庭。遽入試之,南面坐;曰:『正好,不須擇日眩世,去了罷』!即瞑目逝。缸貯於室三年。其徒素無賴,好飲博,謀出其尸,以缸易酒。夜啟之,枵然也,大驚;已遍體生瘡不能動。有客自吳門還,與道人有舊,遇之淮陰市。問何日離天津?云三月三。客乃留之飯。臨別,授一方,乞付其徒治其瘡。客歸詣之,始知道人先三年亡;啟缸之夕,正上已也。
上官同里周德風,字思永。博學工詩,曾列仕版。南都亡,棄官入道,自號占月。遊廣陵,搢紳間多師事之。豫告死期以坐化,年七十又六。後有所知從武當來,遇諸塗,云將入終南去;且附書於徒。
同時有心月道人譚守誠,酃縣人;兒時見一紺髮道者入其舍曰:『此子骨氣非凡也,他日可肩吾道也』。家人怪之;道者遽勿見。明亡,譚竟以黃冠棄家,遍遊名山。一日,遇王真人崑揚,偕往武當。修真三十年,授龍門心印。且曰:『爾得吾道,以度人為第一義』!以故遊行天下,專事援人;雖盜魁,亦能誘之革心歸善。止江寧城西虎踞山之隱仙庵;既而語弟子曰:『某日吾將歸』。乃端坐說偈而逝。
宿州鬼道士,姓章,失其名;以其能役鬼,故以鬼為號。若曰:『國變時,鬼或有勝人處』。鬼名柳青,隨道士所至,常住徐州。大雪中,麻衣躑躅,汗津津如六月狀。明春,徐之人挈榼登山;道士乞飲,或曰:『一壺酒,群飲且不足,安得餘瀝』!道士拊掌拾一石子如豆,呵之成白金,付主人奴代沽;盡醉數十客,而壺未竭。於是有御史者奇之,與之游,多奇跡。一日,忽請貸金十笏,御史者有難色;鬼道士曰:『戲耳,吾自有吾金』。呼柳青來,遙指榻上,則黃白
粲粲列;細審之,皆御史囊中物,大疑。道士復呼柳青去,則物已空。明日,御史者竟暴卒。南中亡,道士禱於鬼,沉於桃源之淵。後數年,徐之人往山左,過泰山酒樓,聞有歌「大江東」者;視之,則依然一鬼道士。
朱衣道人,不知何許人;自言為明諸生。國亡,棄家入道,能作九州外夷語。冠玉冠、服朱服,嘗自三吳走蘇門,七日往返;寄人家書,有驗。嘗戲作紙鳶數十丈,坐二童子於鳶背,且給以金鼓鼓之,乘風吹去,高入雲霄。人聞其聲,疑是天樂。或有知之者曰:『此朱衣者,為明室支孫』。蓋隱其所姓,而告人曰明諸生。
「摭遺」補曰:狗皮、銅、銕、活死人,行蹤詭異。仙也?怪也?吾無以名。上官而下三人,去來自若也;故不設怪,而道即在是。彼以鬼為役者,明示一不為人役之志。若朱衣者,豈果改玉藏形而深抱所隱者邪!是固十亂也,而吾迺以九頑稱,亦曰有婦人焉爾。
案昔泉唐老狂馮山公書九道人事,與陳定九傳差有異。然事於國亡後見,則徵且信也。今吾於「九頑民傳」,則又與老狂之所云云,未同而合者也。
繹史摭遺卷十七
吳郡李瑤子玉纂
目 錄
逆臣列傳
左良玉 金聲桓、王得仁
左寧南跋扈早著,甲申後則衰病侵尋矣;稱兵內向,實為黃澍慫恿以成,遂不能逃一「逆」字。赧王云:『看他本上,原不曾反』;論者目為疑案,直是千秋遺恨耳。至金聲桓則翻覆無成,惟以嗜殺立威,生民塗炭。溫氏謂其始終一賊,列於「逆臣」;良不誣也。甬上全氏言:『金、王斷非成事之人。然使當時贛州無梗,則李成棟之兵下庾關、直抵江上;外援未絕,雖終非官軍敵,而圍城亦未易遽下,且尚有退步也。乃天特假高進庫以厄之,以是知大命之有歸也夫』!
列傳十七
左良玉
公元1628年
左良玉字崑山,遼東人。以軍校,歷職至都司。崇禎元年,寧遠兵變,巡撫死;坐
削職,窘甚。已走昌平,投總督侯恂麾下。大凌河圍急,恂與總兵尤世威議所遣,世威言非良玉不可。良玉顧為走卒,當夜世威往諭意;詰旦,恂大集軍士,乃拜為副將。酌酒三、令箭一,並以金三千送之行;曰:『三卮酒,以三軍屬也;令箭,如吾所親行者。爾諸將勉聽左將軍令』!即拜疏入朝。良玉遂連戰松山、杏山下,錄功第一;身經百戰,績最多。歲餘,擢至總兵官,以故感恂恩次骨。獻賊躪江此,良玉往來堵勦;至輒報捷,漸自恣。
公元1637年
十年,應天巡撫張國維入山搜賊;三檄調赴,不應。總理熊文燦至安慶,令以其軍聽節制;良玉心輕之,不為用。明年,賊假官軍旗號襲南陽,屯南關。良玉適至,疑而急召之;獻賊逸。追及,發兩矢,中賊肩;復揮刀以擊,流血被面,乃為其黨救之去,逃入穀城。未幾請降;良玉知為偽,請擊之,文燦不許。十三年,楊嗣昌出督師;奏其有大將才,拜平賊將軍。尋加太子少保;寖驕日甚,遂不受約束。
獻賊自馬瑙山之敗,妻妾俱被擒,竄入興歸界。良玉乘勝力追,降其黨過天星為部將。賊既窮,遣使操重寶啗之曰:『公所部殺掠多,而閣部猜且專。獻忠滅,公亦不久矣』!良玉心動,縱之去。監軍萬元吉審其跋扈,勸嗣昌制之;不聽。已而賊入蜀之巴州;召合兵往擊,九檄不至。賊竟席捲出川,陷襄陽,襄王被執,嗣昌不食死;詔落職,戴罪自贖。即從南陽進兵,大破之,降其眾數萬;獻賊中股負重傷,宵遁。而闖賊
適至,困良玉於偃城,幾陷;得陝西總督汪喬年兵救之。
公元1642年
帝時肅清軍政,專倚良玉辦賊。十五年三月,闖賊圍開封急。時侯恂繫於獄,命釋之,起為督師;發帑金十五萬犒良玉營激勸之。會師朱仙鎮,官軍營北、賊營西,賊勢猖獗。良玉一夕拔營走,群帥望見皆潰。賊於要道先掘塹而從後,大呼掩擊。良玉兵大亂,下馬渡溝,僵仆溪塹中,趾其顛而過;賊更蹂之,遂大敗,棄馬騾萬匹、器械輜重無算。走襄陽,遷延不進。尋開封以河決亡;帝怒,罷恂官,而罪不能及良玉也。
良玉壁樊城,大造戰艦,驅襄陽一郡人以實軍,有眾二十萬。時已多病,不能與闖賊角。賊復以眾十萬至,爭渡,勢不可遏;迺引舟夜遁。抵武昌,從楚王乞二十萬人餉曰:『我為王保境』。王不應;乃縱兵大掠,火光照江中,宗室士民奔山谷中,半為土寇所戕。驛傳道王揚基奪門出,良玉兵劫其貲並及其子女。自十二月二十四日抵武昌,至十六年正月中始去;居人慶更生。
公元1643年
蘄州守將王允成順流為亂,破建德、掠池陽、下蕪湖,泊舟三山、荻港間;聲將載兵,漕艘、鹽船盡被劫奪。南京文武陳師江上為防御,商旅不行,士民一夕數徙。都御史李邦華奉召出湖口,亟草疏以聞。良玉招允成,以危詞懾之,稍斂;令安慶巡撫發九江庫銀十五萬,補己營六月糧。邦華陛見,帝論良玉潰兵狀;乃請歸罪允成,詔誅之而獎良玉能定變。良玉留允成於軍中,竟不誅;軍留安慶十數旬,始溯九江上。
獻賊破湖廣,沉楚王於江;坐視不救。秋八月,入武昌,自立軍府。總督侯恂已解任,兵部侍郎呂大器來代,恂中道逮下獄;良玉知以己故,心鞅鞅,遂與大器齟齬。江右諸路告急,率不為援。
公元1644年
甲申正月,封寧南伯,其子夢庚挂平賊將軍印;功成,世守武昌。命給事中左懋第便道督戰;良玉條具進兵月日以聞,未報,京師陷。福王立,晉爵為侯,廕一子錦衣衛正千戶;與黃得功等列諸鎮,專以上流事委諸。尋加太子太傅。時闖賊敗於關門,得趁其隙稍復楚西境之荊州、德安、承天。而湖廣巡撫何騰蛟及總督袁繼咸居江西,皆與之善;南都因倚為屏蔽。
良玉長身面,驍勇;能開左右弓,箭不虛射。目不知書,而多機智;親軍愛將,得眾心歡,以是戰輒著功。兵數十萬,號百萬;前五營為親軍,後五營為降軍。每春秋肄兵武昌諸山,一山一色,山谷為滿。軍令以兩人夾一馬馳,曰「過對」;馬足動地殷如雷,聲聞數里。諸鎮兵,高傑最強,而遠不及於左。比朱仙鎮之敗,精銳略盡;後歸者多烏合。自以老且病,已無意中原;故軍容雖盛,法令不復相懾。馬士英當國,與阮大鋮慮東林倚為難,謾辭修好,陰忌之;以良玉由侯恂起,恂故東林也。會監軍御史黃澍入朝,挾良玉勢面觸士英奸。士英恨甚;使人糾其贓,擬旨逮治。澍返,緹騎至;良玉留弗遣澍。乃陰諷將士譁,欲下南京索餉以救澍;澍復曰:『以清君則為請』。亡
何,有北來太子事;良玉疏救,言『東宮之來,吳三桂實有明驗。諸臣逢君,不顧大體;何至一家骨肉,視若仇讎』!澍遂藉此激眾,以報己怨;召三十六營與之盟,良玉意始決。具疏傳檄,聲明士英七大罪討之。疏云:『竊見逆賊馬士英,出自苗種、性本凶頑。臣身在行間,無日不聞其罪狀,無人不恨其奸邪。先帝皇太子至京,道路洶傳,陛下屢發矜慈;士英以真為假,必欲置之於死而為快。臣前兩疏,望陛下從容審處!猶冀士英夜氣稍存,亦當剔腸悔過,以存先帝一線。不意奸謀日甚一日,臣自此不與奸賊共天日矣。臣已提師在途,將士裂目指髮,人人思食其肉。臣恐百萬之眾發而難收,震驚宮闕;且聲其罪狀,正告陛下。仰祈剛斷,與天下共棄之』!下列翻「逆案」、修「要典」、鬻官爵、進私黨。『兩子梟獍,各操重兵;司馬昭將復見今日。私蓄歌女,希圖選御,亂及中宮。又睚眥報怨,生平不快意人,一網打盡。九重秘密,而言動周知。募死士詭名禁旅,以觀陛下動靜;輒謂廢立由我。凡此罪不容於死者有七』。疏計千餘言。末云:『此非臣之言,諸將士之言也;非獨臣標將士之言,天下忠臣義士、愚夫愚婦之公言也。伏乞陛下立將賊臣士英等肆諸市朝,傳首四方,用抒公憤。臣等束兵計刻以待,不禁大聲疾呼,檄切以聞』。其檄有云:『本為報仇而立君,迺事事與先帝為仇;初因民願而立王,迺事事拂生民之願。除誥命、贈廕之餘無朝政,自私怨、舊仇而外無事功』。又云:『朝中奸黨盡去,則諸賊不討自平;倘左右兇惡未除,則河北雖
公元1645年
平無用』!檄發,良玉遂舉兵邀巡撫何騰蛟偕行;騰蛟赴水,免。自漢口達蘄州二百里,舳艫相接。至九江,邀總督袁繼咸入舟;袖出一牋云:『奉皇太子密敕,集諸將盟』!繼咸正詞拒之;且約不破城,駐軍待命。而督部裨將郝效忠與左兵通私約,入城縱火殘劫。良玉病已劇,望城中火光,大哭曰:『吾負臨侯矣』(臨侯繼咸字)!是夜,嘔血數升死;時乙酉四月初也。其子夢庚秘不發喪,諸將推為「留後」。連陷郡縣,順流東下,抵采石;朝命黃得功渡江防勦。我大清兵已下泗州,逼儀徵;夢庚為得功所敗,遂偕黃澍以眾降。
(「摭遺」曰:寧南恃功寖驕。祗以心輕熊文燦、楊嗣昌一流人耳。夙昔深得將士驩,無黃澍則必無索饟事;兵不索饟,則烏得入其內犯罪:是可保修名於不墜也。觀其「吾負臨侯」一語,其初衷可鑑矣!百世而下,史氏率書其反。反,則澍成之也。澍惟有「觸奸」一事為時論所許。既降後,又以不薙髮,賺死金先生正希;受職後,又垂涎金穴,致沿海生靈於重遭夷戮。吁!名教中迺有此人邪!君子曰:『損者三友』。寧南之身敗名裂而遺恨千秋者,惟澍一人足成諸。甚矣,交之不可不慎也!)
金聲桓、王得仁
公元1644年
金聲桓,字虎臣;遼東衛人。遼東平,家口被俘,身獨脫走入關。初投左良玉軍,良玉以同里故,任之。積功至都督同知,充總兵官。甲申,淮揚巡撫路振飛調將分道防
河,聲桓與之團練兩淮間,得眾數萬以助。大學士史可法督師出,請之從征;已駐防揚州,隸良玉後軍。
公元1645年
乙酉五月,我大清兵下九江;左夢庚以所部三十六營降,諸將相率北去。聲桓不欲從,請規取江省以自效;與闖部降將王體忠合兵屯潯陽。六月傳檄,南昌巡撫曠昭首先遁,士民款迎;南康、九江望風下。建昌知府王域與布政使夏萬亨、湖東巡道王養正等輔益藩起兵,拒城守。俄有宗人保寧王者與體忠私;及戰,以火箭射援軍。軍潰,城遂破;萬亨等被執不屈,俱死之。已攻袁州,萬安守令亦俱死。八月,聲桓矯殺體忠,以其中軍副將王得仁代之。得仁驍勇善戰,軍中呼為「王雜毛」。時臨汝鄉官吏部主事曾亨應傾家募兵,嬰城拒守;得仁乃夜率百騎馳至,執殺之。撫州、饒州、吉安、廣信,相繼破。
公元1646年
明年,江左悉平,惟贛州未下。聲桓自以為不世功,旦夕望得侯;乃疏還,僅授副總兵,而得仁不列銜,二人氣索然。復以所置將吏多為撫按裁易之,巡撫章于天遇之倨,且勒賄無厭;心益鞅鞅。丁亥秋,有公燕,席地置氍;文吏皆上坐,而聲桓、得仁坐於外。得仁有忿色,于天顧之笑曰:『王把總欲反邪』?二人恥且恨。得仁所居為宜春王第,常於後堂張樂;自著明衣冠,令優人演郭子儀、韓世忠故事。至是,巡按董學成至,人有訐之者。學成揚言將奏聞,乃陰遣人求重賂,兼乞其侍兒。得仁恐,即以侍
公元1648年
兒予之;居家狀更泄。撫按並力持之,株求累億。得仁怒裂眥,堅勸聲桓速舉事;聲桓以妻子俘留都下,猶豫未決。尋幕中客詭言唐王未死,實在五子寨。命客往探之,客即假以敕命封聲桓鎮江公、得仁維新侯;金、王大喜過望。戊子正月,江撫章于天忽率騎之瑞州,捕掠富室;客曰:『此非為刮金去。前有北騎數千,莫知所向;殆與贛撫會議而後發,將不利於公等邪』!適聲桓妻子已自都還,因集諸將士密議,書約山東、河南剋日並舉。得仁出建昌,合揭、楊諸部;或說之曰:『聲桓疑而詐,脫有中變,而公顧居外也;不若坐據省門,仗鉞投袂為必不可曷之勢以脅之,彼必不敢不從。但貴神速耳』!於是,得仁立傳令部勒全營,杜七門,圍守巡按官廨(時正月二十六日夜漏下已三十刻)。翌晨,七門不啟,得仁擐甲出縛學成,至聲桓自狀云:『奉詔為此』。聲桓唯唯,未及答;得仁即起而割其辮,以令箭傳示諸營悉去辮。出諭安民,偽稱隆武四年。凡軍民之戴纓帽者,輒射殺之;一時城中棄積如山。即日絞殺董學成及副使成大業,擒章于天於江中。首迎太保姜曰廣入省,為盟主;金之族人皆得為都督。其幕客黃人龍為總制,王妻弟黃天雷為兵部侍郎;各開幕府,門趨如市。初,聲桓誅體忠後,事輒與得仁謀,頗相得;及是,各自為功,始有隙,所置吏率分東、西府。二月朔,得仁率眾取九江;客胡澹進言:『宜乘破竹勢,直趨建業。下流猝無備,必易舉。建業舉,而兗、豫響應。更引兵而北,中原可傳檄定也』!捷聞,聲桓輒召得仁還,得仁以澹謀告,眾
公元1650年
皆主之;人龍不可,曰:『贛州居上游,文武重臣俱在,宜先取之。不然,且擬我後』。姜曰廣亦言:『昔寧庶人起兵不破贛,而卒貽後患』。金、王乃決志取贛,提兵偕行,以宋奎光守南昌。時粵中永明王立,頒詔至;即奉稱永曆四年。聲桓遺書廣東總督李成棟共圖恢復,成棟遂叛我大清,而表迎永明王駐肇慶;王因實封聲桓昌國公、得仁新喻侯。
公元1648年
比時兵圍贛州,城固不可拔,師且老,省內久虛。夏四月,大兵入河口;逾日破九江、下南康。旋以千騎逼石頭鎮,猶不為意;已見紅纓白帽,始色駭。明日,銕騎滿西山矣。大兵進次南昌,圍其城;令別將東破饒州,西自潯江入麥源、青嵐諸路,日昃故未下營,血刃已數百里。聲桓兄成勛及部將楚國佐、得仁部將貢鰲等將叛降;宋奎光偵知,盡殺之。奎光多機智,能肆應。大兵攻得勝門急,城數壞;迺壘石囊土,悉力御之。旋出神鎗火筩焚毀攻具,兵少卻。報至贛,金、王大懼,亟撤圍返;贛師尾之,擊傷過半。聲桓兵先至,其前鋒劉一鵬與大兵戰小勝,獲巨三。得仁聞捷,氣揚甚,控馬而馳;中伏,大敗於七里街,即嗒然若喪,盡撤城外屯兵入壁。聲桓部將郭天才爭之不得,自劄黃泥洲為犄角。天才所統皆川卒,精銳無敵;三戰三捷,軍中頗憚之。已而奎光單騎渡江按行地利,還請『移兵二隊,一駐生米渡、一駐市汊以達餉路;繼則大舉逐之,必獲算』。金、王並不聽,專主堅壁。大兵雖屢勝而夜常慮為襲,每驚呼『王雜
毛來也』!久之,見城中終無鬥志,迺掘長壕以困:東自王家渡屬灌城、西自雞籠山屬生米渡,起土城、駕飛橋。自是,內外耗絕。
秋九月,李成棟率萬人度嶺攻贛以救南昌,而贛州守將高進庫偽降以綴其師,使南昌坐困;成棟信之,即還軍嶺上。冬十月,南昌糧盡,郭天才撤兵入城;城中斗米需八十金,人相食矣。迺大出居民,虛實得盡露。大兵遂以餘暇旁收郡縣,凡傅鼎銓、余應桂諸軍以次靖之。金、王聞報,唯有嚄唶悼恨而已。明年己丑春正月,聲桓部將湯執中守進賢門,其部下與大兵通約為應。大兵乃佯攻得勝門,聲震天,聞三百里;聲桓、得仁齊師赴救,而奇兵已從進賢門梯壘以登,城遂陷。聲桓自投於城之東湖死,宋奎光、劉一鵬、郭天才等巷戰被執不順命死,太保姜曰廣赴偰家池死。得仁猶以短兵相接,突得勝門三出三入,與我將馬首再值,各不知。已而被獲,磔殺之。
公元1649年
初,聲桓、得仁之主堅壁也,恃粵師之為援耳;而書記所草「乞師表」,但陳勝狀,不告急。比聞江事危,王命李赤心由吉安、李成棟再出嶺攻贛,期於南昌會;赤心則逗遛不進,成棟則屯於信豐。二月,南昌既下,我兵泝流援贛,直趨信豐。諸將欲拔營歸,成棟不可。會天久雨,召諸將集議,去者已過半;乃命酒痛飲至大醉。左右輓之上馬渡湖,水漲,人馬俱沉。三日後猶植立水中,人始知成棟已死也。
「摭遺」曰:此江右所謂金、王之難也;稱兵往復,糜爛斯民。通省郡縣遘此難者,至無可
勝數:是大一劫也。聲桓早時師事維揚僧宗,僧奇其貌,拊其背曰:『勉旃!二十年後江右福主;世人盡變紅頭蟲,此其侯已』。大兵下,帽著紅纓;及從夢庚降,得建牙江省:益信禮之。僧每勸其改圖,比南昌諸生胡以寧至幕下,言如僧所指;聲桓意遂決,與得仁同發難。當其叛歸粵中也,降表以豫國公自署,詔改封昌國公;而聲桓自以反正有功,朝廷輒違所署,意頗鞅鞅。致書粵中大臣請還故封;卒未許。泊至堅壁抗師,束手待盡,而絕無一籌之展;豈不悲哉!我兵之用鎖圍法,鑿壕周四十里;設南昌令於白茶市、設新建令於蛟溪,徵役收賦,安坐制之。而得仁於危城中猶娶武都司女為繼室,金鼓沸闐,繡旗親迎;外兵疑望大駭,初不知為「王雜毛」娶婦也。酣歌漏舟、沉臥爇薪,乃信有此邪!
姜太保燕及之預事也,世或譏之。全氏曰:『設身處地,則姜固有甚難者。當金、王突起,託名故國,奉迎舊輔;而謂可以扃戶而力拒之乎!拒之且立死矣。是時之死,則甚無名。此姜之所以不得不出。既出,安得復歸?祗有一死殉之耳。吾儒據正誼以責備前賢;然終非局內,不知事勢之難自由也』。
補 注
左良玉內犯而南都亡、鄭芝龍通款而福京亡、孫可望迎降而滇中亡;此三人,實為三朝之叛臣、三朝之大關楗也。溫氏有云:『以芝龍冠鄭成功傳首、以可望附李定國傳中』,而獨不為良玉立傳。今「摭遺」於成功、定國兩傳俱承其意,迺別列良玉傳於「逆臣」以補之。夫良玉之叛,自非鄭與孫之比也。矧當南渡之初,猶肯心於國是;即如偽太子、童妃兩案為之翻覆申辯。無
公元1645年
如馬士英激之挺險耳。凡論南都事者,若吳農祥輩皆以王之明為真。夫乙酉以後,東宮、二王之車從跡雜出,南偽太子則似乎東宮、北為偽太子則似乎永王;又有浮屠一鑑者,則似乎定王。然當之明之前,已有定王南來被沉於河;故良玉檄中曾有「既沉其弟、又殺其兄」之說。全氏曰:『江陰白孟新嘗目擊王之明事,足資參考。孟新之言曰:「初傳太子南來,予即同友人往跡之。甫出城,即有百餘騎馳至,云往衛太子者。至寺門,鍵甚嚴;有窺者,騎輒以白棓擊之。俄有勛戚數人至,亦不得入。內傳語曰:太子勞,諸公倦甚;請以明日見。即散去。雖寺僧亦不得識太子何狀。酉時,士英遣人至,即入之。漏五下,錦衣馮可宗以騎至,言迎太子,戒寺僧無動;有起者,即殺之。遂擁太子去。明日,使朝官雜認、則皆言非矣。南都失守,士英走。有入其室者,得可宗一緘,自稱門生言密啟:獄事恐動人耳目,當早決!其月日,正案獄時也。及都人出之明於獄,入宮後,即遣使特敕封南都獄神為王,則居然自以為天子矣。其愚妄如此;即使非偽,亦必無成」。或謂聞賊中云:「太子實被害於通州之東門外」。嗚呼!良玉稱奉太子密詔,舉兵南下;專聽黃澍一人調度,名既不正,事安得集!假令當日者,四鎮協心而受成於閣部,以大義聲明朝野,使賊臣喪膽、赧王革心,則霍嫖姚之勛亦未始不可再見。武夫謀國,徒事僨張;卒致身敗名裂,貽譏後來。豈不哀哉!豈不哀哉』!
公元1647年
芝龍始末,詳於「鄭成功傳」。「摭遺」列鄭氏於「武臣」,人或議之。夫成功叛父之子、拒命之寇耳。然當其身能援天復、天祐之例,號稱隆武三年,則其所以報唐王也,志亦可矜;非若彩之徒夸鬥很、經之負固跳梁者然。故當時海上,丁亥至辛卯自有二朔:成功修頒詔之怨,不奉魯王,其在金門,奉淮王監國,頒東武四年曆;錢忠介在長垣,頒魯二年曆。己丑,粵中使至
公元1651年
,成功奉朔;淮王去監國號,舟山仍奉魯。辛卯以後,魯王盡失其地;壬辰,次中左所、尋次金門;癸巳,亦去監國號,通表滇中。於是,海上之曆始合。已而舟山舊臣日益消落,魯王竟依鄭氏為寄公;丁酉,次南澳。辛丑,成功入臺灣。蓋成功雖不奉王,而仍以宗藩之禮為之致餼,未嘗相陵也。壬寅,緬甸赴至,成功亦卒;海上遺臣復奉王監國。經不肯奉,致餼亦少衰,徒然而已。甲辰,王薨。梨洲黃氏曰:『吾君之子在其家,而不能奉之以申大義於天下』。由此言之,則是王薨而王子猶依鄭氏耳。成功父子固為周室頑民,然其不負故國之誠,有如是者;則亦可原也矣!
孫可望降心內附,實為迂闊庸鄙之儒所誤。楊氏曰:『若斯人者,不審經權、不規時勢。無因之強聒,自詡敢言;有意之譸張,輒矜盡瘁:則其禍中於人國有不可收拾者』。今於「摭遺」「楊畏知傳」詳論之矣。昔唐德宗幸梁州,陸忠宣疏請撫循李楚琳;略云:『楚琳本懷,惟惡是務。今能兩端顧望,乃是天誘其衷;故通歸塗,將濟大業』!又云:『知陳平無行而不棄、忿韓信自王而遂封,此漢祖所以恢帝業也;置射鉤之賊而任其才、釋斬祛之怨以免於難,此桓、文所以宏伯功也。然則當事之要,雖罪惡不得不容;適時之宜,雖仇讎不得不用。慎勿納豎儒小忠,以虧興復大計』!德宗悟,善待其使,優詔存慰;卒底中興。此可望之事約略相類。故德宗之臣,有一忠宣其人者,則足以匡復社稷;永明之臣,無一忠宣其人者,則不足以偏據滇、黔也。起恆、安之諸人不足責,而不能不問於瞿文忠留守也!
繹史摭遺卷十八
吳郡李瑤子玉纂
目 錄
奸臣列傳
馬士英 阮大鋮
南都之速於覆亡者,微馬、阮兩奸之力不及此。自古未有奸臣在朝而將帥能立功於外者。說者謂附逆之徒與薦逆之人是皆包藏禍心,必致賊及君國而後已:此士英之所以必薦大鋮以為之助也。夫士英之黨,內則田成、張執中、屈尚忠、韓贊周諸奄,加以忻城、撫寧輩為之應;外則阮大鋮、楊維垣、張孫振數奸,更有東平、廣昌等為之援。濁亂朝權、阻撓吏治,遂至肆其毒螫,而一無顧忌,無所不為矣。前史於馬、阮行事,旁見他傳而不為列名。然斥其名不翻隱其穢跡邪?補之殿之。殿,猶玷南都人物之玷也。
列傳十八
馬士英
公元1616年
馬士英,貴陽人。萬曆丙辰,會試中式;又三年,成進士。授南京戶部主事,遷郎中;歷知嚴州、河南、大同三府。
崇禎初,遷山西陽和道副使。尋擢右僉都御史,巡撫宣府。上事甫一月,檄取帑金數千兩,餽遺朝貴;為鎮守太監王坤所發,削職遣戍。時阮大鋮以「逆案」失官;與士英為同年生,同寓南京,相結甚歡。周延儒內召,大鋮要以援己,謝不能;則舉士英屬之。
十五年,鳳陽總督高斗光被劾缺,遂起士英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廬、鳳等處軍務。旋招降河南土寇劉超。超故四川總兵官,為士英舊好;既降,猶佩刀自衛。士英笑曰:『若已歸朝,安用此乎』?解之,乃縛以獻俘。流寇充斥,數有防堵功。
公元1644年
甲申國變,南都議立君;恐福王追怨「妖書」及「梃擊」、「移宮」三案,諸大臣多主立潞王,士英獨不可。時督師廬、鳳,密約勛臣、鎮將排眾定策,擁福王踐位;進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以定策勛,加太子太師,廕子錦衣衛指揮僉事。史可法督師維揚,士英即日入閣居首輔,仍掌兵部事;權震中外矣。敘江北戰功,加少傅兼太子太師、建極殿大學士;已進少師。宮殿成,進太保。
王以擁戴故,深德之,委任心膂。而士英為人實貪鄙無遠略,亟思樹黨;首薦阮大鋮知兵,用中旨授兵部右侍郎。廷臣力爭之,不獲。左良玉初奉監國詔,令承天守備太
監何志孔、巡按御史黃澍入賀,陰伺朝廷動靜。澍當陛見,面數士英奸貪不法;且言嘗受偽官周文江重賄,為之題授參將,罪當斬(文江獻賊所置偽兵部尚書也)。志孔亦論其罔上行私諸款;太監韓贊周叱之止。士英乃跪,乞處分。澍舉笏直擊其背曰:『願與奸臣同死』!士英大號呼。王搖首無詞。久之,諭姑退;贊周即執志孔待命。王意頗動,夜輒諭使士英暫避位。士英佯引疾,而賂福邸舊奄田成、張執中向王泣曰:『上非馬公不得立;逐馬公,天下將議上背恩。馬公在閣,諸事得不煩聖慮;馬公去,誰肯念上更用力』!王憮然,仍慰留之;並釋志孔,命澍速還楚。初,故錦衣衛劉僑以罪,並家屬遣戍;私以玉杯古玩由周文江進於獻賊,賊即署為指揮使。比良玉兵復蘄、黃,僑削髮逃去,澍持之急;而士英納僑賄,召至京復其職,即令訐澍贓。又嗾楚宗朱盛濃言澍凌逼宗室,已隨出疏糾之;擬旨奪官,立逮治。澍乃匿良玉軍中,陰令眾譁索餉為保救地;袁繼咸代奏申理,始免。由此,與良玉成隙。
當時士英獨理機樞,手綜大柄,重修「三朝要典」進之,日惟鋤正人、進兇黨為務。內則中官韓贊周、田成輩,外則勛臣劉孔昭、朱國弼、柳祚昌及鎮將劉澤清、劉良佐等相倚作奸,漫無顧忌;而一以大鋮之言是聽。賄賂公行,朝綱紊亂,絕不銳厲恢復之計;四方警報狎至,而置若罔聞。「逆案」中楊維垣、虞廷陛一流得盡起,其死者悉予贈卹;餘如張捷、唐世濟等,皆用之以為爪牙。大鋮初入,諸正猶存;舉朝以「逆案」
相攻,憾甚。已見北都從賊者頗多附會清流,因倡言『彼攻「逆案」,吾作「順案」以對』(「順」為闖賊偽國號也)。於是,光時亨、周鍾之獄起。其他大僚降賊者,賄入輒復官。河南張縉彥者,以本兵首從賊,受偽職;闖賊遯,迺詐言集義勇還鄉,收復列城。士英饜其賂,即授原官,總督河北、河南諸路軍務,便宜行事。給事中李維樾劾『縉彥闇曶失機,寸斬莫贖。逆賊入宮,青衣侯點;及賊西走,即鼠竄狼奔,草間求活。逃散餘魂,安事收復?總督何官,顧畀賊臣』!刑賞倒亂如此。其女弟夫越其杰以貪謫戍,起為河南巡撫。又令各府州縣童生捐免小試,分上、中、下戶以納銀多寡定名次先後,即赴院考。行納貢佐工等例。布衣何光顯上疏請誅奸相;詔戮於市,籍其家。時我大清兵日南下,中原盡失。嗣抵宿遷、邳州,督輔史可法以聞;俄引還。士英笑曰:『史公妙用!此特為敘功稽算地耳』。
比有北來太子事,朝士指為偽,都民譁然以為是,可法與諸鎮及御史等交章論救。研審久之,供為王之明。後呼其名不應,曰:『何不呼為明之王為』?獄既具,王以之示士英。士英反覆詳辨,且言『臣愚宜更窮究主使,與臣民共見而棄之』!頃又有故妃童氏自其杰所送至京,王目為妖婦,付錦衣衛監候。氏從獄中細書入宮年月、離情甚悉;士英頗進勸言:『苟非至情所關,誰敢冒死與陛下認敵體』?初命馮可京鞫問;可京辭,乃命屈尚忠嚴刑拷掠,氏宛轉詛號以死。因出兩案獄詞宣示中外,而眾論益藉藉,
謂士英等朋奸導王滅絕倫理。黃澍在左營,因日夜言太子冤狀,請引兵除君側惡。良玉亦上疏請全太子,斥士英奸;不報。士英旋裁其餉,乃大恨;即援此為兵端,移檄遠近聲其罪,復疏請寸磔奸臣以謝先帝。遂舉兵而來。袁繼咸乞赦太子遏止之,不可;遣阮大鋮、劉孔昭會朱大典、黃得功軍截江分御,撤江北劉良佐從之西下。其時大兵日逼,徇徐州,抵亳、泗;可法飛章告急。大理卿姚思孝、御史喬可聘等言良玉非叛,請毋撤江北兵,亟守淮、揚;可法復奏:『上游志在除奸,原不敢與君父為難。北兵一至,宗社堪虞!不審輔臣何蒙蔽若此』?文武諸臣亦多諍者。士英內怯於左,堅不應。越日,王言:『左兵雖不該聲逼南都,然看他本上原不曾反。江北防兵,且不可撤』!士英急指思孝等厲聲曰:『若輩東林,皆良玉死黨;為之游說,乃欲縱其入犯邪!北兵至,猶可議款;若左逆至,吾君臣獨死耳。吾君臣寧死於清,不可死於良玉手;有異議者斬』!王默然。已可法疊疏請面朝,士英惡之;倡言史公將為內應,趣王馳諭止之。王乃諭以『卿當專心料理,待奏凱後見』。可法歎曰:『「奏凱」二字談何容易!誠如上言,面君不知在何日矣』!會良玉抵九江亡;報至,士英欣然謂天奪其魄。
先是,陳洪範北使還,盛陳我大清兵旦夕南下;諸臣恇蹙。士英曰:『有四鎮在,何慮』!未幾,揚州破,可法殉之;總兵鄭鴻逵張帆東遯龍潭。驛卒報云:『北軍編木為筏,乘風而下』。次云:『江中一,京口城去其四垛』。最後,監軍巡撫楊文驄令箭
至,言『江有數筏架來攻,火從後發,震倒頹垣半垛。城上早發一砲,江筏已齏粉』。士英因笞驛卒而重賞楊使。緣是,警報無復再至者。五月五日,百官進賀,王不視朝,方以選淑女為急。十日,大兵由老鸛河渡,京城戒嚴;集文武於朝門會議,大臣多竊竊偶語,約俱納款。午後,猶演劇,王與內官田成、屈尚忠等雜坐酣飲;至夜半,出奔太平,投得功軍。詰朝,都民破獄,出王之明擁以監國。後三日,勳臣趙之龍、柳祚昌等、文臣王鐸、錢謙益、張孫振等文武數百員、馬步兵二十餘萬俱奉表迎降;之明亦降(後北去)。
士英於王走之翌日,以黔兵四百人為衛,聲稱護太后駕渡江,由蕪湖逕廣德入浙江。廣德知州趙景和曰:『彼不奉君而奉母后,詐也』!閉門堅拒。士英攻破之,執殺景和。抵杭州,守臣以總兵府為太妃行宮,潞王及群臣往朝。太妃出,服赭,一紫衣女官侍;官吏士民皆入見。傳命召用在籍諸臣;江北巡按彭遇颽適奔至,命以僉都御史募兵兩浙。尋劉宗周、熊汝霖入朝;汝霖痛責士英當從王。士英無以應,惟日盻江上之捷。不數日,大鋮、大典及總兵方國安俱踉蹌至,則得功兵敗已死、福王已就擒,遂請潞王監國;不受。太妃召王泣拜之,終不受;迺迎太妃入府。已從巡撫張秉貞及陳洪範等謀,決計迎款。旋大兵至,潞王率眾開門降,偕太妃以北。此即呂大器等所欲議立者也。士英與國安等走錢塘,距杭城十里立五營;我兵追躡之,斬其眾五百級。
魯王監國紹興,士英將赴謁,張國維首劾其誤國十大罪。紹興王思任,前九江僉事也;於士英初至浙時,曾出疏歷數其罪,且致書勸令自刎以謝天下。至是,魯諸臣又堅拒之;逡巡東走,依國安於嚴州。我兵擊諸,姚江潰,國安亦潰於富春山間。無何,合軍重渡錢塘,窺杭城,沿江列陣;大敗,溺死者無算。既迺收聚餘眾,於江東赭山、朱橋、范村等處縱肆剽敓。深銜魯臣弗納之怨,密與國安計,將劫監國來獻;監國脫去。及六月,大兵渡江,國安一軍盡殲,遂與其父逢年薙髮以降;士英逸去之台州。
公元1645年
聞唐王立,復擁殘卒求入關;王以其罪大,不許。又遁入太湖,投長興伯吳易軍中。及明年,為官軍所擒,戮於市;市人臠切之以飼犬。
(「摭遺」曰:南都閏位,非士英力於擁載,則未必竟及福王也;王故德之深、任之至以迄於亡,而無敢或怨也。然以逢君好貨之才,當國步多艱之任,雖下愚亦知其不堪旦夕矣!劉僑謀復原官,獻赤金至三千兩,加女樂十二人;士英曰:『就此一物,已足釋西伯』!立起用之。吁!期月之蹔事,凡類此者,指弗勝僂。輔相之道,迺如是邪!及其所終,說更有三:一云與方氏父子同時投順。一云於國安敗降後遯至天台山寺為僧,搜獲之。一云我兵至台,始出降。及唐王被執,搜龍摃得方氏父子與馬、阮連名疏請駕出關為內應,事在已降後;遂駢斬四人於延平城下,妻子給被甲為奴。)
阮大鋮
公元1628年
阮大鋮,懷寧人;萬曆戊辰進士。有才藻,機敏而猾,行譎且險。初授行人;天啟元年,擢戶科給事中,遷吏科。以憂歸。其曾祖鶚嘗為福建巡撫,居桐城。
公元1621年
御史左光斗讜直有聲,以同里,稍與之交;大鋮遂倚以自重。會吏科都給事中缺以次當遷,光斗招之;而趙南星、高攀龍、楊漣等謂察典近,大鋮輕躁不可任,欲用魏大中。及大鋮至,中變,改補工科;心憾之,乃陰結奄黨寢推大中疏。吏部不得已,更上大鋮名,即得請。自是,依附逆奄魏忠賢與楊維垣、倪文煥、霍維華為死友,造百官圖因文煥以達忠賢。然畏東林攻軋,不一月遽告歸;大中遂掌吏科。大鋮憤甚,私語所親曰:『我善歸也,未知左氏將何如』!光斗旋削籍。逾年,汪文言獄起,逮殺漣與光斗六人;尋又逮攀龍等七人。大鋮里居,詡詡自矜其能。已以太常少卿召,至都。奉忠賢惟謹,而默慮其禍,每入謁,輒厚賂閽者還其刺。居數月,復乞歸。
公元1628年
崇禎改元,逆奄誅。大鋮私擬二疏:其一專劾崔、魏者,其二以七年合算者。謂天啟四年後亂政,則忠賢而翼以呈秀;四年前亂政,則王安而濟之東林也。函其稿馳示維垣,且言時局若大變,即上專劾疏;脫未定,可上合算疏。時維垣指東林、崔魏並為邪黨,方與倪元璐相刺誹;得此大喜,亟投「合算疏」自助,聞者咸切齒。元年,起光祿卿;御史毛羽健劾其黨邪,罷去。明年,欽定「逆案」論徒,贖為民。終莊烈之世,廢棄十七年,鬱鬱不得志。皖中被寇,大鋮乃避居秦淮,傾資延納游俠,選事之流多附之
;談兵說劍,坐客常滿。比邊警日急,希將以邊才召也。
時金壇周鑣、無錫顧杲、長洲楊廷樞、貴池吳應箕、蕪湖沈士柱、餘姚黃宗羲、鄞縣萬泰等皆復社中名宿,方聚講南京,惡之甚;草「留都防亂公揭」逐之,列名者百四十人。大鋮懼,始閉門謝客,獨與戍籍馬士英為莫逆交。周延儒再召,次維揚;大鋮輦金為壽,求湔濯。延儒以己為東林所推,難之;無已,乃以士英屬,士英因得起用。既而,與守備太監韓贊周目匿;北京陷,中貴人悉南奔,更得遍結驩。福王之立也,初非諸大臣意;大鋮與群奄私言東林當日之所以危貴妃、福王者,使備陳王前,以潛傾可法等。群奄復極口譽其才,王固心識之。迨士英迎立專柄;不踰月即以邊才薦;奏稱:『臣至浦口,與諸臣面商定策。大鋮從山中致書於臣及操江劉孔昭,戒以力掃邪謀,堅持倫序。臣甚韙之』。並白其向日附璫贊導無實跡:『璫敗籍家,按門籍治附者罪,而大鋮獨無名,可證也』。遂命假予冠帶,陛見。見即上守江策及三要、兩合、十四隙疏,其言娓娓可聽。並自白孤忠被陷狀至痛哭,極詆孫慎行、魏大中、左光斗,指大中為大逆。於是大學士姜曰廣、侍郎呂大器、太僕少卿萬元吉、府丞郭維經、大理丞詹兆恆、給事中羅萬象、陳子龍、懷遠侯常延齡及諸御史部郎等交章並劾大鋮「逆案」巨魁,不可用;士英為之力辨,翻攻曰廣等護持局面。遲迴月餘,竟取中旨,起為兵部添注右侍郎。都御史劉宗周言:『當年爭吏垣,致魏大中死於詔獄,實大鋮主使。祖宗故事,凡列
公元1630年
大僚,必用廷推。迺者中旨類降,司農之後繼以少宰,而大鋮又為司馬。其墨敕斜封之漸,有不待問者。大鋮進退,實係江左興亡,乞寢命』!司農迺謂張有譽、少宰為張捷也;蓋士英以中旨起。大鋮恐滋朝議,先以清望用有譽;而捷則因薦「逆案」呂純如得罪,於時士英並用之。給事中熊汝霖言:『大鋮既知兵,當拔置有用地;若止優游司馬,則樞輔已優為,何必增置』?有旨切責,俱不聽。旋命兼右僉都御史,巡閱江防。未幾,轉左侍郎。明年二月,進本部尚書,賜蟒玉;仍兼御史防江。
時既得志,專務報復;悉召「逆案」楊維垣及所善張孫振等數十人臚置選曹、言路,排擠善類。孫振亦得罪先朝者;尋作「正續蝗蝻錄」、「蠅蚋錄」,蓋以東林為蝗、復社為蝻,諸和從者為蠅、為蚋。比有狂僧大悲之獄,迺密與孫振謀更造十八羅漢、五十三參、七十二菩薩之目統千餘人,冀以前主潞議及東林、復社諸賢一網畢之。引史可法、高弘圖、姜曰廣為首,海內人望搜羅幾盡,潛納僧袖中;將窮治其事,以興大獄。獄詞詭秘,朝士皆自危。會士英不敢驟發此難,僅坐僧妖言律斬而止。先是,金陵刊布「防亂公揭」,謂禮部員外郎周鑣主之,大鋮銜恨次骨。及得志,則首立「順案」,勸士英窮治鑣之從弟鍾從賊受職,法當連坐;又以按察副使雷縯祚力阻定策,與鑣倡立疏藩之說,遂併逮下獄。時大鋮雖居兵部,職在巡江;顧一切軍事不問,而日惟阻撓六部權,專以結黨斂賕、濁亂黜陟為務。倉場侍郎賀世壽引疾去,大鋮密遣人劫之江中。嘗
欲罷按撫糾薦,令納金於官則糾者免、薦者予;否則,反是。江西總督袁繼咸奏其部將功,請擢總兵官;大鋮輒索重賂,始給敕印。白丁隸役輸厚金,立躋大帥。都人語云:『職方賤如狗,都督滿街走』。其謬誕黷貨如此。莊烈帝小祥,設壇望祭;獨大鋮後至,哭呼先帝而來曰:『致先帝殉社稷者,東林也;不盡殺東林,無以對先帝於地下。今陳名夏、徐汧俱北去矣』!士英急掩其口曰:『毋!徐九一見有人在』(九一,汧小字也)。士英初以前好,言無不從;及吏部尚書缺,廷議將用張國維,大鋮乃密邀內奄取中旨特授張捷,士英眙累日,始怨之。
大鋮與繼咸有夙嫌,力請減裁江、楚兵餉,左良玉兵由此以起。上游告急,大鋮讀其檄有誣陷周、雷語,復揚言左兵實自周、雷召之;亟請勒二臣死。不獲已,迺與劉孔昭謀集師拒敵,出劄蕪湖江口。而我大清兵已逼南京,福王奔;及被執北去,大鋮急棄衣冠逃,從太平趨浙東。抵金華,投督師朱大典。大典正與義旅嬰城固守,因留與共事。士民不可,傳檄逐之;迺送諸方國安軍。而士英與國安故同鄉;以杭州既降,跳身先入其軍。大鋮至,則掀髯抵掌,日以談兵自負;國安信且喜。已復扇兩軍交惡,大典幾為國安所窘。士英以南中之壞,半出其手而己受惡名;至是,有所論辨,頗與矛盾。
公元1631年
明年,王師渡錢塘,國安兵敗降,士英走之。大鋮先已納款,遂偕謝三賓、宋之普、蘇壯等赴江干迎降,言願破金華以自效。其先,大典嘗與之閱城。至西門,曰:『此
處新築土未堅』。飭其下備嚴。大鋮識之,因用巨專攻之,城即陷;士民殺戮無孑遺,藉洩檄討之恨也。旋從我兵入閩;至仙霞嶺,有微疾。同行者曰:『子老矣!毋苦跋涉,其留此調攝;眾先踰嶺,子姑徐徐以來』!大鋮艴然曰:『吾雖老,尚能彎強弓、騎壯馬;且今欲收七閩,舍吾其誰?奈何言若是』!既而曰:『咨,此必東林、復社來間我也』!軍中初弗解東林、復社為何語;曰:『子行矣,非敢有撓也』。翌早,全軍度嶺;大鋮下馬步行,趫捷若猱。以鞭稍指騎者曰:『若等少壯男子,顧不及一老禿翁』!矜盻矍鑠,軍中頗壯之。既過五通嶺,則喘急,氣息不相屬;蹲一石上死。其僕自後至見之,復下嶺購椑。時干戈遍野,人民一空,顧無所得木;越數日,始舁板扉以上。會天暑,尸蟲四出,溢於路,僅存腐骨而已(或云方其自矜得意時,為士卒擠之墜巖死;而仍戮其屍)。
「摭遺」曰:馬、阮朋奸鬼秘,平居聚訟率至夜分始散;都人有「天昏地慘鬼語密」之詠。士英二子並擁重兵,怙惡無狀。募死士竄伏皇城,以伺察動靜;擾及良民,至無可告。左寧南言『司馬昭復見今日』,良有以也。王選淑女,采至者,士英得先閱;拔其尤,置大鋮宅中,名曰「教習宮儀」,其間則不可問矣。又密購舊院歌妓,以時進御;凡九重密事,無弗周知。童氏之獄,士英雖有面勸數言,並未疏爭;既乃偽具一疏,使刊入邸鈔中,題曰「內閣密奏」。左兵起,大鋮等會兵防江;時上游停留未下,輒日報捷音。及靖南敗夢庚於采石報至,謂大鋮防堵有功
,特晉太保;百官進賀,朝堂賜燕,以掩飾都人耳目。其欺世盜名類此。一說大鋮登嶺時,忽爾頫首大呼曰:『介公饒我』!即自撻其面,墜馬跌嶺下,身首異處。其奴尋得之,繫其頭於馬上;求棺三日,方得殮云。
公元1646年
蕪湖沈自柱祭阮大鋮文,興會淋漓;附錄此。略曰:『丙戌長至之後二日,迎故降大司馬阮公之喪至自浙東。蕪湖沈某辱公知最深,為文以告其靈曰:古稱知己,重於感恩。以予觀之,豈獨恩為知己哉!漢之有孔融也,博聞強記,一代師表;操非不知之。唐之有顏真卿也,純忠大節,爛然與日月爭光;盧杞非不知之。然惟知之深,故忌之愈切、殺之愈速。天下後世止知操、杞之妒賢榮身,而不知於兩公未始不稱相知也。以余少賤,未嘗與司馬公謀面。竊聞公以早歲掇科,歷登華膴中常侍之際,勢中要路,與賢士君子為仇。說者遂詆公為假手獻百官圖,導之殺正人;予謂不然。逆焰薰灼,嗣胤滿天下;得公不加益、失公不加損。效吮癰舐痔之行、媚啣憲握爵之人,具翻江攬海之才、行墜石下井之事:何求不遂,何欲不盈?而位不過光祿,雄狐九尾不得與彪虎稱雁行;予以知公之跡巧而事拙也。烈皇帝手定「逆案」,閱公封事入贊道之列,終身不齒。鼎湖之後,說者以公深仇先帝,不復為先帝報讎;予謂不然。先帝御宇,使悉公權智復為採錄,抑或洗滌瘡痏,涵茹包容,則恩怨、親讎與眾相忘久矣。惟毅然不搖於群論,使公十七年林壑養其鱗甲、豐其羽毛,得甘心快意為殺人之具者,伊誰之賜也?予以知公之陽仇而陰德也。公初涉藝苑,其詩文不異常人;後所製詞曲,奔走一時。說者謂其憤時嫉俗,科諢皆指目正人;予謂不然。弘光半載,公所以登場塗面,自為玩弄;嘗語人曰:「寧使終身無子,不可一日無官」。與流芳、遺臭語何異!及逃竄鳩茲,復謂敝鄉親友:「我必不學伯嚭走錢塘」!無論公自比宰嚭
、作讖錢塘;此語不出前史作劇者神子胥之靈以褫後世公等讒邪之魄。公目不識史,胸中獨有梨園稿本,以國為戲;予以知公之膽大而才小也。公以里閈小怨、壇坫微詞,殺雷介公、周仲馭,復興鉤黨之獄;使宇內重見范滂、張儉之事,騷然不寧。說者罪公流毒宗社,職此之由;予謂不然。跡公所以見叱者,不止殺周、雷一端;且周、雷以亢直聞天下,見忌群小,不獨一阮也。阮不殺,群小必殺之;即不死於阮、不死於群小,設不幸賢佞並列、邪正不分,終令大廈莫支、狂瀾失砥!迨五月十一日,無補於存亡之數,而復殞命報國。執「春秋」之義者,不責其見幾之不早,則議其反正之無術。故死於阮,猶愈自死也。即同難諸君子,青衫牢落、雕蟲小技,當與草木同腐;天假公手,登彈墨以永其名,俾異代得與左、史同稱。雖公為國謀不忠、為身謀不祥,而為諸君子謀則善也,予以知公之事險而意厚也。公聞變倡逃,棄君如敝屣;一代共主,陷於懷、愍、徽、欽之辱。說者以賣君而緩追期與誤國而趨間道者,律於馬同罪;予謂不然。公與馬密謀策,如置奕棋,有無君之心;然馬一貪夫敗類,自公出山,無日不以戕賊毒螫為事。馬墮其術中不覺,及愧悔為所用,而事已去矣。浙東一載,馬尚歡然同方合志,而不知輸誠納款;公又先馬效之矣。使公同受戮西市,一生惡跡補過蓋愆,天奪其魄,何委質後乃糜爛以死;生與馬同醜行,死並不得與馬同榮名,天實為之也。又傳公騎行萬山中,臨巖一跌,身首異處;從者挾其頭馬上,三日而後得棺以斂。公之智能保首領於生前,不能全軀於沒後;誰分其屍、誰傳其首?天實為之矣。予以知公之意狡而神愚也。是前五者,其行事皆灼然耳目。議公險者,予為公平之;議公深者,子為公淺之;議公毒者,予為公厚之;議公巧者,予為公拙之。獨詞曲一端,人或高公之才,而予獨畜以俳優,謂公以人國僥倖,皆坐此病。雖較眾為深文,然泉下有知,未嘗
不以予為知言也』!又曰:『憶黨禍初發,公曾庭語坐客:「某某者,我之門人故舊子也,而中叛之,是悔罪無暇修好者也。某某者,是色厲內荏,我能令望塵而拜,膝行而前者也。某某者,有小才而無用,但喪其膽、摧其肺肝,使之閉門思過,縮朒不得出者也。惟二沈崛強者,必生致之」。二沈者,一謂眉生、一謂予也。夫崛強之名世所諱、古所尊,公不吝以加諸予,公不可不謂知我!今秋公降後,聞將有綸扉之命;同人皆動色相戒,復為予危之。予笑謂人曰:「阮公,狡獪人也。且於予一發不效,有懈志矣。使復再為之,公自度向以搏象全力,免尚得脫;今游魂餘燼,自救不暇,焉能鉤致周內,復陷人於罪罟哉」!予知公之不為也,予不可謂不知公。今有人接遇之殷、綢繆之素,而實汎常。公操利刃、設深阱,致我流離瑣尾,家業蕩然,猶竊附於知己之誼。魂而有靈,當臨風一笑也』!
「摭遺」補曰:陰疑於陽必戰,蓋邪正之勢固不能兩立也。世之秉忠良者,無弗孤;入奸回者,無弗比。使馬瑤草不得阮圓海,則其為狠、為毒,亦未必至是。其實,馬則墮彼術中,而徒為阮作傀儡玩耳。洎至遯依國安軍,意始有悔,而時事已去;阮復扇使方、朱搆釁,密自背馬投誠,因而力破金華,為進身效:阮罪之浮於馬者多矣。嗚呼!彼小人者笑罵雖復由人,好官究亦安在?天之報施於嶺上一跌時見之。讀沈氏之詞,則尤信生而無所不至、死則何益來者;可弗鑒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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