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站书库内容主要引用自 archive.org,kanripo.org, db.itkc.or.kr 和 zh.wikisource.org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理学汇编文学典
第一卷目录
文学总部总论一
易经〈小畜卦 贲卦 革卦 系辞下传 说卦传〉
礼记〈儒行〉
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汉扬雄太元经〈文〉
法言〈问神篇〉
白虎通〈三正〉
刘熙释名〈释言语〉
王充论衡〈佚文篇 书解篇 案书篇 对作篇 自纪篇〉
晋葛洪抱朴子〈钧世 尚博 辞义〉
易经〈小畜卦 贲卦 革卦 系辞下传 说卦传〉
礼记〈儒行〉
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汉扬雄太元经〈文〉
法言〈问神篇〉
白虎通〈三正〉
刘熙释名〈释言语〉
王充论衡〈佚文篇 书解篇 案书篇 对作篇 自纪篇〉
晋葛洪抱朴子〈钧世 尚博 辞义〉
文学典第一卷
文学总部总论一
《易经》《小畜卦》
象曰: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程传〉君子所蕴蓄者,大则道德经纶之业,小则文章才艺君子观小畜之。象以懿美其文德,文德方之道义为小也。
《贲卦》
贲,亨,小利有攸往,彖曰: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本义〉天文上当有刚柔交错四字。〈大全〉潜斋胡氏曰:圣人南面而立视昏旦之星,日月之次以知四时寒暑之变,观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文,则导以礼乐,风以诗书,彰以车服,辨以采章而化成于天下。
《革卦》
九五,大人虎变,未占有孚,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征凶,居贞吉,象曰:君子豹变,其文蔚也。小人革面,顺以从君也。〈大全〉张子曰:虎变文章大,故炳豹变文章小。故蔚吴氏曰:炳者如火日之光明也。
《系辞下传》
物相杂,故曰文。〈集说〉相杂谓阴阳相杂,犹青黄之相间,故曰:文。
《说卦传》
坤,为文。〈大全〉正蒙曰:坤为文众色也,物之生地至杂而文。
《礼记》《儒行》
儒有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注〉积积聚财物也,儒以多学文章技艺为富,不求财积以利其身也。〈说集〉晏氏曰:经天纬地。曰:文故以多文为富。
又
儒有博学以知服,近文章,砥厉廉隅。
〈注〉博学以知服者谓广博学问,犹知畏服先代贤人言不以己之,博学凌夸前贤也。近文章砥厉廉隅者言儒者,习近文章以自磨厉使成己廉隅也。〈集说〉建安真氏曰:文章二字,非止言语词章而已,圣人盛德蕴于中,而光辉发于外尧之文思。舜之文明孔子称,尧曰:焕乎。其有文章。子贡曰:夫子之文章皆此之谓也,至于二字之义则五色错而成文,黑白合而成章,文者灿然,有文之谓章者,蔚然有章之谓章犹条也。《六经》、《论语》之言,文章皆取其自然,形见者后世,始以笔墨著述为文与,圣贤之所谓文者异矣。
《春秋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注〉志,古书足犹成也,言虽得行犹不能及远。
《汉·扬雄·太元经》《文》
二方三州一部二家。
文
地元阴家二火,下中象涣卦。阴敛其质阳散其文,文质班班万物粲然。
行属于火谓之文者,言是时阴气敛其形质阳气发而散之。华实彪炳奂有文章,故谓之文,文之初一日入星宿四度。
初一袷䙌,何缦玉贞。一为下人隐于九品之中,下而怀,文章尚于素朴人莫知之,自守如玉,故曰:玉贞也。
测曰:袷䙌何缦文在内也。
衣绣尚缦,故文在内也。
次二文蔚质否。
二为平人不仕不隐,故文蔚也。文蔚守质不乐进道,故否也。
测曰:文蔚质否,不能俱睟也。
文质不同,故不纯睟也。
次三大文弥朴孚似不足。
木故称朴朴而质素,故似不文也。言似者非不足,故称大文也。
测曰:大文弥朴质有馀也。
文如不足,故有馀质也。
次四斐如邠如虎豹,文如匪天之亨否。
家性为文四西方也,故称虎豹虎豹兽类也,虎豹之兽以其文贵,斐邠者文盛貌也。虽其文盛犹不及,天文以五行也。
测曰:斐邠之否奚足誉也。
不足以比天文也。
次五炳如彪如尚,文昭如车服庸如。
五处天位车服以庸据,位正炳如也。顺其本性,彪炳有文,为国之光,故昭如也。
测曰:彪如在上天文炳也。
文章奂然,彪炳可法也。
次六鸿文无范恣于川。
鸿大也,范法也,六为宗庙宗庙之中礼以辅成在。文之世故曰:文文章奂然,故无法也。
测曰:鸿文无范恣意往也。
如川之流从所投也。
次七雉之不禄而鸡荩榖。
七为雉雉有文章而远在野,鸡而榖食退而录缦,违其家性也。
测曰:雉之不禄难幽养也。
质胜文则野,故养难也。
次八彫韱榖布亡,于时文则乱。
八木也,榖善也,木见彫刻为韱丽之事,虽见小善伤于农,故布政亡也。苟尚文饰以阶于乱,故言乱也。
测曰:彫韱之文徒费日也。
彫文刻镂伤农事也。
上九极文密,密易以黼黻。
九在文家而为之终,终极文饰以妨于农事,故易以黼黻黼黻祭祀之,服而致美乎黼冕,此之谓也。
测曰:极文易当以质也。
祭服虽文孝子质也。
《法言》《问神篇》
君子之言幽必有验乎明,远必有验乎近,大必有验乎小,微必有验乎著。无验而言之谓妄。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浩浩乎其莫之禦也。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班固·白虎通》《三正篇》
质法天文法地,故天为质地受而化之,养而成之,故曰:文。
《刘熙·释名》《释言语》
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王充·论衡》《佚文篇》
孝武皇帝封弟为鲁恭王。恭王坏孔子宅以为宫,得佚《尚书》百篇,《礼》三百,《春秋》三十篇,《论语》二十一篇,闿弦歌之声,惧复封涂,上言武帝。武帝遣吏发取,古经《论语》,此时皆出。经传也而有闿弦歌之声,文当兴于汉,喜乐得闿之祥也。当传于汉,寝藏墙壁之中,恭王闿之,圣王感动弦歌之象。此则古文不当掩,汉俟以为符也。孝成皇帝读百篇《尚书》,博士郎吏莫能晓知,徵天下能为《尚书》者。东海张霸通《左氏春秋》,案百篇序,以《左氏》训诂造作百二篇,具成奏上。成帝出秘《尚书》以考校之,无一字相应者,成帝下霸于吏,吏当器辜大不谨敬。成帝奇霸之才,赦其辜,亦不灭其经,故百二《篇书》传在民间。孔子曰才难,能推精思,作经百篇,才高卓遹,希有之人也。成帝赦之,多其文也。虽奸非实,次序篇句,依倚事类,有似真是,故不烧灭之。疏一椟,相遣以书,书十数札,奏记长吏,文成可观,读之满意,百不能一。张霸推精思至于百篇,汉世实类,成帝赦之,不亦宜乎。杨子山为郡上计吏,见三府为《哀牢传》不能成,归郡作上,孝明奇之,徵在兰台。夫以三府掾吏,丛积成才,不能成一篇。子山成之,上览其文。子山之传,岂必审是。传闻依为之有状,会三府之士,终不能为,子山为之,斯须不难。成帝赦张霸,岂不有以哉。孝武之时,诏百官对策,董仲舒策文最善。王莽时,使郎吏上奏,刘子骏章尤美。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验也。《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文辞美恶,足以观才。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爵颂》,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夫以百官之众,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孝武善《子虚》之赋,徵司马长卿。孝成玩弄众书之多,善扬子云,出入游猎,子云乘从。使长卿、桓君山、子云作吏,书所不能盈牍,文所不能成句,则武帝何贪。成帝何欲。故曰: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韩非之书,传在秦庭,始皇叹曰:独不得与此人同时。陆贾《新语》,每奏一篇,高祖左右,称曰万岁。夫叹思其人,与喜称万岁,岂可空为哉。诚见其美,欢气发于内也。候气变者,于天不于地,天,文明也。衣裳在身,文著于衣,不在于裳,衣法天也。察掌理者左不观右,左文明也。占在右,不观左,右,文明也。《易》曰:大人虎变其文炳,君子豹变其文蔚。又曰:观乎天文,观乎人文。此言天人以文为观,大人君子以文为操也。高祖在母身之时,息于泽陂,蛟龙在上,龙炫耀;及起,楚望汉军,气成五采;将入咸阳,五星聚东井,星有五色。天或者憎秦,灭其文章;欲汉兴之,故先受命以文为瑞也。恶人操意,前后乖违。始皇前叹韩非之书,后惑李斯之议;燔《五经》之文,设挟书之律。五经之儒,抱经隐匿,伏生之徒,窜藏土中。殄贤圣之文,厥辜深重,嗣不及孙。李斯创议,身伏五刑。汉兴,易亡秦之轨,削李斯之迹。高祖始令陆贾造书,未兴《五经》。惠、景以至元、成,经书并修。汉朝郁郁,厥语所闻,孰与亡秦。王莽无道,汉军云起,台阁废顿,文书弃散。光武中兴,修存未详。孝明世好文人,并徵兰台之官,文雄会聚。今上即令,诏求亡失,购募以金,安得不有好文之声。唐、虞既远,所在书散;殷、周颇近,诸子存焉。汉兴以来,传文未远,以所闻见,伍唐、虞而什殷、周,焕炳郁郁,莫盛于斯。天晏旸者,星辰晓烂;人性奇者,掌文藻炳。汉今为盛,故文繁凑也。孔子曰: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文王之文,传在孔子。孔子为汉制文,传在汉也。受天之文。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造论著说为文,上书奏记为文,文德之操为文。立五文在世,皆当贤也。造论著说之文,尤宜劳焉。何则。发胸中之思,论世俗之事,非徒讽古经、续故文也。论发胸臆,文成手中,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周、秦之际,诸子并作,皆论他事,不颂主上,无益于国,无补于化。造论之人,颂上恢国,国业传在千载,主德参贰日月,非适诸子书传所能并也。上书陈便宜,奏记荐吏士,一则为身,二则为人。繁文丽辞,无上书文德之操。治身完行,徇利为私,无为主者。夫如是,五文之中,论者之文多矣。则可尊明矣。孔子称周曰:唐、虞之际,于斯为盛,周之德,其可谓至德已矣。孔子,周之文人也,设生汉世,亦称汉之至德矣。赵他王南越,倍主灭使,不从汉制,箕踞椎髻,沉溺彝俗。陆贾说以汉德,惧以帝威,心觉醒悟,蹶然起坐。世儒之愚,有赵他之惑;鸿文之人,陈陆贾之说。观见之者,将有蹶然起坐,赵他之悟。汉氏浩烂,不有殊卓之声。文人之休,国之符也。望丰屋知名家,睹乔木知旧都。鸿文在国,圣世之验也。孟子相人以眸子焉,心清则眸子瞭,瞭者,目文瞭也。夫候国占人,同一实也。国君圣而文人聚,人心惠而目多采。蹂蹈文锦于泥涂之中,闻见之者,莫不痛心。知文锦之可惜,不知文人之当尊,不通类也。天文人文,文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谥法所以章善,即以著恶也。加一字之谥,人犹劝惩,闻知之者,莫不自勉。况极笔墨之力,定善恶之实,言行毕载,文以千数,传流于世,成为丹青,故可尊也。扬子云作《法言》,蜀富人赍钱千万,愿载于书。子云不听,夫富无仁义之行,圈中之鹿,栏中之牛也,安得妄载。班叔皮续《太史公书》,载乡里人以为恶戒。邪人枉道,绳墨所弹,安得避讳。是故子云不为财劝,叔皮不为恩挠。文人之笔,独已公矣。贤圣定意于笔,笔集成文,文具情显,后人观之,见以正伪,安宜妄记。足蹈于地,迹有好丑;文集于情,志有善恶。故夫占迹以睹足,观文以知情。《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书解篇》
或曰:士之论高,何必以文。答曰:夫人有文质乃成。物有华而不实,有实而不华者。《易》曰:圣人之情见乎辞。出口为言,集札为文,文辞施设,实情敷烈。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著之于衣为服。故曰:德弥盛者文弥缛,德弥彰者人弥明。大人德扩其文炳。小人德炽其文斑。官尊而文繁,德高而文积。华而睆者,大夫之箦,曾子寝疾,命元起易。由此言之,衣服以品贤,贤以文为差。愚杰不别,须文以立折。非唯于人,物亦咸然。龙鳞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鼢蜦;龟知,背负文:四者体不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泻土;人无文,则为朴人。土山无麋鹿,泻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气协和,圣贤禀受,法象本类,故多文彩。瑞应符命,莫非文者。晋唐叔虞、鲁成季友、惠公夫人号曰仲子,生而怪奇,文在其手。张良当贵,出与神会,老父授书,卒封留侯。河神,故出图,洛灵,故出书。竹帛所记怪奇之物,不出潢洿。物以文为表,人以文为基。棘子成欲弥文,子贡讥之。谓文不足奇者,子成之徒也。著作者为文儒,说经者为世儒。二儒在世,未知何者为优。或曰:文儒不若世儒。世儒说圣人之经,解贤者之传,义理广博,无不实见,故在官常位,位最尊者为博士,门徒聚众,招会千里,身虽死亡,学传于后。文儒为华淫之说,于世无补,故无常官,弟子门徒不见一人,身死之后,莫有绍传,此其所以不如世儒者也。答曰:不然。夫世儒说圣情,共起并验,俱追圣人。事殊而务同,言异而义钧。何以谓之文儒之说无补于世。世儒业易为,故世人学之多;非事可析第,故官廷设其位。文儒之业,卓绝不循,人寡其书,业虽不讲,门虽无人,书文奇伟,世人亦传。彼虚说,此实篇。折累二者,孰者为贤。案古俊乂著作辞说,自用其业,自明于世。世儒当时虽尊,不遭文儒之书,其迹不传。周公制礼乐,名垂而不灭。孔子作《春秋》,闻传而不绝。周公、孔子,难以论言。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扬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人。世传《诗》家鲁申公,《书》家千乘欧阳、公孙,不遭太史公,世人不闻。夫以业自显,孰与须人乃显。夫能纪百人,孰与廑能显其名。或曰:著作者,思虑閒也,未必材知出异人也。居不幽,思不至。使著作之人,总众事之凡,典国境之职,汲汲忙忙,何暇著作。试使庸人积闲暇之思,亦能成篇八十数。文王日昃不暇食,周公一沐三握发,何暇优游为丽美之文于笔札。孔子作《春秋》,不用于周也。司马长卿不预公卿之事,故能作子虚之赋。扬子云存中郎之官,故能成《太元经》,就《法言》。使孔子得王,《春秋》不作。长卿、子云为相,赋元不工籍。答曰:文王日昃不暇食,此谓演《易》而益卦。周公一沐三握发,为周改法而制。周道不弊,孔子不作,休思虑閒也。周法阔疏,不可因也。夫禀天地之文,发于胸臆,岂为閒作不暇日哉。感伪起妄,源流气烝。管仲相桓公,致于九合。商鞅相孝公,为秦开帝业。然而二子之书,篇章数十。长卿、子云,二子之伦也。俱感,故才并;才同,故业钧。皆士而各著,不以思虑閒也。问事弥多而见弥博,官弥剧而识弥泥。居不幽则思不至,思不至则笔不利。嚚顽之人,有幽室之思,虽无忧,不能著一字。盖人材有能,无有不暇。有无材而不能思,无有知而不能著。有鸿材欲作而无起,细知以问而能记。盖奇有无所因,无有不能言,两有无所睹,无不暇造作。
或曰:凡作者精思已极,居位不能领职。盖人思有所倚著,则精有所尽索。著作之人,书言通奇,其材已极,其知已罢。案古作书者,多位布散槃解,辅倾宁危,非著作之人所能为也。夫有所偪,有所泥,则有所自,篇章数百。吕不韦作《春秋》举家徙蜀;淮南王作道书,祸至灭族;韩非著治术,身下秦狱。身且不全,安能辅国。夫有长于彼,安能不短于此。深于作文,安能不浅于政治。答曰:人有所优,固有所劣;人有所工,固有所拙。非劣也,志意不为也,非拙也,精诚不加也。志有所存,顾不见泰山;思有所至,有身不暇徇。称干将之利,刺则不能击,击则不能刺,非刃不利,不能一且二也。蛢弹雀则失,射鹊则失雁,方员画不俱成,左右视不并见,人材有两为,不能成一。使干将寡刺而更击蛢,舍鹊而射雁,则下射无失矣。人委其篇章,专为政治,则子产、子贱之迹不足侔也。古作书者,多立功不用也。管仲、晏婴,功书并作;商鞅、虞卿,篇治俱为。高祖既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败,陆贾造《新语》,高祖粗纳采。吕氏横逆,刘氏将倾,非陆贾之策,帝室不宁。盖材知无不能,在所遭遇,遇乱则知立功,有起则以其材著书者也。出口为言,著文为篇。古以言为功者多,以文为败者希。吕不韦、淮南王以他为过,不以书有非,使客作书,不身自为;如不作书,犹蒙此章章之祸。人古今违属,未必皆著作材知极也。邹阳举疏,免罪于梁。徐乐上书,身拜郎中。材能以其文为功于人,何嫌不能营卫其身。韩蚤信公子非,国不倾危。及非之死,李斯如奇,非以著作材极,不能复有为也。春物之伤,或死之也,残物不伤,秋亦大长。假令非不死,秦未可知。故才人能令其行可尊,不能使人必法己;能令其言可行,不能使人必采取之矣。
或曰:古今作书者非一,各穿凿夫经之实传,违圣人质,故谓之蕞残,比之玉屑。故曰:蕞残满车,不成为道;玉屑满箧,不成为宝。前人近圣,犹为蕞残,况远圣从后复重为者乎。其作必为妄,其言必不明,安可采用而施行。答曰:圣人作其经,贤者造其传,述作者之意,采圣人之志,故经须传也。俱贤所为,何以独谓经传是,他书记非。彼见经传,传经之文,经须而解,故谓之是。他书与书相违,更造端绪,故谓之非。若此者,韪是于《五经》。使言非《五经》,虽是不见听。使《五经》从孔门出,到今常令人不缺灭,谓之纯一,信之可也。今《五经》遭亡秦之奢侈,触李斯之横议,燔烧禁防,伏生之休,抱经深藏。汉兴,收《五经》,经书缺灭而不明,篇章弃散而不具。晁错之辈,各以私意分拆文字,师徒相因相授,不知何者为是。亡秦无道,败乱之也。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可观读以正说,可采掇以示后人。后人复作,犹前人之造也。夫俱鸿而知,皆传记所称,文义与经相薄。何以独谓文书失经之实。由此言之,经缺而不完,书无佚本,经有遗篇。折累二者,孰与蕞残。《易》据事象,《诗》采民以为篇,《乐》须不驩,《礼》待民平。四经有据,篇章乃成。《尚书》、《春秋》,采掇史记。史记兴无异书,以民事一意,《六经》之作皆有据。由此言之,书亦为本,经亦为末,末失事实,本得道质。折累二者,孰为玉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诸子尺书,文明实是。说章句者,终不求解扣明,师师相传,初为章句者,非通览之人也。
《案书篇》
董仲舒著书,不称子者,意殆自谓过诸子也。汉作书者多,司马子长、扬子云,河、汉也,其馀泾、渭也。然而子长少臆中之说,子云无世俗之论。仲舒说道术奇矣,北方三家尚矣。谶书云董仲舒乱我书,盖孔子言也。读之者或为乱我书者,烦乱孔子之书也,或以为乱者,理也,理孔子之书也。共一乱字,理之与乱,相去甚远。然而读者用心不同,不省本实,故说误也。夫言烦乱孔子之书,才高之语也。其言理孔子之书,亦知奇之言也。出入圣人之门,乱理孔子之书,子长、子云无此言焉。世俗用心不实,省事失情,二语不定,转侧不安。案仲舒之书不违儒家,不及孔子,其言烦乱孔子之书者,非也。孔子之书不乱,其言理孔子之书者,亦非也。孔子曰:师挚之始,《关睢》之乱,洋洋乎盈耳哉。乱者,于孔子言也。孔子生周,始其本;仲舒在汉终其末尽也。皮续太史公书,盖其义也。赋颂篇下其有乱曰章,盖其类也。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五帝、三王,颜渊独慕舜者,知已步驺有同也。知德所慕,默识所追,同一实也。仲舒之言道德政治,可嘉美也。质定世事,论说世疑,桓君山莫上也。故仲舒之文可及,而君山之论难追也。骥与众马绝迹,或蹈骥哉。有马于此,足行千里,终不名骥者,与骥毛色异也。有人于此,文偶仲舒,论次君山,终不同于二子者,姓名殊也。故马效千里,不必骥;騄人期贤知,不必孔、墨。何以验之。君山之论难追也。两刃相割,利钝乃知;二论相订,是非乃见。是故韩非之《四难》,桓宽之《盐铁》,君山《新论》之类也。世人或疑,言非是伪,论者实之,故难为也。卿决疑讼,狱定嫌罪,是非不决,曲直不立,世人必谓卿狱之吏才不任职。至于论,不务全疑,两传并纪,不宜明处,孰与剖破浑沌,解决乱丝,言无不可知,文无不可晓哉。案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可褒,则义以明其行善;可贬,则明其恶以讥其操。《新论》之义,与《春秋》会一也。夫俗好珍古不贵今,谓今之文不如古书。夫古今一也,才有高下,言有是非,不论善恶而徒贵古,是谓古人贤今人也。案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观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术之《咸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扬子云不能过也。善才有浅深,无有古今;文有伪真,无有故新。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词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韩非著书,李斯采以言事;扬子云作《太元》,侯铺子随而宣之。非斯同门,云、铺共朝,睹奇见益,不为古今变心易意;实事贪善,不远为术并肩以迹相轻,好奇无已,故奇名无穷。扬子云反《离骚》之经,非能尽反,一篇文往往见非,反而夺之。《六略》之录,万三千篇,虽不尽见,指趣可知,略借不合义者,案而论之。
《对作篇》
或问曰:贤圣不空生,必有以用其心。上自孔、墨之党,下至荀、孟之徒,教训必作垂文。何也。对曰:圣人作经,艺者传记,匡济薄俗,驱民使之归实诚也。案六略之书,万三千篇,增善消恶,割截横拓,驱役游慢,期便道善,归正道焉。孔子作《春秋》,周民弊也。故采求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拨乱世,反诸正,人道浃,王道备,所以检押靡薄之俗者,悉具密致。夫防决不备,有水溢之害;网解不结,有兽失之患。是故周道不弊,则民不文薄;民不文薄,《春秋》不作。杨、墨之学不乱传义,则孟子之传不造;韩国不小弱,法度不坏废,则韩非之书不为;高祖不辨得天下,马上之计未转,则陆贾之语不奏;众事不失实,凡论不坏乱,则桓谭之论不起。故夫贤圣之兴文也,起事不空为,因因不妄作。作有益于化,化有补于正。故汉立兰台之官,校审其书,以考其言。董仲舒作道术之书,颇言灾异政治所失,书成文具,表在汉室。主父偃嫉之,诬奏其书。天子下仲舒于吏,当谓之下愚。仲舒当死,天子赦之。夫仲舒言灾异之事,孝武犹不罪而尊其身,况所论无触忌之言,核道实之事,收故实之语乎。故夫贤人之在世也,进则尽忠宣化,以明朝廷;退则称论贬说,以觉失俗。俗也不知还,则立道轻为非;论者不追救,则迷乱不觉悟。是故《论衡》之造也,起众书并失实,虚妄之言胜真美也。故虚妄之语不黜,则华文不见息;华文放流,则实事不见用。故《论衡》者,所以铨轻重之言,立真伪之平,非苟调文饰辞,为奇伟之观也。其本皆起人间有非,故尽思极心,以讥世俗。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语,说虚妄之文。何则。实事不能快意,而华虚惊耳动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谈论者,增益实事,为美盛之语;用笔墨者,造生空文,为虚妄之传。听者以为真然,说而不舍;览者以为实事,传而不绝。不绝,则文载竹帛之上;不舍,则误入贤者之耳。至或南面称师,赋奸伪之说;典城佩紫,读虚妄之书。明辨然否,疾心伤之,安能不论。孟子伤杨、墨之议大夺儒家之论,引平直之说,褒是抑非,世人以为好辩。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今吾不得已也。虚妄显于真,实诚乱于伪,世人不悟,是非不定,紫朱杂厕,瓦玉集糅,以情言之,岂吾心所能忍哉。卫骖乘者越职而呼车,恻怛发心,恐上之危也。夫论说者悯世忧俗,与卫骖乘者同一心矣。愁精神而幽魂魄。动胸中之静气,贼年损寿,无益于性,祸重于颜回,违负黄、老之教,非人所贪,不得已,故为《论衡》。文露而旨直,辞奸而情实。其《政务》言治民之道。《论衡》诸篇,实俗间之凡人所能见,与彼作者无以异也。若夫九《虚》、三《增》、《论死》、《订鬼》,世俗所久惑,人所不能觉也。人君遭弊,改教于上;人臣愚惑,作论于下。实得,则上教从矣。冀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实虚之分定,而后华伪之文灭。华伪之文灭,则纯诚之化日以孳矣。或曰:圣人作,贤者述。以贤而作者,非也。《论衡》、《政务》,可谓作者非。曰:作也,亦非述也,论也。论者,述之次也。《五经》之兴,可谓作矣。太史公《书》、刘子政《序》、班叔皮《传》,可谓述矣。桓君山《新论》、邹伯奇《检论》,可谓论矣。今观《论衡》、《政务》,桓、邹之二论也,非所谓作也。造端更为,前始未有,若苍颉作书,奚仲作车是也。《易》言伏羲作八卦,前是未有八卦,伏羲造之,故曰作也。文王图八,自演为六十四,故曰衍。谓《论衡》之成,犹六十四卦,而又非也。六十四卦以状衍增益,其卦溢,其数多。今《论衡》就世俗之书,订其真伪,辩其实虚,非造始更为,无本于前也。儒生就先师之说,诘而难之;文吏就狱卿之事,覆而考之,谓《论衡》为作,儒生、文吏谓作乎。上书奏记,陈列便宜,皆欲辅政。今作书者,犹书奏记,说发胸臆,文成手中,其实一也。夫上书谓之奏奏记,转易其名谓之书。建初孟年,中州颇歉,颍川、汝南民流四散,圣主忧怀,诏书数至。《论衡》之人,奏记郡守,宜禁奢侈,以备困乏。言不纳用,退题记草,名曰《备乏》。酒縻五榖,生起盗贼,沉湎饮酒,盗贼不绝,奏记郡守,禁民酒。退题记草,名曰《禁酒》。由此言之,夫作书者,上书奏记之文也。记谓之造作上书,上书奏记是作也。晋之乘,而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人事各不同也。《易》之乾坤,《春秋》之元,杨氏之元,卜气号不均也。由此言之,唐林之奏,谷永之章,《论衡》、《政务》,同一趋也。汉家极笔墨之林,书论之造,汉家尤多。阳城子张作乐,扬子云造元,二经发于台下,读于阙掖,卓绝惊耳,不述而作,材疑圣人,而汉朝不讥。况《论衡》细说微论,解释世俗之疑,辩照是非之理,使后进晓见然否之分,恐其废失,著之简牍,祖经章句之说,先师奇说之类也。其言伸绳,弹割俗传。俗传蔽惑,伪书放流,贤通之人,疾之无已。孔子曰:诗人疾之不能默,丘疾之不能伏。是以论也。玉乱于石,人不能别。或若楚之王尹以玉为石,卒使卞和受刖足之诛。是反为非,虚转为实,安能不言。俗传既过,俗书又伪。若夫邹衍谓今天下为一州,四海之外有若天下者九州。《淮南书》言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尧时十日并出,尧上射九日;鲁阳战而日暮,援戈麾日,日为郤还。世间书传,多若等类,浮妄虚伪,没夺正是。心濆涌,笔手扰,安能不论。论则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虚之事,辄立證验。若太史公之书,据许由不隐,燕太子丹不使日再中。读见之者,莫不称善。《政务》为郡国守相、县邑令长陈通政事所当尚务,欲令全民立化,奉称国恩。《论衡》九《虚》三《增》,所以使俗务实诚也;《论死》、《订鬼》,所以使俗薄丧葬也。孔子径庭丽级,被棺敛者不省。刘子政上薄葬,奉送藏者不约。光武皇帝草车茅马,为明器者不奸。何世书俗言不载。信死之语汶浊之也。今著《论死》及《死伪》之篇,明死无知,不能为鬼,冀观览者将一晓解约葬,更为节俭。斯盖《论衡》有益之验也。言苟有益,虽作何害。仓颉之书,世以纪事;奚仲之车,世以自载;伯余之衣,以辟寒暑;桀之瓦屋,以辟风雨。夫不论其利害,而徒讥其造作,是则仓颉之徒有非,《世本》十五家皆受责也。故夫有益也,虽作无害也。虽无害,何补。古有命使采爵,欲观风俗知下情也。《诗》作民间,圣王可云汝民也,何发作,囚罪其身,殁灭其诗乎。今已不然,故《诗》传亚今。《论衡》、《政务》,其犹《诗》也,冀望见采,而云有过。斯盖《论衡》之书所以兴也。且凡造作之过,意其言妄而谤诽也。《论衡》实事疾妄,《齐世》、《宣汉》、《恢国》、《验符》、《盛褒》、《须颂》之言,无诽谤之辞。造作如此,可以免于罪矣。
《自纪篇》
王充者,会稽上虞人也,字仲任。其先本魏郡元城一姓。孙一几世尝从军有功,封会稽阳亭。一岁仓卒国绝,因家焉。以农桑为业,徙处上虞。建武三年,充生。为小儿,与侪伦遨戏,不好狎侮。侪伦好掩雀、捕蝉、戏钱、林熙,充独不肯。父奇之。六岁教书,恭愿仁顺,礼敬具备,矜庄寂寥,有巨人之志。父未尝笞,母未尝非,闾里未尝让。八岁出于书馆,书馆小僮百人以上,皆以过失袒商,或以书丑得鞭。充书日进,又无过失。手书既成,辞师受《论语》、《尚书》,日讽千字。经明德就,谢师而专门,援笔而众奇。所读文书,亦日博多。才高而不尚苟作,口辩而不好谈对,非其人,终日不言。其论说始若诡于众,极听其终,众乃是之。以笔著文,亦如此焉;操行事上,亦如此焉。在县位至掾功曹,在都尉府位亦掾功曹,在太守为列掾五官功曹从事,入州为从事。不好徼名于世,不为利害见将。常言人长,希言人短。专荐未达,解已进者过。及所不善,亦弗誉;有过不解,亦弗复蹈。能释人之大过,亦悲夫人之细非。好自周,不肯自彰,勉以行操为基,耻以材能为名。众会乎坐,不问不言,赐见君将,不及不对。在乡里,慕蘧伯玉之节;在朝廷,贪史子鱼之行。见污伤,不肯自明;位不进,亦不怀恨。贫无一亩庇身,志佚于王公;贱无斗石之秩,意若食万钟。得官不欣,失位不恨。处逸乐而欲不放,居贫苦而志不倦。淫读古文,甘闻异言。世书俗说,多所不安,幽处独居,考论实虚。充为人清重,游必择友,不好苟交。所友位虽微卑,年虽幼稚,行苟离俗,必与之友。好杰友雅徒,不泛结俗材。俗材因其微过,蜚条陷之,然终不自明,亦不非怨其人。或曰:有良材奇文,无罪见陷,胡不自陈。羊胜之徒,摩口膏舌;邹阳自明,入狱复出。苟有全完之行,不宜为人所缺;既耐勉自伸,不宜为人所屈。答曰:不清不见尘,不高不见危,不广不见削,不盈不见亏。士兹多口,为人所陷,盖亦其宜。好进故自明,憎退故自陈。吾无好憎,故默无言。羊胜为谗,或使之也;邹阳得免,或拔之也。孔子称命,孟子言天,吉凶安危,不在于人。昔人见之,故归之于命,委之于时,浩然恬忽,无所怨尤。福至不谓己所得,祸到不谓己所为。故时进意不为丰,时退志不为亏。不嫌亏以求盈,不违险以趋平,不鬻智以干禄,不辞爵以吊名,不贪进以自明,不恶退以怨人。同安危而齐死生,均吉凶而一败成,遭十羊胜,谓之无伤。动归于天,故不自明。
充性恬澹,不贪富贵。为上所知,拔擢越次,不慕高官。不为上所知,贬黜抑屈,不恚下位。比为县吏,无所择避。或曰:心难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择地,浊操伤行,世何效放。答曰:可效放者,莫过孔子。孔子之仕,无所避矣。为乘田委吏,无于邑之心;为司空相国,无悦豫之色。舜耕历山,若终不免;及受尧禅,若卒自得。忧德之不丰,不患爵之不尊;耻名之不白,不恶位之不迁。垂棘与瓦同椟,明月与砾同囊,苟有二宝之质,不害为世所同。世能知善,虽贱犹显;不能别白,虽尊犹辱。处卑与尊齐操,位贱与贵比德,斯可矣。
俗性贪进忽退,收成弃败。充升擢在位之时,众人蚁附;废退穷居,旧故叛去。志俗人之寡恩,故闲居作《讥俗》、《节义》十二篇。冀俗人观书而自觉,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或谴谓之浅。答曰:以圣典而示小雅,以雅言而说丘野,不得所晓,无不逆者。故苏秦精说于赵,而李兑不说;商鞅以王说秦,而孝公不用。夫不得心意所欲,虽尽尧、舜之言,犹饮牛以酒,啖马以脯也。故鸿丽深懿之言,关于大而不通于小。不得已而强听,入胸者少。孔子失马于野,野人闭不与,子贡妙称而怒,马圉谐说而懿。俗晓露之言,勉以深鸿之文,犹和神仙之药以治鼽欬,制貂狐之裘以取薪菜也。且礼有所不偫,事有所不须。断决知辜,不必皋陶;调和葵韭,不俟易牙;闾巷之乐,不用《韶》、《武》;里母之祀,不待太牢。既有不须,而又不宜。牛刀割鸡,舒戟采葵,鈇钺裁箸,盆盎酌卮,大小失宜,善之者希。何以为辩。喻深以浅。何以为智。喻难以易。贤圣铨材之所宜,故文能为深浅之差。
充既疾俗情,作《讥俗》之书;又闵人君之政,徒欲治人,不得其宜,不晓其务,愁精苦思,不睹所趋,故作《政务》之书。又伤伪书俗文多不实诚,故为《论衡》之书。夫贤圣殁而大义分,蹉跎殊趋,各自开门。通人观览,不能订铨。遥闻传授,笔写耳取,在百岁之前。历日弥久,以为昔古之事,所言近是,信之入骨,不可自解,故作《实论》。其文盛,其辩争,浮华虚伪之语,莫不澄定。没华虚之文,存敦庞之朴,拨流失之风,反宓戏之俗。
充书形露易观。或曰:口辩者其言深,笔敏者其文沉。案经艺之文,贤圣之言,鸿重优雅,难卒晓睹。世读之者,训古乃下。盖贤圣之材鸿,故其文语与俗不通。玉隐石间,珠匿鱼腹,非玉工珠师,莫能采得。宝物以隐闭不见,实语亦宜深沉难测。《讥俗》之书,欲悟俗人,故形露其指,为分别之文。《论衡》之书,何为复然。岂材有浅极,不能为覆。何文之察,与彼经艺殊轨辙也。答曰:玉隐石间,珠匿鱼腹,故为深覆。及玉色剖于石心,珠光出于鱼腹,其隐乎。犹吾文未集于简札之上,藏于胸臆之中,犹玉隐珠匿也;及出荴露,犹玉剖珠出乎,烂若天文之照,顺若地理之晓,嫌疑隐微,尽可名处。且名白,事自定也。《论衡》者,论之平也。口则务在明言,笔则务在露文。高士之文雅,言无不可晓,指无不可睹。观读之者,晓然若盲之开目,聆然若聋之通耳。三年盲子,卒见父母,不察察相识,安肯说喜。道畔巨树,堑边长沟,所居昭察,人莫不知。使树不巨而隐,沟不长而匿,以斯示人,尧、舜犹惑。人面色部七十有馀,颊肌明洁,五色分别,隐微忧喜,皆可得察,占射之者,十不失一。使面黝而黑丑,垢重袭而覆部,占射之者,十而失九。夫文由语也,或浅露分别,或深迂优雅,孰为辩者。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文字与言同趋,何为犹当隐闭指意。狱当嫌辜,卿决疑事,浑沌难晓,与彼分明可知,孰为良吏。夫口论以分明为分,笔辩以荴露为通,吏文以昭察为良。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经传之文,贤圣之语,古今言殊,四方谈异也。当言事时,非务难知,使指闭隐也。后人不晓,世相离远,此名曰语异,不名曰材鸿。浅文读之难晓,名曰不巧,不名曰知明。秦始皇读韩非之书,叹曰:犹独不得此人同时。其文可晓,故其事可思。如深鸿优雅,须师乃学,投之于地,何叹之有。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孟子相贤,以眸子明瞭者,察文,以义可晓。
充书违诡于俗。或难曰:文贵夫顺合众心,不违人意,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故管子曰:言室满室,言堂满堂。今殆说不与世同,故文刺于俗,不合于众。答曰:论贵是而不务华,事尚然而不高合。论说辩然否,安得不谲常心、逆俗耳。众心非而不从,故丧黜其伪,而存定其真。如当从众顺人心者,循旧守雅,讽习而已,何辩之有。孔子侍坐于鲁哀公,赐桃与黍,孔子先食黍而啖桃,可谓得食序矣,然左右皆掩口而笑,贯俗之日久也。今吾实犹孔子之序食也,俗人违之,犹左右之掩口也。善雅歌,于郑为人悲;礼舞,于赵为不好。尧、舜之典,五霸不肯观;孔、墨之籍,季、孟不肯读。宁危之计,黜于闾巷;拨世之言,訾于品俗。有美味于斯,俗人不嗜,易牙甘食。有宝玉于是,俗人投之,卞和佩服。孰是孰非,可信者谁。礼俗相背,何世不然。鲁文逆祀,畔者五人。盖犹是之语,高士不舍,俗夫不好;惑众之书,贤者欣颂,愚者逃顿。
充书不能纯美。或曰:口无择言,笔无择文。文必丽以好,言必辩以巧。言瞭于耳,则事味于心;文察于目,则篇留于手。故辩言无不听,丽文无不写。今新书既在论譬,说俗为戾,又不美好,于观不快。盖师旷调音,曲无不悲;易牙和膳,肴无澹味。然则通人造书,文无瑕秽。《吕氏》、《淮南》悬于市门,观读之者无訾一言。今无二书之美,文虽众盛,犹多谴毁。答曰: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入泽随龟,不暇调足;深渊捕蛟,不暇定手。言奸辞简,指趋妙远;语甘文峭,务意浅小。稻榖千钟,糠皮太半;阅钱满亿,穿决出万。大羹必有澹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大好,良工必有不巧。然则辩言必有所屈,通文犹有所黜。言金由贵家起,文粪自贱室出,《淮南》、《吕氏》之无累害,所由出者,家富官贵也。夫贵,故得悬于市,富,故有千金副。观读之者,惶恐畏忌,虽乖不合,焉敢谴一字。
充书既成,或稽合于古,不类前人。或曰:谓之饰文偶辞,或径或迂,或屈或舒。谓之论道,实事委璅,文给甘酸,谐于经不验,集于传不合,稽之子长不当,内之子云不入。文不与前相似,安得名佳好,称工巧。答曰:饰貌以彊类者夫形,调辞以务似者失情。百夫之子,不同父母,殊类而生,不必相似,各以所禀,自为佳好。文必有与合然后称善,是则代匠斲不伤手,然后称工巧也。文士之务,各有所从,或调辞以巧文,或辩伪以实事。必谋虑有合,文辞相袭,是则五帝不异事,三王不殊业也。美色不同面,皆佳于目;悲音不共声,皆快于耳。酒醴异气,饮之皆醉;百榖殊味,食之皆饱。谓文当与前合,是谓舜眉当复八采,禹目当复重瞳。充书文重。或曰:文贵约而指通,言尚省而趋明。辩士之言要而达,文人之辞寡而章。今所作新书,出万言,繁不省,则读者不能尽;篇非一,则传者不能领。被躁人之名,以多为不善。语约易言,文重难得。玉少石多,多者不为珍;龙少鱼众,少者固为神。答曰:有是言也。盖寡言无多,而华文无寡。为世用者,百篇无害;不为用者,一章无补。如皆为用,则多者为上,少者为下。累积千金,比于一百,孰为富者。盖文多胜寡,财寡愈贫。世无一卷,吾有百篇;人无一字,吾有万言,孰者为贤。今不曰所言非,而云泰多,不曰世不好善,而云不能领,斯盖吾书所以不得省也。夫宅舍多,土地不得小;户口众,簿籍不得少。今失实之事多,华虚之语众,指实定宜,辩争之言,安得约径。韩非之书,一条无异,篇以十第,文以万数。夫形大,衣不得褊;事众,文不得褊。事众文饶,水大鱼多。帝都榖多,王韨肩摩。书虽文重,所论百种。按古太公望,近董仲舒,传作书篇百有馀,吾书亦才出百,而云泰多,盖谓所以出者微,观读之者不能不谴呵也。河水沛沛,比夫众川,孰者为大。虫茧重厚,称其出丝,孰为多者。
充仕数不耦,而徒著书自纪。或亏曰:所贵鸿材者,仕宦耦合,身容说纳,事得功立,故为高也。今吾子涉世落魄,仕数黜斥,材未练于事,力未尽于职,故徒幽思属文,著记美言,何补于身。众多欲以何趍乎。答曰:材鸿莫过孔子。孔子才不容,斥逐,伐树,接淅,见围,削迹,困饿陈、蔡,门徒菜色。今吾材不逮孔子,不偶之厄,未与之等,偏可轻乎。且达者未必知,穷者未必愚。遇者则得,不遇失之。故夫命厚禄善,庸人尊显;命薄禄恶,奇俊落魄。必以偶合称材量德,则夫专城食土者,材贤孔、墨。身贵而名贱,则居洁而行墨。食千钟之禄,无一长之德,乃可戏也。若夫德高而名白,官卑而禄泊,非材能之过,未足以为累也。士愿与宪共庐,不慕与赐同衡;乐与夷俱旅,不贪与蹠比迹。高士所贵,不与俗均,故其名称不与世同。身与草木俱朽,声与日月并彰,行与孔子比穷,文与扬雄为双,吾荣之。身通而知困,官大而德细,于彼为荣,于我为累。偶合容说,身尊体佚,百载之后,与物俱殁,名不流于一嗣,文不遗于一札,官虽倾仓,文德不丰,非吾所臧。德汪濊而渊懿,知滂沛而盈溢,笔泷漉而雨集,言溶而泉出,富材羡知,贵行尊志,体列于一世,名传于千载,乃吾所谓异也。
充细族孤门。或啁之曰:宗祖无淑懿之基,文墨无篇籍之遗,虽著鸿丽之论,无所禀阶,终不为高。夫气无渐而卒至曰变,物无类而妄生曰异,不常有而忽见曰妖,诡于众而突出曰怪。吾子何祖。其先不载。况未尝履墨涂,出儒门,吐论数千万言,宜为妖变,安得宝斯文而多贤。答曰:鸟无世凤皇,兽无种麒麟,人无祖圣贤,物无常嘉珍。才高见屈,遭时而然。士贵,故孤兴;物贵,故独产。文孰常在有以放贤,是则醴泉有故源,而嘉禾有旧根也。屈奇之士见,倜傥之辞生,度不与俗协,庸角不能程。是故罕发之迹,记于牒籍;希出之物,勒于鼎铭。五帝不一世而起,伊、望不同家而出。千里殊迹,百载异发。士贵雅材而慎兴,不因高据以显达。母骊犊骍,无害牺牲;祖浊裔清,不榜奇人。鲧恶禹圣,叟顽舜神。伯牛寝疾,仲弓洁全;颜路庸固,回杰超伦;孔、墨祖愚,丘、翟圣贤;杨家不通,卓有子云;桓氏稽可,遹出君山。更禀于元,故能著文。
充以元和三年徙家辟诣扬州部丹阳、九江、庐江。后入为治中,材小任大,职在刺割,笔札之思,历年寝废。章和二年,罢州家居。年渐七十,时可悬舆。仕路隔绝,志穷无如。事有否然,身有利害。发白齿落,日月踰迈,俦伦弥索,鲜所恃赖。贫无供养,志不娱快。历数冉冉,庚辛域际,虽惧终徂,愚犹沛沛,乃作《养性》之书,凡十六篇。养气自守,适食则酒,闭明塞聪,爱精自保,适辅服药引导,庶冀性命可延,斯须不老。既晚无还,垂书示后。惟人性命,长短有期,人亦虫物,生死一时。年历但记,孰使留之。犹入黄泉,消为土灰。上自黄、唐,下臻秦、汉而来,折衷以圣道,析理于通材,如衡之平,如鉴之开,幼老生死古今,罔不详该。命以不延,吁叹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