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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八

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交谊典

 第一百八卷目录

 谗谤部总论
  易经〈系辞下〉
  书经〈虞书舜典〉
  尔雅〈释训〉
  韩诗外传〈舌端〉
  淮南子〈说山训〉
  陆贾新语〈辅政篇〉
  刘向新序〈杂事〉
  王充论衡〈累害 答佞〉
  刘子〈伤谗〉
  谭子〈谗语〉
  大学衍义〈憸邪罔上之情〉
  明宝训〈去谗〉

交谊典第一百八卷

谗谤部总论

《易经》《系辞下》

诬善之人其辞游。
〈大全〉诬善者,谓谤善为恶,言语不实,如物在水上,浮游不定。

《书经》《虞书舜典》

帝曰:龙,朕堲谗说殄行,震惊朕师。
〈大全〉堲疾,殄绝也。殄行者,谓伤绝善人之事也。师众也,谓其言之不正,而能变乱黑白,以骇众听也。《陈氏经》曰:谗人,无世无之,虽唐虞极治,而巧言孔壬,犹所可畏,岂可谓此时遂无此事。

《尔雅》《释训》

谑谑、謞謞,崇谗慝也。
〈注〉乐祸,助虐增谮恶也。〈疏〉崇,增也。慝,恶也。舍人曰:谑谑謞謞,皆盛烈貌。孙炎曰:厉王暴虐,大臣谑谑謞謞,然盛以兴谗恶也。

《韩诗外传》《舌端》

传曰:鸟之美羽勾啄者,鸟畏之;鱼之侈口垂腴者,鱼畏之;人之利口赡辞者,人畏之。是以君子避三端:避文士之笔端,避武士之锋端,避辩士之舌端。诗曰: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淮南子》《说山训》

灭非者户告之曰:我实不与我谀乱。谤乃愈起。止言以言,止事以事,譬犹扬堁而弭尘,抱薪而救火。流言雪污,譬犹以涅拭素也。

《陆贾·新语》《辅政篇》

天道以大制小,以重颠轻。以小治大,乱度干贞。谗夫似贤,美言似信,听之者惑,观之者冥。故苏秦尊于诸侯,商鞅显于西秦。世无贤知之君,孰能别其形。故尧放驩兜,仲尼诛少正卯;甘言之所嘉,〈缺一字〉不为之倾,惟尧知其实,仲尼见其情。故甘圣王者诛,遏言君者刑,遭凡王者贵,触乱世者荣。郑儋亡齐而归鲁,齐有九合之名,而鲁有乾时之耻。夫据千乘之国,而信谗佞之计,未有不亡者也。故诗云:谗人罔极,交乱四国。众邪合党,以回人君,邦危民亡,不亦宜乎。

《刘向·新序》《杂事》

人君莫不求贤以自辅,然而国以乱亡者,所谓贤者不贤也。或使贤者为之,与不肖者议之,使智者图之,与愚者谋之。不肖嫉贤,愚者嫉智,是贤者之所以隔蔽也,所以千载不合者也。或不肖用贤而不能久也,或久而不能终也;或不肖子废贤父之忠臣,其祸败难一二录也,然其要在于己不明而听众口,谮愬不行,斯为明也。魏庞恭与太子质于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来言市中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否。曰:二人言,王信之乎。曰:寡人疑矣。曰:三人言,王信之乎。曰:寡人信之矣。庞恭曰:夫市之无虎明矣,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去魏远于市,议臣者过三人,愿王察之。魏王曰:寡人知之矣。及庞恭自邯郸反,谗口果至,遂不得见。

《王充·论衡》《累害》

凡人仕宦有稽留不进,行节有毁伤不全,罪过有累积不除,声名有闇昧不明,才非下,行非悖也;又知非昏,策非昧也;逢遭外祸,累害之也。非惟人行,万物皆然,生动之类,咸被累害。累害自外,不由其内。夫不本累害所从生起,而徒归责于被累害者,知不明,闇塞于理者也。物以春生,人保之;以秋成,人必不能保之。卒然牛马践根,刀镰割茎,生者不育,至秋不成。不成之类,遇害不遂,不得生也。夫鼠涉饭中,捐而不食。捐饭之味,与彼不污者钧,以鼠为害,弃而不御。君子之累害,与彼不育之物,不御之饭,同一实也,俱由外来,故为累害。修身正行,不能来福;战栗戒慎,不能避祸。祸福之至,幸不幸也。故曰:得非己力,故谓之福;来不由我,故谓之祸。不由我者,谓之何由。由乡里与朝廷也。夫乡里有三累,朝廷有三害。累生于乡里,害发于朝廷,古今才洪行淑之人遇此多矣。何谓三累三害。凡人操行,不能慎择友,友同心恩笃,异心疏薄,疏薄怨恨,毁伤其行,一累也。人才高下,不能钧同,同时并进,高者得荣,下者惭恚,毁伤其行,二累也。人之交游,不能常欢,欢则相亲,忿则疏远,疏远怨恨,毁伤其行,三累也。位少人众,仕者争进,进者争位,见将相毁,增加傅致,将昧不明,然纳其言,一害也。将吏异好,清浊殊操,清吏增郁,郁之白举,涓涓之言,浊吏怀恚恨,徐求其过,因纤微之谤,被以罪罚,二害也。将或幸佐吏之身,纳信其言,佐吏非清节,必拔人越次。迕失其意,毁之过度;清正之士,抗行伸志,遂为所憎,毁伤于将,三害也。夫未进也,身被三累;已用也,身蒙三害,虽孔丘、墨翟不能自免,颜回、曾参不能全身也。动百行,作万事,嫉妒之人,随而云起,枳棘钩挂容体,蜂虿之党,啄螫怀操岂徒六哉。六者章章,世曾不见。夫不原士之操行有三累,仕宦有三害,身完全者谓之洁,被毁谤者谓之辱;官升进者谓之善,位废退者谓之恶。完全升进,幸也,而称之;毁谤废退,不遇也,而訾之:用心若此,必为三累三害也。论者既不知累害者行贤洁也,以涂搏泥,以黑点缯,孰有知之。清受尘,白取垢,青蝇所污,常在练素。处颠者危,势丰者亏,颓坠之类,常在悬垂。屈平洁白,邑犬群吠,吠所怪也,非俊疑杰,固庸能也。伟士坐以俊杰之才,招致群吠之声。夫如是,岂宜更勉奴下,循不肖哉。不肖奴下,非所勉也,岂宜更偶俗全身以弭谤哉。偶俗全身,则乡原也。乡原之人,行全无阙,非之无举,刺之无刺也。此又孔子之所罪,孟轲之所愆也。古贤美极,无以卫身。故循性行以俟累害者,果贤洁之人也。极累害之谤,而贤洁之实见焉。立贤洁之迹,毁谤之尘安得不生。弦者思折伯牙之指,御者愿摧王良之手。何则。欲专良善之名,恶彼之胜己也。是故魏女色艳,郑袖鼻之;朝吴忠贞,无忌逐之。戚施弥妒,籧除多佞。是故湿堂不洒尘,卑屋不蔽风;风冲之物不得育,水湍之岸不得峭。如是,牖里、陈蔡可得知,而沈江蹈河也。以轶才取容媚于俗,求全功名干将,不遭邓析之祸,取子胥之诛,幸矣。孟贲之尸,人不刃者,气绝也。死灰百斛,人不沃者,光灭也。动身章智,显光气于世;奋志傲党,立卓异于俗,固常通人所谗嫉也。以方心偶俗之累,求益反损,盖孔子所以忧心,孟轲所以惆怅也。德鸿者招谤,为士者多口。以休炽之声,弥口舌之患,求无危倾之害,远矣。臧仓之毁未尝绝也,公伯寮之愬未尝灭也。垤成丘山,污为江河。毫发之善,小人不得有也。以玷污言之,清受尘而白取垢;以毁谤言之,贞良见妒,高奇见噪;以遇罪言之,忠言招患,高行招耻;以不纯言之,玉有瑕而珠有毁。焦陈留君兄,名称兖州,行完迹洁,无纤芥之毁;及其当为从事,刺史焦康绌而不用。夫未进也,被三累;已用也,蒙三害,虽孔丘、墨翟不能自免,颜回、曾参不能全身也。何则。众好纯誉之人,非真贤也。公侯已下,玉石杂糅。贤士之行,善恶相苞。夫采玉者破石拔玉,选士者弃恶取善。夫如是,累害之人负世以行,指击之者从何往哉。

《答佞》

问曰:佞与谗者同道乎。有以异乎。曰:谗与佞,俱小人也,同道异材,俱以嫉妒为性,而施行发动之异。谗以口害人,佞以事危人;谗人以直道不违,佞人作违匿端;谗人无诈虑,佞人有术数。故人君皆能远谗亲仁,莫能知贤别佞。难曰:人君皆能远谗亲仁,而莫能知贤别佞,然则佞人意不可知乎。曰:佞可知,人君不能知。庸庸之君,不能知贤,不能知贤,不能知佞。惟圣贤之人,以九德检其行,以事效考其言。行不合于九德,言不验于事效,人非贤则佞矣。夫知佞以知贤,知贤以知佞,知佞则贤智自觉,知贤则奸佞自得。贤佞异行,考之一验;情心不同,观之一实。

《刘子》《伤谗》

誉者,扬善之枢也;毁者,宣恶之机也;扬善,生于性美;宣恶,出于情妒。性美,以成物为𢘆;情妒,以伤人为务。故誉以论善则辞以极善为功,毁以誉过,则言以穷恶,为巧何者,俗人好奇,不奇不用也。誉人不增其义,则闻者不快于心;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满于耳。代之善人少而恶人多,则誉者寂寞而谗者諠哗,是以洗垢求痕,吹毛觅瑕,挥空为有,转黑为白,提轻当重,引寸至尺。墨子所以悲素丝,杨朱所以泣岐路,以其变为青黄回成左右也。昔人兴谗言于青蝇,譬利口于刃剑者,以其点素成缁,刀劲伤物,故有四畏不可不慎:鸟之曲喙铓距者,羽类畏之;兽之方喙钩爪者,毛群畏之;鱼之哆唇锯齿者,鳞族畏之;人之利口谗谄者,人共畏之。谗嫉之人,必好闻人恶,恶闻人善,妒才智之在己前,諅富贵之在己上,犹喉中有噎,吞之思入,目上有翳,决之愿去。吞决之情,深则萋斐辞作,故扬蛾眉者,为丑女之所妒;行贞洁者,为谗邪之所嫉。昔直不疑未尝有兄,而谗者谓之盗嫂,第五伦三娶孤女,而世人谮其挝妇翁,此听虚而责响,视空而索影,悖情倒理,诬罔之甚也。以二子之贤,非身行之不洁,与人有雠也,而不免于世谤者,岂非兽恶其网人恶其上耶。故谗邪之蔽善人也,犹朝日洞明雾,甚则不见天;沙石至净流,浊则不见地。虽有明净之质而不发明者,水雾蔽之也。兰荪欲茂,秋风害之;贤哲欲正,谗人败之。故谗者但知害嫉于他人,而不伤所说之主,知伤所说之主,而不知还害其身。故无极之谗,子常蒙谤,郤费双灭,谗谄流弊,一至于斯。呜呼,后代之君子,不可不慎诸也。

《谭子》《谗语》

藏于人者,谓之机;奇于人者,谓之谋。殊不知,道德之机,众人所知。仁义之谋,众人所无。是故有赏罚之教,则邪道进;有亲疏之分,则小人入。夫弃金于市,盗不敢取,询政于朝,谗不敢语,天下之至公也。
《大学衍义》憸邪,罔上之情。
《诗》:十月之交,大夫刺幽王也,其《诗八章》曰:黾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臣按:是时,十月之朔,日有食之阴盛阳微,谪见于天,又有震雷之异川涌山颓之变,诗人推原其故,以谗人之众多也。士大夫竭力以从王事,不敢告劳,而无罪无辜,横遭谗口,是非颠倒,邪正混淆,此天之所以见异也。然则灾害之降,人自为之,岂天也哉。谗邪小人,面则多言以相悦,背则憎疾以相毁,职此纷竞者,岂非人乎。其人为谁曰:前章所谓皇父也,家伯也,仲允也,番也,棸也,蹶也,楀也,此七子者,皆王朝之卿大夫,士而竞为谗口,而又有艳妻处中,以为之主,女子小人,表里交煽,此谗口之所以得行,君子之所以受屈也。噂、沓、背、憎四字耳,而于谗人之情态,摹写略尽,人主其可以不三复哉。

《小弁》:大夫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其《七章》曰:君子信谗,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臣按:《传》:称幽王取申女,生太子。宜臼又说:褒姒生子伯,服立以为后而放,宜臼将杀之,故太子之傅,为此诗,以刺王也。父子天性之恩,太子天下之本,幽王一听褒氏之谗,如受献酬之爵,得则饮之,曾不少拒夫谗者之言,骤而听之,则不能无惑,徐而察之,则可得其情。幽王惟无爱子之心,一闻谗言,不复舒缓,以究其实,而遽加放逐焉。此太子所以不能自明也,虽然褒姒亦岂能自为谗哉。《国语》谓褒姒有宠于是乎。与虢石父比,而逐宜臼,虢石父者,谗谄面从之人也,幽王立之,以为卿士,聘后弃而内妾立,庶孽宠而嫡长危,皆石父实为之也。卒使申侯衔忿以召戎,幽王死褒姒虏,宜臼虽立而周东迁矣。谗人之害,至于如此,可不监哉。

《巧言》:刺幽王也,大夫伤于谗,故作是诗也。其《二章》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
臣按:小人为谗于其君,必以渐入之其始也。进而尝之,君容之而不拒,于是复进,既而君信之,然后乱成矣。僭始之僭,与谮同谮者,谗之初谗者,谮之极方谮之始,涵容之而不辨,则乱生。及谗之进,又信之,而不辨,则乱成,必也。闻谗而怒,闻善而喜,好恶明白,断决不疑,则乱为之止矣。故人君杜绝谗邪之道,一曰辨,二曰断。又按:此诗凡六章,皆斥谗人之害,而《三章》有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餤。《五章》有曰:巧言如簧,颜之厚矣。盖谗夫小人,乘间伺隙,以中君子,如穿窬之盗,然惟其言之甘,故听之者,嗜而不厌,此乱之所由以进也。憸巧之言,悦可人意,如笙簧然,使其知愧,则不为矣。惟其颜之厚,是以为之而不耻也。人君之于听言,知其为盗则谨防之,知其为巧则深远之,夫然后谗夫不得而昌,君子得以自立,此诗垂戒之指也。

《何人斯》:苏公刺暴公也。暴公为卿士,而谮苏公也,其卒章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腼面目,视人罔极。
臣按:此深嫉谗者之辞也,鬼蜮害人而不可见,谗者藏形匿迹,使人受祸而不知,犹鬼蜮然。我虽不
汝见,汝有面目与人相视,无有穷极,独能安之,而不愧乎。夫小人之为谗,岂复有愧于面目,而诗人犹以此望之,厚之至也。

《巷伯》:刺幽王也,寺人伤于谗,故作是诗也。
臣按:幽王之时,谗说盛行,自太子之亲,大臣之重,下至于阍寺之微,无不被谗者。故《小弁》以下诸诗,皆为此作。夫为谗者,《巷伯》也,而寺人乃以刺王,盖君德不明,而后谗者获售,受此责者,非王而谁。首章以贝锦为比,盖谗者织组人罪,如锦工之为锦也。锦成而文采可玩,犹谗成而文理可听也。彼谮人者,毋乃太甚乎。二章以南箕为比,箕星在南,其形如箕,踵狭舌广,盖谗者之张其口,如南箕之广,其舌彼谁与谋,而为是乎。三章、四章,则皆形容谗者情态,缉缉捷捷者,口舌急疾之声,翩翩幡幡者,往来经营之状。诗人虽疾之,而犹戒之曰:汝不谨其言,人亦将不汝信矣。汝谮人而人受之,人亦将谮汝,而还自反矣。五章则以骄人谮行而自喜,劳人遇谮而深忧,呼天而愬曰:其察彼骄人乎,其悯此劳人乎。情之哀辞之切,至今诵之,犹使人涕泗也,六章欲取谮人者,而弃之豺虎焉,豺虎不食,则欲置之北方阴寒之地焉。北方不受,则又欲委之于天,而制其罪焉。盖谗人为害至深,故诗人疾之亦甚,舜之治四凶也。必投诸四裔,以禦魑魅,而《大学》于不仁之人,欲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诗人之情,亦若是也。末章又曰:杨园下地,而其道可至于高丘。以喻寺人卑者,而谮言先及焉,且将驯至于高位也。《小弁》以下诸诗,皆为谗而作,而疾恶之甚,莫如此篇。

《青蝇》:大夫刺幽王也。
臣按:青蝇之为物,出于污秽之中,而贪嗜食饮,常哗然杯案间,以败人之酒醪羹胾。世之小人,行污而逐利,以伤人害物,实似之营营者,既侔其状,又象其声也。蝇之飞,或往或来,若有所营,而声又营营不已也。以喻谗邪之人,朝夕经营,欲陷害人,而言出于口,亦营营然不息也。诗人妙体物情,故形容如此,止于樊,止于棘,止于榛者,欲其栖泊于外,毋入人堂室以污物,亦犹谗邪之人,宜屏于外,毋在朝廷以伤良善也。自昔不惟狂暴之君信谗害政,虽慈祥乐易之君,一惟谗言是信,亦能变移心志,如成王疑周公是也。成王岂非乐易之资哉。始为管蔡流言所入,几至猜阻,赖天动威而后悔,故曰:岂弟君子无信谗言也,谗人之情志在伤善,无有穷也。故家有谗则家乱,国有谗则国乱,管蔡流言而四国不靖,乃其验也。故曰:谗人罔极,交乱四国。末章,又指实事,而言二人者,当时被谗之人也。谗人之为谗,皆架虚造端,如匠者凑合材木以成室,二人本无罪,而谗者巧成其罪,故曰:谗人罔极,构我二人,痛其为害之无已也。《巷伯》《青蝇》二诗,摹写谗人之情状,几无馀蕴,为人君者,其三复之。

吴王阖闾以伍子胥之谋,西破彊楚,北威齐晋,南伐越人。后阖闾伐越,越迎击,败吴于姑苏,阖闾死,子夫差立,习战射,败越于夫椒,越王勾践乃以馀兵五千人栖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求委国为臣,吴王将许之,伍子胥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其后吴王夫差兴师北伐齐,子胥谏曰:吴之有越,腹心之疾也。王不先越而务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大败齐师以归,益疏子胥之谋。其后吴王又将伐齐,越王勾践乃率众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嚭既数受越赂,日夜为言,而吴王信嚭之计,伍子胥谏愿释齐而先越,吴王不听,太宰嚭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耻其计谋不用,常鞅鞅怨望,愿王早图之。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赐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告其舍人曰而县吾目于东门,以观越之入吴也,乃自刭。吴王怒,取子胥尸,盛于鸱夷,浮之江。吴人怜之,祠于江上,因名曰胥山。
臣按:子胥,先王之谋臣,与国同体,故其谏夫差也,欲专意于越而后齐,金石之重,蓍龟之智,未有加焉者也。宰嚭,身为大臣,受越重赂而反谗之。子胥之死,曾未十年,而越灭吴矣。观宰谗胥之辞,一曰怨望,二曰怨望,夫为人臣,而怨其君,此必诛之,罪也。故嚭以此中之,后之谗人欲陷大臣之忠直者,率祖此术,然则人臣有怨于其君,果可诛乎。曰:怨若一而情,不同夫子之事亲,虽劳不怨臣之事。君亦然。而《大舜》之有怨慕,《小雅》之有怨诽,何邪。盖劳不怨,其常也。至于怀诚抱义,而君亲不之,察则或呼天以自愬,曰: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曰: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至《离骚》之作,亦自怨生而存国安君之义。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斯怨也。祇所以为忠
且孝,欤若子胥之怨,有无固未可知,纵使有之,亦必为忧国爱君而发,夫差以嚭之谗而诛之,宜其亡国也。后之谗臣,有以怨望诬君子者,其深察之。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踰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踰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踰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踰也,贫富不同也。
臣按:小人之谗毁君子,必先探人主之意而为说,以眩惑之。鲁平公之欲见孟子,以其有礼义也,臧仓觇知其意,乃以孟子后丧踰前丧毁之,谓其厚母薄父,于礼义为有愆也。平公果惑其言,不复往见。盖真以臧仓之毁,为然也。小人之能转移人主之意,类如此。殊不知孟子之后丧踰前丧者,非于父母有所厚薄,由其贫富不同尔。夫丧礼称家之有无,孟子前贫后富,故治丧之厚薄,视其力也。正所谓义也,乌得谓之踰哉。乐正子之辨,甚明而终不能回平公之惑者。以臧仓之言先入,故也。小人诬善之辞,岂不可畏也哉。

秦使王剪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禦之,数破走秦军。王剪恶之,乃多与赵王宠臣郭开等金使为反间曰:李牧司马尚欲与秦反赵,以多取封于秦。赵王疑之,使赵葱与颜聚代将,杀牧废尚,后五月,剪击破赵,虏王迂。
臣按:郭开受秦金而谗李牧,卒以亡赵,盖由有谗邪嗜利之臣,然后敌间得行兵法,所谓内间也。人主不察鲜,不堕其机者。

屈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彊记,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原属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
臣按:楚怀王之于屈平,知其贤而任之矣。一闻上官大夫之谗,遽怒而疏之,何耶。人君之患,莫大于与臣下争能,方王之使,平章宪令也,意必假手于平,而俟其成以为己出。上官大夫窥见此指,故谗之于王,谓平以此矜众而伐功,是正触王之所忌也。平之见疏也,宜哉。大抵奸人之欲,激怒其君者,必觇上意之所忌。屈平之见疏,由上官大夫以王之所忌而激之也。夫惟圣明之君德度如天,媚之而不喜,激之而不怒者,其庶免于谗贼之害乎。

汉武帝时,颜异以廉直至九卿,上与御史大夫张汤造白鹿皮币,问异,异曰:今王侯朝贺以苍璧,直数千,而其皮荐反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悦,汤又与有隙,及人有告异,以它议事下汤治,异与客语,客语初令下有不便者,异不应,微反唇,汤奏当异九卿见令不便,不入言而腹非论死,自是后有腹非之法,比而公卿大夫,多谄谀取容矣。
臣按:胡寅曰:腹非之法,不亦异哉。自尧舜大圣,犹以知人为难。知人之道,必自听言,始是故敷,奏以观其言,明试以考其功,庶几乎尽之。而大奸似忠,大佞似信者,尚不得而知也。今乃探其心腹之隐而罪之,夫人心难测,甚于知天腹之所藏,何从而验,今指孝子曰:尔欲悖父。指忠臣曰:尔欲背君。指廉士曰:尔欲穿窬。指义士曰:尔欲为盗贼。尔虽未言未为,吾知尔之心也。然则凡所恶者,孰不可杀邪。夫管蔡将叛,周公不知,而张汤乃能隔皮肉骨血见人顺逆之情吁。亦异矣。孔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其于。宰予曰:吾听其言,而观其行,虽心如明镜,物无遁情,终不立逆探臆度之法。后之人臣,不幸有遭腹诽之谗者,明主其尚察之。

汉武帝天汉末,赵人江充为赵敬肃王,客得罪于太子丹,亡逃诣阙,告赵太子阴事,太子坐废,上召充入见,奇之。与语政事,大悦。由是有宠,拜为直指绣衣使者,使督察。贵戚近臣踰侈者,充举劾无所避,上以为忠直所言,皆中意。尝从上,甘泉逢太子家使乘车马行驰道中,充以属吏,太子闻之,使人谢充,充不听,遂白奏,上曰:人臣当如是矣。大见信用,威震京师。初上年二十九乃生戾太子,甚爱之。及长仁恕温谨,上嫌其才能,少不类己,而所幸王夫人等皆生子,皇后太子宠寖衰,常有不自安之意,上每行幸,以后事付太子,有所平决还白其最。上亦无异,有时不省也,上用法严多甚深刻,戾太子宽厚多所平反,虽得百姓心,而用法大臣皆不悦。群臣宽厚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毁之,邪臣多党,与故太子誉,少而毁多。上与诸子疏皇后希得见太子,尝谒皇后移日乃出黄门,苏文告上曰:太子与宫人戏。上益太子宫人,太子知之,心衔文。文与小黄门常融等常微伺太子,过失辄增加白之上,尝小不平,使常融召太子融言,太子有喜色,上默然。及太子至,上察其貌,有泣涕处而佯语笑,上怪之,微问知其情乃诛融。是时,方士及神巫多聚京师,率皆左道惑众,女巫往来宫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辄埋木人祭祀之,因妒忌更相告讦,上怒,所杀宫人延及大臣,死者数百人,上心既疑,尝昼寝梦木人数千,持杖欲击上,上惊寤,因是体不平,遂若忽忽善忘。江充自以与太子有隙,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言上疾祟在巫蛊。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狱使人入宫,掘地求蛊,充云:太子宫得木人尤多,又有帛书不道,当奏闻。少傅石德惧并诛,因谓太子曰:巫与使者掘地得徵验,不知巫置之邪。将实有也,无以自明,可矫以节,收捕充等系狱,穷治其奸计,且上疾在,甘泉皇后与家吏请问,皆不报,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邪。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诛。不如归谢,幸得无罪。将往之甘泉,而江充持之甚急,太子计不知所出,遂从德计,收捕充等,自临斩之,入持节,出武库兵发长乐宫卫卒,长安中扰乱上曰:太子心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进,归报云:太子反已成,欲斩臣,臣逃归。上大怒,赐丞相,《玺书》曰:捕斩反者,自有赏罚,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太子引兵至长乐,西阙下逢丞相军,合战。太子兵败,出亡,东至湖匿泉鸠里,主人家发觉,吏围捕太子,太子入室,距户自经,皇孙二人并遇害,后吏民以巫蛊相告,言者案验多不实,上颇知太子惶恐无它意,会高寝郎田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上大感悟,召见千秋,谓曰:父子之间,人所难言也。公独明其不然,此高庙神灵使教我立拜千秋为大鸿胪,而族灭江充家,上怜太子无辜,乃作思子宫为归来望思之台,于湖天下闻而冤之。
臣按:戾园之祸,由江充之谗,则然矣。而所以致江充之谗者,其失有四焉。方太子之生也,武帝甚爱之,迨其后也,后宫嬖幸多,王夫人等皆生子,皇后太子宠寖衰,于是用法。大臣毁之,黄门小臣又毁之,其卒也。江充兴巫蛊事陷之以死,大抵谗人之为谗,必先窥伺上意,上意所向,谗人亦向之;上意所背,谗人亦背之。惟帝之于太子眷意,先有所移,然后臣下从风而靡,其失一也。当苏文之谮也,帝当考覈其实,有则太子谴,无则苏文诛。二者必居一,于此顾乃泯焉,不问遽增太子宫,人以愧之,是则浸润之谮,肤受之愬,行矣。自今小人为谗者,谁复忌惮,其失二也。太子无它职,问安视膳而已。父子之亲,岂容一日不相接哉。自卫后之宠衰,太子希得进见,方常融之谮,犹能微察其情,为之诛融,盖父子之情未尽,隔塞故也。其后,帝幸甘泉,而太子不从,家吏请问,而帝不之报,父子之间,乖隔至此,欲无谗间之入,得乎。其失三也。江充以告赵太子阴事而得幸,是其倾险有素,又尝以太子家使车马属吏而白奏焉,是其雠恨有素。帝治巫蛊之狱,不属之,它人而属之,充以倾险之人,挟雠憾之,意则其致螫于太子,必矣。而帝曾不知察是,假以斧斤,而使之戕伐国,本其失四也。虽然四者其事尔,而本原实出于一心,帝惟其多欲也。故宠嬖盛而庶孽蕃,爱憎之意,既形储副之位安得,而定惟其多,惑也。故溺于方士巫觋之说,精神意虑久已昏乱,及年老,气惫百邪乘,之于是妖言,煽于外妖,梦感于内巫蛊之事,由此而起,使其以董仲舒正心之言,铭诸盘盂,朝夕是戒,顾安有是哉。江充谗贼小人,其情无足论者,独推原武帝之失,以儆来者云。

汉哀帝时,中山王箕子有眚病,祖母冯太后自养视数为祷祠解,上遣谒者张由将医治之,由素有狂易病,病发怒去西归长安,尚书簿责由擅去状,由恐,因诬言中山太后祝诅上及傅太后,傅太后与冯太后并事,元帝追怨之,由是遣御史案验,数十日无所得,更使中谒者治之,受傅太后指诬,奏云:祝诅谋杀。上立中山王,王乃饮药自杀,宜乡、侯参等死者十七人,张由以先告,封侯史臣班固曰:《诗》称:抑抑威仪,惟德之隅。宜乡、侯参鞠躬,履方择地,而行可谓淑人君子,然卒死于罪,不能自免,哀哉。谗邪交乱,贞良被害,自古而然,《经》曰:心之忧矣,涕既陨之。冯参姊弟,亦云悲矣。
臣按:张由,祝诅之谮,特欲以自解,其将命擅去之罪耳。使哀帝能遣外朝臣之知大体者,讯之则其诬立见矣。而傅太后乃以宿怨谕意,指以成其狱,
使冯氏之门无罪,而死者十七人,而诬告者乃有封侯之赏。是时,汉祚垂亡,君德不竞,而母后以私意杀诸侯,王之祖母与外戚之贤者,未几,傅氏一门还自及焉,天有显道,厥类惟彰。斯之谓矣。班固之言,至今读之,犹使人陨涕也。

汉安帝时,杨震为太尉,时乳母王圣缘恩放恣,圣女伯荣出入宫,掖传通奸,赂中常侍樊丰等分威共权,属托州郡,倾动大臣,又诈作诏书,调发司农钱谷,各起园宅庐观,役费无数,震数上疏切,谏帝不平之,而丰等皆侧目愤怨,寻有河间男子赵腾,诣阙上书,指陈得失。帝怒,收考诏狱,震复上书救之,帝不省,竟诛,腾丰等遂共谮震云:自赵腾死后,深用怨怼,帝遣使者,收震印绶,丰等复谮之,诏遣还本郡,震行至城西,乃慷慨谓其诸子门人曰:吾蒙恩居上司,疾奸臣狡猾而不能诛恶嬖,女倾乱而不能禁,何面目复见。日月因饮酖卒。
臣按:樊丰之谗杨震曰怨怼,亦犹石显之谗萧望之曰怨望也,怨在心未形于事,未露于言,显与丰曷从知之。亦何异张汤之谮颜异曰腹诽也。探腹心之隐,而加人以瞹眛之罪,非遇至明之主,其谁能辨之。然则其果难辨,欤曰:特患人主无意耳。倘有意也,何患其难。辨曰:尔之言,彼曰怨望,以何事知之。尔之言彼曰怨怼,以何事知之。为之有何迹睹之。有何人则有无虚实亦可以坐判矣。犹听讼焉,彼曲也,以何事而见其曲彼直也。以何事而见其直未有指心腹未形者,而可以蔽其辞也。虽然听讼不若无讼辨,谗不若无谗,使为人上者,心正意诚,私邪不能蔽,公听并观信任无所倚,则魑魅詟于震霆雨雪,消于见睍,虽有善谗者,且不敢为矣。此人主守约之方也。

汉质帝即位,梁太后临朝委政,宰辅李固所言,太后多从之,黄门宦官为恶者,一皆斥遣,天下咸望治平,而梁冀深忌疾之。初顺帝时,所除官多不以次及固,任事免百馀人,此等既怨,又希望冀旨共作飞章诬奏曰:太尉李固因公假私,依正行邪,山陵未成,违矫旧政,夫子罪莫大于累父,臣恶莫深于毁君,固之罪衅事合诛。辟书奏冀以白太后,使下其书,太后不听,冀等置毒以进,帝崩,固请立长君,冀不从,策免,固杀之。
臣按:李固陪辅,初政,斥恶党,清滥官,正其宜也。而谗者乃以违矫旧政为言,夫父之道,有不待三年而改者,臣尝论之矣,必曰:斥恶党清,滥官。为违矫旧政,则四凶在朝,尧未及去,而舜去之。毋亦违尧之政耶。自梁冀之党以是谮固。至我朝司马光辅宣仁,更王安石等所创新法,而熙丰小人亦以是谮光,其后绍述之论兴,卒为宗社之祸,吁可不戒哉。

晋武帝时,尚书张华以文学才识名重一时,论者皆谓华宜为三公中书监旬勖,侍中冯紞,以伐吴之谋深疾之。会帝问华谁可托后事者,华对以:明德至亲,莫如齐王。由是忤旨,勖因而谮之,以华都督幽州诸军事华,至镇抚循夷夏,誉望益振,帝复欲徵之,冯紞侍帝,从容语及,钟会紞曰:会之反,颇由太祖。帝变色曰:卿是何言邪。紞免冠谢曰:臣闻善驭者,必知六辔缓急之宜,故孔子以仲由兼人而退之,冉求退弱而进之,汉高祖尊宠五王而夷灭,光武抑损诸将而克终。非上有仁暴之殊,下有愚知之异也,盖抑扬与夺使之然耳。钟会才智有限,而太祖誇奖无极,居以重势,委以大兵,使会自谓算无遗策功在不赏,遂构凶逆耳。向令太祖录其小能,节以大礼,抑之以威权,纳之以轨则,则乱心无由生矣。帝曰:然。紞稽首曰:陛下既然臣之言,宜思坚冰之渐,勿使如会之徒,复致倾覆。帝曰:当今岂复有如会者邪。紞因屏左右,而言曰:陛下谋画之臣,著大功于天下,据方镇总戎马者,皆在陛下,圣虑矣。帝默然,由是止不徵华。
臣按:伐吴之役,华实主之而冯紞荀勖则附,贾充以阻其议者也。平吴之后,紞等不知自愧,乃反加谗,疾观其言于武帝者,援据古今,从容近理,人主听之,安得不为之动。其实则诬善之巧辞,蔽贤之邪说也。诗人之所谓贝锦者,殆此类邪人,主于此尤不可以不察。

齐王攸德望日隆,荀勖、冯紞、杨珧皆恶之。紞言于帝曰:陛下诏诸侯之国,宜从亲者,始亲者莫如齐王,今独留京师,可乎。勖曰:百僚内外,皆归心齐王,陛下万岁后,太子不得立矣。陛下试诏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则臣言验矣。帝以为然,诏大司马以为都督,青州诸军事征东,大将军王浑上书以为攸至亲盛德,宜赞王朝,与闻政事,太子太保缺宜留攸居之,于是扶风王骏光禄大夫李憙中护军,羊琇侍中,王济甄德皆切谏,帝并不从,帝命太常议宠赐齐王之物,博士庾敷等七人表称王不宜出外。事过,博士祭酒曹志,志乃奏当如博士议。帝览之,大怒,免志官,敷等皆付廷尉科罪,攸辞数日,呕血薨。初帝爱攸甚,笃为荀冯等所构,欲为身后之虑,故出之及薨,帝哀恸不已,冯紞侍侧曰:齐王名过其实,天下归之,今自薨,社稷之福也。陛下何哀之过。帝收泪而止。
臣按:武帝之于齐王攸,盖尝受太后遗命,俾友爱之,以介弟之亲,太母之命,而摇于荀勖冯紞之一言,何也。盖其为说曰:百僚内外,皆归心齐王,陛下万岁后,太子不得立矣。斯言一入武帝,友爱之心于是转为猜忌,臣下虽百喙,其能解乎。又其说曰:陛下试诏齐王之国,必举朝以为不可,则臣言验矣。而诏命既出,举朝果争,是乃益帝之疑。而实二人之说也。谗邪之徒,巧为钳键,以固主意,豫设机阱以待,人言大抵如此。原晋之亡,由惠帝以昏庸主,器贾后,以凶险作配,故也。而二人实主之亲贤,莫如齐王攸,忠勋莫如张华,而二人实倾之故,史臣讥其援朱,均以贰极煽褒阎,而偶震勖之力也。毙攸安贾交勖雠,张心淊楚费过踰晋伍紞之罪,可谓略尽二人之情实矣。故并著云。

晋惠帝悯怀太子遹,非贾后所生,后母郭氏常劝后慈爱太子,后不从,更与贾午等谋害之,又侍中贾谧骄贵太子,性刚不能假借之,谧谮于后曰:太子多蓄私财,以结小人者,为后也,不如早图之,更立慈顺者,可以自安。后纳其言,乃宣扬太子之短,布于远近,太子长子病,太子为祷祀求福,后闻之,乃诈称帝不豫,召太子入宫。既至,后不见置于别室,遣婢陈舞以帝命赐太子酒三升,使尽饮之,太子辞不能舞,逼之强饮,至尽,遂大醉,后使黄门侍郎潘岳作书草,令小婢陈福以纸笔及草称诏使书之,太子醉迷不觉,遂依而写之,其字半不成,后补成之,以呈帝,帝幸式乾殿,召公卿入,以太子书示之曰:遹书如此,今赐死,遍示诸王公,莫有言者。张华曰:此国之大祸,自古以来,常因废黜正嫡,以致丧乱,愿陛下详之。裴頠以为宜先简较传书者,又请比较太子手书,不然恐有诈妄,贾后乃出太子启事十馀纸,众人既视,亦无敢言非者,议至日西不决,后见华等意坚,惧事变,乃表免太子为庶人,诏许之寻杀之。
臣按:贾谧之谮太子于后也,后信之,以其未有可废之罪,故为不臣之语,强使醉而书之,然其迹甚明,其情易察,孰有臣子将为逆于君,亲而甘露其手书乎。藉使诚有此书,不知何所从得,太子自发之邪。抑它人发之也。惠帝昏庸,既莫之辨,大臣惟裴頠所请,粗得其要,而亦未能深辨其妄也。遂使储君被诬,莫能自白,卒冤以死,岂不哀哉。夫事之可验,莫如手书,而亦有不可尽据者,此类是也。本朝庆历中,石介作《圣德诗》誉富弼而讥夏竦,竦怨之切骨,则使婢习为介书,既成,则伪作介与富弼书,劝其废立播之朝野二臣者,非遇仁祖之圣,其得免乎。英宗践位,有恶三司,使蔡襄而谮之者曰:仁宗选上为皇嗣,襄尝沮之也。上颇怒襄,大臣欧阳修为言:陛下尝见襄书邪。抑传闻之也。臣在先朝有伪为臣疏,请沙汰宦官者,欲以激怒左右。陛下果尝见书,犹当辨其真伪,况传闻乎。英宗于是释然,其后元符小人亦伪为谏书,以陷邹浩。世降俗末情伪日滋,何所不有。公私贸易所凭者契券,而巧诈者能为之,况谗人之工于谗者乎。故因悯怀之事并著之,以见臣子遇谗,虽有可验如手书者,犹难遽信要,必审而覈之,不然将有不获,自明如悯怀者。

唐太宗即位,以魏徵为谏议大夫,徵自以不世遇,展尽底蕴,无所隐凡,二百馀奏,无不剀切当帝心者,由是拜尚书右丞兼谏议,左右有毁徵阿党亲戚者,帝使温彦博按讯非是,彦博曰:徵为人臣,不著形迹,远嫌疑,而被诽谤,是宜责也。帝为彦博行让徵,徵见帝谢曰:君臣同心,是谓一体,岂宜置至公事形迹,若上下共由,兹路邦之兴丧,未可知也。
臣按:魏徵尽忠无隐,非奸邪小人之所便也,故设为飞谤,以间染之,使验者或非其人,如权万纪辈得任其事,必将组织以成其罪,惟帝之明,不以按验属之小人,而属之彦博,彦博固非王魏之伦,然亦当时之良臣也,故能直徵之枉,使帝不以浮言罪贤者,其益大矣。然徵之枉,虽直而左右之为谗者不闻,显正其罪,是亦未为尽善也。即此一事,而言太宗之得有二,其失有一,人主可不鉴之哉。

魏徵寝疾,上与太子同至其第,指衡山公主,欲以妻其子叔玉,徵薨,上自制碑文,并为书石,徵尝荐杜正伦及侯君集有宰相材,及正伦以罪黜,君集谋反诛,上始疑徵阿党,又有言徵自录前后谏辞,以示起居郎褚遂良者,上愈不悦,乃罢叔玉,尚主而踣所撰碑。
臣按:太宗之于魏徵,可谓极君臣之契矣。及其薨也,所荐之人适抵罪诛,帝遂以阿党疑之,疑情一
生,谗者遽乘之而入,谓其录谏槁以示史官,有卖己直彰君过之意。虽帝之明,不能不为之惑,于是停婚仆碑,而眷宠衰矣。原谗言之所以得入者,由帝心先疑故也,使帝闻谗者之言,召遂良而质之,使诚有邪,遂良固不敢隐,若其无邪,遂良亦岂肯厚诬言之虚实,于是乎不可掩矣。帝乃蓄疑于中泯,默不问视昔者,命温彦博按验之,时何其甚异也,使无它日,征辽之,悔其尚得,为明主乎。帝末年征辽,不能成功,甚悔之,叹曰:魏徵若在,不使我有此行也。命驰驿祀徵,以少牢复立所制碑,劳赐其妻子。

唐元宗开元中,宰臣宋璟疾,负罪而妄诉不已者,付御史台推治之,会天旱,有魃优人作魃戏,于上前问:魃何为出。对曰:奉相公处分。又问:何故魃。曰:负冤者二百馀人,相公悉以系狱,故魃不得不出。上心以为然,未几,罢璟相。
臣按:谗人之害君子,亦多端矣。璟,开元贤相也,持纲纪抑侥倖,盖近习小人之所不便,故因天旱而使优伶辈作魃戏,以倾之诙谐笑谑,似出无心而元宗信之,遽罢璟相。然则其使之者,谁与曰:是不可知也。以其时考之,杨思勉以内侍贵幸,而璟不与交言,姜皎以旧勋宠昵,而璟斥其太甚,王仁皎后父也,筑坟过制,而璟争之,王仁琛藩邸故吏也,除官过制,而璟又争之,是数人者皆不便于璟者也。优伶之戏,必此辈实为之,帝虽始初清明,已溺意教坊之乐,倡优杂伎得在左右,至是遂能以术倾贤,相夫近习小人工于觇上之意,其荐人也,未尝直荐游扬之而已矣。其毁人也,未尝直毁阴中之而已矣。魏弘简将引元稹,而诵其诗于宫中,是不荐之荐也。若优人之魃戏,是又不毁之毁也。机阱之深,计数之巧,孰此为甚,然此不独近倖为然。我朝宣和中,王黼蔡攸以大臣入侍禁中,每因谑浪,中人无不售者,奸谗之伎,千古一律,人主其可以无心听之哉。

德宗使人谕陆贽苗,粲父晋卿往年摄政,不臣之言,诸子皆与古帝王同名,今不欲明行,斥逐兄弟,宜各降外官,贽奏曰:凡事谮愬之辈,多非信实之言,利于中伤,惧于公辩,或云岁月已久,不可究寻或云事体有妨,须为隐忍或云恶迹未露,宜假他事为名或云但弃其人,何必明言责辱。词皆近理意,实矫诬伤善售奸,莫此为甚。
臣按:贽可谓得谗人之情矣,盖其为言,大抵非实,若人主显行辩白,则是非曲直,有不可掩者,故但阴肆中伤,使人主自加谴怒,则为谗者无罪,而被谗者不得免,自古忠良喑呜受祸者,此其由也。晋卿在肃代朝,它无可纪,然亦循谨恭顺,见称于时,虽因山陵暂摄冢宰,军国威权,初非己出,安敢轻出不臣之言。诸子命名与帝王同殆,亦偶然非必有意。赵尧李舜未闻为逆于当时,王莽曹操不假袭名于前代,而谗者以此诬之,可谓冤矣。使无陆贽之辩,庸得免乎。然粲等虽幸获全,而德宗之疑,终不尽释,此其所以为闇主也。我朝仁皇时,宋郊以名儒进用,有谗之者曰:姓符国号,名应郊天。郊不自安,易名曰:庠。然仁皇未尝疑之,而不命之相也,此其所以为圣君,与后之欲堲谗说者,其必以仁皇为法。

唐敬宗初,裴度自兴元入朝,李逢吉之党,百计毁之。先是民间谣云:绯衣小儿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驱逐。又长安城中有横亘六冈如乾象,度宅偶居第五冈,谏官张权舆上言:度名应图,谶宅占冈,原不召而来,其旨可见。上虽年少,悉察其诬谤,待度益厚,未几,以度为司空平章事。
臣按:绯衣之谣,必时人美其平吴元济之功,以俚语歌之,亦犹薛仁贵之定天山而有三箭之谣也。逢吉等乃用以为谤,盖度自宪宗时,已与逢吉相为水火,宪宗始初清明,锐意讨叛,则相度而黜逢吉,及蔡功既成,志渐骄怠,则相逢吉而黜度,正邪之不并立也,久矣。既历三朝,度之勋德愈茂,而群邪娼疾甚,于仇雠故,因其入,朝中以飞谤,而张权舆者又从而诋之,逢吉权舆奸险相济,所谓八关十六子也。而因谣言以倾大臣,即祖珽之中,斛律光者也,高纬不察,杀光而齐以亡,敬宗察之,相度而唐以未乱,吁,来者其尚鉴兹。

《明宝训》《去谗》

洪武元年二月癸卯,太祖御奉天门,谓侍臣曰:凡人之言,有忠谏者,有谗佞者。忠谏之言,始若难听,然其有益,如药石之能济病。谗佞之言始若易听,然其贻患,不可胜言。夫小人之为谗佞也,其设心机巧,渐渍而入。始焉必以微事可信者言于人主,以探其浅深。人主苟信之,彼他日复有言,必以为其常言者可信,将不复审察。彼谗佞者因得肆其志,而妨贤病国,无所不至。自古若此者甚多,而昏庸之君卒莫之悟,由其言甘而不逆于耳故也。惟刚明者审择于是非,取信于公论,不偏信人言,则谗佞之口杜矣。九月乙未,太祖谕群臣:大丈夫有志于功业者,必亲贤以广德。盖正直相亲,则善日闻。谗邪相近,则恶日染。如王保保所信,多非正人。有傅颍阳者,专为潜察细事,甚张威福,一僧略不相礼,阴谮杀之。信谗如此,岂持久之道乎。为人上者最忌偏听。所谓偏听生奸,诚有是也。信任奸邪,假声势以济其爱憎之私,何所不至。使人离心离德,功业岂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