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馀师录卷三　　　　　　宋　王正德　撰

　　颜之推

　　颜之推家训云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
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
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
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不可暂无
(一本作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诵入其滋味亦乐事

也行有馀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
露才扬已显暴君过宋玉体猊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
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
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
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疏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
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
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
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

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
嵇康凌物凶终傅元忿斗免官孙楚矜誇凌上陆机犯
顺履险潘岳乾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
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贻谢元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
其翘秀者不能悉纪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
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
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
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

闻之但其损败居多尔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
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
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字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
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
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
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
也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已众矣

江南号为詅(力正反)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
诗赋誂撇(上音窕相呼诱也下音瞥)邢魏诸公众共嘲弄戏相赞说
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
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
之谓明此诚难也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一本无此四字)然后
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自古执笔为文章何可
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尔但使不失体裁

辞义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
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鸮
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反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
明孝道引诗證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
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
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慑不达天

命童子之为尔袁亮以胜老子(按袁亮今本作桓谭)葛洪以方仲
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著太元经为
数子所惑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
之清尘且太元今竟何用乎不翅覆酱瓿而已

　　齐世有辛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
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朝菌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
吾徒十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刘应之曰既有寒
木又发春华何如也辛笑曰可哉凡为文章犹乘骐骥

虽有逸气当以衔策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
也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
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
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
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太甚
尔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古人之文宏
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尔
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

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
也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
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
臆语也(按易见事以下原本脱去今据家训添入)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
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耶邢子才魏
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
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谭宴辞色以之邺下纷

纭各为朋党祖孝徵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
优劣也

　　吴均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毋
曾参敛襟(按淮南子云墨子非乐不入朝歌邹阳书亦云邑号朝歌墨翟回车今作颜渊盖据论语
撰考谶)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破镜乃是凶逆之兽事见
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
敬同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梁
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沄诗云飖飏云母舟简文

曰旭既不识其父沄又飖飏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
也世人或有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
此流比幸须避之北面事亲别舅摛渭阳之咏堂上养
老送兄赋柏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一隅触涂宜谨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理宜然矣至于哀伤凶祸之辞
不可辄代蔡邕为胡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氏之不
永倏委我而夙丧又为胡颢作其父铭曰葬我考议郎
君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为潘文则思

亲诗云躬此劳瘁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而并
载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也
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
之遗是方父于虫譬妇为考也蔡邕杨秉碑云统大麓
之重潘尼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飞龙孙楚王骠骑诔
云奄忽登遐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谨叙百揆姊诔云
伣天之妹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赠杨德祖
诗云我君饯之其乐泄泄不可妄施人子况储君乎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
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
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大意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
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
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
京洛行何不述赧王灵帝乎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

傥湮灭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
一两端以为诫云诗云有鷕雉鸣又曰雉鸣求其牡毛
传亦曰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元注月
令亦云雊雄雉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
其雌雄矣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
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
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其
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

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𩪋偏大尔
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
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
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
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
诗云霞流抱朴碗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
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锁(上音狼下音当)锒铛大锁也世
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

云银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

　　李朴

　　李朴送徐行中序云吾尝论唐人文章下韩退之为柳
子厚下柳子厚为刘梦得下刘梦得为杜牧下杜牧为
李翱皇甫湜最下者为元稹白居易盖元白以澄澹简
质为工而流入于鄙近譬如哇淫之歌虽足以快心便
耳而类乏韶濩翱湜优柔泛滥而词不掩理杜牧清深
劲峻而体乏步骤梦得俊逸丽缛而时窘边幅子厚雄

健飘肆有县崖峭壑之势不幸不发于仁义而发于躁
诞至退之而后淳粹温润骎骎乎为六经之苗裔何则
文章者天地之奇气造物者常啬于与人故愚者终身
而不得智者得其幽微之思勇者得其果敢之气辨者
得其玲珑之声巧者得其藻绘之容是数者虽能得而
不能尽然犹足以取高于斯世盖必有兼是数者之才
而后得其纯全中正之气经纬五藏雕镂万化明以寓
物象之形容幽以露鬼神之奇怪小而歌咏乎虫鱼鸟

兽之情大而羽翼乎礼乐刑政之具随时抑扬为歌颂
讥刺之音以舒发其欢愉愁叹堙郁之志而终始出入
于仁义为禹稷之谟伊周之训箕子之畴伏羲之易孔
子之春秋而天地之蕴始尽矣

　　书柳子厚集云子厚文辞淳正虽不及退之至气格雄
绝亦退之所不及然子厚论著大抵非怨愤必刺毁辨
论语下篇尤害道论天地阴阳犹果蓏草木不能赏功
罚罪虽诙谐之词施于仁义教化其蟊螣欤至若传河

间李赤事以讥切当世属意明白而卒身自蹈其弊岂
所谓工于诃人而拙于用已耶吾不宝夫论之如是也
与杨宣德书唐人称子美为诗史者谓能纪一时事耳
至于安得广厦千万间为茅屋歌安得壮士提天纲为
石犀行安得壮士挽天河为洗兵马又安在其不相袭
也故论文者当论其是与否不必以好异夸世俗为能
六经不以文论后之洸洋奔肆不见边幅莫如马迁荀
况之书言辞相似者十三四迁载赵武灵王欲胡服与

商君论变法百馀言间不同才数字如传苏秦说六国
见魏王而曰魏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见楚
王又曰楚天下之强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执事能谓
二人者浅狭无他有耶

　　书钟陵集云文章取足于辨理词有馀而意不足者如
人之附赘愈多而愈病非有简质者乏步骤泛滥者夸
侈丽也蓄之厚则径省而不浮养之薄则乱杂而无统
不可以相能也张元淳出其父仲通钟陵集若干卷以

示余余见而异之曰斯文也其辨理之文欤粹而温简
而严径直而优游辨析而有体不为虚辞滥说以取世
俗之嗜好而终始曲折要必出入于仁义以扶导于教
化因物寓意发为歌诗可讽可劝可兴可感至五言古
风尤澄澹峻拔读之如与幽人烈士正冠而道古使人
竦然生爱敬之意表奏论议切情近事以道人之所难
言与夫治乱安危之隐而未见者无不审订规画而反
覆之凛凛乎忠义之气溢于中而形于外者也

　　谒顾子敦侍郎书云文章涉秦汉而病夫六经之于道
譬犹一气之运产出万化孟轲扬雄为之五行四时之
用盖书道治乱兴废之迹故其辞显春秋赏善绝恶归
诸正故其辞微易以四象告吉凶故其辞深而通礼以
斋庄恭敬之心达于笾豆玉帛故其辞典而严诗以君
臣父子之情咏于竹弦于丝故其辞婉而顺下三代而
道德之意不传在战国则苏秦张仪以纵横病韩非申
商以刑名病庄周列禦寇又取仁义法度而搥提绝灭

之为窈茫荒怪之说汉司马迁得其汪洋峻逸之气以
驰骋上下数千载而颠倒横斜识不逮理历晋魏齐梁
而光沉气塞埋藏腐蚀颓波横流淫靡一辙唐兴三光
五岳之气不分文风复起韩愈得其温淳深润以为贯
道之器柳子厚得其豪健雄肆飘逸果决者仅足窥马
迁之藩键而类发于躁诞下至孙樵杜牧峻峰激流景
出象外而裂窘边幅李翱刘禹锡刮垢见奇清劲可爱
而体乏雄浑皇甫湜白居易闲澹简质斲去雕篆而拙

迹每见回宫转角之音随时间作类乏韶夏皆淫哇而
不可听某驽钝窃亦有志于古者侧闻閤下以德行文
章取名于时士之有志于道者争出所长来筮驽骏听
于下风窃自增气不识龙门之下可以衽草褐而一叩乎

　　苏籀

　　苏籀叙苏辙子由遗言云公为籀讲老子数篇曰高于
孟子二三等矣(按苏氏父子皆尊孟子此或非辙之言疑因辙有老子注而附会之)

　　公言仲尼春秋或是令邱明作传以相发明

　　东坡幼年作却鼠刀铭公作缸砚赋曾祖称之命佳纸
缮写装饰钉于所居壁上

　　公曰子瞻之文奇余之文但稳耳

　　张十二之文波澜有馀而出入整理骨格不足秦七波
澜不及张而出入径健简捷过之要知二人后来文士
之冠冕也

　　贾谊宋玉赋皆天成自然张华鹪鹩赋亦佳妙子瞻诸
文皆有奇气至赤壁赋髣髴屈原宋玉之作汉唐诸公

皆莫及也

　　公曰余少年苦不达为文之节度读上林赋如观君子
佩玉冠冕还折揖让音吐皆中规矩终日威仪无不可
观

　　公曰予少作文要使心如旋床大事大圆成小事小圆
转每句如珠圆

　　公曰余黄楼赋学两都赋体晚年来不作此工夫之文
公曰申包胥哭秦庭一章子瞻诵之得为文之法

　　公曰范蜀公少年仪矩任真为文善腹藁作赋场屋中
默坐至日晏无一语及下笔顷刻而就同试者笑之范
公遂魁成都

　　公曰庄周养生主一篇诵之如龙行空爪趾鳞翼所及
皆自合规矩可谓奇文

　　唐储光羲诗高处似陶渊明平处似王摩诘

　　欧阳公碑版今世第一集中怪竹辩乃甚无谓非所以
示后世

　　唐皇甫湜论朝廷文字以燕许为宗文奇则怪矣

　　公曰李方叔文似唐萧李所以可喜韩驹诗似储光羲

　　公曰读书须学为父馀事作诗人耳

　　公曰读书百遍经义自见

　　族兄在廷问学文如何曰前辈但看多做多而已

　　公言班固诸叙可以为作文法式

　　公曰李太白诗过人其平生所享如浮花浪蕊其诗云
罗帏卷舒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不可及

　　公论唐人开元燕许云文气不振倔强其间自韩退之
一变复古追还西汉之旧然在许昌观唐文粹称其碑
颂往往爱张苏之作又览唐皇甫湜持正谕业云所誉
燕许文极当文奇则涉怪施之朝廷不须怪也盖亦取
燕许矣

　　汪藻

　　汪藻作苏魏公文集序云所贵于文者以能明当世之
务达群物之情使千载之下读之者如出乎其时如见

其人也若夫善立言者不然文虽同乎人而其所以为
文有非人之所得而同者孟子七篇之书叙战国诸侯
之事与夫梁齐君臣之语其辞极于辩博若无以异乎
战国之文也扬子之书数万言言秦汉之际为最详简
雅而闳深若无以异乎西汉之文也至其推性命之隐
发天人之微粹然一归于正使学者师用比之六经则
当时所谓仪秦犀首谷永杜钦辈岂惟无以望其门墙
殆冠履之不侔也宋兴百馀年文章之变屡矣杨文公

倡之于前欧阳文忠公继之于后至元丰元祐间斯文
几于古而无遗恨矣盖吾宋极盛之时也

　　作鲍钦止小集序云古之作者无意于文也理至而文
则随之如印印泥如风行水上纵横错综粲然而成者
夫岂待绳削而后合哉六经之书皆是物也逮左氏传
春秋屈原作离骚始以文章自为一家而稍与经分汉
公孙宏董仲舒萧望之匡衡以经术显者也司马迁相
如枚乘王褒以文章著者也当是时已不能合而为一

况凌夷至于后世流别而为六七靡靡然入于流连光
景之文哉其去经也远矣本朝自熙宁元丰士以谈经
相高而黜雕虫篆刻之习庶几其复古矣学者用意太
过文章之气日衰钦止少从王氏学又尝见眉山苏公
故其文汪洋闳肆粹然一本于经而笔力豪放自见于
驰骋之间深入墨客骚人之域于二者可谓兼之自黄
鲁直张文潜没钦止之诗文独行于世而诗尤高妙清
新每一篇出士大夫争相读熟余尝恨未见其全书今

得此集读之曰嗟乎钦止于斯文可谓豪发无遗恨矣
作永州柳先生祠堂记云周衰言文章之盛者莫如汉
唐贾谊驰骋于孝文之初时汉兴才二十馀年耳谈治
道述骚辞追还三代之风如此其速自是踵相蹑有人
末而至于刘向扬雄益精深不可及去古未远故也唐
承贞观开元习治之馀以文章显者如陈子昂萧颖士
李邕燕许之流固不为无人而东汉以来猥并之气未
除也至元和始粹然一返于正其所以臻此者非先生

及昌黎韩公之力欤故以唐三百年世所推尊者曰韩
柳而已岂非盛哉

　　吕居仁

　　吕居仁作远游堂诗集序云顷岁尝与学者论学诗当
识活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
化不测而卒亦不背规矩也是道也盖有定法而无定
法无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则可以语活法矣世之学
者知规矩固已甚难况能遽出规矩之外而有变化不

测乎谢元晖有言好诗流转圆美如弹丸此真活法也
元晖虽未能实践此理言亦至矣近世黄鲁直首变前
作之弊而后学者知所趋向毕精尽知左规右矩庶几
至于变化不测而远与古人比盖皆由此道入也然予
区区浅末之论皆汉魏以来有意于文者之法而非无
意于文者之法也孔子曰兴于诗又曰诗可以兴可以
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
木之名今之为诗者果可以使人读之而能兴观群怨

矣乎果可以使人读之而能知所以事父事君而能识
鸟兽草木之名乎为之而不能使人如是则如勿作虽
然文犹质也质犹文也君子于文有不得已焉者也吾
友夏均父蕲人也贤而有文章其于诗盖得所谓规矩
备具而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者其天才于流辈独
高众苦不足而均父常用之若不尽也

　　潘邠老语饶德操云作长诗须有次第本末方成文字
譬如做客见主人须先入大门见主人升阶就坐说话

乃退今人作文字都无本末次第缘不知此理也

　　孟子或问百里奚自鬻于秦一章与韩退之论思元宾
而不见见元宾之所与者犹吾元宾也及曾子固答李
沿书最见抑扬反覆处如此等类宜皆详读

　　论语礼记文字简淡不厌似非左氏所可及也列子气
平文缓亦非庄子步骤所能至也东坡晚年叙事文字
多法柳子厚而豪迈之气非子厚所能及也

　　左氏之文语有尽而意无穷如献子辞梗阳人一段所

谓一唱三叹有遗音者也如此等处皆是学文养气之
本不可不深思也

　　班固叙事详密有次第专学左氏如叙霍上官相失之
由正学左氏记秦穆晋惠相失处也

　　孙子十三篇论战守次第与山川险易长短小大之状
皆曲尽其妙推高发隐使物无遁情此尤文章妙处

　　读三苏进策涵养吾气他日下笔自然文字滂沛无吝
啬处韩退之文浑大广远难窥测柳子厚文分明见规

模次第初学者当先学柳文后熟韩文则工夫自易

　　古人文章一句是一句句句皆可作题目如尚书可见
后人文章累千百言不能就一句事理只如选诗有高
古气味自唐以下无复此意此皆不可不知也

　　徐师川云为诗文常患意不属或只得一句语意便尽
欲足成一章又恶其不相称但能知意不属则学可进
矣凡注意作诗文或得一两句而止若未有其次句即
不若且休养锐以待新意若尽力须要相属譬如力不

敌而苦战一败之后意气沮矣

　　文气不分明指切从容委曲而意以独至惟左传为然
如当时诸国往来之辞与当时君臣相告相让之语盖
可见矣亦是当时圣人馀泽未远涵养自别故辞气不
迫如此非后世人专学言语者也

　　文章大要须以西汉为宗此人所可及也至于上面一
等则须审已才分不可勉强作也如秦少游之才终身
从东坡步骤次第止宗西汉可谓善学矣

　　陆士衡文赋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
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老
杜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如此故
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老杜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
所谓惊人句即警策也

　　载驰诗反覆说尽情意学者宜考蒹葭说得事理明白
尤宜致思也

　　汉高纪诏令雄健孝文纪诏令温润去先秦古书不远

后世不能及至孝武纪诏令始事文采文亦寖衰矣

　　老杜歌行最见次第出入本末而东坡长句波澜浩大
变化不测如作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也

　　东坡云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而言止而意
不尽尤为极至如礼记左传可见

　　韩退之答李翊书老苏上欧公书最见学文养气妙处
西汉自王褒以下文字专事词藻不复简古而谷永等
书杂引经传无复已见而古学远矣此学者所宜深戒

檀弓与左氏纪太子申生事详略不同读左氏然后知
檀弓之高远也

　　刘协辨骚云叙情怨则郁伊而易感述离居则怆怏而
难怀此知文者也言以述志文以宣言睹此可知但其
间自有远近高下抑扬微显

　　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非侥倖可得也
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矣

　　老杜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近世欧

公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

　　学者须做有用文字不可尽力于虚言有用文字议论
文字是也议论文字须以董仲舒刘向等为主礼记周
礼及新序说苑之类皆当贯穿熟考则做一日便有一
日工夫近世文字如曾子固诸序尤须详味

　　左氏景公欲更晏子之宅一段反覆再三至于辞理俱
尽无复馀蕴此当深考也

　　医书论脉之形状病之證验无一字妄发乃于借物为

谕尤见工夫大抵见之既明则发之于言语自然分晓
观此等书可见

　　刘知几云叙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
如左传宋华耦来盟称其先人得罪于宋鲁人以为敏
夫以钝者称敏(鲁人为钝人也记中有注解)则明焉者所嗤此为省
句也春秋经曰陨石于宋五夫闻之陨视之石数之五
加以一字太详减其一字太略求诸折中简要合理此
为省字也其反于是者若公羊称却克眇季孙行父秃

孙良夫跛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
盖宜除跛者已下字但云各以其类逆者必于事皆再
述此于文殊费尤为烦句也汉书张苍传云年老口中
无齿盖于此一句之中去年及口中可矣此六文成句
而三字妄加此为烦字也然则省句为易省字为难

　　吕氏家塾广记云欧阳文忠公每为文既成必自窜易
至有不留本初一字者其为大文章则书而傅之屋壁
出入观省之至于尺牍单简亦必立藁其精审如此每

一篇出士大夫皆传写讽诵唯睹其浑然天成莫究斧
凿之迹也(曾于诸子学舍中见与刘原父书一书十数本)

　　刘摰作张文定玉堂集叙云甚哉辞之不可以已也夫
万事异理非言不命四方异情非辞弗通诗不云乎辞
之辑矣民之洽矣传亦有之子产有辞诸侯赖之是以
君天下者必使其臣赞为辞而后出之周御史掌赞书
汉尚书作诏文此其官之见于古者历代因之其任愈
重夫以堂宁之一言行乎四方万里之外不高深简严

不足以重王体又欲其诚之宣不优柔曲折不足以究
民听又欲其言之约三代而上经圣人所定不可尚已
三代而下作者污隆随时屡变其间承平之时训词深
厚号令温雅有古风烈而倾侧之际书诏所下武夫悍
卒挥涕感动终于享好治之誉建持危之功则润色之
效岂小补哉自庆历至于熙宁惟仁祖恭俭宽大英祖
克笃前烈主上长驾远驭略不世出三朝政绩巍巍焕
焕非寻常耳目所能观听而于斯时典册告命多出公

手上之仁心德意国之威福所指明布谕下昭如日星
学士大夫都邑野人莫不晓然知治道之所以然虽政
绩固自卓越而述作之妙知有助哉至于供奉歌颂祠
祝赞戒勒之金石播之乐府多者千百少数十言体制
纷纷各得其度众人不给我独赢馀又何其富也

　　唐子西

　　唐子西论文云古乐府命题皆有主意后之人用乐府
为题者直代其人而措辞如公无渡河须作妻止其夫

之辞太白辈或失之惟退之琴操得体

　　六经已后便有司马迁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
经不可学亦不可不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
杜子美二书亦须常读所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

　　司马迁敢乱道却好班固不敢乱道却不好不乱道又
好是左传乱道又不好是唐书八识田中若有一毫唐
书亦为来生种业

　　晚学遽读新唐书辄能坏人文格旧唐书赞语云人安

汉道之宽平不厌高皇之嫚骂其论唐亡云决江海以
救焚焚收而溺至引鸩爵以止渴渴止而身亡亦自有
佳处

　　近世士大夫习为时学忌博闻者率引经以自强余谓
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必从然谓之尊君则不可挟六
经以令百氏百氏必服然谓之知经则不可

　　东坡赴定武过京师馆于城外一园之中余时年十八
谒之问余观甚书余云方读晋书卒问其中有甚好亭

子名余茫然失对始悟前辈观书用意盖如此

　　上蔡司空书云文章于道有离有合不可一槩忽也前
世韩退之柳子厚近世欧阳永叔尹师鲁王深父辈皆
有文在人间其词何尝不合于经其旨何尝不入于道
行之于世岂得无补而可以忽略都不加意乎窃观閤
下辅政既以经术取士又使习律习射而医算书画悉
皆置博士此其用意岂独遗文章乎而自顷以来此道
几废场屋之间人自为体而立意造语无复法度宜诏

有司取士以古文为法所谓古文虽不同偶俪而散语
之中暗有声调其步骤驰骋亦皆有节奏非但如今日
苟然而巳今士大夫间亦有知此道者而时所不尚皆
相率遁去不能自见于世宜稍稍收聚而进用之使学
者知所趋向不过数年文体自变使后世论宋朝古文
复兴自閤下始此亦閤下之所愿也

　　魏文帝即位求孔融之文以为不减班扬晋武帝践阼
诏定诸葛亮故事而比之周诰融既魏武之雠恨而亮

亦晋宣之仇敌二人之言宜非当时之所欲闻而并见
收录惟恐其坠失荡然无忌犹有先王大公至正之道
存焉此吾所以特有取于魏晋也

　　叶梦得

　　叶梦得云古书多奇险或谓当时文体云尔然列子字
古而辞平老子字与辞俱平偶俪音谐略同秦汉间工
于文者而视古则稍异乃知奇险未必皆其体亦各自
其为之者至孟子庄周雄辨闳衍如决江河如蒸云雾

殆不可以文论盖自其为道出之商书伊训说命等非
不平而盘庚特异周诗雅颂非不平而鸱鸮云汉二篇
殆不容读岂非系其人乎使西汉之文不传后世乃见
太元谓西汉皆然亦不可矣文章自东汉后顿衰至齐
梁而扫地岂惟其文之衰观当时人物立身谋国未有
一特然出群者何以独能施之于文至唐终始三百年
仅能成一韩退之使退之如王杨卢骆之徒亦不能为
矣

　　许顗

　　许顗云古人文章不可轻易反覆熟读加意思索庶几
其见之东坡送安惇落第诗云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
深思子自知仆尝以此语铭座右而书诸绅也

　　潜溪诗话云老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
之上如赵清献碑世间称治人者曰宽立朝者曰直盖
已大矣则进于二者又有说焉故曰其于治郡不专于
宽时出猛政严而不残其在朝廷不专于直为国爱人

掩其疵疾如吾家蜀公坚卧不起人知其高而不称其
用则为碑铭曰世皆谓公贵身贱名孰知其功圣人之
清然后知其有功于世也又曰君实之用出而时施如
彼水火宁除渴饥公虽不用亦相其行如彼山川出云
相望然后知其相为表里废一不可也此皆非世人所
能到者平日得意处多如此其源盖出于庄子故其论
刘伶庄子阮千里阎立本皆于世人意外别出眼目其
平日取舍文章亦多以此为法晚年乃言之曰词达而

已词至于达则疑于不文是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
影能了然于心者千万人而不一遇也况能了然于手
与口乎是之谓词达词至于达则文不可胜用矣

　　王彦辅

　　王彦辅麈史楚词招魂大招其末盛称洞房翠帷之饰
美颜秀领之列琼浆胾羹之烹新歌郑卫之娱日夜沉
湎与象棋六博之乐夫所以訾楚者深矣其卒云魂兮
归来正始昆只言往者既不可以正尚或以解于后耳

又曰赏罚当只尚进士只(案楚词今本作尚贤士只)国家为只尚三
王只皆思其来而反其政者也

　　梁任昉集秦汉以来文章名之始目曰文章缘起自诗
赋离骚至于势约(案势约原作艺约昉此编终于崔瑗草书势王褒僮约共八十五也今改
正)八十五题可谓博矣既载相如喻蜀不录扬雄剧美
录解嘲而不取韩非说难取刘向列女传而遗陈寿三
国志评至韩柳元结孙樵又作原如原道原性之类又
作读如读仪礼鹖冠之类又作书如书段太尉逸事讼

如讼风伯订如订乐等篇呜呼文之体可谓极矣今略
疏之续彦升之志也任昉以三言诗起晋夏侯湛唐刘
存以为始于鹭于飞醉言归任以颂起汉之王褒刘以
始于周公时迈任以檄起汉陈琳檄曹操刘以始于张
仪檄楚任以碑起于汉惠帝作四皓碑刘以管子谓无
怀氏封太山刻石纪功为碑任以铭起于始皇登会稽
山刘以蔡邕铭论黄帝有金几之铭其始也若此者尚
十馀条或讨其事名之或因其成篇而论虽有不同然

不害其多闻之益

　　颜氏家训亦足以为良至论文章以游夏孟荀枚乘张
衡左思为狂而又诋忤子云吾不取焉唐柳冕常言文
章当以气为主而世以谓赋者古诗之流亦足以观其
志如王沂公作状元为殿试有物混成赋其间曰得我
之小者散而为草木得我之大者聚而为山川此有陶
镕万物之度后果为相范文正赋金在镕曰若令区别
妍蚩愿为轩鉴傥使削平祸乱请就干将人以谓有出

将入相之器果为名臣

　　王履道

　　王履道答吴检法书云辱枉书并近诗伏承吏事简少
雍容文史乐道无闷起居休胜感慰不巳某废放之久
虽非幻未證而诸幻巳空无还尚隔而可还略尽公独
以文何耶少小之过不由师授妄作文果何物哉向上
诸圣虽寓此以见仁义道德之意然文非仁非义非道
非德实则辞也易有圣人之道四而以言者尚其辞辞

之为尚欲以行远不工则不达谓文曰道吾不求工此
非某之所敢知将求天下之工于辞者斯则有以验之
辞必工而可出愈出而不穷屈原以来作者皆睹此秘
而可操以驭者窃尝有得于庄周司马相如周之论风
其辞若与风俱鸣于众窍掩卷而坐犹觉翏翏之逼耳
其论真人曰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
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巳乎凡累数十句危如
易转之卵而层起曼如独缲之茧而不绝相如赋大人

有言曰低昂夭矫反以骄骜诎折隆穹躩以连卷沛艾
赳螑汔以佁儗兮放散畔岸骧以孱颜如此等甚多则
夫乘云气御飞龙之状亦可想见架空凿坚刋陈趋新
何其来之亹亹也有得于此则太史公龟筴日者传可
识其机杼韩退之南山诗柳子厚晋问不能以汪洋屈
河伯顷在京国每以语人固有不以为难者指事而拟
之率不过三数语则重复宕跌不复从顺而识职年来
窜身荒远斗绝之地意谓文人胜士所不游近徙舂陵

有以公壶中五如石诗相示者辄诵剜苔掬月激电浮
瀛之句数过侏儒观一节若专车焉则必枕鼓之士某
虽未多见公它作必知公之不穷也

　　作鄄城杜泽之诗集序云诗于文章虽止一端而律度
至严资取至广写景状物之作无穷尽天地造化四时
月星雨雪江河涛波草木华实风土之宜鸟兽羽毛鸣
声之辨耳闻而目及者皆吾诗之所取登高望远感慨
欣戚别离酬赠兴寄辗转发于人情而达于世故哀思

而不伤和乐而不流要必合于理义之归掎摭故实追
咏当时之事则又欲意到辞达不类后世所作而观者
至于太息流涕若身亲见之诗之工其难如此故天下
之书虽山经地志花谱药录小说细碎当无所不读古
今之诗虽岩栖谷隐漏篇缺句众体瑰怪当无所不讲
前辈长老以此用心至苦终身不以为易谡谡然常若
有所思惟恐见闻之不富句法之不逮古人也盖专于
诗者每如是李太白杜子美它文不多见于世韩退之

柳子厚刘梦得文冠百代其诗皆天下之奇作而言诗
者终不以先李杜则李杜于诗专故也论人者以全论
诗者以专全者不千一而专者吾何疾焉鄄城杜公泽
之某不及见其人而见其诗精深婉约华而不绮清而
不癯刋陈而趋新出险而掇奇人所甚啬而公独裕然
拟古诸篇尤得唐人格法至其贯穿该洽熟复殚尽则
前辈长老多闻慱识之风犹可想见盖公自熙宁中擢
进士第及与先生长者游至老手不释书平居作诗不

一日辍故某探言公用志之专以序公诗且以风吾党
之士工未尽而力有馀者使尚勉焉






　　馀师录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