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西河集卷九十
　　　　　　　　　　　翰林院检讨毛奇龄撰
　　墓表(五/)
　　　金文学鲁孺人合葬墓表
君以崇祯十四年卒卒之时知山阴县事周君辑君善行
传人间名晤善录予时受其书而未省也越二十年君遗
子子闇重取录锓木属予为序且具言宿昔为善赍志之

状涕泗滂沾予时已为文记其事终以其事涉隐昧罢去
康熙十年君配鲁孺人以单居三十载从君地下子闇复
寓书属予铭墓会予从淮西转徙嵩少不得书暨予应
诏从京师归医痹杭州子闇乃以对策赴
天安门请宫詹学士朱君填铭圹中而丽牲之碑尚有
俟也且朱君之铭与予友吕子弦绩所为传仍以待予
表墓语行之文间然则予又何辞矣崇祯十三年两浙
凶饥君父太常公以监察御史典南京学使院事事竣

归里发粟赈里门然后还台其明年雨黄雪十日斗米
千钱君立救饥法预开坊局遍画诸坊之在城者与四
乡表里择乡士官师主之以籍记受赈口数先设散钱
给米局以安其家然后分别远迩自官粜民粜官积民
积诸大法外条列出粥移粥验病传药诸碎事凡若干
则立厂若干所每厂分主若干人且徐徐于经画之暇
勒荒政全书凡若干卷会绍兴府知府王君推官陈君
皆悉心任事举君为倡而简其能者副之时在城诸坊

惟城南大云(坊/名)概有丳串则以君为主而胡君讳鉴者
为之副也乃是年五月一十六日君卒越十日二十六
日胡君又卒坊人奔走哭于路号于里门比户惊相告
曰善人亡矣善人亡矣虽然善人不可为如之何无何
胡君苏大言君居钧天甚乐钧天穹窿别构一堂以居
君名善人堂堂布千坐坐止百馀人而君居其中顾见
鉴即呼与坐而既而却之曰胡八兄何庸至此耶八兄
者胡之行也时传道其事或疑或信即其家人亦惶惑

越十日六月六日俗六月六日浴猫犬曰猫犬生是辰
为之沐兰君外弟吴君年十四浴猫吴所居宅则玉虚
道院左也猫走院依神而吴就神捕得之神击之颠既
而神凭以为言曰非善人相救其能生哉且曰善人愿
致太夫人太夫人无恙穹窿之间将建堂以居善人太
夫人善人行也请贻金为工师劝成太夫人者君继母
吴之姑也言讫而起如平常时坊人龚勋章启初胡铣
项发张先声王龙光辈上其事知府王君推官陈君山

阴县知县周君各拜稽首曰善夫即以其事辑记之名
晤善录且敇载府县志中金氏为西京大姓然日磾族
也君氏出汉裔避莽篡减刘为金既而复之至吴越王
时有为民部尚书者讳王嫌名仍氏金南渡后迁于贤
庄既而迁观港为观港金氏君为太常公长子生六岁
而母王太夫人卒是时太常公登贤书暨君年十四乙
丑而太常公成进士然君已能补学生食下士禄早以
艺文噪于时其配鲁孺人则戊辰进士翰林院修撰公

息女也年二十八而单居一子六岁其一尚在腹即子
闇也子闇生而弱甫期以惊仆孺人狼仓走庭外不识
户以未尝窥庭也既而悔之
王师下江东邑里奔逃男妇衔曳走出城一城皆虚孺
人曰嫠妇何之焉指所佩裙刀曰脱不幸饮此已耳暨
四垣键户独携二儿居重屋而竟已得全太常公尝曰
儿善而死新妇善而不死死而乐与不死而苦均等耳
然而苦可知而乐不可知善何可为矣予尝怪魏晋以

后多言鬼神事不之信子闇在广坐曾争之曰君不读
春秋乎春秋多怪事而夫子修之何也遂杂引春秋时
事并列代史文一如邢劭之论名理娓娓成说予尝载
其言别篇而晤善录所记事终不敢多及然而概可睹
焉君讳枢字伯星或曰此斗星精也而泄以名宜其行
矣君生于万历壬子三月二十五日卒于崇祯辛巳五
月十六日享年三十孺人生于万历甲寅十月七日卒
于康熙辛亥七月二十九日享年五十有八例守志五

十许建坊越中绅士与子闇游者请学使题旌而孺人
辞之曰吾敢以赢年沽宠誉哉子二焯烺铭曰
维昔末造天降鞠饥岂翳公子而解信施乳瘵用药餔
馁以藜不报黄雀反梦白鸡人事已矣天道何知古亦
有言善不可为上帝示意此岂有差弥罗飨善与穹窿
齐玉楼既召金台可梯钧天广乐赵简所知应遣苏韶
回世说之十日两告千秋不疑脱或未信名字足稽酂
侯归昴傅相乘箕矧瞻闺中实共伯妻思君心苦有子

腹遗世德务大家声是基东山谈理西园赋诗感兹异
事作搜神词广彼晤善助我孝思越五十载犹念先仪
砻石以待将为丰碑身藏兹土神升云霓尚疑藏者惟
冠衣兮
　　　文学洪君偕张孺人合葬墓表
洪孝子纲不幸生四月丧父越一年不幸又丧母又不
幸父母享年少父年止二十有一母年止二十又不幸
纲以五月五日生谚云儿生五五慎勿举身长及户刑

父母今乃身不必及户而其言又验生平既不见父母
又每怀是恨自戕不可自悔艾又无所用又韩退之为
李干墓志志当世名贵误服金石药求生而致死著之
篇藏之地下为后世戒而纲父以寒疾食栀屑母病热
而误投以蔘菧之汤向使子长能尝药不至此又席世
宠后地大难继或得嗣骏烈以慰赍志而时命未逢诎
指身生时逮今已二十七年矣抱此数不幸而展转无
计计惟有刋石书德藉名言以志不坏使铭埋墓下表

传人间而人亦有言王庾旧家必得孙绰文而后家人
治葬事今康熙辛未合葬二人普福岭既已谒祥符知
县遂安毛先生文填墓间矣萧山毛太史遂安同谱兄
也曾为先司寇公作明史列传予家世德之太史能复
赐表文为人间观乎予乃见孝子哀其志发其所为状
叹逝者无所事事遂安文已具何用缀馀言以重示于
世而既而思之自昔奇行异节鸿功伟伐可以嬗于后
是固赖世之能言之者而苟其深悲极痛无可传述明

知其人之无所事事而即传述其可悲可痛不能自已
之志譬之遇剥割熨烙伸臂坦腹啮齿舌忍患而呻吟
唔咿不绝于口亦足以抒其所苦而驱其所不耐然则
孝子之为此岂得已矣按状君讳潢字天如总角能文
十四岁即以未补诸生为晚会学使试台州曰此先忠
宣判官地也忠宣生于此仕于此当必有籍请往试其
兄壮之挈之行果见取为台州学生其明年十五即赘
于张孺人家孺人父讳仲安钱塘学生也无子赘君而

身殂君童年经纪其家事持筹佩钥视垣墉周遭夜督
家人数么贝不失竹个有催科吏来谯于庭张仆抗不
逊吏持之官例逋粮抗官者朴而枷于市君亲入县门
与县官拱揖侃侃辨具言追呼急良民不给应辞旨倨
傲其在草野则有之未闻得罪也且催科与抚字孰重
官见君年少而气直语有理解遽释仆谢之归邢吉人
先生者君受业师也无赖子弟有以婚姻负先生者先
生愤至死君独伸大义呼同门生移檄之已而置其人

于法先生雅善姑布术尝相君曰子才大于躯而血不
肤其能长乎乃以康熙乙巳八月廿四日卒先是张孺
人赘居张氏暨君卒时然后来归不复往而张母顾太
君屡以车来迎必流涕谢之曰今以后则吾事舅姑时
也既而君母周太君力劝孺人暂归宁复来孺人扶车
不能登肩顾乃去至是病剧顾太君询曰儿有言乎曰
无有但有不能自决者昔者事舅姑不能从夫子今幸
从夫子去又不能事舅姑生死之际当何为情言讫而

瞑时康熙丙午六月九日距君卒时祗十月一十五日
嗟乎其可哀也如此君世籍钱塘宋徽猷阁直学士忠
宣公由乐平来杭一传为同知枢密院事文安公留钱
塘家焉迨元兴有浙东安抚使讳某者徙越之上虞入
明而襄惠公讳钟成化进士官刑部尚书太子太保以
军功赐白银麟服复起家钱塘西溪襄惠公生澄弘治
庚午举人中书科中书澄生椿政和县知县赠都察院
右都御史君高祖也曾祖讳瞻祖万历戊戌进士都察

院右都御史巡抚南赣汀韶惠潮彬桂以平贼功赠少
保兵部尚书祖讳吉晖万历戊午举人中壬戌甲戌乙
科进士未仕卒父讳超例以荫受官不就为杭州学生
世咸谓君承世阀才高当益大而不幸赍志孝子纲钱
塘学生铭曰
惟君世勋贤历嬗开府业立功西与南两建铜柱臬宗
衮既殊望康乐亦佳嗣东京四世杨尚识黄绢字如何
芝兰生早已刜其芽日象殒丹穴星魄堕渥洼有子生

背亲四月方哺乳比之徐节孝匍匐解觅父世第见嵇
绍不见绍父形况兼谢阿母孤早若寄生惟是填墓文
不用戒金石玄衣罕遗羹黄口未尝药纵谓鸲鹆鸣阳
五劫此月但逐葫芦生何用名镇恶独怜魂婉娩相随
在重泉嗛嗛作伉俪于今三十年墓下填所哀墓上标
所痛譬犹病呻吟勿谓偯无用世德久愈炽孝感身必
兴闻者傥不信请以视此铭
　　　山阴金氏女满愿墓表

金氏女山阴南塘人父镕上虞学生家贫而无子当女
生时值小满之满日父以为女也弃不视既而叹曰金
能满吾愿毕矣古有沈满愿试以名之七岁能读书从
父之塾塾中儿无过之者邻童吴登家颇殷请婚于父
父许之而未聘也白头兵起燔吴登之家而篡登去既
而返之家无剩一钱登年十五无生计请仓桥之卖纨
扇者而为之绘之日绘三十纨得百钱会女父死女亦
绘纨以养母登傥不给绘女给之康熙改元侍郎王君

祭禹陵搜城之丐妇而谕以意买姣好女酬以官金二
十觔丐妇来女家女母曰金果满乎持华衣披女身女
泣拒之一日三往复既而女病约以日至日衣华衣登
过送之请于母曰先生在时某向有成言虽无礼而有
其意今则已矣愿别之可乎曰可登见女曰不谓子之
幡然也女曰吾筹之矣吾死则谁养母者往之而之死
则金可入也否则子能养母乎曰吾叔父在处州以千
金贩木呼吾尸之此后有赢钱未可知也女曰诺谓母

今日病请中一日遂经死年一十有七登迎其母之处
州家复大起三十方娶妻生一子葬女于南塘之湖南
山而请表之时始宁女士徐昭华有诗曰南塘娇女玉
琢身黄金为姓家复贫生当四月小满辰兼之金满干
枝分命虽无缺愿未伸但耽文史厌宝珍山环十里桃
花津儿家住近山后村青萝作髻云作巾闭户不闻㰚
犬狺曾赋映水当洛神何愧满愿称后尘(沈满愿有/映水曲)祗
怜兔丝牵麻黂小童韩重居北邻越罗裁素张曲筠团

圞如月虚无文虽与题扇非右军相邀同染蛛丝纹点
花筑翠扫黛㾗远山着处香螺新有时滴粉调朱唇呵
指把笔冻不龟东家作画西家皴两两腕袖相粘籸画
纨三百钱一缗才彀晨夕供老亲狂夫无赖千骑临千
金买笑万买春不识桑下罗敷秦白茅强委半死麇盘
龙四角穿车茵为予判作载柩輴衣箱五彩花组紃不
须换却填襦絪阿母呐呐徒好金叩户一别肝肠锓雪
花螺旋铺官银纵然金满缺在人日有时蚀月有轮岂

如纨子长圆匀庐江小吏衔苦辛贩材贸木罗漆杶黄
金亦有满愿晨世事完缺何常伦湖山万仞高嶙峋下
有清水清且潾封茅藉草荐水莼夏浇清酒春酹醇瓦
棺土甓安穸窀相过泪落前湖滨
　　　蠡吾李孝悫先生暨马孺人合葬墓表
李孝悫先生以康熙二十二年八月卒葬有年矣其子
塨登康熙二十九年庚午乡书明年试礼部既归而嫡
母马孺人即以是年闰月又卒与先生合葬服阕慨然

曰礼云居丧未葬读丧礼既葬读祭礼丧复常读乐章
今古乐并亡谁当读者客有以予所著
皇言定声录竟山乐录二书馈之读而恍然即束装越
三千里就予受乐凡三日尽得旧所传五声二变四清
七始九歌十二律诸遗法去且能正予书讹谬二十馀
字濒行再拜曰先孝悫儒者也不孝身亲凶功已一十
五年未有片石填土中而先慈从之幸而封甫乾将复
琢柱于垄傍且以丽牲先生其可无一言褒施之乎予

曰然按保定多儒者容城孙奇逄以奇节讲学苏门间
祁州举人刁包聚生徒里闬先生独笃行却讲谢弟子
谓学贵实践合内外期于有用乃阖门从谨身始型于
家惇于所亲渐以及邦人邦人信之大率貌朴而庄衣
布袍覆瓦垄巾或高胎绒巾而礼容温然言论伉直而
呐呐不即出性严介而予人以和当太公在时鸡鸣盥
漱率马孺人拜于庭然后登堂听寝声徐徐问安顾太
公春秋高日必五六食每食必燥湿甘苦察所宜手捧

持之会天寒鸡鸣而起瀹豕羹于陆稻之间先燃灯于
堂反持羹而灯已熄念置羹取火羹必寒如何正徬徨
间而灯烬忽燃若神助者或曰此孝之感云至其自奉
则砻粱连覈作饔和菜菹而沃以沸水顷刻一二碗不
知其粗也先生尝慨世儒革诡求身心不实舍求事物
乃求事物又不实徒穷致物理于古所编摘之书而注
事说物盖复不实乃遂屏弃事物不道渐至兵农礼乐
由赐求赤皆斥之为舍已为人之事然则学亦安用矣

因与同邑王法乾订身心之学又感五公山人王馀佑
大节与之论有用之学录孔圣全书及通鉴事迹可施
用者颜习斋者博陵儒也谓圣人无心学而有其学乃
自立为学次第杂取少仪内则诸篇定幼学之准而以
古文禹谟李氏周官经所云六府三事三物为节目究
竟彷佛班氏五学限年责功之说而心学阙焉乃谓先
生崇实学与其说合斋宿过先生先生不与见既而见
不答先生于诸客之过未尝不答而独不答于习斋即

习斋亦不以先生不答而不之过尝过先生值他出见
桉前所录书大惊归而书先生姓字于屏每出入必拱
揖焉顾习斋籍博陵而寄僦于蠡城之东村先生由里
居之乡由乡之里居必经习斋门不一入也然而先生
遇虽疏终以其学切实遣子塨与游塨虽秉家学然亦
学其所学云先生讳明性字洞初孝悫者学人所易名
也少与兄成性弟尽性皆蠡县诸生有声兵乱后先生
不出试客有以出试劝先生者先生饮之酒既醉浩歌

使客不得言顺治八年兄以
覃恩贡于廷授府判官而是年
恩诏郡县举学行兼优一人时已推先生先生辞之初
居城东曹家蕞圈田令下庐舍彊圳皆受圈于旂独奉
太公入城居太公卒复奉母居乡之剩庐及母又卒而
兄弟之子有不幸者复为之经理遗幼往来乡城间尝
在邑里修比师闾长之教凡婚丧祭祀养老读律必躬
帅尽礼而其在乡则出民入民各有程度暇即与乡人

较射每钩弦目光箕张乡耆老见之辄流涕曰李二公
少时当崇祯之季群盗𧒒起二公从太公帅乡人保守
戒勿为盗乡人感之即他盗过二公门插帜门左禁勿
入当是时二公挥利兵用长木箭跨生马疾驰可敌万
人惜今不见也先生生于万历四十三年少马孺人二
岁而先孺人九年卒孺人有懿行无子副以易州世袭
锦衣卫指挥使马公斌女生子五孙一塨其长子也孺
人同马姓而殊系欢如姊娣推让所生子而同怀之塨

乞铭时累以马孺人懿行为言嗟乎贤已乃为铭铭曰
呜呼此蠡吾李仲之墓而以德配祔
　
　
　
　
　
　

　
　
　
　
　
　
　
　西河集卷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