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西河集卷八十四
　　　　　　　　　　翰林院检讨毛奇龄撰
　　墓碑铭(一/)
　　　故明大学士前兵部职方司郎中历九江道佥
　　　　事孙公墓碑铭
顺治三年
王师下浙东职方孙公以抗战不胜蹈海死死时海未

靖未能浮海而问所殓也越二十八年康熙乙丑
天子命诸旂渡海剿彭湖逋寇尽剪扑而版画之于是宁
波上下初界于海今皆入附而比于藩落公孙监州君踰
海寻公死所得公揭椟于滃洲之间遂启椟以归而葬之
烛湖烛湖者公里也先是公入解知县梁佳植梦公坐上
有状元额而公当儿时屡梦状元与之游私喜自负谓先
达自忠烈公后有解元会元而无状元即从曾祖榜眼耳
应待已以具其数而既而不验及监州乞铭自言启椟时

有张信墓在椟傍盖有明开国登殿试第一而葬于滃
洲者也然则公之死岂偶然矣公讳嘉绩字硕肤浙之
馀姚人自五始祖燧以右都御史巡抚江西死宸濠之
难追赠礼部尚书赐谥忠烈而名臣代兴高祖墀尚宝
司卿与兄都督堪弟礼部尚书谥文恪升皆以孝称子
是墀所生者为上林苑监鏊与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
清简鑨南京礼部侍郎铤太仆寺卿錝太子少保南京
兵部尚书矿实兄弟行也鏊生如游少保文渊阁大学

士谥文恭是惟公祖时公之从祖尚有光禄寺卿如法
池州府知府如洵皆以名进士蝉联而起而如游生应
本工部郎中应本生公公以崇祯丁丑进士授南工部
主事改迁兵部职方司郎中方是时以气节见每立朝
刚果不阿不附其于大事喜负荷无瞻顾意已卯五月
烈皇帝知其才召对观德殿询武库军器大司马口蹇
不能对公一一指陈上悦赐䌽缯二匹粽一盘公跪谢
食粽竟敇再赐再食之捧缯而出会高太监起潜乞世

荫公格勿与起潜怒上方阅尺籍起潜假以隙中公遽
下公狱时黄公道周以廷诤予杖敇狱吏屏一切服御
意叵测公推已所有虔事之且从而受易政府杨嗣昌
指为党取同狱黄文焕文震亨等杂治之词连及公公
邛首抗言曰昔夏侯胜在狱中受经子黄霸不以为罪
独柰何宽仁之朝而苛乃出汉世下大司寇忠襄徐公
故知公遂出公于狱而转荐之已而起为九江道佥事
命未下国变公狼仓归里不自量与乡官熊汝霖破产

括闾左揭竿称孙熊兵会故鲁国避绍兴拜公左佥都
御史进大学士划江而保者凡一年力竭不能支且天
命有归江枯
王师渡公遁之滃洲忼忾呕血遂不起公以顺治三年
六月二十四日卒距生万历三十二年九月十四日享
年四十有四配陈氏封夫人子延龄中书舍人孙六长
讷州同知即葬公者次训次谔次诚诸生次谧次诠因
系之曰

古族氏称金张惟世德袁与杨三公禅皆贞良盟王府
纪太常国恩在谁报将公之兴以职方斥阉竖清军防
缯赐䌽经受黄用未既国已创倾大厦扶修杗虽昧时
不自量谓车轹可臂当顾其心犹可谅鹿逐秦犬吠唐
圣浩荡能恕狂不观汉释蒯通乃数尽孤臣亡蹈海死
亦可伤彼殓者洲之傍所与居殿首张翳鬼物知兴丧
今来归瘗旧疆烛湖水何泱泱公之魂翱以翔但假此
留公忠

　　　故明户部尚书原任广东布政使司左布政使
　　　　姜公墓碑铭
公姜氏讳一洪字开初其先馀姚人曾祖工部公迁馀
姚之南城祖行太仆公以他嗣徙杭州归宗而父光禄
公由曹郎出为知府赠光禄寺卿移家会稽至公兄大
宗伯即以会稽通仕籍焉公二十三岁登万历丙辰进
士越三年辛酉谒选请就教职因以武学教授迁南国
子监博士升南礼部主事调南吏部考功司郎中皆閒

曹与同官魏仲雪申青门为文酒会三君皆丙辰释褐
且同以学博起家今又同部好之自称曰南铨三友已
而改江西副使分守九江道驻节饶阳当是时海内脊
脊所在徵民兵加饟凡锐意功名者率以扬厉击断催
科督役为能事而公独捐去苛细一切以宽简治之令
有司从尚德教察乡民孝弟力田者核其实府县敦促
赴道治次第立阶下公乃出厅事降阶劳问赉金帛奖
厉乡民入城观无不相劝为良民者第饶俗多溺女女

少士民或中年不得配又惑子形家言停旧木不葬下
令溺女与杀子同律停旧木者与暴棺弃尸者同律里
邻不举坐居三年大治乃迁河南禹州分巡道右参政
值霪雨河决民大饥流贼犯邻郡饥民多揭竿应者县
捕之急逋逃满道路公曰此良民也饥不得食故为盗
耳奈何复驱之速罢诸捕卒设法以赈民稍稍还里贼
逼叶县及鄢陵见所在有备不得入于是贼帅老回回
分犯河北巡抚知公能应变以军事属公公乃遣老弱

张帜分布要害而自将捕卒千人前行贼诇知公能舍
之去会巡抚樊公以艰报将举公自代公已迁福建按
察使闽吏习软缓公一以勤慎自持八属肃然凡滞狱
疑谳立为之决囹圄皆清遂迁广东右布政司使故事
布政惟左筦赋税右第伴食徒兼清军名无职掌粤袭
承平久军丁多为诸司所役凡卫所存空牒给饩而已
公力清核得千馀人别立队伍训练以待用既而进左
粤素饶沃而布政又财赋所自出公准量平衡约受裕

与却羡而塞耗官吏输餫者朝至夕发完纳甲诸省入
觐举廉卓会推虔抚以政府格之不行前后在粤凡八
年历丁丑庚戌两荐至壬午抚按并疏举奉旨候京卿
缺推用值艰归甲申国变江南柄用者推公太仆卿不
赴会唐王入闽僣位号公亡从之连进吏部右侍郎户
部尚书是时国家方南辟闽所赋者悉郑氏所有独云
贵广西诸道赋裁足给军唐王仰赖惟广东一区而虔
抚复便宜截留之版图所计虽尚及七省而司农无一

钱公措置尽心力恐民匮迁延间值
王师踰浙唐王使郑氏守关自将兵三千从延平移之
汀州命公前行峙糗粮以俟而仙霞兵溃唐王走公四
顾无所得马初坐肩舆行既而散去徒步次兴国榔木
村去赣百馀里时相随止二仆枵腹足尽裂公仰天叹
曰嗟乎天意有在虽偷生何为矣遂赴水死时丙戌十
一月六日诸生钟国士见而哀之与榔木庵僧了缘为
含殓如礼越一年公二子南奔得公殓因载归葬故阡

而属予以铭公长身白晰广额秀眉为人简重有德量
或以非意相干未尝小怒至大义所在渊停岳立有确
乎不可拔者言不妄发发必婉而中见事敏而虑事密
艰巨不沮至璅细亦未尝厌薄故所至不动声色而事
事就理配王氏封夫人系举人教授鼎和公女男二长
天植贡生娶陈氏吏科给事中升太常寺少卿襄范公
女次廷梧庠生娶祁氏巡抚苏松殉难赠太傅兵部尚
书谥忠敏世培公女女二长适兵部尚书峨云王公子

贻模次适户部尚书殉难赠太保礼部尚书谥文正鸿
宝倪公子会鼎孙三长灿天植出次承燕廷梧出乃为
铭曰
时天水后代为王臣徒席世宠谁报国恩谓当集菀而
丁于屯何以自处惟有致身缅稽古昔殷有三仁大者
逊荒小者卧薪虽昩时命未度周亲其道固偾其心则
纯蜀之伯约思迈等伦惜乎其志田横之岛从者二人
榔木之村彭咸若在相从水濆东海乌喙西山草根何

以招之南方之魂
敕赠文林郎家明府君暨高孺人墓碑铭
予修明史作先忠襄传叹忠襄以死事崇祀岭表且名
其地为忠襄里报恤何厚然犹藉后人侍御恢大其祠
而香山子姓有为茂才者复于明崇祯间讼所侵祠地
给帖勒石后之有裨于先烈如是也既而
天子临轩策士于天安门外见贡自香山者询之则前
讼祠者之孙也予方慰劳间而香山选人由举人授丹

徒令以兄弟行来见且手状再拜将表其先人之墓而
谒予以文予拜读之始知向之讼祠者为予族父行而
对策者其孙谒选者即其子也夫子偶感其为人而其
子其孙一时并见然则孝思之不匮与情感之自通两
有然矣公讳浚字孟深其先由浙人入湖从明开平王
定江西以世职调守广东之香山县至高祖茵尚以茂
才袭百户职祖鸢封文林郎与父元钰皆以茂才廪于
学而父有足疾公生纯孝日侍父疾不出户当五岁时

能治母陈太君丧暨十五父亡公泣必见血每遇禁日
终其身易服而哭尝以父在时疾不能赴宴会公亦遇
宴会不赴终其身公幼慧试童科冠军其于诸岁类亦
然继母麦太君生遗腹弟公抚之如父而身教之弟
亦慧每试与兄争雄长且贡于廷而公益推甘与弟如
儿时顾公性狷介当明崇祯间从父可珍者浙令也行
取有名浙人多宦粤者自方伯下以令故人人物色诣
公公不见即请召亦不往及身所受知当事自外台迄

州县皆重公索公竿牍不可得时公弟及公次子定周
皆以文章知于时公各戒䠞缩毋请谒尝云生人惟躬
行而已其次读书外此非吾有也又云人自敬天念祖
而外当约以持身宽以待物又云自重者无辱知畏者
鲜祸憬省则寡过谦虚则受益以故乡邑无贤愚皆称
长者里中有悍子迕逆公频往谕之卒为孝子少尝与
邻人黄亦亨善亦亨子被贼卤贫不能赎公亦贫卖宅
傍菜园代赎之有先世所遗田庄数百年物也豪家忽

佔去公不与争独讼其先世崇祀忠襄祠地被豪佔者
阅州县数年必请复乃已久之豪惭悔退还公尝入山
觅葬亲地夜行多虎见前有光曜如烛导之数里及得
路光灭人以为神所佑云公配高孺人高孺人者名家
女也幼读书能通女箴列女传暨归公与公合德宗党
多称之顺治九年山贼起破城杀官剽库藏平南兵骤
至巷战孺人觇事迫恐及辱念所生女已适郡司马萧
君子茂才而所居同里急呼女至衽衣顾宅傍井齐投

之男新周崇祯改元以茂才守忠襄祠者缒城入觅母
见母死亦恸哭而湛于水某月某日合兆于某山而表
以碣康熙癸亥次男定周请书碣定周顺治丁酉科举
人即新授丹徒令者乃为词曰
惟是懿哲先以峻行读经谈义曰惟方正孝乎惟孝友
弟为政施之乡邦必共与敬以是孚达早播桑梓比之
王烈在孝弟里虽复文翰卓荦无比次仲书势鸿骞鹄
跱世所珍匿皆其技末独此躬修如星如日言成标蕝

行萃科律况当家庭皦皦大节中闺姱𡚼言容德红披
帷吟诵有林下风如何于毒与尤来通慨然致身莹于
寒冰所羡子女俱秉令教女既殉母子亦死孝旴江是
浮汨罗可吊不愧忠烈世禅庙貌自古至德为裘为箕
诵芬扬骏俟之后时凡铭贞石汗简之资继为史者尚
其思之
　　　刑部广西清吏司主事沈君墓碑铭
君典江南试撤棘招予于乌衣自言入衡鉴堂时见按

侧贤书例镌从前论秀名应手开揭则先王父玉梁公
名籍出所揭版盖故明万历丁酉以国子从应天榜入
解者既而饮于堂堂例题名列典试先后自本朝开科
逮今为一石植至公堂右而故明自洪武庚戌刘诚意
为主文官始迄崇祯壬午为一石植是堂侧乃就坐仰
视则适刺万历甲子先外王父姜宗伯公名怵然动心
予生于甲子是年宗伯公适撒棘归值予弥月已命有
名矣宗伯公曰以予闱中见是子非是名也因改今名

且曰是子宜嗣我然嗣我于此已耳遂取宴时所飨银
鹅佩之以为劵今予忽觐王父籍而外王父所先鉴不
幸左验然则予数止此乎予笑慰之次年招予于京师
不果又次年君转都官又次年计至时予方游吴门哭
于旅又次年而君之柩自京师归始就哭于丧次于是
君子五杲出状请表碣不敢辞君讳嗣范字康臣别字
肯斋自唐成德节度使由蜀迁越为越人历宋郇国公
元昌平提领公下至明素庵公徙山阴之隆兴里君生

而英敏四岁就王父索一砚奇之弱冠饩于庠例诸生
补饩者轮年贡举仿古者天子之制诸侯岁献贡士于
天子谓之岁贡明初岁贡者为正途科目次之而其后
科目重而贡且轻也今三途并用贡所考选与科目无
异君犹不屑当贡及弃去援例入国子就北雍试一试
获荐再试拔进士高等君素擅书法至是凡南宫主文
参详小试官俱素聆君名且工书各属意君拟廷对处
君及第而廷对卷偶误墨不捡洗以容刀传胪赐出身

拔授袐书院撰文中书舍人第一时新例以内阁亲切
地勿用赀郎特遴进士有才望者充之君首应是选会上
两宫徽号貤赠遂以纂修
世祖章皇帝实录充史馆收掌官五年告成且开代红
本悉经捡点赐金币加级壬子典江南乡试先是
天子念东阁制诰诸舍人橐笔劳苦当与简主文官而是年
适纂修实录有成效遣君遂用为例既而复命嘉其能
内转乃以资格稍迁刑部广西司主事君自文林君赠

君历世鼎食少豪侈不捡挥金刀如流泉结纳天下贤
长者且游于声伎后房充陈供具服食不能啬既仕而
家产散落鬻所居庐为入官釜庾家如单寒而君不纤
悉芥蒂益刻苦自厉自国子就试暨入官凡十年思还
故乡江南试事竣计去家千里而近抚环辄泣曰吾入
都时亲朋饯于郊且有赠以衣装者今归而无一钱为
杂报资纵人不我责吾能然行乡里间耶遂不归君
笃于友爱仲弟华善病贻书忧劳既招华江南同卧起

时友人毛甡在座比夜必饮饮必着曙向与甡饮家采
山堂甡善歌君吹洞箫和之能曲折倚其声至是置一
笛比夜必数弄倚歌至一月乃罢尝泣曰吾发种种吾
入长安后求兄弟友朋如此会鲜矣君好学尤好过人
尝与同郡徐缄张梯姜廷梧及毛甡为诗文角胜中秋
夜苦吟作明河篇数千言辍笔而血呕自太陵出漫铜
盎卧病几死比文战不胜键户揣摹有日者告星过癸
卯后当不利君恶其语益发奋必以丙午售后入秘省

与同舍郎汪君相倡和争去恒体今采山堂续集则当
时所为诗也汪君尝语君勤于酬应比办事之暇有以
诗字索者辄应不苟其主文时凡退卷皆亲阅至迁刑
曹例以新迁者视狱昼简囚𨽻夜宿犴狴外三月而代
名为提牢时朝审秋决诸重囚日未得蔽而滇闽适乱
囚且溢狱君驱伍伯供𨽻事食寝不给会天寒囚饥贷
钱市衣米散活瘐众而君卒以是瘁死君尝曰吾畏亲
狱少时过讼亭闻敲骭声辄惊悼累日夫以慎狱之人

而亲狱宜其痒也君所著采山堂诗集八卷续集十卷
拟乐府一卷文一卷其试策杂文集不载铭曰
谓才足恃科目以几何为入官厄于曹司召公是似郗
家见奇惟生与死锁院而知只怜官贫生不能归死而
凭者墓门之碑
　
　
　西河集卷八十四